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3章

    “而?且,我的北疆军,也是你亲自入北狄牙帐救下的。你别忘了,你身为边将,私救叛军,便与叛军同罪。”

    “若不收留他们?为己所用,你顾家岂非又要承受一次声名尽毁吗?”

    自牙帐同谋夺走尸骨的那一夜之时,她就已经开始在算计他了。

    同舟共济,共赴深渊,只为北疆军设下最后一谋,到底是当年?的皇后娘娘。

    而?她执念深重的魂魄,得知冤屈,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如月落星沉的清辉,一点一点在消失,烟消云散。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贺三郎在庭院里看出了她的不寻常,也跟了过来?。眼?见烛火尚在燃烧,屋内却不见一丝人?影。

    他满头是汗,面色煞白,茫然回头一看。

    那个唤作“顾九”的男人?一言不发,不见异色,一座一座点起?了蜡烛。

    他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一捆一捆的蜡烛,极为平静地放满高?高?低低的胡桌胡凳,密密麻麻。

    一丛一丛的火光纷纷燃烧起?来?,白壁上满是飘扬的烛影。可哪里还有一丝伊人?的影子。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铜铃,可有风吹来?,那铜铃一声不动。

    贺三郎心道不妙,忍不住道:

    “她,她不会是走了吧?……”

    话音未落,男人?倏然回身,黑沉沉的眸光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足以?令贺三郎心惊胆寒。

    男人?英朗的面孔深深陷入满堂的阴影中,鬓边丝丝银光如利刃闪过,冷漠又阴戾。

    烛光越是明亮之处,阴影亦随之庞然蔓延。此地恍若鬼蜮,此人?恍若恶鬼。

    贺三郎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碾灭了一处烛火。

    顾昔潮走近他,漫不经心地重燃被他弄灭的那一支蜡烛,身影僵硬到扳直,寡淡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还要躲去何处?”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

    “你若是走了,这一支残兵,我不会留着?。”

    屋外,春夜惊雷闪动,沉闷的空中闪电劈落,照得满壁亮如白昼。

    烛火猛烈地摇动,男人?的脸在闪电雷鸣里发着?刺目的白,在屋内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若是他们?命大?,逃回了朔州,也是叛军。你若不护着?他们?,我便依照陛下敕令,一一赐死,抛尸乱葬岗……”

    “娘娘可别忘了,”满堂烛火中的男人?如烈火焚身,淡淡道,“臣从来?不怕威胁。”

    贺三郎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往外头退去。

    阴风渐渐四起?,顾昔潮巡视四周,冷笑道:

    “沈顾两家仇深似海,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你父兄沉冤十五年?来?,当中可有顾家的手笔?”

    “陛下颁下此道敕令,未必不是顾家搅弄风云,倒再不如找我来?报仇,你我再斗一场!”

    满堂百余株烛火肆意摇动,白壁阴影缭乱,飞扬如烟,鬼哭狼嚎一般。

    沉闷的雷声中,顾昔潮举目望天,神色不波澜惊,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你我之约未尽……”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

    “你的北疆军前路未卜,你的父兄沉冤未雪,你的香火恩人?未见一面。你还不快回来??”

    天边浓云密布,惊雷阵阵,他对周遭的异象视若无睹,只凝视着?一片虚空,加重语气,厉声道:

    “沈十一,你给我回来?!”

    “轰隆——”

    雷声石破天惊。

    手中的铜铃忽然大?震,嗡鸣不止。

    只见一道白影幽幽浮出,寡白罗衣,怀袖染血,一如初见。

    瘫倒在门前的贺三郎一个激灵,目露惊喜之色,指着?白壁道:

    “十一!我看到她回来?了?”

    却只倏然出现,又倏然消散。

    满堂烛火齐齐摇晃一下,同时湮灭,堂前又恢复昏暗一片。

    顾昔潮望着?满目苍苍的晨曦白,微光透过树影,斑驳满地。

    惊雷之后,是骤来?的春雨,耳目清明。

    淅淅沥沥的雨水划过顾昔潮轮廓分明的脸,他没有迟疑,朝着?院中那一树春山桃走去。

    他颤抖的手臂撩开了密密匝匝的树枝。透明的裙摆像是被春雨淋湿,从枝叶里斜斜漏了出来?一缕。

    每回逃避的时候,还是会爬树藏起?来?。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洗得她的脸容清丽明亮,在晨光里掩去了魂魄的苍白。

    那张侧脸缓缓转过来?看着?他,眼?眸空洞,目光沉静。

    “顾九,你和我做个交易罢。”

    鬼门关走过,差一点九魂飞魄散的沈今鸾尚未全?然苏醒,第一句就是对他如是道。

    顾昔潮不语,朝她伸出了双臂。

    一如当年?,每回都在树下接住她的少年?。

    沈今鸾意识昏昏,欺身沉入他的臂弯之间。

    他的怀抱,就像大?雪后的荒原,浩大?广阔,却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既入地狱,同为恶鬼,不如携手一道,共赴这一道阴

