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摊了摊手,悠悠道:“作为交换……”原娉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在桌面湿淋淋的那串数字上,真将话挑明到这个地步了,让她陡然生出一股退无可退的恐惧感和疲惫。
她并不是坐不住的人,相反,越是真到了直面这种腌臜事的时候她反而越稳得住。
正儿八经富养出来的大小姐,她要什么拿不到?这辈子二十多岁的时候可以为感情流眼泪,如果四十多了还在为莺莺燕燕哭哭啼啼,那她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原楚聿比她当初收养时预想的还要善治善能,他的存在能保证她在原楚共姓的应元的商业版图里永不下桌,能让那些等着看她楼塌了的人都闭上嘴,尽管她对他忌惮提防,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领养一个废物,还是领养一个聪明人要顺心。
她心有不安却不显山露水:“你对你的亲爹都这样毫不留情,你对我——”
“我妈生前没有恨过你。”原楚聿淡淡道,“她只恨楚关迁。”
很少能从原楚聿口中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生母,原娉然知道那是因为他以前不便在她面前追忆母亲,这种过分完美的闭口不谈的选择让她满意,也让她因为他如此头脑清晰而生出更多的防备。
领养他,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
原娉然咬了咬牙,说:“你把那个混混男友的消息先发给我看看。”
原楚聿用纸巾将自己的手指擦干,颔首:“手机没有带下来,稍后给您。”
又是一段冗长寂寥的冷场。
原娉然跟着抽了两张纸,像在撕花瓣一样一点点扯碎了扔在桌子上,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小雪。
原楚聿这个提议,其实最大的受益人仍然是他自己。因为如果楚关迁出了意外,按照法理是由作为原配的她和独子的原楚聿平分手中的股份。原楚聿原本就手握话语权,加在他手中进一步集中了股份。
但她确实也能拿到一半的好处,只要她能舍弃掉这个让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的丈夫。悦夏
原娉然心乱如麻,只挤出一句:“你比楚关迁可疯多了。”
“是。”原楚聿没什么要反驳的,“但是这个决定跟她没有关系,有没有她,这件事我都会做的。”
原娉然将杯盏中的茶水往垃圾桶里一泼而尽,起身离开,留下一句:“随你的便。”
*
林琅意回到房间里,一切都跟她离开时毫无二致。
窗帘依旧只留了一条缝,被子依旧翻卷起一个角,而程砚靳,也依然安稳地平躺着,双手自然放在身体两侧,呼吸绵长。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了扫,困意袭来,张开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上床躺下,她沾了枕头,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未关紧的窗户里溜进来一阵微风,将窗帘轻轻拨动。
明明暗暗的月光下,程砚靳的左手痉挛了一下,稍顿,手指缓慢悄寂地蜷起来,像是一只自保的刺猬试图将自己团起来。
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
88
章
异地
林琅意在生日宴后的一周内就要飞去G市,
在此之前,她在应山湖还需要出席免费对外开放周的开幕式。
部分游客的名单是通过网销途径随机抽取的,部分是直接邀请相关方嘉宾的莅临指导,
特色小镇的建设一期项目有部分已经初见雏形,将会一同对外开放。
林琅意还特意邀请了不少高校的领导,尤其是农林院校,
