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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他拿起杯子慢慢啜饮了几口,灯光在杯壁上折了个角度,半弧映在他眼下,比剔透的香槟酒还要淡的疏离神色无一不在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程砚靳搁这儿疯狂给别人加料,像是那种无良媒体号,十句话里半真半假地掺几句,抖一抖,拿出来就是所谓的“劲爆消息”。

    他看似是在给同桌人答疑解惑,但因手上剥虾的动作不停,头稍低着看向骨碟,话却是一个劲地往林琅意耳朵里钻。

    “太受欢迎了……被人喜欢惦记也是正常……那情书和礼物……”

    “别把你的事按在我头上。”原楚聿忽然冷冷打断,他放下杯子,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异想天开,我可不会有这么多精彩的过往。”

    程砚靳像是应激的野生动物,一下子直起腰,声音洪亮地力证清白:“什么叫我的事栽赃给你?你说话真有意思,跟做理解似的,我可从来不收情书和礼物!”

    “我也不收,我全部退回并且将话一次性说明白的,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位异性产生过超越社交范围的交集,更不存在任何绯闻。”

    “这话说得好像我拉拉扯扯似的。”程砚靳虾都不剥了,将手套一摘,直接竖起手指比在耳侧恶狠狠地发毒誓,“我要是有以上但凡一点,让我立刻从脖子以下高位截瘫,下半辈子再也没法走路跑步。”

    “诶诶诶,好端端的在说受欢迎这种好事,怎么突然发上毒誓了?”萧璞城连忙打断两位莫名其妙杠起来的、神色肃然郑重的兄弟。

    他无语:“搞得好像是在陈述有无犯罪记录似的,你俩都是庙里的和尚,这出家人道德水准就是比普通人高,咋的,你俩单独有本男德宝典?”

    “不过同窗之情确实不能与其他普通交集相比,感情深刻也是正常的。”一直像是局外人一样的边述忽然出声补了这么一句。

    原楚聿跟程砚靳两人一下子双双停了火,一个垂下眼重新拿起筷子,一个无语地撇嘴不屑。

    林琅意在几个人争辩不休的时候将转盘上的海胆多士转到自己面前,这是盘子里的最后一份了,原本不好意思夹取,但大伙都这么热闹想必是注意不到她这只晚宴蝗虫的,于是表情淡定地夹走送入口中。

    鲜甜饱满的海胆配上表皮酥脆的法式奶油多士上,口感极佳。

    味道真不错啊,你们聊,我吃。

    “你们怎么今天都不喝了?”萧璞城来回看向原程两人,照着以往的惯例,程砚靳肯定是要拉着人好好喝一顿的。

    程砚靳换了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摆明了是不想奉陪:“以前生日没人管,喝多了也就喝多了,今天我老婆在。”

    原楚聿又举杯饮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酒液线下了又满上,再被他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独自抿着。

    “不至于喝多。”萧璞城用手肘撞撞程砚靳,“你看你自己的杯子,养鱼呢,半天喝不了一点。”

    程砚靳没法,在场面上与原楚聿闹翻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猜测和麻烦,而他担心这会惹祸招殃到林琅意身上。

    无论如何,林琅意不可以被卷入舆论的漩涡,程砚靳知道这个世界对陷入花边新闻的女生有多恶毒,无论谁对谁错,无论真相如何,都不影响众生对她的阴暗揣测和高高在上的审判。

    他恨透了原楚聿,恨他到恨不得令他去死,但可悲的是,他希望伤他最深的林琅意成为这段乱成团的关系中唯一的幸存者。

    只有这样,他才能隐瞒掉身上那些被她割开的伤疤,若无其事地遮起来,告诉她一切都好,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程砚靳在心底将原楚聿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到如今,没想到自己还得帮衬着破坏自己家庭的不要脸的小三隐瞒秘密,甚至还得与他表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

