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西式的长餐桌,徐筱和陈鸿升各坐两头主位,徐楸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陈鸿升不必说,和徐楸交集少,偶尔几次讨好,也是看在徐筱的面子上,爱屋及乌罢了。陈默还是一派得体的温润,仿佛早忘了,不久前他和徐楸的对峙。只有徐筱俨然是这屋子里最高兴的人,转头吩咐佣人把最后两道汤端上来,又让人把徐楸的椅子移到离她更近的位置。
甚至接过了佣人的活儿,起身帮徐楸盛汤:“小楸,在学校累了吧,喝点汤暖暖胃。你陈叔叔刚才还挂念你,这不,正说着你就回来了。”
徐筱开了头,刚才略微凝滞的气氛缓和了些许,陈鸿升脸上也堆起笑,附和了妻子两句。见陈默迟迟不动筷,徐筱叫他一声,示意他夹菜:“都是家宴,不用拘束,开饭吧。”
陈默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对面正安然喝汤的徐楸身上,只是等徐楸察觉到看回去时,他又收敛了。
说是家宴,当然免不了家长里短,陈鸿升和徐筱的重点明显都放在徐楸身上,寒暄的话题一个接一个,徐楸自始至终表情淡淡。
直到陈鸿升接了个电话,刚刚还喜悦和蔼的脸色一沉,饭桌上的气氛陡然沉寂了下来。
连徐楸都能看得出来陈鸿升在压抑怒气,挂了电话以后,开口示意旁边守着的佣人都下去。还没等徐楸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阵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响,陈鸿升站起来,高高扬起巴掌,朝自己的儿子扇了下去,
“啪”的一声,又重又响。徐楸听见徐筱受到惊吓下意识抽气的声音,陈默的脸被打的歪向一边,那半张脸迅速浮起了红肿的掌印。
“鸿升”徐筱低低惊叫起来,连忙站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好好儿的干嘛打孩子啊”
陈鸿升怒气冲冲,但都是冲着儿子去的:“你个蠢货,世茂滨江那么大的案子交到你手上,你竟把最重要的标书泄露了?!你是干什么吃的,啊?!!”
被当着众人的面打了,陈默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受了,一个字都没有反驳、质问。
听说是标书泄露,徐筱劝解的话说不出口了,只是拉着陈鸿升,防止他因为怒火再动手。
可惜儿子的沉默低头并没有换来陈鸿升消气,见他不说话,陈鸿升郁火更盛,被徐筱拦着,还想再冲过去给陈默一巴掌似的如此乱作一团之际,徐楸却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安稳坐在自己位置上,吃饭,喝汤。
她根本一点儿也不意外。
和陈家父子坐在一起的次数不多,可就这几次见面,徐楸就察觉到了陈默和陈鸿升这两个人,比起父子,更像是互相依存、利用的上下级关系。毫无父子温情可言,仿佛除了工作和商业上的事再没有其他共同语言。
陈默会养成现在这种表里不一、城府深沉的性格,恐怕和他这个爹也脱不了干系。
那边的咒骂吵嚷还在继续:“你在鸿升待了多久了,竟然还犯这种低级错误?没用的东西,怎么好意思说是我陈鸿升的儿子?!”
徐楸手里的汤勺一顿
“别说你是我徐筱的女儿,我没有你这样克死亲爸的女儿。”
徐楸眉头一皱,猛地抬手把汤勺摔了出去!那瓷勺脱了手被砸在桌上,清脆的碎裂声使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徐筱被吓了一跳,一脸不明所以,也顾不上陈家父子了,赶紧走过来:“小、小楸,你怎么了?”
