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李璧月没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她永远只会思考如何?用最?快的方法解决问题。她问道:“师伯说,陛下曾派出一支军队攻打万年县?”
长孙璟:“是,领兵的将军正是崔成器,说万年县百姓如今人人尚佛,安居乐业,大军若是接近,便?众志成城,誓死?维护佛子。崔将军奉了圣命,本想与明光约谈,和平解决问题,谁知两人见了一招,崔成器就昏迷不醒,随行副将只好下令撤军。陛下也不想军民?冲突,死?伤者?重?,所以暂时压下此事,等璧月你醒来之后再议。”
李璧月点头道:“此事因我而始,也该自我而终。我会下一封战书,与明光约战,解决此事。”
“约战?”长孙璟瞪大眼?睛:“先?说好,照夜八荒剑我已经收起来了,你可不能?再用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想了想,又觉得很是忧虑,“可是如果没有照夜八荒剑,你该怎么赢得过明光……”长孙璟哀嚎:“老天爷啊,为什么都是这种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送命题啊……”
第169章
闭关
万年县有一间寺庙,
名为烟华万年县是小县,烟华寺的规模也不大,前后三进,
前面的两进是佛殿,
后堂是禅房。
佛殿之内,木鱼声?清脆空明,
经声?琅琅,明光正在进行一日的早课。一卷经文即将诵毕,
很快就要到午饭的时间了,
随侍一旁的慈秀禅师紧紧盯住佛子的双眼?。
慈秀原是烟华寺的主持,
管理着这间小庙。如今佛子到了,
自?然是退位让贤,
屈居副手。至于他要盯着佛子的双眼?,
是因为佛子性情阴晴不定。
有的时候,
佛子端正祥和,
神情中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
这个时候佛子的眼?神是温润而忧郁的。佛子会和他平辈论交,会和他一起到饭堂用饭。他如果礼节过重,佛子会心生不喜。慈秀私底下称之为“晴天?佛子”。
但?是,更多的时候,
佛子眼?神阴沉,还?有几分妖异,不喜欢说话,就算是说话也是发号施令或者自?言自?语。他如果过于靠近,
佛子便会不悦。这时,
他需要将午饭单独送到佛子居住的禅房,命僧人们?不得打扰。佛子若是不悦,
身体气劲外?放,强大的威压会让整个烟华寺人人噤若寒蝉。慈秀私底下称之为“阴天?佛子”。
慈秀不明白,为何一个佛子会有两般性情,但?即使是好说话的晴天?佛子,也会回避这个问题,慈秀也只?好继续疑惑下去。
木鱼声?停,慈秀见明光面带微笑向他走来,心情微松,看?来今天?出现的是晴天?佛子。他上前见礼,道:“我陪佛子去饭堂吃饭。”
明光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向后堂而去。
这时,外?面进来了一个知客僧:“佛子,承剑府派了一个人来,说是有府主李璧月的亲笔信,要面呈给佛子。”
明光微微抬起头?,在这一瞬间,慈秀见佛子的目光已沉了下来,转换成?“阴天?佛子”的神态,声?音峭冷:“让他进来。”
慈秀悄然无声?退后三尺的距离。
很快,夏思?槐出现在佛殿之中:“佛子,夏思?槐奉府主之命送信而来。府主之意,无上佛国?之纠葛,府主与佛子各持立场。个中是非,实难分明,但?兹事体大,府主不愿累及无辜,愿与佛子相约,五日?之后,在无遮寺金顶一战。府主希望与佛子一战定胜负,若是佛子赢了,府主从此不再?干涉佛子所作所为。若是府主赢了,佛子便就此放弃无上佛国?之想。”
他呈上一封书信,一边打量着明光。自?从无遮寺之后,承剑府忙于救死扶伤,谁也不知道如今的明光究竟怎样了。他名为送信,也是奉李璧月之命暗中观察。
明光眼?中寒芒爆闪,那犀利凌烈的表情与他温润的容颜绝不相衬。他冷哂一声?,“无遮寺大战之后,李璧月竟然还?敢派自?己的心腹前来,她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夏思?槐不慌不忙,道:“府主说了,佛子如果要动手可以?,但?是要先还?承剑府的人情。”
