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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刚才手机重新充上电,她查阅微信消息,发现在手机关机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妈一共给她打了二十几个语音电话,明显已经心急如焚。

    她务必立即回拨过去报平安。

    对面的人显然抱着手机就没放下过,程菲这通电话打过去,几乎是瞬间便被接通。

    “老天爷啊,你总算回电话了我的宝贝闺女!”听筒里的女声长舒一口气,只差喜极而泣,“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t26事,差点就要打电话报警。”

    一晚上经历了太多惊悚荒诞的事,此时听见程母熟悉的嗓音,程菲闭上眼,缓慢吐出一口气,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想让母亲大人担心,程菲强行挤出笑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刚才手机没电关机了。我今天事情太多,加班到现在才忙完,对不起啊妈。”

    “好吧。”程菲自幼乖巧,程母向来不会怀疑女儿的话,只是柔声叮嘱,“忙完就好,赶紧回来吧。”

    “嗯。”

    挂断电话,程菲把手机收进背包,抬眼一瞧,一辆出租车正好从前方驶来。她连忙抬手招停。

    一分钟后,出租车靠边停下,程菲拉开车门坐进去,向司机大叔报上地址,绝尘而去。

    *

    程菲家位于平谷区,一个国企单位的职工宿舍楼,七层高,没电梯。产权面积94平,套三单卫,是程家二老七年前买的二手房。

    平谷区的房价在滨港主城六区里属于垫底的存在,这间房,七年前买成什么价,现在卖就是什么价,完全不具任何金融属性。唯一的优势就是就是位于主城、交通还算便利。

    此时已将近凌晨四点钟。

    程菲走进老旧的单元门,跺跺脚,试图震亮头顶那盏摇摇欲坠的声控灯。

    这栋楼的年纪比程菲还大,声控不怎么灵敏了,一跺脚,灯不亮,再跺,还是不亮。程菲无语汗颜,知道这盏不争气的老爷灯又歇菜了,只好打开手机手电筒,爬上五楼。

    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你们电视台也真是的。又不是医院,要通宵达旦治病救人。”刚进门,一道女声便传来,字里行间全是不满和心疼,“动不动就加班到凌晨三四点,也不怕把你们的身体折腾坏。”

    程菲微惊,边换鞋边不可思议道:“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你不回来,我哪儿能睡得着。”程母肩上披着外套,端起一杯热牛奶递给程菲,眉心紧蹙地絮叨,“早知道电视台的工作那么辛苦,我才不让你去呢!”

    程菲整个晚上一口水没喝,正口渴得不行,接过牛奶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

    喝完,她打了个嗝,有点心虚又故作寻常地搭腔:“哎呀,我又不是每天都加班这么晚,特殊情况嘛。”

    东拉西扯一通安抚,终于把母亲大人哄回卧室睡觉。

    程菲回到自己屋,反锁房门,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准备继续挑灯夜战。

    她弯下腰,按下主机电源键。

    直起身的瞬间,听见很轻的一声“啪”,像有什么东西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程菲狐疑,低头一瞧。

    书桌下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相框,不知生产自何年何月,五彩斑斓的框体早已脱色,盗版的立体跳跳虎甚至缺了只耳朵,孤单可怜地抱着一张泛黄老照片。

    程菲怔了怔,拾起来。

    这是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

    画面背景残败,是早已经被这个繁华都市淘汰的时代印记。

    切割天空的电线,一片贫民窟样式的平房,和一轮只剩半边的夕阳。

    夕阳下,平房外的小路上是两个小小的背影,都没拍到正脸。

    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胖嘟嘟的,跟在清瘦的小男孩身后,形态可怜巴巴,手里捏着一颗彩虹圈棒棒糖。男孩小小的身影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稚气的背影沉静而孤独……

