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9章

    偏幽回过头,瞅了瞅右护法不善的神色,浅笑:“走吧,无碍。”

    右护法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对他忠心耿耿。偏幽最开始禁止教众再行恶事时,右护法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刀。只是右护法对他也太过紧张了些,每每关系到偏幽,哪怕只是小事,右护法行事也格外狠辣,这一点让偏幽总有些无奈。

    继续前行,也看到了不少被重重锁链缠身的人,却都已死去。走出洞穴,偏幽长叹口气,想不到这怀中少年竟是唯一的幸存者。

    “教主,左护法实在是不把您的命令放在眼里。您让他放走药人,他就索性寻了个地全部坑杀。”右护法蹲身行礼,不忿道,“就让属下出马,杀了他,以正我教威仪。”

    右护法话还未尽,风已乍起,吹得四周的树林哗哗响,晕染出几分肃杀凄凉意。偏幽心下微叹,接过一片零落的枯叶,道:“多带些人,做得仔细些。”

    右护法强忍着激动,领命称“是”。

    偏幽其实不在乎右护法能不能杀了左护法,他们整个教派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殊途同归,左护法现在死,之后死,差别不大。

    只是……总得给个教训。

    领了命,右护法仍旧跟着偏幽,目光逡巡在他的教主大人身上。教主长发未束,凛冽风中,有一缕吹散到唇角。

    他抬起手,想帮教主拂开那缕发丝,手将将抬起,却又很快垂下。不甘心,渴望,焦灼,痛苦,也无可奈何。

    “你去吧,以免夜长梦多。”教主淡淡地下着命令,那缕发丝顺着张合的唇瓣被含入口中,润湿了。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脑海里只剩下那一抹殷红里含润的黑,直到一只脏污的手拂过教主的脸庞,将那缕发丝拂开了。

    是那该死的药奴!

    他抑制不住地上前,捉住那只脏手,叱道:“你这是作甚?!”

    那药奴面不改色地任由他抓着,手骨吱嘎作响也一言不发,好似无痛无觉。右护法怒从心起,内力暗自运行上来,想让这哑奴吃个暗亏。

    “右护法,你去吧。”偏幽移动步伐,微阖了眼,道:“我这里不打紧。”

    右护法还没来得及运转内力,就听见教主这样打发他,心里更加苦涩了。他跪下来行了一礼,领命离开。

    打发了愤懑不满的右护法,偏幽运起轻功,将少年送去了杂务总管那里,吩咐总管找个好大夫给他治伤,伤好了就给足银两送他出教。

    走之前,那少年抓住了偏幽的衣袖,指骨紧凸,面色惨白。他睁着一双美丽纤长的忧郁眼,问:“为什么?”为什么救了我,又抛下我。

    偏幽顺着袖子握住了少年的手,以为他是在问为什么魔教要抓他,要迫害他,只能安抚道:“别怕,抓你的人很快就会死去了,你讨厌的这块地方也会很快湮灭。”

    说罢松开手,少年却仍然固执地捏着袖子,偏幽轻柔地扯了扯,那指骨突出的青白手指凝滞片刻,终是慢慢松开了。他看见少年一脸落寞,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回家去吧,回去过正常人的日子,不用想着报仇,几年后你的仇人都会死掉的。我保证。”

    少年抬起头,那双幽暗的眼瞳茫然地大睁着。他看不懂眼前这个如同神灵的人物,也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几年后我可以回到这里吗?”回到这里见见你。

    偏幽笑着点点头:“当然。”

    少年得到了这个回答,心下稍安,正踯躅着再说些什么,救他的天神却笑着摆摆手,转身向门外缓缓走去。他只能看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拐了个弯,不见了。

    ·

    各大门派攻上魔教的时候,偏幽坐在教主座上,安静地等着。本以为不少教徒会逃跑,但奇异的,每个魔教成员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没一个人逃跑,重伤了也不下战场。就连几年前受伤后逃出魔教的左护法也回来了,要拉着偏幽这个教主远走他方。