争取以后能作为教学实践基地,以试验田的形式与高校对口专业进行合作。
应山湖地基已牢,
乘上政策的春风后一切都如坐着火箭往上冲,
林琅意虽忙得不可开交,
可心里非常欣慰。
这几天正巧家人也都在A市,她将孟徽和林向朔等人也一同指挥了进去,大家都是砖,
哪里需要哪里搬。
上午的行程是最满的,
因为有各局办单位的参与,
林琅意一直全程陪同着,到中午又吃完了饭才将人一批批送走。
高校领导预计会在下午离开,
剩下的那就全是游客和幸运观众了,林琅意打算应酬完高校方再撤,
于是中午给诸位安排好住宿后为了节约时间,并没有回到办公室休息室去小憩一会儿,而是直接去了下午将要使用的报告厅,
最后再检视一遍。
这个报告厅预计未来能当做实践课的教室来用,但因为新建好没有多久,厅内有气味,
她便将所有的窗和门都打开了,
自己在台上试了试话筒音响以及投影仪的效果,
见都无恙,这才回到第一排靠门的位置坐了会。
靠门处紧贴着门另放了一张细长桌子,上面还放着成箱的矿泉水和签到册,林琅意给在主场馆的孟徽发了条信息让她等下看看谁有空,叫人把这张桌子搬走。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她在桌子上趴着伸了个懒腰,因为一上午没有一刻停歇过,才吃过午饭更是让人昏昏欲睡,没几分钟,她就靠在手臂上睡着了。
等到孟徽能叫到人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小时,她先上楼,遥遥走到报告厅的对面时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睡得香沉的林琅意。
她睡得没个正形,脸埋在一条屈起的手臂里,另一条手臂打直往前放着,手腕伸出桌面垂在空中,那扇正门好像没有插门销,被门窗对流的风吹得一直在前前后后地移动着。
秋天了,哪能什么都不盖就这么在风口里睡。
孟徽走近两步,林琅意的肩膀上蓦地出现了一双手,那人将掉到腰间的外套轻轻地披在她身上,收回手之前还小心翼翼地捋了下她铺在手臂上的长发,想让她别被头发糊住脸导致呼吸不畅。
这双手熟悉,孟徽笑了下,心想程砚靳要比看起来的体贴,一直坐在珠珠左边陪着人呢。
再往前走,距离的变化让死角处的景象一点点慢慢呈现出来,孟徽脸上的笑忽然一顿,这才发现林琅意的右边还坐着一个人。
最先印入眼帘的其实是打开的笔电,她原本以为是边述,可又想起来来之前边述还在主场馆跟一位教授相谈甚欢。
门又被风往前吹了一段距离,遮住了大半的视线,摇摇晃晃之间门即将关上的速度越来越快,而林琅意伸到桌面外的那只手眼看着就要被夹到。
孟徽提速往前小跑了一段,声音骤提,才脱口而出第一个音节:“诶——”
桌子底下忽然伸出一条腿将门卡住,那桌上的电脑被推开,视线中死角处的人终于露了小半张脸,正皱着眉望向另一边。
孟徽心中忽地一跳,脚步慢慢缓下来。
好像彼此之间用嘴型说了什么,程砚靳不耐地转过脸跟着瞪了原楚聿一眼,起身绕过桌子,将两扇门完全打开,并弯下腰插好门销固定住门。
起身的瞬间,他转过头,看到了站在外头的孟徽。
程砚靳脸上那种好像是在生闷气的表情一收,抬手冲孟徽摇了摇打了个招呼,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张了张口型,避免吵醒了林琅意。
孟徽跟着微笑了一下,视线余光中,那台笔记本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按住,往边上移开,重新回到了死角处。
她一路走到报告厅,视线短暂飞速掠过,看到三个人的座位都奇奇怪怪的,好端端的后面那么多排软垫联排座椅不坐,非要都挤在这一张细长的临时桌子上。这张桌子上甚至还堆着三四箱矿泉水,更是拥挤,而林琅意趴在中间霸占了大半,两头各是一个男人。
程砚靳离她近,另一个原楚聿倒是坐得远,可他的位置都贴着成箱的矿泉水了,这样逼仄狭窄的地方不嫌难受么?
而且……他为什么不坐在程砚靳旁边,那边还宽敞点,两人中间怎么非得隔着个林琅意?