徐楸抬了抬眼皮,脸色异常的平静,她没看徐筱,而是看着她对面的陈默:
“你们陈家的事,回头关了门在自己家说不行吗?烦不烦啊,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陈默慢慢抬起了头,看着徐楸,说不出那眼里酝酿着什么,他直直地看着她。
陈鸿升脸色古怪起来,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显然不能把徐楸当成他陈家的孩子那样教训,又深知徐筱对女儿没有底线的纵容,只能收收脾气,勉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坐回去,话是对着陈默说的,“行了,看在你徐阿姨和小楸的面子上,今天就算了。自己去处理一下,别在这儿顶着脸上的伤丢人现眼了。”
陈默站起来,和父亲擦肩而过,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徐楸也被徐筱安抚着坐回去,外面守着的佣人进来了一个,给徐楸换了副新的碗筷。徐楸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夹了些菜放进自己的盘子里。
“陈叔叔消消气,做儿女的,再蠢笨、再做错事,那也是自己的孩子,您又何必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呢?”她顿一顿,抬头冲陈鸿升微笑,“毕竟,这当孩子的不合格,父母可以不要孩子;可当父母的不合格,孩子却不能不要父母。陈叔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话一出,何止陈鸿升,连徐筱都变了脸色。仿佛突然意识到了徐楸刚才突然发火的真正原因,徐筱彻底缄默下来,听女儿话里有话地讽刺丈夫,她一句帮腔或制止也没有。
陈鸿升脸色难看,脸撇到一边去,不接徐楸的话茬。
徐楸放下筷子,也不管另外两个人被她刺成什么样,自顾自地站起来:
“我去下洗手间。”
转身就走。
布满了整面墙三分之二的仪容镜前,陈默站着,手边的水龙头“哗哗”地往外流着热水,热气蒸腾起来,熏得他脸上那个掌印更红了。
像是在发怔,他一动不动,直到耳边传来一道幸灾乐祸的:“被打傻了?”
陈默看过来,看见徐楸脸上挂着戏谑的、嘲弄的笑,她身体微微斜倾靠着墙,上下打量他,“你陈默也有今天啊?”
的确,比起如今备受宠爱、意气风发的徐楸,陈默简直像个狼狈的家族弃子,轻易就可以被丢弃、折辱。
但不得不说陈默实在能忍,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小楸,你怎么也出来了。快回去吧,你离开的时间久了,怕徐阿姨会担心。”
“呵,说的真好听,你这么会说话,怎么不好好维持一下你和你爸之间的关系,天天掺和我的事儿干嘛?”她说。
陈默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
他收回视线,脸上强装出的笑消散了。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所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徐楸毫不避讳地点头,“嗯,你猜对了。我早跟你说过,我很记仇的,想想上次你怎么一手制造出我的热闹的?现在轮到你了,这笑话不看白不看。”
陈默低头洗手,语气波澜不惊:“既然要看我笑话,刚刚为什么替我解围?”
徐楸不语,陈默擦擦手,走近她
“因为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的,我和你,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徐楸不笑了,低低地骂:“你他妈懂个屁。”
被骂了,陈默反倒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徐楸的错觉陈默这个笑似乎含着些苦涩,不是往常那种得体、虚伪的假笑。
“小楸,你比我命好。徐阿姨至少会后悔,她真的把你当女儿,只是当年做错了事。可我爸不是。”
“你想看我的笑话,好,我都告诉你。”
“我作为一个联姻的产物被生下来,是没有人期待的。九岁那年,我妈死了。情夫敲诈不成,恼羞成怒把她刺死在卧室里,我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爸呢,他从来没有拿我当儿子,甚至他看在徐阿姨的面子上,对你都比对我要好。”
“他这么多年,疯了一样的往上爬,就为了到你母亲身边去。我呢,与其说是他唯一的儿子,倒不如说我只是替他做事的一条狗。”
他垂下眼帘,“徐楸,有的时候,我真的挺恨你的。我拿的起放不下的一切,他们捧到你面前,你看都不看一眼。”
“我知道你讨厌我虚伪,觉得我心机重,可我活到今天,根本没见过任何人的真心。”
0058
五十八
东窗事发(上)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徐楸冷眼看着徐家佣人送客,徐筱也出去了,她一个人坐着实在没意思,转头回了房间。
陈默那句“同病相怜”在她脑子里不停的转,转的她心烦。
好在是回了房就接到谢雍的电话,听声音他似乎在笑,语气里显而易见的愉悦:“徐楸,我跟家里说了我们的事。我爸妈很高兴,说等不及我考完试放假再见面了,索性这周周末我有空,他们就跟我商量,后天想见见你,你看可以吗?”
徐楸勾勾唇角,故意逗谢雍:“那么急啊那你是怎么想的?”