“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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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主说了,撇开承剑府和昙摩寺的恩怨不提。去年在海陵,我们?府主曾救过佛子的性命。后来,佛子想要离开长安,也是我们?府主予以?方便。”
重提旧事,明光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他紧绷的身体舒缓了下来,神态也重新变得温和:“请夏司卫转告李府主,小僧定会如期赴约。”
任务完成?,夏思?槐舒了一口气:“好,那我便告辞了。”
明光又道:“且慢——”
夏思?槐回头?。
明光又恢复了生硬冰冷的神情:“我不去。”
夏思?槐迷惑,还?能这么快出尔反尔。
他没来得及答话,明光的语气又温和下来:“李府主是我的朋友,要建立无上佛国?,终归要和承剑府把事情说清楚,我一定要去。”
“哼,她害死昙叶师父,又杀了昙无国?师,是我们?昙摩寺的敌人。”明光又换了一幅神态,咬牙切齿道:“上次是你手下留情,若是让我再?见到她,我非杀了她不可。”
慈秀已经习惯了佛子在阴晴两种?状态之间随时切换,自?己和自?己说话,倒是不以?为意。看?着夏思?槐那明显震惊住,嘴巴都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神情,好心提醒道:“夏司卫,佛子最近就是这样的。你在这里稍等,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再?说……”
夏思?槐瞳孔地震:“他们??”
慈秀小声?道:“正是,佛子有两种?人格形态。我称为阴天?佛子和晴天?佛子。唉,最近阴天?佛子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晴天?佛子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少,也不知是祸是福。”
明光继续自?说自?话。
晴天?佛子:“你要怎样才?同意赴约?”
阴天?佛子:“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晴天?佛子:“什么条件?”
阴天?佛子:“赴约之时,你不能出来捣乱,一切由我做主,不然我绝对不去。”
晴天?佛子无奈,只?好道:“好吧。”他抬头?望向夏思?槐,道:“请转告李府主,我一定准时赴约。”
一直到重新回到弈剑阁、站在李璧月面前,夏思?槐都有一种?风中凌乱、不可思?议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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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璧月和长孙璟听了他的讲述,对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道:“精神分裂?”
长孙璟哀叹:“可能是了,明光虽然本性善良,但?是在昙无国?师的影响之下,对自?我的道路产生了怀疑,滋生出了第二?人格。也就是慈秀禅师口中的‘阴天?佛子’,这个称呼有点拗口,我们?姑且称为黑明光。白明光和以?前差别不大,但?黑明光记恨当初昙叶禅师的事,更因为昙无国?师之死仇视承剑府……阿月,如今你失去浩然剑种?,肯定是打不过黑明光这个疯子,不如……”
他眼?神一转,商量道:“精分是病,有病就得治病,我们?不如找找叶衣霜和孙危楼想想办法?”
李璧月摇头?:“心病还?得心药医……明光会如此,因为他心中还?是恨我……”
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昙无国?师之事她无可辩驳,为所当为,她也绝不后悔,而昙叶禅师之事,她始终心怀一丝愧疚。明光记恨她,她也无话可说。
承剑府和昙摩寺相交两百年,恩也有,仇也有。她坐在承剑府主的位置上,就必须有所担当。
不仅是明光的事,还?有过去的所有事情。
她和明光之间终要一战,为过去的一切划下句点。
她站起身,做下决定:“师伯,这五天?,我要到剑堂闭关。”
“闭关?”