    他手上的手套还没摘下,隔着一层塑料,体温偏高的皮肤很快在里面闷出潮湿溽热的水雾,像是一层没有蜕完的蛇皮一样湿答答地粘在手上。

    程砚靳的眉心稍稍皱着,余光盯着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只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一条被迫撕掉皮的翻滚的蛇,人为的干扰使他蜕皮进度紊乱,他只能裸露着鲜红的、还来不及长好的嫩肉在粗糙的石子上挣扎,那些尘土和沙子裹满了浑身,痛得全身痉挛,他却还要在这种漫长且隐秘的疼痛里期待蜕皮后的新生。

    “生日快乐。”他连手套都没摘,滑溜溜的塑料手套捏住高脚杯时微微往下滑了半寸,他心情混乱,只会下意识收紧用力,将杯子牢牢握在手里。

    原楚聿抬起头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对上了片刻,他起身,一手握着酒杯朝程砚靳遥遥一抬。

    两人坐得远,要干杯,必须要往前倾身,可没有一个人纡尊降贵向前弯腰,而是双双隔空示意完就饮下。

    一整杯喝完,程砚靳的喉结滚了滚,口腔里漫开的全是泛着甜味的酒精味。

    他想起来,这是因为他刚才为林琅意剥虾的时候,她也推过来几只,蘸了蘸料喂他吃了几口,鲜甜的口感与现在醇厚的酒液混出了奇怪的味道。

    像是过期的水果,带着酒精味的甜。

    是甜的,腻人的齁甜,但他知道水果坏了。

    但他决定切掉腐烂的部分,留下还算能看的另一半水果,装作不知道缺失的部分曾经腐烂过,照旧一口一口咀嚼咽下。

    因为舍不得,人生在世,许多事劝也劝不回,都是一句“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将腐烂的水果丢掉。

    他只会记着完好无损的另外半边。

    程砚靳没坐下,原楚聿也是。

    “一杯怎么够?”程砚靳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试图模仿自己,试图模仿不知愁滋味的自己,“喝不了就去小孩那桌。”

    这一次是原楚聿先敬,有来有回,是“还”一杯。

    他倒满,程砚靳却只倒了半杯,就这样散漫不羁地站着,等他来敬。

    两人依旧没有碰杯,原楚聿持杯在玻璃转盘边上清脆地叩击了两下,程砚靳睨着他,吊儿郎当地端起杯子,也在边缘处敲了一下,一口干完。

    两杯喝完,两人才重新落座。

    ……

    原楚聿这生日宴的主角做得低调,可等正餐结束,不知是谁先提起在球场上玩几把,于是翠绿如茵的球场上射灯完全开启,将这片修剪齐整的草坪照得亮如白昼,往远处眺望,好像一整块起伏无垠的绿色绒毯。

    原楚聿方才在桌上说的自己在谈恋爱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场晚宴,因为席瑛与原娉然坐在一起,将这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消息立刻长了翅膀。

    不少人想来探探虚实,又不敢明着问,于是拿着打高尔夫的由头便成了最好的赌注。

    “玩短打哈,我知道你们球技都好。”

    “问一个问题,打一个球,说不出口的话我们看进球结果就知道了。”

    众人坐在休息区笑得闹哄哄的,都想看晚宴主角上去玩两把,顺便套点话出来。

    程砚靳也被哄闹着赶上了场,他手里握着球杆,转头冲林琅意招招手:“会玩吗?”

    林琅意摇成拨浪鼓:“进不了。”

    他轻松道:“没事,短打距离不远,随便玩玩。”

    本来只是打算唤林琅意过来随便挥几杆玩一玩,可场上心思各异的人太多,林琅意站在球前比划了许久,才挥杆击球,后面就有熟悉的声音大喊:“进球是感情深,不进没感情。”

    哪来的傻叼?

    林琅意原本就进不了,被场外干扰着一喊,这下连球滚到哪里去了都看不到。

    程砚靳凉凉地扭过头,冲场上跟出圈放风的猪一样满世界最开心的楚弘阴森森地瞪去一眼。

    对方玩疯了,连警告都感知不到,左顾右盼在看挥杆打球的还有谁。

    刚才那白痴话就是楚弘问的,可他脑子一根筋,程砚靳知道他是休息区的人推出来当出头鸟的。

    “不用管他,随便玩。”程砚靳手上也有一根杆,拨了一个球给林琅意,“再来。”

    楚弘来劲:“再来一杆,对比一下,前任现任喜欢谁?”