孟徽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许多想法,还没想好如何打招呼,原楚聿已经站起了身在关电脑,只冲她礼貌地稍稍点了下头,然后把放在电脑键盘上的一个文件袋递给程砚靳,声音压得很轻:“算了,等下你把这份资料给她就行,我就先走了。”
程砚靳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接过来,手掌连同文件袋一起压在桌上,慢了两秒才想起在人前要伪装正常跟人告别,于是浮皮潦草地冲原楚聿抬了下手,说了句:“回见。”
孟徽照例想送几步,可身后前来搬运桌子的人到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是这里吗?啊?这屋里的桌子是吧。”
声音洪亮,林琅意的手臂抽搐了一记,肩膀往里缩,顿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迷糊了好几秒,眼神清澈起来。
“妈。”她直起身,肩膀上搭着的外套顺着后背滑下去,连忙反手摁住。
孟徽的小腿肌肉突然抽跳了一下,她意识到今日程砚靳来的时候只单穿了一件衬衫,他怕热,向来穿得比别人单薄。
这件西服外套好像不是他的。
她不敢多想,见到程砚靳伸手过来拎走了外套,叠了叠,挽在臂弯处,并没打算换。
而原楚聿,也不说。
林琅意扭过脸看了下左右两边的人,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清了清嗓子,先冲着“客人”原楚聿打了个招呼。
一旁程砚靳递过来一份文件袋,上面有应元的角标。
她朝着原楚聿瞟去一眼,没有当面拆,而是举在手里晃了晃,三言两语:“收到,谢谢。”
原楚聿没说里面是什么,好像两人心照不宣地明白这是什么材料,并不需要解释。
他留了两三分钟就先离开了。
“我叫人来了。”孟徽目不斜视,“这张桌子搬走是吧。”
“对。”林琅意点头。
下午场很快要开始,她还有一堆事排着,孟徽知道这不是方便谈话的时候,但见林琅意与程砚靳短暂分开后还是没忍住,快步跟上,一连往后回了几次头,确认程砚靳没有跟上来后才窃窃道:
“珠珠,你有没有什么想跟妈妈说的?”
林琅意抽空看了孟徽一眼,笑:“什么?”
孟徽吃不准她是什么想法,忍了忍,还是直说:“你跟砚靳感情顺利吗?”
林琅意点点头,很快又摇头。
孟徽心揪着:“什么意思呢?”
她斟酌用词:“联姻很顺利。”
“但马上结束了。”林琅意站定,手中还拿着文件袋,“我们要取消联姻了,先跟您提一下,您好有个心理准备。”
孟徽张了张嘴,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发髻,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她对这件事有一定的心理预期,或者说,她其实本来也不太能想象从林氏口中先说出拒绝的场景,但是应山湖的发展将林氏往上拔了好大一截,现在说出去,已经很少有人觉得林氏是高攀,而是都会承认一句门当户对。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现在有更担心的事。
孟徽问:“你跟砚靳两个人走不到一起,是因为其他人的缘故吗?”
林琅意诧异地挑了挑眉,失笑:“怎么会?我跟一个人合不合得来,当然只可能跟他本人有关,怎么会跟其他人有关?”
“妈妈直说了,你跟原——”
“妈!”林琅意脸上看不出一点心慌意乱或者是害怕瑟缩,她打断道,“我周三的飞机,G市房子已经租好了。”
她背对着站在太阳底下,阳光将她的面容涂上一层金光,看不清神色。
她摆弄着手里的文件袋,其实她知道拆开后,里面并不是什么重要到需要亲手移交的机密材料,而很可能只是两张白纸。
就像是在上班时间拿着一份合同到处闲逛散步一样,装成自己有多忙多辛苦,其实那份合同只是用来掩盖摸鱼的一个伪装。
她说:“我跟程砚靳分开,是因为异地,不合适了。”
*
林琅意做事动作向来快,她在程砚靳出差的那段时间里已经租了一套公寓,可以将东西搬过去后即刻入住。
一切都很平稳自然,就像是坡度不高的水渠,溪水从高处往下流的时候并不会在某一段显得陡峭险峻,但就是顺理成章地流动变化着,一直要到很久后,才会发现水渠里的水已经流干了。
林琅意第一次去G市只待了四天,很快就回来处理了下事务,下一次是一周半,又因为应山湖再次回来。
再下次是三周,这一次回来并再整理行李准备离开时,程砚靳的心态完全不对了。
他在看着她收拾行李时相当惴惴不安,一直蹲在她的行李箱旁边,脑袋随着她来来回回的动作而僵硬摆动,好像一朵只会朝着太阳转向的向日葵。
“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程砚靳的笑牵强难看,用手指戳了密封真空袋里的薄羽绒,“冬天衣服怎么也带去了……”
“哦,是。”林琅意想起G市四季如春,确实不怎么需要,拿走了压缩好的羽绒服放回衣柜,转而将剩下的薄衣服都放进去。
程砚靳见她几乎快要把衣柜里的衣物都搬空了,脸色越发苍白如纸,手脚都如冰冷的雕塑一般抬不起来。
“你,你这次又要去几天啊?”他心头发慌,毫无安全感带来的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她搬空自己的物品就像在挖掉他胸腔里的心脏,空空荡荡只余穿堂冷风。
“看情况,我也说不出来。”林琅意只顾着整理东西,她将必需品满满当当地装进行李箱中,盖上盖子,用膝盖压住才拉上拉链。
“我陪你去吧。”程砚靳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将双手扶在行李箱上,央求她,“我陪你过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带上他的好处:“我可以当你上下班的司机,像在应山湖一样;你在那里要出海的话我能帮你开船,还有,你晚上回来我可以做好饭等你一起吃。”
林琅意笑出声,半点不信:“你还会做饭呢?”