“明光的实力如何已无法预测,这个时候我需要好好整理,找出应战的方法。”
“哦,好吧。”
李璧月提着灯笼,沿着供奉历代府主画像的影壁一路向前,最终停留在谢嵩岳的画像面前。画像之上,谢嵩岳独立高崖,负剑而立,与她遥遥对视。
她燃香祭拜之后,跪在画像之前,轻声?道:“谢府主,李璧月又来看?您了。”
“弟子不肖,前日?丢失了浩然剑种?,只?怕再?也无法寻回,特来向谢府主谢罪。”
自?醒来这两日?,长孙璟没有提起浩然剑种?的事,李璧月也没有说,但?是两人都知道浩然剑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明光夺走浩然剑种?之后,必然已经将龙之三睛合二?为一,建立真正的无上佛国?。浩然剑种?之中历代府主关于剑道传承的回忆,必然也会全部丢失。
这和道源心火的情况还?不一样。道源心火虽也被夺,但?是玉无瑑这些天?已着手将无尽藏全部默写出来,玄真观传承仍在。而承载承剑府剑道的浩然剑种?,本不立文字,但?由心悟。若是失去,便是永远失去了。
李璧月心中自?责,长孙璟是老好人,必不会怪她。楚不则已死,承剑府其他小辈,根本不知道浩然剑种?丢失的重要性,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
李璧月愧疚的心情,也只?有在谢嵩岳灵前,才?能诉说一二?了。
“谢府主,李璧月继任两年以?来,承剑府虽然慢慢复兴。但?楚师兄身死,李璧月难辞其咎,弄丢了浩然剑种?,更是愧悔,有负谢府主重托。如今,更遇逆境,五日?之后,若是败于明光之手,长安或将万劫不复。”
灵前之人喃喃低语:“承剑府主不可软弱,只?有成?为参天?之柱,才?能庇护众人,守护众人。从前谢府主您就是那根参天?之柱,如今的李璧月尚在求索的路上。谢府主,我还?有许多困惑,您能给我答案吗?”
灯火明灭,对立的人无言。
斯人已经作古,画上的人自?然也不会给出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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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燃尽,李璧月向后面走去,直到陈列历代府主本命剑的祭剑台,才?停了下来。
她将一柄青绿色的剑取下,感受其中剑意。
剑,是剑者的精神。这十二?柄名剑,是十二?种?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剑意,也是前人们?留下的遗泽。
这是她过往的习惯,每次练剑遇到窒碍之处,便会来到祭剑台,与这里的每一柄剑对话,以?求启发,求自?身的精进与突破。
五日?之后,就是约战的日?期。她如今失去浩然剑种?,实力自?然也打了折扣。只?有努力求进,才?有一线胜机。
可于顶峰之上再?求突破,本就是难上加难之事,这一日?过去,也是一无所获。
这也是常有之事,她也知欲速则不达,枕着棠溪剑,躺在祭剑台上休息。
第170章
种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神不宁,
入睡不久之后就进入了?梦乡。
那是?在?灵州城的花园里,一个有着阳光、花露和蝴蝶的清晨,她正在?荡秋千,
云翊拿着书?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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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着秋千轻轻晃荡,
一边问?道:“阿月,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了要?做什么?”
李璧月:“长大的事还远着呢,
想?那些做什么?”
云翊:“当?然要?早点想?啊,任何事情都要?想?了?才能实现嘛。这是?我阿娘的,
我如?果长大?了?想?考个状元,
当?个大?官,
所以就要?多看书?,
多多地看书?。”
李璧月觉得他得也有道理,
但她可不想?读书?,
想?了?想?道:“我想?要?长大?了?要?练很厉害很厉害的武功,
天下人没人能是?我的对手。”
云翊:“然后呢?”
李璧月:“然后就没了?呀。”
云翊:“你变厉害了?之后要?做什么呢?去打?架,
欺负大?牛二牛他们吗?”
李璧月:“你可真是?个呆子?,
他们现在?就打?不过我好不好。我要?变厉害才不是?要?打?架,也不是?为了?欺负人。”
云翊疑惑:“我爹告诉我,他练武是?为了?打?架。不是?为了?打?架,那你要?那么厉害的武功干什么?”