    尘封已久的回忆像逐渐涨起的浪,缓慢涌入脑海。

    程菲看着照片发了会儿呆。然后,重新将相框放进主机旁落了灰的收纳架。

    时间过得真快。

    照片里的场景分明恍然如昨,可当她一抬头,才惊觉已过去好多年。

    第06章

    Chapter

    06

    收拾好掉落的相框,程菲甩甩脑袋拍拍脸,努力振作精神,开始把录音笔里的内容往电脑导。

    进滨港电视台实习三个月,程菲已经相当了解徐霞曼的脾气。这位上司,丝毫无愧于自己铁腕女魔头的称号,对人对己均要求严苛,她交代下来的任务,保质保量完成只是基础合格线,你要是敢搞砸,就会被她划进黑名单,从此再也没有得到重用的机会。

    程菲目标清晰,铁了心要跟在徐霞曼身边长见识学本事,积累各种资源。

    一晚上狼窟历险算什么,差点丢掉小命又怎么样,该加的班照样得加,该写的会议纪要照旧要写。

    这就是打工人的宿命。

    没一会儿,录音笔里的会议内容便自动转成文字,出现在了文档上。程菲吐了口气,十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删减修改并进行书面化润色。

    刚整理完第一段内容,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滴滴一声,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

    程菲诧异地挑了下眉,拿起手机。

    消息来自置顶对话框,因为实在熟得不能再熟,程菲甚至懒得给对方改备注,因此对话框顶部的昵称就是发信人的微信网名: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

    头像是一个抱着金元宝的卡通财神爷,胖乎乎的,瞧着格外喜气。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本名叫温舒唯,是程菲的高中同班同学,两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比同胞的姐妹还亲。

    对话框里的最新消息发送于四点一十九分,是温舒唯给程菲分享的一个网页链接。

    程菲点进去。

    发现这个链接是一个美食博主的作品主页,整个页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美食合集,四川老火锅、香辣烤猪脚、螺蛳鸭脚煲、生腌海鲜宴,勾得人食指大动。

    程菲无语,切回微信,给温舒唯回了一个:?

    然后又打字:半夜四点多开大放毒,你没事儿吧?

    对面秒回:好朋友就要整整齐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我一个人大半夜饿得想啃床。

    程菲:不好意思,刚吃完一大碗餐蛋面,并不知道饿字怎么写。

    温舒唯:切。

    温舒唯那头停顿了下,又回过来:奇怪。我是睡到半夜被饿醒,你一平时喝啤酒都要泡枸杞的养生人士,怎么也这么晚还没睡?

    程菲:加班。

    温舒唯:……???你还在办公室?

    程菲:在家呢,正在整理一份会议纪要。我们凌晨十二点多才开完会,领导一点多就给我发消息,让我明早八点之前弄好发她邮箱。

    程菲打完字,又给温舒唯发了个“笑着哭最痛”的表情包。

    温舒唯:我靠,你们滨港电视台的人一个个的这是要修仙?是准备卷死我们其他媒体人吗。

    看着好友发来的这串文字,程菲回想起今晚自己遭遇的种种,话匣子打开,忍不住吐槽:其实我本来不用熬到这么晚,主要是今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点情况。

    温舒唯:什么情况?

    程菲:遇到了几个拦路抢劫的小混混。幸好我聪明伶俐够机智,不然估计小命都没了。

    温舒唯:……真的假的?目瞪狗呆.jpg

    程菲:我骗你干什么。

    温舒唯:哇,听着好刺激,我瞬间瞌睡都醒了。

    温舒唯: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程菲跟温舒唯之间从小到大没秘密,她不打算隐瞒,嫌打字太慢,索性直接发送语音消息,将今晚被拦截、包括后来在废弃汽修厂遇到的事统统向温舒唯讲了一遍。

    几分钟后,听完整个事件的因果始末,温舒唯那头显然已经震惊了。

    温舒唯发语音过来,啧啧感叹道:“你这遭遇,不拿去拍电影好可惜!赶紧记下来,写成剧本再找点儿有实力的演员,你亲自坐镇导演,我赌你一炮而红!”