    左护法说魔教众人可迁往西域,那里地域广博,瓜果香甜,若暂时退出中原,他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偏幽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叹道:“罢了,本以为我魔教多是冷血无情之辈,没想到,大家竟对本座这个不称职的教主,忠心耿耿。这几日,已经死了不少教众,我也无颜逃跑苟活。”

    偏幽揭开黑金色的狐狸面具,用内力震碎成灰沙。他从象征着历代教主权势的金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阶,也一步步走过了左护法。

    “就算天命如此,本座也不想坐在这空荡荡的大堂里默默等候了。今日丧命又如何,诸位作陪,不惧也。”

    左护法看着教主清凌畅快的姿态,内心震动,恍惚间回到了当初的梅林,见到一仙人凌空飞来,折下一根梅枝,绾长发。

    教主的背影渐渐远去了,左护法伫立原地,迟迟无法迈开步伐。

    他应该走,立刻就走,离开魔教,离开这必死的教派。但左护法却控制不住地追随着教主的身影,往大战的方向飞奔而去。

    或许是这辈子坏事做尽,临到头来,神智昏沉,无法抽身,合该有此一劫。若是教主真的死了,就让他洒上化尸水,免得教主逝去后,徒留一副身躯被人羞辱。

    老教主待他不薄,左护法心道,就当是报答老教主,再忠心这最后一场!

    第31章

    教主垂怜

    偏幽看着混乱的战场,飞奔而上。他落在高地上,洒然一笑,折下了一门派的旗帜,把玩。

    看守旗帜的小弟子愣愣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只觉硝烟四起的战场顿时变了,一切的血腥都远去,唯有眼前人的笑,真实而虚幻。

    偏幽侧身望了望愣住的小弟子,有些无奈地将旗帜递还给了他,温和道:“抱歉,需要你腾个位置,麻烦了。”

    说罢,偏幽用内力将小弟子轻柔地送到了高坡下的平地。

    迎着晕红的黄昏,偏幽拔出长剑,将内力裹入声音,冲着战场传声道:“诸位远道而来,本座合该尽力款待,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不知余慕凡余大侠在何处,吾愿一战,以示本教待客诚意。”

    偏幽带了内力的声音传遍了战场,厮杀之战顿停片刻,抬头望向他的人,皆怔住了。

    一坐镇后方的长老站起来,喝道:“你便是那嗜血滥杀的魔教教主?!”

    偏幽蓦然一笑,红霞在他的面容下也猝然失色。

    “本座诚邀余慕凡一战,怎么,正道门派竟怕了吗?”

    倏然,一玄衣英俊的青年迈步而出,冷冷道:“我便是余慕凡,既然教主待客热忱,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他运起内功,飞到高地上,持剑与偏幽厮杀起来。余慕凡的剑极其狠辣,一招一式都对准了人的要害之处,比偏幽学的功法还狠绝得多。不过这个世界的主角本就是心狠手辣腹黑流,为了出人头地无所不用其极,不然也不会从一无名乞丐逆袭成为当世武功最高的侠客了。

    偏幽与余慕凡斗了几百个来回,渐渐体力不支。此战正是余慕凡声名远扬之战,是他逆袭生涯的又一高峰。此战后,他将与隽鱼山庄的大小姐定亲,一时间风光无两。

    偏幽看着远处将落的夕阳,长叹一声,使出了最后一击。长剑闪动着黄昏的余晖,却没能刺入另一个人的血肉。偏幽正欲转变招式,心口却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看见一柄银剑插入了自己的胸口。血液涌了出来,润湿了素白衣衫,也染红了那柄银剑。

    偏幽听到高地下许多教众的嘶哑呼喊,也看到左右护法急急奔来的身影。喉咙一痒,偏幽吐出口热血,浅笑着抬眸看向余慕凡。

    “余大侠,你赢了。”

    说罢,偏幽握住心口的长剑,缓缓拔出。素手染血,银剑凛冽,鲜红与银白之间,余慕凡冷漠的神情倏然复杂起来。几年前的花灯节,正是那生了一小粒红痣的素白玉手,高高在上地递过二两银子后,让他下定了出人头地的决心。