李璧月琢磨了?一会,
歪着头:“我还没有想?明白。不过没关系,长大?还要?那么久,我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梦境里画面一转,
这次是?在?承剑府的试剑台。
李璧月十四岁左右,
她身体前倾,手握一柄木剑,
楚不则站在?她的身旁,将她握剑的右臂向上抬了?抬,严肃道:“璧月,你握剑的时候,手一定要?稳。接下来我会对你使出浩然剑法的第?十七式,这一招名叫飞花折柳,是?卸人兵器的招式。你只要?在?我此招之下保住手中剑紧握不掉,今日?的练习就算过关。”
李璧月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楚不则拿起另外一柄木剑,一招斜刺过来,李璧月虎口一麻,手中剑应声坠地。
她心想?,刚才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不服气道:“再来。”
她这次全神贯注,将全身注意力集中的右手之上,楚不则再次使出“飞花折柳”的剑式,李璧月手中之剑还是?被击落。
她倔强不服输,一连重复了?十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虽然楚不则并没有不耐烦,李璧月到底是?有些泄气,沮丧道:“师兄,我握不住,这一招我应付不来。”
楚不则想?了?想?,问?道:“璧月,你有没有想?守护的东西?”
李璧月摇头:“没有。”
“没有?”楚不则嘀咕了?一下,将木剑塞在?她手中:“璧月,你想?象一下,现在?云翊就在?你身后,你要?是?握不住剑,我这一剑过去,就会打?到他。我们再来——”
他挽了?个剑花,再次使出用了?十几?次的一招。,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璧月心想?,你揍我可以,想?打?云翊,那是?万万不行。剑锋相撞,李璧月腕口生疼,可是?这次,这把木剑仍然牢牢握在?她手里。
等接下这招之后,李璧月突然发?现防住这一招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只是?她之前从来没有用尽全力而?已。
楚不则拿出手帕,替她擦去额角的热汗:“璧月,做得很好,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想?想?你想?守护什么。你要?握紧手中剑,只要?你不向命运屈服,就没有人能打?败你。”
黑夜之中,李璧月睁开眼睛,剑堂内烛火飘摇。
她很久没有再做关于过去的梦了?,尤其是?关于楚师兄的,不由得发?了?一会懵。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原来刚刚三更。她换了?个姿势,将棠溪剑抱在?怀里,继续睡去。
梦境之中,她爬上一处高崖,谢嵩岳身负宝剑,站在?山巅,俯视山间云海茫茫,山下洪流滔滔,就像那幅画里的一样。
听到脚步声,谢嵩岳回头:“璧月,你来了?……”
李璧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她从来没有跟谢嵩岳来过这里。
她鼻子?一酸,几?乎涌下泪来。挥别过去,多少师长亲朋,只能梦里相见了?。
即使是?梦中,谢嵩岳也是?不苟言笑的,他和蔼问?道:“孩子?,你来找我,是?遇到困难了??”
不知不觉中,李璧月忘了?自己是?在?做梦,也忘了?谢嵩岳已死的事,她跪下道:“是?。几?天前,明光夺走了?浩然剑种。李璧月愧对府主,也愧对承剑诸位先辈。承剑府剑道传承,因此断绝。弟子?有愧。”
谢嵩岳将她扶起:“璧月,你错了?,承剑府剑道传承,没有断绝,也永远不会断绝。”
李璧月:“弟子?不明白。”
谢嵩岳问?道:“浩然剑种是?什么?”
李璧月:“是?承剑府的剑道传承……”
谢嵩岳摇头:“承剑府的剑道传承并不是?浩然剑种。浩然剑种,顾名思义,只是?一颗种子?罢了?。”
“种子??”
“正是?,种子?向上破土,向下生根。如?果将承剑府传承比作一棵树,最初的浩然剑种就是?深埋在?地下的根系,并不是?整棵树。”
“弟子?不明白。”
谢嵩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青松:“一颗种子?种下,会发?芽抽叶,会开花结果。果实还会生出无数的新的种子?,一代又一代继续传承下去。至于原先的那颗种子?,早就不重要?了?。”
李璧月若有所思。
谢嵩岳又道:“承剑府传承至今,已是?整整十三代人。两百年间,它抽了?无数的新条,长出无数的枝叶,开出了?无数的花朵。经历风吹雨打?,刀砍斧劈,依然勃勃生长。你、楚不则、唐绯樱、夏思槐、高如?松都是?生长在?新枝上的蓓蕾。每一朵花都会结果,生出新的种子?,将承剑府的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这种子?并不只是?存在?浩然剑种里,而?是?存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只要?人还在?,种子?就还在?,你明白吗?”