    程菲好笑,噗嗤一声回她:好啊,温总给我投资五千万,我立马搭班子组建队伍。

    两个姑娘乱七八糟扯了会儿闲天。忽地,温舒唯似乎又想到什么,发语音问程菲,语气里透着些紧张:“你确定没有暴露自己的住址给那个老大吧?”

    程菲:没有,我才不会让他知道我住哪。

    温舒唯:确定没有就好。

    温舒唯:像那种人,一只脚在监狱一只脚在棺材,满肚子坏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今晚他帮你,也许只是心血来潮,你可千万别再和对方有任何牵连。

    看完这些文字,不知为什么,程菲突然又想起今晚在废弃厂房里目睹的那一幕,周围香烟弥漫世界糜乱,那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屏,姿态是颓懒的,眉眼是冷淡的,仿佛对身边的一切事物没有过多感知,唯一只剩厌烦和疲倦。

    那一刻,她觉得他好像不同。

    “……”这个念头冒出来,存在不到三秒便引来程菲的自嘲。她摇头失笑,自己都觉得荒谬,野兽堆里原本就是有豺狼也有虎豹,一群土行孙里硬拔出来的高子,不过各有各的坏法而已。

    想到这里,程菲给温舒唯回去几个字:我知道。

    回完余光扫过手机屏最上端,当即大惊失色,紧接着又发送:差点忘了我还要写会议纪要,先不说了!

    手机那端,温舒唯对程菲的现状深表同情,回过t26去一个小猫摸摸头表情包。

    这会儿马上五点钟,程菲说,她明早八点之前就要把会议纪要发给上级。

    可怜的小菲菲,今晚估计是没得睡咯。

    *

    近来不知是何原因,天气预报愈发不准,昨天早上程菲在地铁上看新闻时,还听气象台说滨港这反常的高温天气将持续半个月,谁想到,在她头昏眼花敲完会议纪要的最后一个字时,一场瓢泼大雨便突兀而至。

    此时天色蒙蒙亮,已经是清晨的六点半。

    程菲一晚上没合过眼,这会儿眼下青黑脸色憔悴,困得整个人都是懵的。

    瞪着已经发直的眼睛,她打开工作邮箱,将会议纪要发送给了徐霞曼。

    实在是太累,用鼠标敲下发送键的下一秒,程菲便一头栽倒在了书桌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电视台早上的打卡时间是八点整,程菲晨间的通勤时长约三十分钟,因此她的手机闹铃定在每个工作日的七点十分。

    趴桌上眯了四十来分钟,随着闹钟声响起,程菲嘤咛出声,一双细细的眉拧成结。缓了片刻,她终于万分不情愿地起身,找出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水声哗啦传出。

    程菲迷迷糊糊的,冲着澡,洗到一半时差点儿站着睡过去,还是砰砰砰的敲门声将她重新惊醒。

    “怎么大早上的洗澡。”程母隔着门嘀咕。顿了下,也没等里头的程菲回话,又自顾自叮嘱,“对了,你今晚下了班,别忘了去锦泰饭店赴约。”

    听见这话,还在打瞌睡的程菲根本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赴约?赴什么约?”

    程母笑,耐着性子道:“你张阿姨之前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约好了今晚见见。你不记得啦?”

    程菲愣住,回忆几秒后想起这件事,瞬间无语:“当时您老人家和张阿姨聊天,我以为你们就是随便说说,怎么还真要我去相亲。”

    “只是让你认识一下,成不成还不是看你自己。听你张阿姨说,那男孩子条件很好,在他父母的公司上班,年薪几十万,家里在全国各地都有房,还有好多铺面。”程母说到这里,语气微沉几分,故意摆出了几分当母亲的威严,道,“你就去见见,当给你张阿姨一个面子,听见没?”