    谢了,林琅意还是没进。

    楚弘在后面嘎嘎大笑,玩闹道:“两个都不进,哪个都不喜欢?”

    沉闷的一记破空声,他龇着一口牙还没收,迎面就是飞速袭来的球。

    楚弘一哆嗦,连忙扭身抱头,那球直接砸在他那双漂洋过海费时两个月才收到的限量版签名鞋上。

    “嗷!”他发出一声悲鸣。

    球风凌厉,楚弘宁可那球是朝着自己裆下来的,哭丧着脸只喊爹妈。

    还好球身干净,砸在鞋子上跟被人踩了一觉还是有区别的,楚弘嚎完后发现超越了心里预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头,跟一只缩着头的鹌鹑一样偷偷瞄了一眼,看到了杀气浓重的程砚靳。

    “我去看看别人。”他立刻撒腿就跑。

    另一边萧璞城和原楚聿都被赶鸭子上架,有楚弘在前,那些想听真话的人更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口,什么叔叔阿姨伯伯姑姑都拿着玩笑的名头打趣:

    “进了是女孩比你大,没进是年纪小。”

    “进了是刚谈,没进是再续前缘?”

    “听说是国外?这球进了没啊?”

    原楚聿站在草坪上岿然不动,任凭身后纷纷扰扰说的是什么,都不影响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打球。

    与一旁球风肃杀的程砚靳不同,他打球非常优雅从容,身体转幅不大,挥杆扭身的角度格外赏心悦目,尤其是短杆,多一分少一分力都不是这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总能以各种路线将球打进洞。

    身后那些旁观者渐渐也看清了他并没有将那些废话放在心上,不管问的什么,他都能一杆进洞,逐渐没了关注的兴趣。

    只有傻乎乎的楚弘还蹲守在一旁念结果:“答案是比我堂哥小的,在国外的,刚谈的,短发,高个子,白人女孩?”

    “你堂哥没陪你玩!”萧璞城笑骂。

    “真的假的啊?那群大人都说堂哥说假话。”楚弘跑上前,足尖一不小心将一颗球踢到了球洞不到三米处。

    他没注意,只顾着凑热闹,笑嘻嘻地问:“哥,没进是真有喜欢的女生了,进了是没有。”

    他离球洞进,那些休息区的人都被甩在身后,或许听不到这句问话。

    原楚聿也没有说什么,他一手拎杆,往前慢慢走到那颗短距离球的面前,依旧侧身微微岔开腿站好,双臂自然下垂,肩膀往内稍收,停顿,挥杆,击球。

    空气安静,浮世间的吵闹都像是隔了一层油纸一样落在身后。

    慢镜头般,楚弘微微瞪大了眼。

    与方才百发百中的记录不同,这一杆,球只往前滚动了小半米便停下了。

    一颗几乎算得上是送分的近距离球,被原楚聿打出了近乎算是空杆的一球。

    不,比空杆还不如。

    空杆,他可以认为是自己堂哥失误了,但原楚聿明明击到球了,却是朝着完全偏离的角度打了一个稍作滚动的差球。

    就好像,这是一种完全褪去伪装的、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和回答。

    楚弘的耳边忽然空灵起来,他的心脏跳得又重又急,就像是在玩探宝游戏时发现了关键线索。

    他刚刚问的是什么来着……?