“我学!我学!”他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将双臂拉直整个人压上去抓住行李箱,好像抱住箱子她就不会走了。
林琅意用脚尖轻轻踢他:“你不上班了?”
大少爷这辈子没吃过苦,想也不想就要说出有情饮水饱的话来,还没发出半个音节来,她忽然道:“好好珍惜你现在的工作吧……半年前,这不就是我们联姻的目的吗?我跟你对外都是恩爱美满的,所以你现在想要的都从程老爷子手里拿到了,封姨的孩子以后怎么样,都很难撼动你现在拥有的地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柔和,语气也平,整理物品的动作更是不疾不徐,想起自己的电子产品还没拿,于是在床上膝行了两步,够着手臂去拿平板。
她的长发从肩膀后打了个旋,柔顺地垂到身前,在屏幕上轻轻晃动。
程砚靳却因为这句过于郑重的话而浑身战栗起来,他身上的血液都开始寸寸结冰,某种悬而未决又飘忽不定的可能性让他像是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一根绳索上一般,恐惧和惶悚让他头重脚轻,好像下一秒就会摔入万劫不复之中。
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是有预感的。
分开前的一个温和的眼神,一句习以为常的玩笑话,彼此碰到的皮肤接触,所有未尽之意都通过无限放大的感官将最后的场景一帧帧铭记于心,并且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反复复地拿出来擦亮抛光,将细枝末节一笔笔用当时的色彩涂抹。
他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最后的那点丝线被慢慢拉直,变细,直到丝线绷到透明的极限,摇摇欲坠。
怎么会这样呢?他已经退到底线后,退到所有可以退的边缘了。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越到后面,却因为害怕而越不敢想起这件事,每次一想起,心头就好像是压着一座大山,寝食难安。
程砚靳不敢将自己的畏忌表现出来,因为林琅意去到G市是她一直努力的目标,他人不在G市,但是听说她一切顺利,已经选育好二十万只苗,准备种蚌了。
此刻她脸上的快乐是那么灿烂,他不想变成那种拖人后腿的角色来倒胃口。
也许不会那么快的……她从来没有表达过要终止婚约的意愿,即使现在两人最初联姻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到此为止。
程砚靳再一次恨透了自己一开始将订婚结婚的时间往后推的愚蠢决定,也悔恨地想着若是他早早接手了公司业务将一切都推上正轨,也许就有空闲时间能跟着她去G市。
林琅意收拾完东西,将几个行李箱都推到玄关处,程砚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神色惶然。
“程砚靳。”她将手扶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抬起来,又放了回去,好像在组织语言。
她一向快人快语,忽然在这种时候举措不定起来,令他那一颗心更是被高高吊起,像是在等待审判的囚徒。
林琅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跟边述分手前的场景,不知道自己再一次分手,有没有比之前进步了。
她想了好一阵子,后来才想起当时她并没有当面跟人说分手,因为担心边述会不同意分手转而情绪波动时放弃公派出国,所以她是在他上了跨国航班之后,在他手机处在飞行模式的时候发去的分手短信。
这还是第一次当面跟人说分手。
但没关系,依旧可以体面且礼貌。
林琅意说:“我有几份礼物放在书房里了,到时候,如果时机成熟,可能要经由你的手送到你家人那里去了。”
程砚靳咬住自己口腔内侧的软肉,表情僵硬:“什么礼物?怎么突然想到给他们送礼物了,不用……而且既然是你准备的礼物,那要送也该是你送,哪有我代送的道理。”