李璧月心魂一震,她忽然就明白了?谢嵩岳话中之意。
六十年前,唐如?德奉命东渡。六十年后,唐绯樱负剑西归,蒲公英般流浪的种子?终于回归故土。
至于楚不则,他纵然行事偏激,却从未到尾没有想?过背叛承剑府。他不屈不挠,坚韧不拔,曾是?她身前最锋利的剑刃,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她喃喃道:“我明白了?。府主的种子?就是?百折不回、永不言退的剑道精神,它不仅存在?于浩然剑种中诸多先辈的回忆之中,也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嵩岳眉头舒展开来,开怀一笑:“正是?。”
李璧月犹有惋惜:“可是?浩然剑种可以提纯浩然剑意,失去浩然剑种,浩然剑法再也无法登峰造极。”
谢嵩岳哈哈一笑:“你错了?。真正的种子?,不管在?什么样的土壤中都能生长开花。自我之道,不假外求。璧月,你好好想?想?,你的剑法真的需要?浩然剑种才能登峰造极吗?”
笑声渐远,李璧月睁开眼睛,竟是?南柯一梦。
她看了?看,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棠溪,而?是?谢嵩岳曾经的佩剑“辟天”。
感受掌心传来的那股熟悉剑意,李璧月睡意全消,谢嵩岳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回响。
“自我之道,不假外求。璧月,你好好想?想?,你的浩然剑法真的需要?浩然剑种才能登峰造极吗?”
或许,并不是?。
只是?她一直习惯了?浩然剑种的存在?,所以永远不需要?逼自己用尽全力,所以她的剑法永远无法登峰造极。
三日?之后的黄昏,李璧月终于出关。
出乎意料,在?剑堂门口等她的,并不是?长孙璟,而?是?玉无瑑。
夕阳的光影勾勒出青年道士隽美出尘的轮廓,如?生长在?雪山上的青松,郁郁亭亭,不染尘俗。
李璧月欢喜地迎了?上去:“阿玉,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几?天,她最担心的就是?玉无瑑的情况,毕竟神魂的损伤并非小事,可惜,自己对他们玄真观那些奇奇怪怪的道术是?一点不懂,也帮不到他。
玉无瑑微微一笑:“我没事,无尽藏中曾记载有养魂之法。不过修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李璧月道:“没事就好。对了?,你特地在?这里等我,是?不是?有事找我。”
玉无瑑点头,“今日?宫中传来消息,是?玄真观已重建完成,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
“这么快?
他们从泸江回来之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澈才下令工匠重修玄真观,到如?今不过一个多月,竟然已经完工,这速度可是?非常快了?。
玉无瑑道:“十年前,玄真观只是?被查封,除了?主殿太清宫被损毁,其余殿宇大?多保存完好。陛下命工匠轮班赶修,一个多月也就完成了?。”
李璧月道:“好,我陪你去。”
玄真观地处崇仁坊,距离承剑府不过三条大?街,二人趋马,一刻钟便到。
作为大?唐第?一观,玄真观的规模虽然比不上昙摩寺,也建制极大?。无数精致殿阁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新建成的主殿太清宫,观中遍植松柏竹梅,清幽谧静,颇有仙家气象。
太清宫中走出十几?名道士,这些人年龄有长有少,原在?长安其他宫观修行,被新帝一纸谕令迁来。几?人知道眼前这么风姿隽美的青年道士就是?玄真观将来的主人,连忙过来巴结,行礼道:“见过观主,见过李府主。”
玉无瑑轻轻摆手:“我和李府主随意逛逛,你们忙自己的事即可,不必跟着。”
“是?。”道士们一同?退下。
玉无瑑久居林下,性子?散淡。但他毕竟出身侯府,天生自带一股清贵之气。李璧月与他相处久了?,倒不觉得。此刻,到了?众道面前,便显出玄真观主应有的风仪来。
李璧月想?到玉无瑑以后便要?长居于此,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寓居承剑府,心中不舍,又为他感到高兴。好在?两地相隔不远,多往来也便是?了?。
两人沿着新修砌的石板路向后而?行,忽地,李璧月看到一旁的庭院露出一座高高的石碑,问?道:“那边是?什么?”
