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理论上有,不过吕西安有七个兄弟姐妹。”玛格丽特撇嘴,“很好。”
阿尔弗雷德见过吕西安,当然,没见过本人,只在相片中见过。吕西安很瘦,下巴尖尖,神情忧郁。马克西米安很少与吕西安合照,几张合影看起来都是王室的例行公事。私下拍摄的照片里难以寻觅吕西安的身影,马克西米安的相册中,最多的是他与将军们的照片,尤其是君特。很多照片里都有君特,在一张王室家族的合照中,少年君特站在边缘,身着军礼服,腼腆地抿着嘴角。
罗塞尔带来的另一个消息有关于君特。君特的姐姐回信了,军事情报处检查后直接交给了医院。这让阿尔弗雷德大为不满。他本来就对军事情报处有意见,碍手碍脚,却很少提供真正有用的情报。在宫中又熬了两天,一个下午,趁着所有人疲惫不堪休息,他让秘书开了辆车来,偷偷溜走了。
或许因为姐姐的来信——据说信中附带了小贝丝的照片——君特神采飞扬,心情愉快,一看到他便开起玩笑:“王储殿下,草民见到您深感荣幸!”
“我不是王储。”阿尔弗雷德摘下帽子,“——谁教给你的?”
“报纸上有个专栏,”君特兴致勃勃,“告诉大家该如何礼貌地与王室成员对话。还教了怎样行礼!安格利亚的礼节和萨克森不同,见了你我应该……唔……”
他拿起阿尔弗雷德的帽子,夸张地弯腰,“这样?”
“错了,”阿尔弗雷德抓住他的右手,“抬起来,放下,好。”
“我们行的是屈膝礼。”君特乐淘淘地说,“军人行军礼。”
安格利亚与萨克森的军礼几乎一致,他放下帽子,手指掠过耳边的碎发。“啊,我的头发。”他愣了一下,“太长了。”
阿尔弗雷德很想打牌,他宁可在医院闻着消毒水打牌,也不愿回到充斥着各色香气的内廷。君特赢了第一局,五磅,他把纸币压到一本书下,“护士告诉我,这会是安格利亚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登基典礼。”
“你想观礼么?”
如果君特愿意出现,安格利亚方面绝对不会拒绝。一个和解的信号……罗塞尔假设过,而玛格丽特罕见地没有反对。作为大陆上的大国,两国不能永远对抗下去。阿尔弗雷德曾满怀期冀,可罗塞尔摊开手叹气说,那位萨克森的前元帅拒绝了,毫无转圜余地。
“我只是个俘虏。”君特笑道。
“俘虏……俘虏的天职是闭嘴听话。”阿尔弗雷德洗牌,“没有履行你的天职。”
不怎么高明的玩笑,说出口他自己也很忐忑。君特居然笑了起来,“是啊,我是俘虏……”他摸了第一张牌,“真可惜!我是个讨人嫌,既学不会闭嘴,也不听话——我喜欢唠叨。把我放到战俘营去吧!在那里我会收敛的。”
阿尔弗雷德清理手中的纸牌,“想得美。”
这一局,他勉强胜出,“我不要钱。”
君特放下那本书,“你要握手?”
“讲讲你的事。”阿尔弗雷德拖过一张纸牌,“你干嘛老闹着去战俘营?”
“我是战俘,本来就该去战俘营。”
“你要给你姐姐回信吗?”
“过几天……没什么事可讲。”
“你就一个姐姐?”
“对,我就只有海伦娜。”
阿尔弗雷德盯着君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多说一点你姐姐的事。”
“海伦娜是个普通人,她不希望我去军队。”君特从一桌子扑克牌中挑挑拣拣,“我十二岁那年夏天分化了,绝望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倒是很开心,‘在家缝缝补补比送命强。’这是她的理论。她联系了一家修道院开办的学校,要把我送去学习如何操持家务。我让她失望了,”君特笑着耸耸肩,“我一直让她失望。整个夏天,她将我关在家里,学习把线穿过针孔。我至少学会了缝补扣子!了不起……”
“你父母呢?”阿尔弗雷德问。
“我父亲是退伍兵,残疾,很难找到工作,津贴不足以养活一整个家庭。我姐姐初级中学毕业就上班,赚钱补贴家里。我母亲……我母亲在绝望中自杀了。”君特垂下眼睛,“她受够养孩子了。”
阿尔弗雷德以前只知道他出身平民,“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爱我的父母,爱我姐姐。姐姐照顾我,一手把我带大。”君特轻笑,“海伦娜对我的要求就是十八岁结婚,嫁给镇上的有钱人,这样就不用吃苦了。”
“那么我将损失一位可敬的敌人。”阿尔弗雷德说。
“谢谢,这个称赞让我很受用。”
两人又打了两局。阿尔弗雷德想起马克西米安三世离婚的消息,“……最近,我母亲逼着我参加舞会。”
君特露出了一抹暧昧的笑容,“来了不少美人儿吧?”
常年在军中,他讲话的口吻从来没有omega的“矜持”。阿尔弗雷德摇摇头,“美吗?我不觉得。我也不喜欢跳舞。”
“阿尔菲,撒谎的小孩鼻子会长歪。”
“我没撒谎。”
“你有过好多任情人,”君特的眼珠转来转去,“说实话,原本我们计划安插一名美人——你喜欢的那类——在你身边,套取情报或者直接——”
阿尔弗雷德吃了一惊,“是谁?”