    程菲是个孝顺孩子,不愿意为这种事惹母上不开心,思考须臾,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想着:反正也只是一顿饭的工夫。聊得来就当交个朋友,聊不来就一拍两散,也没太大损失。

    随便吧。

    *

    事实证明,天气预报的确不准,清早时的那场大雨,一直下到傍晚都还没停。

    程菲昨晚几乎没睡觉,太过疲倦,以致今天一整天都浑浑噩噩,工作不在状态。也幸运,今天徐霞曼忙得很,在外面开了一天会,并没有给程菲什么犯错的机会。

    恍恍惚惚混到下班前,她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息,是张阿姨发的。程菲疲于应付,随便瞄了一眼,只见发来的是一则锦泰饭店的预订信息——

    尊敬的贵宾您好,感谢您选择锦泰饭店,用餐时间:晚七点整,用餐地点:鹤林雅间。

    程菲回过去一个“谢谢张阿姨”,然后便边打瞌睡,边坐等下班。

    好不容易捱到六点下班,程菲人已经又迷糊了。她打完卡来到地铁站,快上三号线时才猛然记起自己还要去赴相亲宴,不禁悲从中来,想哭又无奈。

    本来没睡够就烦,好不容易下班之后可以回家补觉,居然还要去相亲。

    太惨了。

    惨绝人寰,惨无人道!

    想到这里,程菲欲哭无泪,满腔的火无处撒,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更是没了丁点兴趣,只想早见面,早结束。

    她走出地铁站,直接打了个车前往锦泰饭店。

    抵达目的地。

    程菲下车,边在心里催眠自己“你是没有感情的吃饭机器”,边面无表情地进了那扇旋转玻璃门。

    锦泰饭店是滨港一个老牌五星级,古色古香,人均消费颇高,是本地显贵们宴请宾客的不二之选。从这个相亲地点便不难看出,张阿姨所言非虚,男方的家底确实雄厚。

    有年轻靓丽的服务员迎上前,笑吟吟地问程菲有没有预订。

    程菲报上雅间名,之后便跟随服务员乘电梯来到饭店七楼,行至一扇雕花精美的木门前。

    砰砰。

    服务员抬手轻叩两下门板,然后将房门推开。

    程菲兴趣缺缺,不经意地抬眸,一眼便瞧见一道纯黑色的背影。

    她怔住。

    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下,由此远眺,金湾CBD的地标高塔直插云霄,周围霓虹拥蹙,光影变化,摩天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全部收入眼底。

    男人背对门,站在落地窗前看夜景,身形修长而高大,肩宽腿长,仪态松弛,左手懒洋洋地玩转着两枚白玉珠。灯影转换间,他身上的黑西装便泛出极浅极浅的光泽,极具质感。

    程菲没有看见对方的面容,但那身散漫而又冷厉的气场实在特别,让她想起了某个名字。

    半秒后,也许是被开门声打扰,她的相亲对象很随意地转过头,朝门口看来。

    短短刹那,程菲错愕万分地瞪大了眼。

    居然真的是他。

    周清南?

    第07章

    Chapter

    07

    程菲原以为,相亲碰上这位大佬已经是离谱到没边的事,却没想到,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就在她僵在原地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之时,空气里忽然响起一阵水声。

    像是有人拧开了水龙头,在水流下清洗双手。

    不多时,雅间自带的洗手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门,一个身形魁梧高大的壮汉从里面走了出来。也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气质却格外老江湖,眉峰一道陈旧刀疤横亘而过,让人觉得凶悍。

    很快,程菲认出这是昨晚的刀疤哥,被她指挥着东南西北到处乱蹿原地绕圈儿的那个。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懵神片刻后,隐约回过味来。

    忍不住在心里惴惴不安地猜测:这黑老大就是黑老大,永远不走寻常路。相亲都要带个凶神恶煞的小老弟在身边,是准备一不顺心就把她砍了?

    根据张阿姨的不可靠消息,这姓周的年薪几十个。

    全是收保护费收来的吧?

    程菲继续保持沉默,拿眼风悄然扫扫落地窗前的周清南,又扫扫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刀疤哥,表情忽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

    这边。

    看见突然开门进来的年轻小姑娘,陆岩那张活阎王似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困惑。他皱了下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落地窗前——老板,这什么情况?