    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堂哥……”他讷讷地叫了原楚聿一声,却没往下说。

    大人都说,堂哥在说假话。

    他不清楚那位刚谈的国外年下短发高个子白人女孩是真是假。

    但他觉得,堂哥心里确实藏了一位女孩,那是一个不能为外人所道的,只能在距离身后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过远的地方,缄默无声地用一颗烂球回答的恋情。

    他站在广袤的高尔夫球场,他是今晚晚宴的主角,但他的笑容和真心话一样少得可怜。

    藏在众多真真假假的谎言中的唯一一句真话,背对着芸芸众生掩在数不清的进球中的唯一一次败笔,就好像永远标准完美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个偏差的夹角,他却甘之如饴。

    “堂哥……”楚弘又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他说不清刚才那些一杆进洞的球是否是堂哥所愿,但他确信,这一记真真切切出自原楚聿的真心。

    没有起哄,没有干扰,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喜欢你吗?你们感情好吗?”楚弘结结巴巴地往下问,脑海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原楚聿原本已经重新站在球边了,这两句话问完,他突然将手腕一抬,球杆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彻底倒竖过来。

    掌心微松,杆子滑下,他捏住中段,检查了下杆头。

    “你玩吧。”原楚聿将球杆递给楚弘,语气平静。

    “你,你不打了啊?”楚弘像是球童一样抱着杆子跟了几步,被原楚聿握过的地方还余有淡淡的温度。

    回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背影。

    *

    马上要切蛋糕了,家里定了1.5m长的、铺满一整张甜品台的蛋糕。

    原楚聿在休息区洗了手,照常有不少人凑上来与他攀谈并试图拉进关系。

    他其实没多大兴趣,视线跃过影影绰绰的人脸,朝着心里想念的位置眺去。

    没有看到人。

    原楚聿怔了一下,耳边更没心思注意围绕一圈的人在说什么,只将自己的视线搜寻范围扩大。

    不在。

    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像是漂浮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忽然跃动了一下的浮标,某种昭然若揭的答案顷刻间闪现在脑海中。

    “不好意思,我暂离一下。”原楚聿朝着洗手间的位置挑了挑下颌。

    从人群中脱离出来,高尔夫球场最近的洗手间占用率高,原楚聿连脚步都不停,径直往庄园城堡走去。

    一楼的灯亮了一部分,这里的洗手间也为晚宴的宾客开放着,只是因为稍远,所以来的人不多。

    身后的吵闹声越来越远,仿佛空气都轻盈了起来,原楚聿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也许是因为今晚喝了酒,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热。

    穿过庭院,走进大门,转弯,沿着走廊走到底,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叩击出规律的声响。

    走廊尽头,最后一个转角,洗手台面的灯光比走廊的要亮,往外散发出晨曦破晓的光。

    他听到了盥洗台传来的水声,很快水声停止,几张抽纸摩挲出细微的声响,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直到两人在转角处迎面撞上。

    林琅意手里还揉着一团半湿不干的纸团边走边擦,一转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大男人吓了一跳。

    她微张着嘴,一时半会没发出声音,只抬起脸看向来人。

    他将目光凝在她脸上,也默契地没有出声,只是挡在她面前,堵着她不放她离开。

    第85

    章

    掩耳盗铃

    空气像是半凝固的琥珀,

    偌大的如迷宫般的房子在夜色中越发寂静。

    气氛静默,最后还是林琅意先提问:“不是说了,最近不要联系吗?”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声线轻柔,

    像是飘逸柔软的密织羊绒,她稍歪着头,连眼神都是安宁的。

    但就是她说出来的话,

    一点也不动听。

    原楚聿整个人都陷在安静阒寂中,他站在阴影中,

    而她半个身子依旧留在明亮的洗手间里。

    细长纵深的走廊尽头,

    壁灯只间隔着打开了几盏,

    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是藏在身体中的不听话的怪兽跑了出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明明喝了酒,

    耳垂处烧起绯色,

    但目光清冷。

    他轻声问:“今天也算在‘最近’里吗?”