    偏幽抽出长剑,再也站立不住。风吹得衣衫簌簌作响,他忽地往后倒去。一时间,所有的声响都远了,唯有头顶的那片天空,越发黯淡。

    太阳落山了。

    左右护法急切地赶过来,想要接住那具坠落的身躯。却只见那与教主对决的玄衣青年,蓦然运起轻功,接住了坠落的教主。

    左右护法为之一惊,只想赶过去杀了那余慕凡,却只见夜幕之下,那玄衣青年传声喝道:“魔教教主已死,小辈受伤不轻,接下来就看诸位长老的了。”

    话落,余慕凡抱起偏幽,翩然远去。

    ·

    正魔这一场大战,打了八个日夜,第一个死去的人尸首腐烂发臭了,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才刚刚洒出热血。尸骨堆积在山坡上,白肉烂骨蛆虫蚂蚁重重叠叠。正道门派将各自的弟子收了尸后,点燃火把,投入这片山头,将腐肉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火焰冲天而起,黑烟滚滚,魔教的教徒连同他们的总部建筑,一并湮灭成飞灰。

    有长老在山脚下,长叹一声,十分感慨:“江湖这一大恶,历经百来年,而今,终于除尽。从此,江湖的太平指日可待矣。”

    有弟子凑上前来,问:“师父,那魔教教主真的死了吗?”

    长老摸了把胡须,道:“刀剑刺入心口,可还能活?明正,回去后好好抄抄经书,红颜枯骨,不要被迷惑了心智。”

    明正摸了摸脑袋,小声道:“可我瞧着那位教主不像传言中那么嗜血滥杀……”他的话在长老严厉的眼神里越来越小,明正讪讪地住了嘴。

    可他心里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想起那天魔教教主轻柔地递还给他旗帜,越发五味杂陈起来,甚至暗自希望那位教主并没有死去。

    门派率众返回的时候,明正回头望了一眼山坡,那里绿意不在,只有浓浓的黑烟裹挟着天边的云彩。

    事情的风波渐渐平息后,时间已辗转几个月。江湖里再没有魔教的痕迹,而余慕凡余大侠与隽鱼山庄的大小姐定亲的消息,成了江湖最热门的话题。隽鱼山庄的大小姐施雨旋,国色天香,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是许多青年侠士的梦中女神。

    她拒绝了江湖名门弟子的求婚,转而与一身家无名的侠客定亲,若是放在一年前,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但余慕凡余大侠天资卓绝、相貌英俊,更是在正魔大战上,一剑杀了作恶多端的魔教教主,声名达到了顶峰。

    提到魔教教主,就多了些流言蜚语出来。有人说没准那魔教教主命大,根本没死,只是被余慕凡藏了起来。但这种说法无疑是怀疑余大侠的品性,在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被一些仰慕余慕凡的少年侠士教训一番后,这样的流言就少了。随后公认的说法是,余大侠虽痛恨魔教教主的恶行,但也真正的将其作为对手。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余大侠不忍教主跟普通教徒一样被挫骨扬灰,于是寻了个地秘密安葬,希望教主下辈子做个好人,不要再为非作歹。

    这样的说法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却也有人不解,那魔教教主作恶多端,合该刨坟鞭尸、挫骨扬灰,怎么余大侠还给寻了个地好生安葬了。有参加正魔大战,亲眼目睹了那一场黄昏厮杀的侠客,摇头长叹,喝道:“你这人好生恶毒,人家教主好歹乃一世枭雄,死后竟也不让人求得安生。余大侠才是真正的我辈楷模,心胸宽阔,值得大家仰慕。你这小子,嘴上毛还没长齐,行事怎如此恶毒!”

    那人瞪大了眼,惊诧又愤怒。平日里说起魔教,哪个江湖人士不是恨不得提刀砍上千百遍,将那些教徒千刀万剐。怎么如今,他只是问了句,就被人定性为心思歹毒了?!

    心中越加不忿,他放下手里的咸瓜子,腾地站起与对方争辩起来。两人互不相让,越说越气,最后竟刀剑相向起来,打破了好几桌饭菜。听到动静的店家急忙赶过来,厉声索得赔偿后,将两人都赶了出去。

    这下子丢份儿又丢面儿,两人自觉脸上无光,啐了口唾沫,怒骂两声后各选条道恨恨地走开了。

    外界的风风雨雨偏幽并不知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去了下一个世界,却没想到被人救了回来。

    他的武功尽失,好似全部的内力都集中到了心脏部位,也不知余慕凡是从何处寻得的秘法,竟能保住他的性命。虽然如今武功尽废,但偏幽做过许多世的体弱之人,倒也不是特别难过。

    只是……余慕凡为何要救他呢?