    周清南转白玉珠的动作也不知何时停住了。他眼皮微垂着,凉凉瞧着程菲,脸色淡漠如常,没有什么多的反应。

    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雅间内空气安静,气氛玄妙。

    就在这时,引路的服务员也感觉到了这屋子里的古怪氛围。加上屋里两个男人气场冷峻可怕,一看就不像好人,服务员生怕惹上什么事,赶紧露出职业假笑,给程菲留下一句“请进”后便脚底抹油溜了个没影。

    还挺周到,走的时候顺便一反手,将鹤林雅间的门给重新关上了。

    “砰。”

    “……”

    程菲听见那道关门声,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惊醒过来,陷入沉思。

    相亲相到社会大佬,这种事确实超出了程菲的想象和认知,让她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现在该怎么办?打个招呼说不好意思走错了,然后扭头就跑?是不是有点不太尊重这位相亲对象。

    程菲琢磨着,视线在刀疤哥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得出结论——是个略通拳脚的样子。

    也就说,她要是临阵脱逃,十有八九会挨顿揍。

    有句话老话怎么说来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来之,则安之。

    罢了,来都来了,吃个饭随便瞎扯几句算了。

    而且从昨晚的情况来看,这位社会大佬能在盘丝洞里救她出火坑,说明他的良知还未完全泯灭。不如,她趁这个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对他好言相劝一番,没准儿就能挽救一只迷途的羔羊呢?

    这么思索着,程菲莫名有了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她咬咬牙心一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便英勇无比地说:“那就开始吧。”

    旁边的陆岩:?

    陆岩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冷声问:“开始什么?”

    程菲被问住了。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拿余光看了眼周清南,见那位大佬玩着玉珠子仍一副波澜不兴颓里颓气的懒漫样,似乎没有阻止她说明真相的意思后,便清了清嗓子,露出这辈子最温和的笑容,友善地回答:“我是来跟周先生相亲的。”

    陆岩:“……”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陆岩跟在周清南身边出生入死十余年,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样的场面他没见过?

    ……现在这种场面陆岩还真没见过。

    陆岩无语。他顶着那张t26凶悍冷漠的刀疤脸站在原地,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一本正经说要和他老板相亲的小姑娘了。

    陆岩只好再次看向他家老板,眼神疑惑探究,还夹杂了那么一丁点很不明显的无助。

    老实说,挺摸不准的。

    毕竟他这位老板是出了名的狠戾,出了名的无常,也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做任何事都不喜欢按常理出牌。就比如说现在,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忽然冒出来,大大方方表明要相亲,陆岩真猜不到他老板会怎么应对。

    毕竟昨晚老板就已为她破了一次例,谁知道会不会再破第二次?

    不远处。

    周清南面无表情,没管旁边的陆岩,从头到尾就只直勾勾盯着程菲看,眼神不明。

    程菲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和周清南对视,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温柔微笑。

    三秒钟不到的功夫,漫长得像过了三百年。

    就在程菲被瞧得头皮发麻胃抽抽,差点就要把下午喝的蜜雪冰城呕出来的前一刻,落地窗前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那位大佬微动身,迈开长腿慢悠悠地走了几步,行至雕花木圆桌前,随手拉开了一把椅子,动作散漫而又优雅,不乏绅士风度。

    “坐。”周清南指尖轻敲两下椅背,漫不经心地说。

    “……哦,谢谢您。”程菲应得礼貌拘谨,朝周清南感激地点了下头,走过去,弯腰坐下。

    周清南随后于程菲对面落座。

    一旁的陆岩见此情形,当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过去拉开周清南身侧的椅子,正要坐下,动作却又忽地顿住。

    老板临时改主意要相亲,他杵在这儿算怎么个事儿,不平白碍眼讨人嫌呢吗。

    陆岩觉得自己虽然不是老板的温柔可人解语花,但适时的善解人意还是很必要。于是冷着脸,很懂事地说:“老板,你先忙,我去楼下买包烟。”

    周清南摆了下手,示意他随意。

    这边的程菲看见刀疤大哥要走,微皱眉,心里一下就慌了。说到底,她还是忌惮周清南,害怕跟他单独相处,看着刀疤大哥高大伟岸的背影,忍不住脱口而出:“兄弟,你不坐下来一起吃饭吗?”