“你要的东西都拿到了,我也是,我们之间也算是各取所需……”从她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是他想听的,每一句都正巧踩在地雷上,程砚靳心里一空,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强行打断她,攥着她的手在发抖。
“我送你去机场吧,你再不走要晚了。”他忙不迭地想要转移掉她的注意力,最好能让她忘掉自己想说的话。
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说完就率先一手一个行李箱,掳走了绝大多数的行李,让司机飞驰电掣般将她送到了机场。
为了让她没有时间跟他说话,程砚靳一路上都在跟人打电话,他人陪着她坐在后座,头往另一边撇看向窗外,与手机里不知道是哪个朋友说着根本不会在脑海里留下痕迹的话。
人送到了,程砚靳却不想,也不敢下车送她进航站楼。
他只将窗户降下了一半,催促她早点去过安检。
林琅意却没依他的愿,她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最后说:“程砚靳,我跟边述分手的时候,是因为我不想谈异地恋,异地会出很多问题,而我也不喜欢谈电子宠物恋爱。”
“我一有空就会来找你。”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林琅意笑了下:“但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问题。”
她说:“你知道,我也知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砚靳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琅意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异地是一个好借口”,然后就进了航站楼。
这一次,程砚靳数着日子过,她已经在G市足足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如隔三秋,程砚靳每天回到家,一开门就是凄冷的死寂,哪怕开了灯,房子里也静悄悄的。
他从小到大一直受不了一个人孤独彷徨地呆着,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喊上一大群朋友,人越多越好,只要能消磨掉这些让人摧心剖肝的孤俦就好了。
可这一个月,他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下了班就一个人回到家,一个人早早上床休息,一个人练习做那些难吃的饭菜,他想锻炼出自己下厨的水平,这样的话以后可以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他每天晚上都给林琅意打视频电话,有时候林琅意会接,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因为忙着正事置之不理。
那些她都不认为能称之为断联的几次,程砚靳飞来了好几次,也只是在公司底下抬头数她办公室的层数,看她亮起的灯一直到几点。
他不是没想过上去找她,可林琅意在公司加班的时候身边总是还有其他团队,他知道她没空来搭理他。
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也许会有一场大吵,但没想到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渐渐疏离。
就像在风干一朵花一样,它不是一下子变成干硬的标本,而是在风吹日晒中渐渐蒸干了水分。
他再一次想起她说的那句“异地是个好理由”,不管第几次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程砚靳知道她在工作上雷厉风行,但第一次尝到感情上的抽刀断水的痛苦,完全无法接受,她离开去G市之前还是好好的,甚至在生日宴上也是好好的,忽然的冷暴力,是不是因为他哪里没有做好?