    正想着这个问题,就见余慕凡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碗药,偏幽闻到这气味忍不住蹙了蹙眉,下意识阖上眼睛,佯装自己还在睡觉。可习武之人五感何其灵敏,偏幽一重一乱的呼吸之间就已经将自己苏醒过来的事实彻底暴露了。

    余慕凡以为偏幽暗恨自己害他失了武功,所以故意不想见他。心下苦涩的同时又有些恼怒,将药碗重重地搁在桌上,冷冷道:“既然醒了,就不必再装睡。”

    偏幽无奈地睁开眼,撑起手肘,坐立起来。只是胸口疼痛难忍,额上不禁流出些薄汗。重重喘了两口气,才勉强压住这撕心之痛。

    余慕凡见着他鬓鬟微湿、病弱乏力的模样,也顾不得生闷气了,快步上前扶住偏幽,道:“既然疼痛,那就把药喝了。”

    偏幽半靠在余慕凡温热的胸膛上,轻轻喘气,良久才生出些力气,问:“你为何救我?”

    余慕凡侧过头,冷冷哼了声:“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把你埋了,免得被豺狼野狗吞吃入腹,谁知道坑都挖好了,你竟然还没死。既然你如此想活命,那我倒也不好生埋了你。”

    偏幽微微垂下脸庞,黑发润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随着他柔唇的轻轻开合细细颤动。

    “那……多谢你了。只是如今,我已成了个废人,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既对不起魔教众徒,又浪费了你的诸多药材。”

    余慕凡听到这,冷嗤了声:“既然知道浪费,那就不要再磨磨蹭蹭。”他端起桌上的药,递到偏幽唇边,“喝。”

    偏幽无奈,只好低下头慢慢啜饮。药味又苦又辛,涌入喉咙里,十分不适。啜饮几口,又泛上些恶心,只得侧过头,缓一缓。

    余慕凡见他这般垂了脸庞的怯避情态,心下一颤,问:“怎么了?”

    偏幽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下,叹道:“许久没吃药了,有些不适应。”

    余慕凡脸色古怪起来,显然没想到堂堂一代魔教教主,竟然也会挑剔药的味道。真……真真是娇生惯养,不像个江湖人。

    只是侧首看到偏幽眼睫微垂、颈间薄润的乏力虚弱模样,又忍不住怜惜起来,但意识到自己竟然怜悯起了他人后,余慕凡的面色越加古怪了。

    偏幽缓了缓,又侧头喝了起来。余慕凡一手扶住他,一手端着药碗。只是他心下思绪潮涌,倾斜药碗的速度有些快了,偏幽没喝过来,就流出一丝药从唇角缓缓滑落下来。

    偏幽轻“嗯”了一声,偏过头,道:“太快了些,我喝不过来。”

    余慕凡见着那缕药缓缓滑落,竟鬼使神差地放下药碗,伸手将那滴下颚上的药水抹了去。

    偏幽微微瞪大了眼,恰与余慕凡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偏幽迟疑道:“多谢……余大侠。”

    余慕凡侧头回去,咳嗽一声:“没事,继续喝吧。”

    勉力喝完了药,余慕凡扶着偏幽躺下。在余慕凡端着药碗离开前,偏幽抓住他的袖子,问:“

    魔教……怎么样了?”

    “都死了。”

    偏幽叹了口气,虽早已知道这结局,可等这结局真的到来了,他却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有些怅惘。

    “尸体呢?”