    对方却像完全没听见她的话,头都没回,拉开门便自顾自地走了。

    程菲:“……”

    雅间门开启又重新关上。

    兽耳炉上方白烟袅袅,空气里浮动着浅淡的檀香味,整个雅间内都格外安静,只剩程菲和周清南两人。

    周清南把两枚白玉珠随手放旁边,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低眸点亮,发消息,告知对方计划有变。而后又重新熄灭手机屏,头抬起来。

    今天连下一天雨,气温骤降,她也换了衣服,身上不再是昨晚那套米色长裙,变成一件浅灰色卫衣和一条铅笔裤,长发随意用抓夹盘在脑后,几缕碎发沿着脸颊两侧垂落,像柔顺光滑的黑色海藻。

    明明是来相亲,她脸上却仍旧不带一点妆,尽情在明亮灯光下展示自己熬夜过后的可怜熊猫眼,大大方方随便,堂堂正正摆烂。

    周清南瞧着程菲,脑子里无端便升起一个推测:这姑娘昨晚应该没怎么睡觉。

    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困了。

    坐下不到一分钟,她就已低下头悄摸摸地连打两个哈欠,浓密的睫毛垂掩下去,揉眼睛的指尖小巧纤细,瓷白得没有任何瑕疵,惹眼得很。

    周清南右手的食指痉挛似的跳了一下。

    恰好这时,雅间门又被人从外面“砰砰”敲了两下。

    周清南垂了眸,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门打开,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走了进来,足有十来个,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份精致菜肴。

    看着一桌子的琳琅满目的天价佳肴,程菲眼珠子都瞪圆了,心想:就两个人吃饭,点这么多菜,这个大佬是钱多得没处花还是故意显摆他的财力?真是浪费……

    小片刻工夫,服务员们上完菜出去了。

    周清南眉眼凉淡,给程菲倒了一杯茶。

    程菲双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也没心思喝,顺手就放到了旁边。沉吟几秒后,觉得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便定定神,暗自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眼睛一闭便开口道:“周先生,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很多事情我想我也没必要再跟你绕弯子,就直说了。”

    周清南那头正拿筷子夹菜吃,听见她的话,他耷拉着眼皮顿都没顿一下,点头,“你说。”

    程菲斟词酌句,尽量让自己言辞委婉而恳切:“张阿姨跟我说,你在你爸妈的公司上班,家里做的是正经生意,收入不菲。但是你真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程菲:“任何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也不是说像你们这种职业的人就不能出来相亲,只是现实摆在眼前,不管是跟你相亲的女方本人还是女方家长,一旦知道你是干那行的,估计都很难接受。你总不能一直靠着编故事在相亲市场里混。”

    程菲:“你昨天晚上愿意救我,说明你内心深处应该还是有善良的一面,常言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

    “……”

    周清南一边安静地吃饭一边听对面的小姑娘说,此刻动作稍停,掀起眼帘看她一眼,没说话,眼神却漫上几分玩味儿。

    视线里,那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神情凝重,眼神深远,大约是想到一个大好青年就这样误入了歧途,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与惋惜。她没勇气直视他,因而只能瞪着自己面前的一盘红烧海参,续道:“今天能在这里遇上也是种缘分。”

    周清南低眸,又懒洋洋地夹了一筷子青菜。

    耳畔紧随其后便响起那道清灵灵的嗓音,道:“周先生,真的是因为你救过我,我才对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话音落地,一室死寂。

    天知道程菲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才能说出这些话。

    此时此刻,她心跳急促掌心汗湿,眼睛是花的,手指是抖的,恍惚间生出错觉,觉得自己就像古时候以命死谏的大忠臣,分分钟就会被暴君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偏偏对面的“暴君”一言不发,还在自顾自吃他的饭,跟她是朵空气似的。

    ……有这么好吃吗?几天没吃饭了啊饿成这样?