    林琅意往转角处的墙壁上靠,

    卫生间里没有人,但她说话仍然放低了声音。

    她说:“我说算就算。”

    “但今天是我生日。”他忽然抿紧唇瓣道,

    难得执拗,“我许了愿的。”

    林琅意:“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看着她,

    暗色丝绸衬衣剪裁良好地贴着皮肤,那条大象灰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但很快,

    领带悠悠地荡开。

    他那永远挺直峻拔的背脊稍稍弯下来,下缘塞进西裤的衬衣躬出流畅的线条,背后一路延伸到后颈的脊骨凸起一条性感漂亮的痕迹。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

    这样躬身靠近她时仿佛要将她完全吞没在他笼罩出的一块阴影中。

    那条领带悬在空中,

    再一次滑腻地贴上她,

    她抬着眼,看他目光专注地伸手在她脑后捻去了什么东西。

    可能是一根草,或者是猫猫的毛,她猜,她刚才在草坪上还跟一群女孩子撸了黑蝶贝,身上沾了不少。

    他帮她拾去,却没拉开距离,下巴悬在她头顶上方,清浅的呼吸偶而洒在上面。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房子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拉开,打破了寂静,完全打开后被人推到墙上,沉闷地吸扣在门吸上。

    林琅意倏地往后连退开两步,像是学生时代跟恋爱对象双双走在路上,老远看到教导主任立刻毫不留情地甩开恋人的手,并且放慢脚步不让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没有什么国外的同学。”原楚聿却像是反应卡顿的老旧唱片机一样,在不远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依旧不急不慢地说着这种话。

    他很认真地在与她解释,咬字清晰缓慢,像是怕她不相信:“我不想隔夜跟你再解释。”

    下一句话很委屈:“但是你把我拉黑了,我没有办法跟你说。”

    “诶诶,好了妈,我知道,我找独处机会跟原总谈谈呢,刚见他好像往房子里走了。”

    林琅意浑身一个激灵,林向朔的声音越来越近,甫一转弯就能走入这条走廊。

    她一把薅住他的手,情急之下连着他垂在身前的领带也卷入了掌心,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洗手间。

    投在墙上的折断的影子移动,林向朔转入走廊另一头,他手上还举着手机,眼前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往前探了探脖子,试探着喊了句:“原总?”

    林琅意把人扯进洗手间,将门重重关上,上锁,一气呵成。

    时间也跟着停滞,缓了两秒,她才从侧身倾听的姿势转过头,看到面前的男人被她用领带牵引着微微躬下身,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撒开手,丝绸的材质上已经有了捏揉过的褶皱。

    “原总,您在里面吗?”林向朔已经走到了门外,一门之隔的距离,他屈指敲了敲门,自我介绍,“我是林向朔,很荣幸能参加今晚的宴会,刚才送的礼物是代表公司的,我还有一份想代表我个人给您……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抽出十分钟,允许我跟您谈谈?”

    林琅意背靠着门,那些敲门的震感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她身上,就好像被人捏着小锤子在后颈处敲了敲。

    林向朔要找原楚聿说什么根本不用猜,司马昭之心罢了。

    她抬眼朝着原楚聿望去,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

    对方依旧是清冷自抑的模样,他的瞳仁实在是太黑了,薄薄的眼皮敛着,幽深地凝着她,慢吞吞地将身前的领带重新塞进她的掌心。

    第二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弯下来,无可避免地靠近她,连呼吸都放轻,很小心地亲吻了她。

    一点儿动静都没闹出来,他让她牵着系在他脖子上的领带,像是引颈就戮一般温顺地垂着头,温柔地厮磨着她的唇瓣。

    摩挲了许久,他才用舌尖一点点挑开她的牙关与她纠缠。

    听着林向朔局促紧张又祈求的话术让她此刻身体里那盆黑漆漆的墨水完全打翻,完全渗透入每一根骨头缝里。

    林琅意恶劣地将脚步往后退了小半步,让自己完全贴着门板,然后收紧手里的领带,在手背上绕了一圈,更加过分地拉近他与他接吻。

    林向朔那些低三下四的求人的话成了她此刻燃烧起来的火的助燃剂,她想起那句王尔德的“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关乎性,除了性本身,性是权力”,后脑勺渐渐抽紧了。

    她的脑袋紧密地贴着门板,头发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她伸出另一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拉,手指短暂地插.入他的短发,又顺着他的后颈一路摸到他发烫的耳朵。