玉无瑑道:“那是?玄真观的天问?碑。我今天本来也是?要?带你去看这座碑。”
李璧月更好奇了?,明日?大?战在?即,玉无瑑绝口不提明光和无上佛国的事,偏偏带她来这里看一座石碑,这石碑又有何出奇之处。
她向一旁的庭院门匾上看去,只见上书?“天机阁”三个大?字。
玉无瑑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向天机阁走去,一边道:“天机阁,是?玄真观主专用的占卜之所,用以测算天机。十年前,我的伯父就是?在?这里问?卜于天,求问?玄真观下任观主的人选。”
李璧月认真听着。正是?那一次的占卜,最终改变了?云翊,使他成为今日?的玉无瑑。但玉无瑑并不是?纠结过去的人,他带她来这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目的。
走近天问?碑,高高的碑石上刻着:“承天授命,道法天地”八个大?字,石刻久经风吹日?晒,显出历史的沧桑陈迹,想?必年代已久。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倒与承剑府门口“承天授命,剑法浩然”的八字碑刻相似。她转到天问?碑后面,发?现这座石碑是?驼在?龟蛇盘绕的玄武神兽背上。
神兽旁设有香案,香案上一副龟甲被烧至发?黄开裂,散发?出焦苦的气味。
她心中已有明悟:“你今天来过这里?你测算了?什么?”
玄真观被封十年,紫清真人十年前以龟甲占卜的遗迹不可能留存至今,既然天机阁是?玄真观主专用的占卜之所,也不会有其他人来。
这一切只能是?玉无瑑所留下。
第171章
羁绊
玉无瑑看着她,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璧月,明天无遮寺之约,
我要和你一起去。”
李璧月想也不想便回绝:“不行。”她解释道:“这是我和明光之间的事,
也是承剑府和昙摩寺之事,你不必牵涉其中。”
玉无瑑轻轻摇头,
“你说得不错,我本不该插手。可我今日醒后,
心神不宁。得到玄真观已经?重修完成的休息,
随意漫步之下就到了这里。所以便以龟甲占卜关于无上佛国之事,
结果只?有两个字。”
他咬了一下唇:“传灯。”
“传灯?”李璧月不解其意。
玉无瑑:“占卜的结果,
解决此事的关键不在你,
也不在我,
而在于昙摩寺前任方丈传灯大师。”
“传灯大师?可是传灯大师已经?死了啊。”去年春天,
她曾奉圣命到海陵迎接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
后来的一切都是因?此而开?始。
玉无瑑:“传灯大师是死了,
但是元神尚存。你在广陵时曾经?见过传灯大师的元神,不是吗?”
李璧月蹙眉:“可是没有人知道如今传灯大师的元神在哪里。”当时,她看到传灯大师最后没入明光身体之中,可是明光后来说他并没有见过传灯大师。
“关于此事,
我有一个猜测。”玉无瑑道:“传灯大师的元神可能?在佛传明灯之中。”
佛传明灯?