    我说这么多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滴答,滴答,落地钟的秒针跳着格子往前溜。

    锦泰饭店的大厨今天有点失水准,所有菜的味道都有点偏咸。

    周清南微抿唇,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拿餐巾优雅擦嘴。擦完,随手扔一边,终于抬眸瞧向她,语气漫不经心,姿态懒散恣意,浑然天成的欠扁:“说完了?”

    “……差不多了吧。”程菲嘀咕着应了句。

    就在这时,听见滴滴一声,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

    程菲眸光微动,悄悄在桌下把手机屏点亮,一瞧,是她母上给她发的微信文字消息:【闺女你又加班呢?张阿姨说那男孩子等了有一会儿了。】

    程菲:咦?

    程菲呆住,回复:不对吧,我已经见到他了呀,在锦泰饭店鹤林雅间。

    程母:什么鹤林呀,雅间名字叫鸫林!

    程菲:“…………”???

    我!

    靠!

    第08章

    Chapter

    08

    看着母上大人发来的最新消息,程菲两道纤细的眉毛瞬间打起一个结。

    也顾不上回复,她颤着心抖着手,戳进和张阿姨的短信聊天。

    定睛那么一瞧,心瞬间哇凉哇凉。

    果然,在张阿姨发来的预定信息内容中,雅间名的的确确不是鹤林,而是“鸫林”……

    轰隆隆!

    一道惊雷照着程菲的天灵盖劈下,雷得她外焦里嫩,差点就要石化到开裂。

    鹤林。

    鸫林。

    老天爷啊,你在和她开什么玩笑,这两个汉字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像啊!

    莫名其妙搞出这么一个大乌龙,此时的程菲捏着手机瞪着屏幕,恨不得给对面的大佬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想想看,你是个呼风唤雨的黑老大,难得碰上一个不用打打杀杀火拼收保护费的夜晚,你带着你的小老弟来到高档餐厅吃饭消遣,准备边回顾峥嵘岁月,边展望美好未来。

    结果呢,半道杀出个二百五,搞砸了你精心准备的小团建不说,还对着你一顿碎碎念,又是阴阳你弄虚作假伪造个人简介,又是苦口婆心劝你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程菲咬咬唇,对这位黑老大的心态不禁再次发生转变,从最初的遗憾惋惜怒其不争,变成了尴尬愧疚,外加一丝丝敬佩。

    果然能当上老大的都不是一般人。

    她在那儿一个劲地张着嘴巴瞎哔哔,这位大佬就只是优哉游哉吃他的饭。

    这稳定的情绪,这从容的姿态,这看戏耍猴的闲心,就问普天之下还有谁?

    又或者说,这位大佬看起来不动声色没反应,其实是在酝酿什么极其惨t26无人道的损招来收拾她?

    “……”程菲越想越害怕,瑟瑟发抖。

    再瞧瞧程菲对面的周清南。

    还是之前那副造型,高大身躯随意靠着椅背,眼帘微低,似笑而非,貌似挺有兴味儿地盯着他的“相亲对象”看。

    小姑娘五官长得精致。黑眼瞳在整个眼睛部分占据的面积很大,看着既灵动又无辜,仿佛一只不谙世事的狐狸崽。

    从昨晚她在险境中的诸多表现来看,她脑子还算灵活,甚至带着点儿小机灵。

    就是这脸上不怎么藏得住心思。

    比如这会儿,她捏着手机一副眉头深锁齿尖咬唇的心虚样,周清南看她一眼,甚至都不用思考就知道是怎么个事儿了。

    周清南就这样瞧着程菲,片刻,漫不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拿食指敲起手边的茶杯来,有一搭没一搭的。

    光整的指甲盖碰撞上好的骨瓷,雅间空气里顿时响起轻微的“哒哒”声,清灵悠远。

    那声响太随意,没任何规律可循,听在程菲耳朵里简直就跟阎王的催命符没两样。

    不行,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不就是走错包间相错亲吗?不就是大型社死现场吗?周边一圈全是天眼摄像头,她就不信他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大卸八块了!