    气息紊乱间,她的余光看到他红得滴血的耳际,还要变本加厉地用指甲掐住耳垂,然后蓦地松开,在上面留有一个弯弯的月牙。

    亲吻变调,他将手掌穿进门板与她的腰之间,将她往他身上揽,密密实实地拥着她。

    换气时她偏了下头,耳垂上长长的耳饰“嗒”的一声甩在门上,在寂静无声的环境中格外明显。

    门外组织了好久语言的林向朔猛地停住了话。

    他朝地上看了眼,门缝里,里面明明有光透出来,刚才转弯走进这条走廊时,也分明有一瞬间看到了朝着洗手间走去的影子。

    他一晚上都在等一个单独交谈的机会,原楚聿什么时间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一直时不时关注着。

    明明看到他朝着房子里走来了……

    “原总,您在吗?”林向朔再次问了一遍,因为长久没有反馈,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了。

    林琅意朝着台面上指了指,原楚聿此刻真的像是酒意上涌,偏白的肤色上浑然透出一层浅薄的绯色,就连抬起眼凝着她时眸子里也如含了水汽的云,雾气蒙蒙。

    他见她提着裙子踮起脚要往上靠,先一步扯住她的胳膊短暂地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他当着她的面伸出修长的手指搭在领口处,指节一弯将领带扯松,然后沿着纽扣一粒粒从上往下解开。

    紧实漂亮的身体在她面前像是画卷一样展开,他脖子上松松垮垮的领带没有取下来,腰上的皮带依旧禁欲严苛地系着,这种颠倒混乱的反差场景让人很难停下来。

    他将那件昂贵顺滑的衬衫翻面叠好垫在台面上,然后才将她抱上去稳稳坐好。

    她看着他蹲下.身去,他的手臂上还覆着一小块裙摆布料,手掌圈住她的脚踝,让她穿着高跟鞋踩在他肩膀上。

    门口的林向朔久久没有收到回音,想走又不甘心,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原楚聿进了房子,但现在这个黑洞吞噬所有声音的厕所让他不确定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原楚聿了。

    一整晚,实在是找不到能坐下来单独安静交流的机会,出了房子回到高尔夫球场,原楚聿又会被许多宾客围住。

    进退维谷之际,林向朔索性就在门口等着了,反正等里面的人出来就知道是不是原楚聿了。

    是的话刚好能邀请他借一步说话,不是,那就当作他只是来洗手的。

    总之,先守株待兔……

    门内,林琅意将两只手往后撑,不受控制地往上抬起脸,泪眼朦胧之间觉得头顶的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亮得人血液乱窜,她分出一只手勉强挡住视线,被难言的刺激激得紧闭上眼,试图压下生理性泪水。

    高跟鞋摇摇晃晃地挂在脚上,已经有半个脚背露在外面,她想要勾起脚尖抵住鞋尖不让它掉下来,却又实在忍不住打直小腿。

    混乱间她去抓他的头发,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听到了他忍耐的一声抽气。

    她的心脏发飘,看到他朝她拖泥带水地瞥来一眼,眸光流转,拉长的眼尾也染上了些许粉意。

    被她弄乱的短发被拨开,露出一处已不新鲜发红的伤,精细的护理让它看起来并不狰狞。

    林琅意用手指在这道还未完全好透的疤上摸了摸,换来他又一次沉闷的喘息,钳住她大腿的手掌用力,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

    漂浮之间,林琅意其实不太能再分出心神去倾听门外的声音,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林向朔可能已经走了,而她也快到了。

    手机铃声的响起让心脏都骤停,像是失控的风筝忽然被用力拽了一把,却叛逆地迎风而上,失重的感觉陡然冲上大脑。

    不止,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吊儿郎当地响起,他问:“林琅意,你掉进去了?”

    林琅意的喉咙口被堵住,下意识并起的膝盖被人变本加厉地禁锢,不让她躲。

    她的脑子短暂地失神掉线了片刻,不受控制的震颤扩散到全身,左脚在他肩膀上扭曲一别,高跟鞋终于掉落,正巧落在他怀里。

    脚踝毫无隔阂地贴在他的肩骨上,接触的皮肤滚烫,像是要将她灼伤。

    林琅意拼命想收回身体的控制权第一时间去包里翻出手机按掉,可整个人像是断了片一样半晌都缓不过来。

    那铃声悠长地奏着曲,绵绵不断。

    “砚靳?”林向朔讶异,“里面是小意?”