李璧月仔细寻思,此事还真有可能?。佛传明灯是不入轮回的灵魂的归所,传灯大师死后元神无所归依,进入佛传明灯,
也十分合理。
可是。
他们都是大活人,
还能?到进入佛传明灯去找传灯大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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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无瑑道:“明光是因?为受到昙无国师的影响,以至于精神分裂,
继承昙无国师的誓愿,想要建立无上佛国。如果说当世之上,还有谁能?让他改变主意,恐怕只?有慈悲为怀的传灯大师了。明日之战,固然能?解决承剑府和昙摩寺的恩怨,可并不是解决事情的最终的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龟甲之上,“既然天意有所昭示,我明日会设法进入佛传明灯,寻找传灯大师的元神,或许能?解开?明光的心结。”
李璧月拒绝:“不行,那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你怎么设法进入,难道你想先死一死吗?”
玉无瑑:“未必。只?是灵魂可去,可未必是已死之人的魂魄。阿月,道门御魂之术,有灵魂出窍的法门。”
“灵魂出窍?”
“璧月你也曾体验过,阿月你那天和明光一起被?困于昙无国师所创造的那个芥子世界,灵魂也曾短暂离体。阿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璧月仍然摇头,这两件事并不可以相提并论,佛传明灯和昙无国师的芥子世界并不一样。昙无国师的那个芥子世界非常小,他自己也进入其中,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必会留下可以出去的方法。
而佛传明灯根本不一样,从来没有听?说过生魂进入还能?离开?。就算玉无瑑通读道门无尽藏,已是玄真观主,也未必有办法进去还安全?离开?。若有意外,便是万劫不复。
“阿玉,我们佛传明灯一无所知……明光说过,彻底完成的无上佛国和现实世界一般大小,那么大的地方,你要怎么去找传灯大师。”她的语气带了几分生气:“你有没有想过,你进去了可能?再也出不来?”,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无瑑诚实道:“想过,我确实没有把握。”
李璧月更气了:“没有把握你还……”
“唔……”她还没说完,眼前人已勾住了她的脖子,俯身吻了下来。
先是舌尖似有似无的□□,然后是若轻若重的吮吸,最后是唇舌追逐的缠绵,口腔软肉被?舌尖舔舐过后留下的那种柔软湿滑之感,令她陡然生出强烈的酥麻之感。这一瞬间,仿若灵魂出窍。
在那溪最后的那段时光,由于大雪封山,两人几乎是整天整天地腻在一起。玉无瑑学东西很快,又有大量的时间实践,让他几乎洞悉她身体每一寸的弱点,知道如何吻她,会让她感到舒服。
回到长安之后,两人事忙,很久没有这么亲密。李璧月心里本有几分闷气,被?他这么一拐带,顿时消弭无踪。
李璧月更不忿了,他以为这样亲她,她就会让步吗?她稍稍用了些力,挣扎起来,牙齿一扫,划破了他的嘴唇。玉无瑑吃痛,停了下来,只?是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仍然看着她,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
李璧月知道这时候可不能?心软,板着脸道:“别耍花样,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的。”
“呃,被?识破了吗?”玉无瑑脸上现出阴谋诡计被?看穿的狼狈,随即,他又淡然一笑?:“看来只?能?执行第二?套方案了?”
“第二?套方案?”李璧月心中警觉,打定主意绝不让步:“阿玉,我劝你放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
“那可未必。”他一点点收敛了眸中雾气,笑?了起来:“阿月,你知不知道玄真观的心法,世间道?”
李璧月:“嗯?”