实在忍不住,他听说林向朔好像要在周二回A市一趟,于是就在微信上问林琅意回不回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程砚靳将手机扣在桌子上,静静地出神了许久,重新拿起手机,按亮,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你知道吗?楚关迁前天出事了,他跟原娉然去梯田赏秋景,被人捅了几刀,因为那里信号不太好,救援来得迟,下来时状态已经不大行了,虽然消息还瞒着,但这次……】
【我听说你哥哥周二要回来,很有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
林琅意收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公司里。
她看完消息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被工作塞爆的大脑里勉强分出一缕神思,想起最近跟原楚聿仅有的一些沟通也是工作相关,他好像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只是有几个晚上,他也给她打过电话,林琅意有时候忙得错过,等稍后想再回拨又太晚了,只能发去一条微信询问,却神奇地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Y:【这个点才结束工作吗?辛苦了,打字麻烦,你可以直接发语音的。】
林琅意确实在回家的路上,听他这么说,有时候会直接发去几条语音问他有什么事,但他提及的都不是什么要紧公务,有一次甚至还将已经敲定的事项再说了一次。
她发了一条语音,半是提醒复述,半是觉得好笑。
稍后他发来一条:【抱歉,只是绿灯后没有黄灯过渡即刻变成红灯的戒断反应有些难熬。】
一直到结束工作从公司下楼,坐进驾驶位,林琅意系上安全带将车发着,反向盘一打,才开出十米左右后又刹住。
铮亮的车灯往远处照射着,林琅意往包里摸出手机,在与程砚靳的发过去一条:
【我不一定能赶上,这几天尽量挤一挤试试。】
【??作者有话说】
异地是个好理由,妹会抓住这个理由,所以就像是没有黄灯缓冲的红绿灯,程难受得明显点,原内敛点
第
89
章
跳海
程砚靳没想到到最后,
他还得搬出原楚聿来,或者搬出他身边的人,才有可能得到林琅意一句不怎么确定的承诺。
竭泽而渔,
饮鸩止渴。
但没有关系,他想,在他发现原楚聿介入在他们之间时,
他的那些默许已经注定了他在这段关系中的定位。
比起她因为什么事情回来,她回来这件事更值得庆祝。
程砚靳打起精神将工作在前三天挤压干完,
归心似箭地飞到G市,
下午三点多就等在公司楼下,
想要接林琅意一起去机场。
林琅意却很久都没下来,再不去机场就要错过预定航班了,程砚靳终于下了车,
去到前台问,
得到了林琅意今天临时出短差的消息。
她没有告诉他,
隔着城市的距离,以及更加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的两人之间如蜘蛛丝一样脆弱的联系,
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几乎断开。
程砚靳在前台处浑浑噩噩地站了好一会儿,低下头,
说了句:“谢谢。”
他返回停车场,没有离开,而是就这样坐在驾驶位,
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样等她。
这样的等待,已经有很多很多次了,夜不归宿的那晚,
出差途中千里迢迢回来后不敢上楼的那次,
以及两人相隔两地后数不清的当夜来、当夜走只为在楼下抬头看一看她办公室里那盏亮起来的灯。
没关系的,
他愿意等更多次。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程砚靳才看到公司车将人送回来。
汽车驶入的灯一照,他那死寂的瞳仁终于一动,好像终于活过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司接送车停好,这才眨了眨因为长时间出神后干燥疼痛的眼,推开门,朝着接驳车走去。
林琅意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下车,一眼看到程砚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身后陪同出差的几位经理瞧见了,打趣:“林董,是男朋友?”
她回过神,没有顺着话题下去,而是认真介绍:“程氏未来的接班人,公司股东名册没细读过吗?程砚靳啊。”
她打太极似的回避并不明显,带着插科打诨的口吻,说完后还让诸位早点回家休息,这几日的出差可以找时间调休。
哪个打工人不喜欢早点回家,哪个打工人愿意大晚上站在公司门口陪老板聊天?林琅意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顺驴下坡。
等人都散了,她才转过脸,面上没有半点因为两人疑似断联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而是微微笑着问他:“等很久了吗?”
这一句话简直太犯规了。
简直像是弃猫效应的现实运用。
程砚靳前面那么长时间的独守空闺,经历了那么久被冷落丢弃的感觉,以及每一天每一晚都拼命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点反思复盘过去的自我折磨,几乎已经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今天来接她但却错过仿佛也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他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再一次落空的结局。
“没有,没有,”他用力摇了下脑袋,憋住蹿上鼻腔的酸涩,“我也刚到没多久。”
林琅意打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翻转过来给他看:“可是前台说你在傍晚下班前来问过我的行程?”
他一时间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一看到她,他的脑子仿佛就断了线。
“你先回去吧,我们就不坐同一航班了。”林琅意在他露在外面的小臂上瞧了一眼,发现他好像瘦了不少,话语微微一顿,尽量将语气放柔,“葬礼上人多,我们一起回去的话,前面那些因为异地产生的流言不是白搭了?”