    “烧了。”

    偏幽微阖了眼,暗道也好。与其成为野狗蛇虫的盘中餐,倒不如一把灰烧个干净。只是正道行事确实是完美践行了斩草除根的原则,彻底杜绝了后患。就算有没死透的,烧也烧死了。

    余慕凡以为偏幽心下难过,毕竟被烧成灰烬,不能入土为安,说不定魂飞魄散,彻底没了轮回转世的可能。

    只好干巴巴安慰道:“下次我会带些蜜饯来。”

    偏幽闭上双眸,这番起身已经耗费了他许多心力,实在无法再继续交流下去,便道了声:“多谢。”随后慢慢昏睡过去了,连余慕凡在他床榻旁站了许久也没注意到。

    余慕凡端着药碗去厨房清洗,有些神思不属。当年他发誓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道貌岸然之辈拉到泥淖里,如今眼前这么个人真的被他伤得武功尽废了,他却似乎也没那么高兴。长了这样一副容貌,又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且心性还是一如既往,清高孤绝,这样的人,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第32章

    教主垂怜

    或许,当初他不该救他。

    就让他就此死去,随着魔教一起逝去,便能一直做那朵清高孤傲的高岭之花。余慕凡本以为自己早已铁石心肠,如今却心软得不想看到有任何世事折辱了这样一位人物。其实各大门派的高层,都知晓这位上位没几年的魔教教主并不是嗜血滥杀之辈,相反,他约束教众,偏安一隅,并不如以往的魔教教主那般好大喜功,动辄灭人满门。但是,这许多年来的仇恨,需要有人承担。无论他是善是恶,既然站到了魔教一边,就注定了被众人围攻的结局。

    余慕凡摇头失笑,叹自己何时如此优柔寡断,他已经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还与出身高贵的隽鱼山庄大小姐——江湖第一美人施雨旋定了亲,一条通天大道摆在了他面前,为何还要将心思放在一个废人身上。

    治好他的伤,就送他去边境小国了此残生,无论他今后境遇如何,都与余慕凡无关。心里这般想着,脑海却不住回想起那人疲弱无力,只能靠在别人身上轻轻喘气的病弱娇态。

    神色迷惘间,余慕凡伴着哗哗水声洗着药碗,洗净后水声随之而停,他倏然回过了神,暗道自己今天竟也昏了头。不忿地将那雪白的玉碗重重一磕,转身持剑快步跨出了房门去。

    那灶台上的可怜玉碗摇摇晃晃半天,才滴溜溜停了下来。只是那碗沿赫然破了个大口子,平白无故也没招谁惹谁的小碗,就这般生了个偌大的显眼瑕疵。

    余慕凡绕过拐角,走过回廊,正巧遇见买菜归来的哑奴。哑奴高高瘦瘦,面色苍白,提着一篮新鲜的蔬菜果肉,微低着头走着。

    “站住。”

    哑奴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余慕凡,又垂下脸庞去。

    余慕凡走过来看了看篮中的食材,见没什么问题,又厉声吩咐道:“好生照顾偏幽,不要起什么别的心思,不然……”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不言而喻。哑奴恭顺地点点头,走到旁边让开路来。余慕凡瞥了一眼哑奴恭恭敬敬的胆怯模样后,不以为意地去后院牵马离开了。

    哑奴提着篮子继续往院内走去,苍白的面容上那抹战战兢兢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几年前,哑奴还不是哑奴,那时候的他,被魔教的左护法抓去做了药奴。后来蒙教主所救,死里逃生。但他浑身毒性蔓延,本来在大夫的救治下勉强压制的毒素,于一年后爆发开来,毒哑了他的嗓子。

    他靠着魔教施舍的银两,勉强维生,只是每次想开口却无法说话时,对魔教的愤恨就又垒上一层。在哑奴心中,魔教是魔教,教主是教主,一个是地狱的恶鬼堂,一个是天上的神仙客。在听闻各大门派联合起来要攻上魔教的消息后,哑奴那颗被毒得千疮百孔的心脏又活跃过来。他要去魔教看看,看看那些恶鬼的下场,也看看心中的天神。

    几日下来,魔教教徒死伤惨重,哑奴在僻静的角落里看得十分快意,但当偏幽出现在高地上,拔剑邀战时,他的心却止不住地揪了起来。为何要跟着这些恶鬼一起去死?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要在这里送死?