    忆樺

    诡归途。

    ***

    边城朔州,莽莽草野,初现新绿。

    一场春雨过后,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全?都开花了。

    沈今鸾被军所的练兵声吵醒,一睁开眼?,窗外漫天绚丽的桃花扑面而?来?。

    帷帘飘举,她神思恍惚,只见周身所卧的榻边,贴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温和之息流入她的一身魂魄,已恢复了清明之态。

    垂帘飘动,暮色氤氲,一道人?影倚在帷幄之前翻阅军报。卸甲后的身形清瘦颀长,挺拔端正,只着?一袭常服,宽大?的袍袖在风里拂动,带来?落花的香息。

    沈今鸾闭了闭眼?,享受这浪潮来?临前,这一瞬的无边宁静。

    一晕烛火,是男人?秉烛而?至。

    谁又会在青天白日为她点烛呢。

    虽一世为敌,针锋相?对,可只要她转身,他好像无论如何,都会在那里。

    顾昔潮面色冷峻,背着?光,看不出表情?,立在朦胧的垂帘前,便止了步。

    烛火的柔光透进来?,笼罩榻上女子一身簇新的宽松睡袍,身段柔软,裙裾迤逦。

    沈今鸾只怔了一息,便从榻上起?身,缓缓撩开了阻隔二人?的帐帘。

    柔软的帷帘飘落,一身外衣也淌落下来?,衣襟莲纹如水,荡漾开去,露出内里雪肤深邃的白。

    暗昧的烛火之下,女子素衣披发,烛光晕染惨白的面靥,光艳夺目。

    顾昔潮皱了皱眉,听她的声音变得柔弱如泣:

    “我一孤魂,无处可去。”

    “一需仰赖将军的蜡烛照亮,才能见人?。”

    “二需豢养我父兄残军,所费巨靡,辎重粮秣,军马铠甲,皆需要补给。”

    ,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望将军,垂怜我北疆军十五年?之冤,一腔忠魂,报国无门之苦。”

    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沈今鸾面上语笑盈盈,心底冷笑。

    朔州直至北疆,谁是老大?,她心里门清,北疆军日后倚靠于谁,她洞若观火。

    于是,皇后娘娘姿媚万千,不足一握的纤细腰肢弯下去,作势要向?他俯身,装个样子行个礼。

    岂料男人?立着?不动,丝毫没上前扶起?她的意思,沈今鸾这礼行至一半,便施施然站直了身。

    顾昔潮望着?她,气笑了。

    一觉醒来?,她已全?然不是之前藏身树间那个差点就消散的孤魂,变脸如翻书。

    他一时不知,该心痛她那只有一刻的脆弱,还是此刻摧眉折腰的决然。

    沈氏一族,到底全?然沉在她一孤魂柔弱的肩头。

    顾昔潮嗤笑一声,无名之火窜上喉头,漫开之后,仅余一股涩然。

    “皇后娘娘当年?,就是这般笼络圣心的?”

    他扯下肩头的外袍,覆住了她一身露骨的艳丽。

    披衣的力道极大?,魂魄身形微微一晃,沈今鸾抬眸,冷静与他对视。

    烛火摇曳不定,男人?一脸淡漠,眼?帘搭垂,似是在看她如玉无瑕的双颊,又像再看底下飘荡无依的魂魄。

    “要我挪用军饷,豢养叛军,可是重罪一桩。娘娘凭何以?为,臣会应允?”

    沈今鸾稍一沉吟,道:

    “顾将军急行军回到朔州,怕是欲动兵戈罢。”

    顾昔潮黑眸抬起?。

    沈今鸾继续道:

    “想必一回营,顾这几日派出斥候探入云州各处,已得来?消息:北狄可汗猝死,群龙无首,几个王子争夺汗位,你死我活,牙帐之中,兵伐内斗,纷争不断,实力大?为削弱。”

    “于将军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知将军心在云州,我可为将军夺回云州。”

    去北狄牙帐之前,他和她有过一次交心。

    他头一回对她和盘托出,他困守北疆十载,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一心要为大?魏夺回云州。

    积毁销骨,虽死不悔。

    而?他的愿,亦是她的愿。

    沈今鸾朗声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麾下北疆军众将,忍辱负重,蛰伏敌营十五载,知己知彼,可为将军所用。”

    “而?我,虽为孤魂,亦曾为将军缢杀可汗,赢得先机。绝非泛泛无能之辈。”

    我于将军,有用。柔韧的躯壳,刺骨的利刃。

    顾昔潮静静听着?,看了她半晌,眉峰微动。

    自从得知父兄冤屈之罪,她只不过允许自己消沉了一刻,便从魂魄将散的孤魂,脱胎换骨,恢复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朝他抛出她仅剩的筹码。

    风姿傲骨,动人?心魂。

    顾昔潮不知心头酝着?何种滋味,面色愈发冷峻,转身坐回了案前,双手搭在膝上。也不回应。

    她似有几分茫然和急切,跟着?他过来?,魂魄在明灭的烛火下若隐若现。

    顾昔潮撩起?眼?皮,眸光锋利,阴沉如水:

    “你拼尽魂魄之力缢杀铁勒腾,也是为了再夺云州罢。”

    “为北疆军回归这一局,你入牙帐之前就苦心布下了。因此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杀了铁勒腾,就是为了北疆军有一战之力,凭再夺云州之功,荣归故土。”

    “皇后娘娘智计无双,生前死后为了沈氏和北疆军这般筹谋,可真?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沈今鸾拢了拢云鬓,一语不发。

    他猜得分毫不差,只可惜,她生前死后,人?心险恶,太多?事超出她的预料,注定不能一蹴而?就。

    唯独,眼?前这个男人?翻涌的戾气里,似有几许她看不分明的沉痛。

    她微微一笑,道:

    “知我者,莫过于顾大?将军。”

    顾昔潮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道:

    “你我本就势不两立,我若不允,你当如何?”

    “将军不得不允。”沈今鸾挺起?胸膛,衣袂翩飞,道,

    “若无我军,云州难定,云州不定,则将军危矣。”

    “元泓此人?,我最是明了。他疑心深重,岂会放任你在北疆手握边军,十年?一无所获?”

    孱弱之躯,暗藏杀机,顾昔潮终于等到她这一孤注之掷,图穷现匕,才扬起?了唇角。

    他抬起?长指,轻叩案头:

    “两条路。”

    沈今鸾拧紧了眉。

    男人?声色冷肃,道:

    “其?一,赵羡已在此地久侯,他可超度你往生,再入轮回。”

    原来?她身旁这些黄符紫符,是赵羡回来?后一番苦心为她养魂用的。

    沈今鸾眼?皮都不眨一下,径直道:

    “我选第二条。”

    顾昔潮似是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道:

    “那第二条,便是交易了。”

    “娘娘此番阴魂不散,不就是为了北疆军和沈氏满门冤案。”

    “你可借我之力,为你父兄洗冤脱罪。”顾昔潮一顿,扫一眼?女人?绰约的身姿,收回目光,道:

    “从今以?后,你的北疆残军需与我,共谋云州,戴罪立功,至死方休。”

    答应之前,沈今鸾盯了他一会儿。

    这个交易,无论是条件还是筹码都甚合她心意,如腹中蛔虫。

    他给她的诱惑太大?,她无法招架。

    “成交。”

    沈今鸾重重应道,一双杏眸漆黑明亮。

    顾昔潮面上没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瞬,他倒是希望,她选的是第一条轻松万分的道路。

    哪怕自此分道扬镳,人?鬼殊途。

    顾昔潮目光尚黯然,见她懒洋洋地伸出手掌,他一愣,才知她是要与他击掌为誓。

    三声掌鸣之后,沈今鸾要放下手,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沈十一,你记着?,我麾下,从无白食之辈。你和你的人?可要勤修勉励,可不要再临阵脱逃。”

    沈今鸾反握住他的手,把头一扬,青丝飘动,道:

    “我言出必践。”

    “既如此,还需一个凭证。”顾昔潮面无波澜,长指一挑,一根红绳在指间晃悠。

    “这是什么?”她苍白的手指捻动明艳的红绳,一道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

    “阴阳红线。赵羡赠我的法物。”

    顾昔潮忽然收紧了红线的一头,将她牵来?他面前。

    他幽深的眼?眸独独映着?她的魂魄,看似冷酷强硬的目光,却有些许温柔意味。

    “若是你我系上此红线,沈十一,从今以?后,你是人?是鬼,身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忆樺

    ”

    红线一缠,生死相?许。

    羁魂作伴,当不孤寂。

    红线一寸一寸缠绕住她的手指,他看着?她,笃定地问道:

    “你,敢不敢?”

    第51章

    残念

    【49和50这前两章重?写,

    麻烦大家先去看这两章,再?来看这章才能连贯】

    敢不敢?

    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

    沈今鸾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间红线相连,只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

    纤指缠绕着红线,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紧。红线两头,

    她和他额头越靠越近。,尽在晋江文学城

    “红线与鬼牵,

    将军莫要后悔。”沈今鸾眯起了眼。

    “臣,

    求之不得。”顾昔潮哼笑道?。

    红线似有灵,话音刚落,

    已环绕在纤细的雪腕,而另一头,系在男人结实的手腕间。

    沈今鸾微微皱眉,

    轻轻一拽,

    那红线却如缚似缠。即便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那红线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隐隐显现。

    红线可收如蝇尾,

    亦可无限绵长。但只系着,

    却能感应到彼此。

    她静了一刻,

    忽睁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听到,

    顾昔潮的心?,

    在跳动。

    不止跳动,跳得还很快,如同雀跃不已。

    她没有心?跳,

    心?中也莫名腾升起一股跳脱的感觉来。

    顾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鸾低垂着头,道?: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

    弋?

    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