长孙璟提过一嘴,世间道是玄真观正?统心法,可世间道是什?么,玄之又玄,根本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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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无瑑道:“小时候,师父带我行走?世间,他告诉我们门派的心法是世间道。可世间道是什?么,师父从来不说,我也不明白。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跟着师父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常觉得我是这世间的过客,我属于这世界,可这世界并不属于我。这世间万般风景,都不是我归乡。
“师父说,我丢了一样东西,只?有将它找回来,我才知道世间道是什?么。我问?师父,丢了的东西是什?么,该怎么找回来,师父总是笑?而不语。一直在他死在高阳山,我也没有得到答案。”
玉无瑑深深凝望着她,目光深情又似无情:“重新遇见你,我才知道,那缺少的东西叫做羁绊。知道我是云翊,我才重新在这世间扎下了根。与你相爱,我才能?感觉到这世界向我敞开?了怀抱。从此,我不是过客,而是归人。我重新再看这世界,才知道世间道是什?么。”
李璧月胸腔一颤,这并不是情话,却?比情话更让人招架不住。
“凡人一生,碌碌数十载,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曾有执着,最后归于尘土。无数人的命运交织,彼此羁绊,无数条命运的经?络,共同组成了世界道。在这条世间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
“比如我的师父清尘散人,他明明知道当日在高阳山自爆真气也未必能?杀死华阳真人,还是选择以身合道,与华阳真人同归于尽。”
“比如你们承剑府的谢府主,明明知道昙摩寺碎了你的剑骨就是为了逼他去死,可他还是在死局中成全?承剑府的生路。还有楚师兄,他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泥泞满身的路,也要为谢府主复仇。因?为这就是他们的道……”
他沉静的目光落回她的身上:“比如阿月你,明明你知道明光是难以战胜的对手,也要与他约战。比如明光,明明他开?始并不愿意,最终还是要去建立无上佛国,与自己朋友为敌。”
玉无瑑抬眼望天,在这一刻
,他的目光深邃而宁静:“我在这世间道中见世间万物方生方死,方生方死。我看到这世间经?纬、条条大道如百川归海,我也从中间看到我自己要走?的那一条路。就像某种天命,生的降临,死的到来,无法抗拒。道路千万条,只?有那一条才是我该走?的路。”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语摩挲:“阿月,我是没有把握一定能?从佛传明灯中出来。可是,你有把握能?战胜明光吗?难道无法战胜,你就不去了吗?”
“你不会,因?为你知道,天上地下,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是李璧月。而我,也是一样……”
李璧月哑口无言。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说不过他。
她垂下双眸,垂死挣扎:“不,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可以走?别的路。”
玉无瑑:“与你有关就和我有关。阿月,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死在明光之手,我要怎么办?”
……
李璧月当然是想过的。自从明光被?昙无国师灌注舍利子之后,她从来没有占到过任何优势,她虽闭关五日,有所精进,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占得上风,此战结果难以预料。
但她认为玉无瑑比她通透多了,当初楚师兄死后,他能?开?解她。就算自己一个不小心先他而去,玉无瑑也一定能?自己开?解自己的。
“云翊。”她敛眸,唤他的本名?:“没有我,从前那么多年你都过来了。玄真观已然重建,你将来是玄真观主、大唐国师,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玉无瑑闻言,轻轻一笑?:“早就不能?了,如果我不曾重新遇见你,或许我就是山野之间自由自在的那一只?蝴蝶。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应该归于何处。或许会被?心魔影响,道心崩毁,成为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走?肉,最后死于不知道谁的剑下。或许,有一天我会自己解开?忘尘的封印,忆起往事,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总之,大道三千,每一条都是歧路,而不会是现在的玄真观主。”
他拥她入怀,抱着她,与她相抵,如鹣鲽缱绻。他凝望着她,目光柔和、清宁而诚挚,仿佛要将人沉溺在这如水柔情中。
“阿月,现在的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你赋予我的。你不能?这么残忍,让我重新遇见你,又失去了你。如果是这样,不如我们一起赴约,将一切交给命运裁决。”
他声音温润,却?让人无法拒绝。
就像他的人一样,分明毫无锋锐棱角,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执着。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认栽了。
第172章
约战
无遮昨夜下过一场新雨,
风雨拂散了结在山寺檐下的蛛网,一只蜘蛛正在?奋力修补自己的领地。忽地,一只飞蛾落在蛛网上,
很快被?蛛丝粘住。
蜘蛛觉知动静,
张开八条腿向飞蛾爬去,准备饱餐一顿。这?时,
一只手拈起飞蛾,拂去?蛛丝,
将?飞蛾摊在?掌心,
过了一会,
飞蛾扑哧着两只大大的翅膀飞走了。
蜘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盘中餐消失无踪,
瞪着巨大的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入侵者。
明?光立在?蛛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