    既怨又担忧,他紧张地远远藏在门派背后,感到心被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已经哑了,说不定会呼出声来。

    天空的红霞慢慢散去,哑奴看见心中的天神被人一剑捅破了心脏,感到自己的心也撕裂了。

    天神在坠落,夕阳也跟着他坠落。

    正痛彻心髓之际,哑奴的眼里陡然升起了希望。那与教主对决的人抱住教主远去了。说不定……不,是一定……教主不会死的。

    哑奴自此百般打听余慕凡的消息,在一次察觉余慕凡隐秘地藏身偏僻小院并打算找一奴隶时,他想法子凑到了余慕凡面前。

    相比其他四肢健全口舌能言的奴隶,一个哑巴了的显然更能保守秘密。

    余慕凡喂他吃下毒药,若不每月服用一颗解药,最后定然痛不欲生,七窍流血而死。但哑奴甘之如饴。

    他这一辈子全然毁了,没有父母亲朋,连喉咙也哑掉。只有当初救了他的人,能让他感到满足与快乐。他只想照顾好教主,陪伴教主,如果可以,和教主一起死去。

    如果可以,让教主死在他怀里。没有其他人,没有那些讨厌的蛆虫围在教主身边,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只有他这个哑巴可以陪着教主,收敛他的尸骨,摸一摸他的长发,替他穿好衣服,再和教主躺进同一个墓穴。

    他们的尸骨会长在一起,腐肉堆叠着腐肉,白骨触碰着白骨。活着的时候,他永远只是一个哑巴,一个残废,一个废物,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人。死了,只有死了,他和教主是一样的腐肉,一样长眠于地下,再没有分别,再没有人和事能隔离开他们。教主会永远靠在他身旁,不会远去,不会离开,也不会被别人抱在怀里。

    哑奴跨进房门,偏幽还睡着。他走上前去,蹲在床榻旁,凝视着他的天神,看他苍白的脸色,看他微蹙着的眉头。教主一定很疼吧,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剑捅杀教主呢。他不懂,也不明白,他宁愿自己腐烂在烂泥里,也断然舍不得伤教主一根毫毛。无数的黑夜里,只有疼痛和毒蛇攀爬的声音。除了他这个命贱的药奴,其他人都已死了。最开始还能听到痛苦的嚎叫,后来就只有寂静。只有死气沉沉仿佛一切都已消失殆尽的静默。

    哑奴听着毒蛇在自己的耳边嘶嘶吐着舌尖,甚至能感受到那抹凉意。最开始他也害怕,恐惧得不得了。可是太黑了,也太安静了,到最后,连毒蛇的声音也让哑奴感到开心。最起码,还有活物,还有活着的东西和他呆在一起。

    哑奴站起来,想伸手抹平偏幽蹙着的眉,却在看到自己泛着紫黑的指甲后,自嘲地垂下了手。他又蹲了下来,蜷缩在床榻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偏幽。窗子开了个小口,风从外面吹进来,哑奴感受到一阵凉意,害怕偏幽着凉,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将窗户轻轻地合上了。

    窗外已经落了雪,哑奴蜷缩在地上,想着教主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呢?教主喜欢吃什么?教主会不会讨厌他?

    教主……还记得他吗?

    第33章

    教主垂怜

    偏幽醒过来的时候,余光瞥见床榻下卧了一个青年,心里有些惊讶。正想开口询问,那蜷缩着的青年就醒了。

    青年从地上站起来,从抱着膝盖的一小团儿延展成竖条模样。他穿一身陈旧的棕黑色衣裳,暗沉的色泽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忧郁了些,望过来的一双眼线条流利而落寞,毫无道理地生出许多情思辗转来。

    青年从衣兜里掏出一片宣纸,也不说话,只热切地望着偏幽。偏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以扶我起来吗?多谢。”

    青年紧张地收回信纸,抿了抿唇,三两步走上前伸出手来。他小心翼翼地扶在偏幽微凉的肩上、腰上,直到偏幽坐靠起来,才眷念地收回了微颤的手指。

    偏幽靠在床靠上,轻轻喘气,平复几息后,道了声谢,才接过那张宣纸。

    纸上说明了眼前这青年是余慕凡雇佣来照顾自己的,不会说话,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吩咐。偏幽想了下,如今自己这副身体,确实离不了人,有个人在身边,挺好。

    他看着青年紧张得细微战栗的样子,温和地安抚:“别怕,我会一点唇语的,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青年惊讶地抬起头,眼眶转瞬红了,唇瓣抖了半晌,张合了两下。

    “阿栗?阿理?阿离?”