    程砚靳没挂电话,只将凑到耳边的手放下来,手机上亮起的屏幕朝外,上面赫然是“林小猪”三个字。

    他皱眉:“你妹妹的铃声听不出来?”

    林向朔的脸上却徒然挂上了几分尴尬和窘态,难怪里面一直不出声也不出来,原来是林琅意在里面。

    她听见他说的那些话,要怎么想他啊?

    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知道两人打照面会尴尬,所以才不出来的吧……

    林向朔像是吃了半只苍蝇一样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懊恼又难堪,连声无名无姓地对着洗手间说了几遍“对不起”,只想快点离开。

    转过身,林向朔也不知道是在对程砚靳解释还是在安慰自己,打哈哈道:“我刚才看到原总往这里走,以为是他,所以过来了。”

    话音刚落,他看到了程砚靳的眼睛拘挛了一下,他脸上原本那股懒散劲儿猛地收回,直起脸,眼皮却往下压,直勾勾地盯着他。

    林向朔被他一瞬间几乎算得上是翻脸的神色吓住,差点咬到舌头。

    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林向朔杵在原地呆了几秒,在这种阴森的冷场中忽地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声音。

    程砚靳移开目光,面色冷凝地看向声音来源。

    林向朔被这位妹夫吓得不轻,也只会顺着他的目光跟着往下望,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一只乌漆嘛黑的猫。

    也许是因为大门开着,又或者是跟着程砚靳跑进来的,这只皮毛顺滑的黑猫欢快地沿着走廊一路冲进来,肉垫每一次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都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小猫熟门熟路地跑进来,直接拿脸刹在洗手间紧闭的门前,前腿一压,半翘起身,伸出一只爪子从门缝底下塞进去到处抓。

    它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爪子在地上乱刨,恨不得跟着进到厕所里。

    程砚靳的肩膀微微一颤,猛地将手中的电话挂断,铃声戛然而止。

    落针可闻。

    林向朔的脑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迂拙地站在原地,讷讷:“这不是原总的猫吗?”

    “原总的猫……”他慢慢地将视线从想钻进厕所的小猫身上抬起来,一寸一寸地看向紧闭的门,“小意的手机……”

    程砚靳脸上的肉绷得僵硬,牙关紧闭,他将手机死死捏在掌心,就连指甲都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像是忍着亟待爆发的翻涌的情绪。

    呼吸被死死压住,他的眼底仿佛滚动着翻江倒海的浪,死一样的寂静后,那些汹涌的神色终于像是潮汐一般退去,最后销声匿迹。

    “服了你这只馋猫!”程砚靳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来,人却站在原地足足迟钝了三四秒,好似还没有抢回身体的控制权。

    “林琅意刚才在外面喂了你点吃的,你这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跑来了?”

    程砚靳僵直地往前迈了一步,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咳出了第一口奄奄的水,于是剩下的反应终于像是断线重连后慢慢正常起来。

    他几步走上前,蹲下.身,将疯狂刨门的小猫抱起来,斥责:“她上洗手间你也跟着?怎么,谁喂你口吃的你就跟谁跑是不是?小墙头草。”

    黑蝶贝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尾巴乱摆,程砚靳横着手臂将它托抱在怀里,不甚熟练地摸着它背上的毛安抚它,说:“她很快就出来了,你急什么。”

    扭过头,林向朔还呆呆地站在门前,程砚靳脸上的波动已然完全抚平,像是将一张揉皱的白纸重新捋开,压平了每一道折痕。

    他冷静道:“你等错了,聿哥有洁癖,他如果要去洗手间,肯定去的三楼他自己房间的那个,不会在这里。”

    林向朔怎么会怀疑出自挚友程砚靳的话,闻言觉得有道理,忙不迭地点头往后退:“那我……那我去三楼等他?”