谢雍在电话那头略微思索两秒,方才开口:“这种事,当然是越早越好了,我自然是想你答应,不过如果你有别的事,我再跟他们说清楚就好。毕竟你刚回家,应该有很多事要忙。”
想的真周到,体贴的徐楸都想抱住他亲两口了。
“嗯那好吧,那就定后天吧。”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没有经验,第一次见你父母,要带什么礼物啊?”她沉吟几秒,
“茶叶怎么样?你爸爸喝不喝酒啊,还是”
谢雍轻笑一声,“不用,我爸妈不是那么拘礼的人。你人来就好,其他的我会准备。”
又隔着电话温存了一会儿,徐楸听见敲门声,这才把电话挂了
“进来。”
卧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和徐筱年纪相仿的女人探进来半个头,徐楸脸上的疑惑逐渐变成惊喜:“佩姨?!”
她从床边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佩姨原名丁佩,是徐家搬出老宅,在这边定居以后一直照顾徐楸母女的阿姨,年轻一辈的佣人、包括徐楸自己,都管她叫佩姨。
只不过徐楸自考上大学以后就没回家,也是很久见过了。前段时间刚搬回来,她还问过她妈,说是一年前佩姨回家照顾外孙,从那个时候就辞职了。
佩姨人和善,性格温吞,徐楸和她关系尚可,毕竟也是受过她那么久照顾的人。
佩姨进来,虽然面上高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维持着礼节:“小姐,是徐总让我回来的。还给我涨了工资,说你回家了,让我专门照顾你呢。这不,我昨天把家里的事儿安排好了,今天下午就来上班了。不过晚饭那会儿我在厨房忙,就没出来见你。”
徐楸点点头,又问:“您过得还好吧?”
佩姨“嗯嗯”应声,“托小姐和徐总的福,我过得很好,徐总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对我也好,说实在的,在家这段时间,我真是想念你们。”
徐楸看出佩姨似乎有话要说,她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佩姨,您来找我,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话?”
佩姨踌躇小会儿,双手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身上的围裙,“小姐,你别怪我多嘴,你能回来,徐总真的特别开心。刚才我听小云说餐厅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当下人的也不敢多过问,只是徐总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门虚掩着,我悄悄看了一眼,像是在闷着声掉眼泪呢。”
徐楸脸色未有变化,她静静地等佩姨把话说完。
“小姐,不如,你去看看徐总吧,我备了补汤,你端给徐总,她一定高兴。”
“”徐楸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点点头,“好,先放这儿吧。”
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
佩姨言尽于此,别的也不好多说,就让身后跟着端汤、站在门外的人进来把汤放下,离开了。
徐楸看着那食补汤出神。
她知道徐筱为什么哭今天在饭桌上,她本无意用话暗讽她,只是当时那种境况,她想起以前,一时情难自禁,难听的话脱口而出,大概是潜意识也有对以前的事的发泄。
“你比我命好。徐阿姨至少会后悔,她真的把你当女儿,只是当年做错了事。”
徐楸短促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端起了那碗汤。
她敲开徐筱的房门,远远地站在门口,“妈,是我。”
徐筱背对着门,明明徐楸在门外的时候还能听见低低的抽泣声,此刻对方背影一僵,像是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泪,再转过来,只剩脸上不细看便看不出来的轻浅泪痕和泛红的眼眶。
徐筱站起来,看起来的确很惊喜,“小楸?你怎么来了”
徐楸把手里的汤送出去,“佩姨让我来看看你,您哭什么?”
徐筱微怔,但还是赶紧把汤接过去了,“噢没事儿,没事儿。”
徐楸站定在原地,“没事儿吗?还是说,因为晚饭那会儿我对陈鸿升说的话,让你伤心了?”
徐筱脸上立刻浮现出几分惶然,“不是小楸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怨你,我只是只是又想起以前,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你了,这才”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徐筱因为哭腔几次没能连贯,她垂着眼,“你能回到妈妈身边,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不敢奢求别的。妈知道今天是你陈叔叔说错了话,惹你想起以前的事,你生气是对的,你说的也都对。”
她轻柔地拉住徐楸的手,握在手心里仔细抚摸,“不过,你能来看妈妈,我已经不难过了。以后日子还长,妈妈等你慢慢回心转意。”
徐筱书房的其中一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她和袁枞的合照,还有徐楸从小到大的一些照片。
有些她有印象,是当时的管家或者佣人给她拍的,照片里的她不太高兴,抿着唇不看镜头;还有些她都不知道,比如上学时的毕业照,怎么会到徐筱手里的?
“那些照片,都是从老宅搬出来以后,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的,我没舍得扔,就让人制了相框挂在墙上。这几年你一直不想跟妈妈说话,妈有时候想你了,想你爸爸了,就会看看这些照片。”徐筱笑着,坐在书桌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