    青年点头,偏幽继续问:“离开的离?琉璃的璃?黎明的黎?”

    “原来是阿黎啊,我是偏幽,谁家玉笛韵偏幽。”

    偏幽软软地靠着木质雕花床靠背,感觉室内有些薄凉了,问:“现今是什么季节了?”

    问完,偏幽轻咳了声,看向阿黎的唇。

    “冬天了啊,真快。”

    偏幽让阿黎打开窗子,想看看外面的景色变化。窗子一打开,就有些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有些冷,却让偏幽悠悠地吐了口气,脑海里一阵清凉,他从浑浑噩噩的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阿黎,天气这么冷,要不晚上吃点热乎的东西。好久没喝鲜鱼汤了,你会做吗?”

    阿黎点点头,偏幽笑着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将脖颈里蜷着的发丝拂开散去。

    “我还蛮擅长做汤羹的,等我身体好些了,也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阿黎明显有些讶异,睁圆了那双忧郁眼,使劲点了点头。偏幽浅笑,请他关上窗子后,又慢慢地靠着他躺下了。

    到了傍晚,阿黎果然端上一小碗鲜嫩咸香的嫩鱼汤来。偏幽被扶起来,靠躺在床靠背上,阿黎喂一口,他吃一口。

    鱼肉鲜嫩,偏幽没有尝到刺,不知是被仔细地挑干净了,还是买了条无刺的鱼。许久没尝到这样的鲜味了,偏幽脸上不由得漾起几分淡淡的喜意。阿黎见状也高兴地抿了抿唇。

    “真好吃。”偏幽看到阿黎端碗的手有几分乌青,嘱咐道:“阿黎,你穿得有些单薄了,多加件衣裳吧,冬天冷,小心着凉了。”

    阿黎不会说话,显得沉默又不起眼。偏幽看向他脸庞的时候,发觉他眼眶湿了,有些不解:“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

    阿黎使劲摇摇头,脸庞也垂了下去。

    偏幽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有些羞赧地问:“是不是余慕凡余大侠没有留足银钱?”

    想到这里,偏幽有些发愁。他当时以为自己会直接死在那片高地上,没有计划过以后。而今自己重病在身,不良于行,也没法立刻做些事来补充家用。正想着让阿黎以后不必再买肉类食物,只挑些蔬果即可,却见阿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然后捧回来一大笔黄金白银。

    那笔银子足够寻常富贵人家半辈子的花用了。

    偏幽知道自己想岔了,失笑道:“既然有足够的银钱,阿黎,你就多给自己买些衣裳。我已然病了,你也病了的话,我没有办法照顾好你的。”

    阿黎使劲点点头后,又捧着银两跑出去了。

    偏幽微弯了唇角,只觉这样的生活也好,虽然身体还有些疼痛,可总会好起来的。到时候问问阿黎,愿不愿意跟他去一僻静小地呆一段时间,自己种种田,养养花,等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就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煮汤锅度过一整个寒冬。

    ·

    隽鱼山庄。

    香炉里新换了香料,是余慕凡从莲烟阁专门定制,特地送给未婚妻的礼物。闺阁里暖香浮动,使得冬天也没那么寒冷了。施雨旋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心里却没有多少情思。上辈子,她真心喜欢了余慕凡一场,最后却眼见着他左拥右抱,荤素不忌,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夫人、小男宠。江湖的权势已经达到了顶峰,就去攻克了王朝,统一王朝后,又觉地盘甚小,发动一场场战争。这一切,简直是做梦也没那么异想天开,但这些事却真真实实地发生过了。

    重生回来时,她已经跟余慕凡定了亲,这事情就没有悔改的余地了。她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对于权势心极强的余慕凡来说,是他打败了魔教教主后的胜利品之一。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面对这样一位心狠手辣且会在将来掌握诸多势力的人,施雨旋不想硬碰硬,只是这辈子,即使仍然得做好他余慕凡的大夫人,管理他后宫的宠妃男妾,她施雨旋也再不会付出自己的这一颗真心了。