    给自己建设起重重心理防线后,程菲瞬间精神一振,觉得自己又行了。

    她唰一下抬起脑袋望向了对面,异常平静地说:“我走错了包间。”

    周清南这头脸色凉凉,正盯着她被咬得泛白的唇瓣看。听见这句话,他敲茶杯的动作倏地停下,眼皮微抬,视线顺着那张漂亮的嘴唇往上一扫,看向了她的眸。

    “嗯。”周清南点了下头,调子还是没起伏,“看出来了。”

    这位大佬的状态貌似随时都有点儿迷。

    明明是个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却经常一副事事没所谓的颓懒样,瞧着相当佛系。

    要不是程菲昨晚见识过各类名场面,她绝对不会把他跟任何血腥阴暗的词汇联想到一起。

    程菲稍稍一顿,又继续硬着头皮佯装淡定地说:“我妈的朋友想给我介绍对象,订好了地点让我下了班直接过来见面。两个雅间的名字都是鸟字旁,太像了,所以我才会走错。”

    “总之就是乌龙一场,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程菲本来就想用“计较”这个词来收声,可是一回味,觉得自己这样的道歉好像太过苍白平淡了点,听起来并不真诚,不足以令这位看起来佛系实际上不知道多凶残的社会大佬放她一马。

    于是又补充了一个自认为非常具有亲和力的语气词:“哈。”

    哈字儿落地,雅间内一阵静,只剩下兽耳炉里的檀香无声燃烧。

    周清南坐对面,因为目光落在了她的眼眸上,直视视角,眼帘呈现出完全掀起抬高的状态,因而那副偏浅的瞳色便显得尤为明显。

    淡漠凉薄里添一笔兴味,多漂亮的一双桃花眼。

    然而程菲这会儿可没空欣赏美貌。男人的眼神太有压迫感,透着能轻而易举洞穿人心的沉。

    不知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虽然有那么点玩味儿,却并不淫邪,也没有任何上位者对女性的轻浮俯视,可她就是觉得心慌,心乱如麻,心跳如雷。

    没一会儿,程菲有点绷不住了,刚才那番强装出来的镇定淡然几乎在这道眼神下瓦解,只剩窘迫。

    程菲禁不住皱眉,以为这位大佬刚才走神去了,没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于是迟疑地招呼了一声:“周清南先生?”

    对面的周清南还是直勾勾瞧着她。

    直到程菲被他看得浑身汗毛根根倒竖,准备直接站起来跑路的时候,他才终于微启唇,大发慈悲般地给出了一句回应。

    周清南没什么表情地说:“如果我要跟你计较呢。”

    程菲:“……”

    不是。

    这桌菜我一筷子没动,倒的茶我也一口没喝!

    程菲着实被呛了下。

    不过,对方的这个回答虽然有点让她始料不及,但也不算是太意外。

    这种情况是个人都会一肚子鬼火。光是翻翻嘴皮子就想蒙混过关,确实有点儿难。

    程菲脑瓜子转得飞快,眼见口头道歉不成,当即再生一计。

    “那这样吧。”程菲微笑脸,提议,“虽然今天这顿饭是你点的菜,但是饭钱我跟你平摊,就算是补偿你精神损失费。你觉得行不行?”

    “我觉得不太行。”周清南说。

    听见这话,程菲脸上的笑容瞬间便稍稍一僵,心想:这么贵的餐厅,我都割肉放血跟你AA制了,还不满足?别太过分啊。

    “那你觉得怎么样才行?”程菲肩膀一塌,隐隐焦急起来,边问边用余光偷瞄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马上七点半。

    张阿姨介绍的良家小伙正牌相亲哥还在隔壁眼巴巴地等着,她虽然排斥相亲,但答应了要见面就不能放人家鸽子,这是诚信问题,不能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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