    “嗤……”程砚靳冷嘲出声。

    他嘲讽完人,仰起脸,左右小幅度地活动了下头颅,隆起的喉结在脖颈上分外明显。

    往上看,奢华富埒的壁画印入眼帘,灯光晦暗,有一种腐烂的靡丽感。

    程砚靳的喉结滚了滚,不知道在看哪里,声线依旧冷静,像是浸入深海的冰山,晦暗深重:“你如果有事要求聿哥,那就不要莽着上楼去找人,他不喜欢别人没有分寸感地踏入领地。”

    林向朔连忙应下,他对于这种远超自己阶层的人群总有一种蚍蜉撼树的仰望感和不自知的惶恐讨好:“啊,好的好的,谢谢砚靳你提醒,那我……那我在外面等?”

    程砚靳将下颌慢慢收紧,低下头,重新看向前方,没有对着林向朔,而是虚虚实实地看着投在墙上扭曲畸形的影子。

    他说:“你直接去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区吧,等下我上去,帮你说两句,让聿哥稍后来见你。”

    林向朔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说了一连串感恩的话语,说完才想起一门之隔里还有自己的妹妹,表情一讪,但想着两人总是一家人,还是不要太过火,解释道:

    “我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谢谢原总对我们林氏的照顾。”

    见这句话说完后,程砚靳的神色似乎恍惚了一瞬,林向朔赶忙闭上嘴,速速道:“我,那我先回球场了,谢谢砚靳啊!”

    说完,他难掩欢喜神色,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洗手间与走廊的拐角寂若无人,灯光尽心尽职地洒向每一寸角落,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只有怀里的猫活泼可爱,是空气中唯一一点生气。

    洗手台前,原楚聿不慌不乱地用纸巾将林琅意整理好,那双高跟鞋被他握着重新穿戴到她脚上,撑在他手臂外侧的裙摆自始自终被他好好收着,没有弄出一点不体面的痕迹。

    他将她扶下来站稳,不管自己身上还因她淋漓着,前前后后仔细地将她检视了一圈,最后微笑地冲她摇了摇头,用口型道:“没什么。”

    她衣冠楚楚,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整理好,他则终于有时间抽了几张纸,漫不经心地将自己锁骨处和下颌的水渍按去。

    垫在台面上的丝绸衬衫完全报废了,脖子上的领带也皱皱巴巴的,他索性一起解下来,搁置在台面上。

    林琅意将自己完全收拾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耳边还能听到门外小猫的叫声,知道程砚靳还没走。

    这样出去,还是需要一点心理准备的。

    没有听到程砚靳的动静,反而让她有一种不清楚对方如何出招的未知的警惕。

    他安静得,不,死寂得有些太过于不自然了。

    林琅意将手按在台面上,微低着头,将包里的手机翻出来。

    才摁亮屏幕,门外,终于传来他的声音。

    非常稀疏平常的,放轻放柔的声音,林琅意从来没有听过程砚靳这样低敛平定的声线,好像他在细心地照顾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苗。

    他说:“林琅意,我先去外面等你,马上要切蛋糕了……”

    飘散的语气像是散在空中的一缕烟,他说:“是你喜欢吃的夹心慕斯呢,要快一点来啊。”

    【??作者有话说】

    其实那句性是权力我都不记得原句是出自哪里了,可能是王尔德,但我其实没直接从他的书里看到过,只记得权游里出现过,如果有读者老师知道我马上修改,感谢!

    第

    86

    章

    零点

    门外的脚步声渐起,

    慢慢的,越来越远,良久,

    小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林琅意打开门之前往身后瞧了一眼,问:“需要帮你拿一件衣服来吗?”

    原楚聿侧靠在台面边,摇了摇头,

    轻声说:“我会安排好的,你先去吧。”

    他的唇边荡开一个笑,

    好难得,

    在今晚看到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他催促道:“夹心有三层,

    都是你会喜欢的口味,快去吧。”

    林琅意迟疑了两秒,点了点头,

    离开之前轻声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抿出一个笑。

    她问:“头上还痛吗?”

    “现在的话,

    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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