    所以,当暗卫乙将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余慕凡金屋藏娇的消息告诉施雨旋后,她也只是淡淡地拨弄了一下香炉,道:“这香料也太暖了些,让人换些清凉的吧。”

    婢女小怜踯躅片刻,嗫嚅道:“可现在是冬天呀,小姐。”

    施雨旋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雕花木窗,淡笑道:“那又如何。冬天,本就是冷的。”

    外面的雪飘了进来,施雨旋伸手接过,见着一粒又一粒雪花落入温热的手心,又很快融化不见。

    她却还嫌不够,直接披上红裘,跨步出门,伫立在院子中,落了满头白絮。小怜在屋檐下劝着,以为小姐是伤心极了才这样对待自己。

    雪哗哗地落在施雨旋身上,打湿了头发,润湿了脸庞,唇色也冻得僵白。但她却快意极了。

    来吧,来吧,她想,就让这雪落得更大些。

    第34章

    教主垂怜

    同样是一场大雪,偏幽此时已经能起身在院子里坐坐了。阿黎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手炉,偏幽笑着接过,道:“不用这么紧张,我已经好多了。等开春,咱们离开这儿吧。”

    前些日子,偏幽问过了阿黎的情况,得知他已无父无母,也无亲朋好友后,便询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去一僻静之地,过些可能不太富足却安宁的日子。

    那时阿黎很高兴地点点头,眼眶里的泪水却没能留住。偏幽轻叹着擦干了他的泪,安抚道:“阿黎,我觉得你这哑疾或许并不是无药可医,看着像是毒素入体导致的,开春后我们去寻一良医,说不定能治好。”

    阿黎摇了摇头流着泪蹲了下来,好似对自己的哑疾不是很在意,他蜷缩在偏幽脚边,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呜呜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雪花冰凌凌地落,天灰地白,偏幽回过神来时,屋檐上雪已经裹了厚厚一层。看不见青檐灰瓦,只有一块又一块的雪饼堆集在房檐上。偏幽突然想掀开其中一片瓦,在漫天的银白里掀开一个洞来。忍不住失笑摇头片刻,或许是闷了太久,他竟起了这等恶趣味。

    阿黎看着偏幽的笑容,慢慢蹲下来,仰起头热切地凝望着他,做口型道:今晚您想吃些什么?

    偏幽轻轻摇了摇头,问:“阿黎,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不要只问我,也做点自己喜欢吃的吧。”

    阿黎晃晃脑袋,蹭了蹭偏幽的衣角。半晌才抬起头来,唇齿开合:您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偏幽看着阿黎凌乱的额发,伸手理了理,没再言语。阿黎是个很体贴的人,可就是太过体贴了。等伤口愈合了,或许教给阿黎几份内功心法和武功秘籍让他练练武,让阿黎能做点其他事,而不是一直围绕着自己转,好似把主心骨都失给了自己,再不能独自存活。

    偏幽心下怅惘,他是活不了太久的,能活过而立之年就算是上天格外眷顾了。但是,就算只有几年光景了,也可以好好活着啊。

    抬手扶起阿黎,偏幽长眉舒展,声音温柔:“没事,今晚就吃些清淡点的吧。过几天,我写一份内功心法,阿黎,你可愿练着试试?也不用练出什么名堂,就当强身健体。”

    阿黎心下一动,练了武是不是就可以保护教主了。死气沉沉的脑海里顿时涤荡起几分暖意与希望,阿黎点了点头,两眼微微弯起。又觉着雪更大了,担忧教主着凉,嘴唇开合问:天冷了,进屋吗?

    风确实有些大了,手炉渐渐地变冷,偏幽望了眼飘零四散的落雪,轻点头,跟着阿黎进了屋。

    在平淡的养病生活里,偏幽发觉阿黎竟是个练武奇才。有了个资质上佳的徒弟,偏幽也越发热忱起来,等到开春了,阿黎的武功已然到了能和江湖三流侠士交手的程度。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