他不吭声,将头颅更深地埋下,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很快滴落两滴水,像是临了下雨前预告着滑落在脚边的雨滴。
她顿了顿。
只是想跟人分手,倒也不是想把人弄哭……
“你看啊……”她一根根伸出手指掰过去,“你现在是不是又有钱又有自由,还——”
“你饿不饿?”他忽然抬头,红红的眼睛一闪而过,他没擦也没揉,只用那粗硬的睫毛反复刷过偏浅色的瞳仁,小声说,“你以前每次吃过飞机餐回来都会饿的,公司接送车又没吃的,都这个点了,我带你去吃点夜宵好不好?”
他举起两只手,上面还有烫到的痕迹,但被他展示得好像是勋章,他就用那种难得考了一次80分战战兢兢地想将卷子拿给望子成龙的家长看的孩子,揣测着她的神情说:“林琅意,我现在会做饭了呢,不是那种清蒸和水煮,我还会煎炒了。”
林琅意的视线下意识在他摊开的双手之间凝了一眼,烫伤后留下的一个个没有消退的不规则伤疤就像是布偶身上缝起来的一块块颜色迥异的布,因为没有适配到最合适的颜色,所以那些偏红或者是偏褐色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是最糟糕的绣工。
她张了下嘴,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她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些陈年旧伤,时间太久了,所以伤疤已经褪成了浅白色的细长条纹,就像是一条呼吸时翕动鳞片的鱼,在光线下会折出淡淡的银白。
她记得他以前对这些伤不屑一顾的态度,有些他会记得是哪一次运动竞技时受的伤,有些是打架,还有一些他说他记不清了。
但无论如何,被滚油溅起的烫伤疤痕出现在他身上,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
两地分居让他速成了烹饪,而对她而言,像是把一个联系方式拉黑删除,因为很久没有见到,所以在下车第一眼看到他安静沉默的等待时,她甚至没有捕捉到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有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
“你回去吧。”她说。
“你不饿吗?”他固执地问了第二遍。
林琅意确实蛮饿的,胃里空空荡荡,她想要挤出时间回A市,所以这几日压减了睡眠,在飞机上连机餐都没吃,一路从起飞睡到降落,就为了补觉。
但是。
她生怕自己的胃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此刻叫一声,于是口是心非地一手按在肚子上,一边摇头:“我不饿,你早点回A市去吧,葬礼的事,如果我赶不上了,会自己跟原楚聿致歉。”
她说完就转身往自己车位走去,没理会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
他没有追上来,林琅意在开车回家的时候频频往自己的后视镜瞄,在看到身后真的没有别的车辆一路尾随后有些失笑,觉得自己真是被他哭得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这又不是拍电影,程砚靳被公司绊着,他总要回去的。
回到家里,林琅意连行李都没收拾,直奔冰箱想看自己有啥吃的。
打开后,她沉默了几秒,关上,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
这个点,那还是来点烧烤炸串什么的吧。
她餐还没下单完毕,程砚靳的视频电话忽然跳出来,林琅意没收住狂点炭烤五花肉的手指,直接按了接通。
接通后的屏幕并没有亮起来,好半天,林琅意才发现镜头对准的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在惨淡的月色下深邃浓重到如墨一般。
她清晰地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是炸开的沉闷烟花。
“程——!”她将刚打开的气泡水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声音一下子拉起。
镜头一转,掠过的视角里扫过了好多捏扁的易拉罐,站着或者躺着,海风一吹,滴溜溜地转着。
这分明是在一块大石头上。
林琅意额角直跳,将椅子一拉,在地板上发出了尖锐鸣声。
镜头被程砚靳举起来对着他的脸,他的脑袋靠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往上仰着脸时那颗喉结越发明显,支起的手将手机举得很近,几乎快贴到脸上,放大凑近的距离让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饮酒后不仅没有磨掉眼里的光,反而让他在这样稀薄的月色下显得依恋眷念。
什么人大半夜跑海边去啊?!
要不是看日出,要不——看他刚才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也不像是看日出。
程砚靳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哥做出一些脑干缺失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琅意定了定心神,努力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管怎么样,人不能出事。
她原本打算扎起头发来等饭吃的皮筋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连房间里的手机支架都来不及拿,拖过桌子上的纸巾盒子临时充当了一下,然后压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程砚靳可能是喝多了,他没回答,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里她散落在身前的摆荡的发尾瞧,忽然笑了一下,说:
“林琅意,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房间里过夜时,也是这样从床边冒出半个脑袋往下看打地铺的我……我最近总是想起以前,一遍遍地想。”
他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我当初觉得,你那些从床边垂下来的长发像是高塔里的莴苣姑娘一样,好像伸出手,就能够沿着长发从塔下攀爬上去,去到你身边。”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故作轻松的悲凉,就好像在看一场喜丧一样,欢快热闹的乐器奏乐声构出一场悲剧的终结。
林琅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之前在发现程砚靳默许这样诡异的三人关系时以为他如她一样怀抱着叛逆搞砸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场联姻,所以越到接近可以解脱的时候,就做得越过分。
面对孟徽林向朔等人,或是面对封从凝程扬康的脸时,那种越逼越逃的犟劲在她身体里像是火一样蹿,她用完全掀桌子的破罐破摔的态度在搅烂一场联姻关系。
程砚靳想要自由,难道她不想要吗?
她根本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她恶劣地想着,哪怕表面上两家的联姻已经如一张纸一样脆弱不堪,但这张纸最初也是她维护起来的,一开始他不配合,现在她不配合,想撕掉这张纸,这很公平。
扪心自问,她对程砚靳所做的过分事,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他作为联姻方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她将他的评分往下一压再压。
而原楚聿,作为完全意料之外的第三者,她一开始并不想将他牵扯进来,而后来,也许是因为他代表着她叛逆时负隅顽抗的桃花源,她顶着婚约,背着他最好的兄弟,去找他,这样的多重身份让她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一起爆炸的扫雷心态。
原——
她的脑子里闪现过原楚聿的脸,剩下的思绪不知怎么的蓦地中断。
林琅意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屏幕里汪洋的大海。
程砚靳从一开始的怼天怼地,到后来的装作视而不见,再到现在自由唾手可得时他一次次流的眼泪,每一次都让她意外不已,也放任她越来越大胆。
她只管让自己随心所欲,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场戏中剩下两人应该怎么办,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尖麦芒、暗潮涌动,她都当作看不见。
没硬逼没强迫,她需要解释什么吗?不开心,不满意,他们大可以主动离开。
就像这次毫无预警的异地断联和冷暴力,她下了这一颗子,请君入瓮般等着,或者说逼迫对方先撑不住后开口一拍两散。
林琅意的脑子里各种想法井喷涌流,但在这种时候,把人安抚下来依旧是第一要务。
她皱着眉,正思索要如何切入,是随口编一些蹩脚的趣闻轶事,还是张冠李戴地扯一些博眼球的虚假新闻转换心情——
程砚靳忽然开口:“林琅意,我给你编辫子吧。”
他先起了话头,林琅意立刻放弃自己的努力,顺着他的话往下:“你还会编辫子?”
她是真的不知道。
难道这段时间他不仅锻炼出了做饭水平,还练出了编辫子的手艺?
“嗯。”程砚靳隔着屏幕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脸颊旁的乌发,“我妈妈查出得病后就知道头发肯定要没了,所以那个时候带我去了公益组织的宣讲会,看望那些儿童,参加青丝计划。”
突然提到乔婉,林琅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这种伤感的话题实在不适合在深夜里的一块四面环海的礁石上提起。
程砚靳说:“我就把头发留起来了,那时候我本来也不是寸头,到肩膀呢,跟教导主任那秃驴天天对着干。后来想要长得快一点,就每天扎,我妈看我扎得又紧又丑,就教我怎么扎辫子。”
林琅意一怔:“你十几岁的时候留长发,你身边男生不嘲笑你?”
“谁敢笑我?”他冲着镜头没什么威慑力地挥了挥拳头,“我打架挺凶,没人敢触我霉头。”
“那个时候我还蛮庆幸我没染过头发,不然还真参加不了青丝计划……”他冲着镜头笑,牙齿洁白,弯起的眼睛眼尾却往下掉,“也是我妈不让我染头发,我别人的话都不听,就我妈的话还听两句,我以前就说呢,怎么我妈只管我染发,不说我留长……原来是我妈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林琅意已经完全垂下了手臂,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