“放轻松,这个计划流产了。”君特快活地说,“是我叫停的。我认为,没必要牺牲一个美人……抱歉,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你是个花花公子,我们怎么才能选中你最爱的呢?你每个情人都不怎么像,况且萨克森的情报工作能力低下。与其费心费力研究你情人的类型,不如在战场上打败你。”
第15章
阿尔弗雷德决定吃了晚饭再走,谁知电话接二连三打来,从内廷侍卫总长到菲利普,每个人都催他回去。接完第五通电话后,他愤怒地咆哮,“拔了那该死的电话线!”
“也许有急事。”君特说。
“不可能,还能有什么见鬼的急事!”
阿尔弗雷德的几个侍从赶了来,坐在护士的办公室喝茶。护工送来晚餐,菜色较午餐简单许多,面包、香肠、生菜,统统分量很少,加上一小杯果汁。“我需要补充维生素。”君特在饭前服用了十几粒药片,“维生素能预防败血症。”
“就吃这个?”阿尔弗雷德得到了同样的一份,煎过的香肠滋滋冒油,“我不喜欢香肠。”
“抱歉,这里没有开胃酒,也没有海鲜。而且,香肠是好东西——是肉做的。在前线,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冷香肠和人造黄油,吃得我想吐。”
君特满足地享用他的晚餐,阿尔弗雷德也跟着切开香肠,“我喝到了一种甜葡萄酒。”
“真好!我没法喝酒……”
“很甜,我猜你会喜欢,有机会给你带一瓶。”他正要描述那种葡萄酒醉人的味道,新的电话打断了思路与激情。阿尔弗雷德怒不可遏,“我他妈没空!”
侍从接听了电话,告诉他电话来自玛格丽特。“我母亲就是这样,试图控制我的一切。小时候我去学校,她审查我的朋友,活像审犯人。我不能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哪怕他同样出身贵族。母亲认为,一旦我出去——她管那叫‘疯跑’——我就会被蒂尼恩路上的汽车撞得四分五裂。她还声称外面到处是疯子和间谍,刀斧手时刻埋伏在灌木丛中,要是我不老老实实念完拉丁文,就会被斩首示众。”
阿尔弗雷德用餐刀使劲戳盘子里的香肠,“我十七岁时,她给我安排了结婚对象。天知道怎么回事!在订婚前我甚至没跟他说过一个词。”
君特眨了眨眼睛,“但你没结婚……”
“二十岁那年我退婚了,赔给了对方一大笔钱。他很高兴,毕竟他也是被家庭逼迫,对我殊无好感。”阿尔弗雷德说,“尤其是我母亲……他私下告诉我,想到日后要与我母亲相处,他几乎动了逃走的念头。”
“哈哈,”君特笑了,“你不吃香肠吗?”
香肠被阿尔弗雷德切碎了,“你想吃的话,我让护工再——”
“现在是配给制吧?不要浪费。”君特把那些香肠碎片倒进自己的盘子,用面包夹着,吃得津津有味,“所以你不停地更换情人,是为了找到合适的那位?”
“首先,我要郑重申明,我不是花花公子。”阿尔弗雷德认真地说。
显然,他的申明毫无说服力,君特嗤笑一声,“我见过情报员收集的照片——老实说,我最喜欢那位姓‘维吉尔’的,他很高,很漂亮,你们相称极了。”
“听我说。”
“我在听。”
“我考虑过结婚,可我不希望母亲插手我的婚姻。”阿尔弗雷德抱怨,“她给我规定了各种条款,仿佛准备结婚的人是她而不是我!我被她烦得要命。她讨厌维吉尔,维吉尔太瘦了,她认为他只注重外貌,华而不实。”
“天哪,天哪。”君特吃完了面包,“有些可怕。”
“不是‘有些可怕’,是非常可怕!想想看,如果是你——”
“那我会接受她的安排。”君特若无其事地说。
阿尔弗雷德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个反应,“为什么?”
“你看,”君特捧着玻璃杯微笑,“你是玛格丽特殿下的长子,又是alpha,你日后一定会继承安格利亚的王位。身为王位继承人,你的配偶定要千挑万选,以符合王室的规范和万众的期许。你母亲当然要干涉你的婚姻啦,这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即使我和那个对象毫无感情,也必须结婚?”
“感情是婚姻的因素之一,但无论平民还是贵族,结婚都不仅仅考虑感情。”
君特喝掉果汁,“利益。贵族的婚姻比平民阶层更重视身份,依靠联姻稳固统治、攫取更多的利益。”他比划了一下,“以及,我个人认为,你可以试着与玛格丽特殿下选择的对象交往……”
“我对他们没感情!”阿尔弗雷德激烈地说。
“人在相处中会产生感情,比如我的陛下与王后,他们订婚前也没见过面,但——”
“他们要离婚了。”
这次,君特的冷静消失了,“离婚?”
“对,你的陛下马克西米安同吕西安已经签署了离婚协议。”阿尔弗雷德产生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吕西安说,他早就受不了马克西米安了,他是个自大狂和战争疯子。”
“马克西米安陛下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君主。”君特放下玻璃杯,“他们十八岁结婚,婚后从没有过争执。他们有三个可爱聪慧的孩子。我不相信吕西安陛下会主动提出离婚。”
“你的意思是,他们很幸福?”
“他们就是很幸福。”
“得了吧,”阿尔弗雷德想起那些照片,“你怎么知道?”
君特沉默了,护工进来收走餐具,又送来水和新的药片。“我回施普雷时就住在宫里,”他犹豫地说,“差不多每年都有那么几天……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相处融洽,然而他们甚至不愿多拍几张合影。”阿尔弗雷德讽刺道。
他不该用这种语气,他清楚,可君特对婚姻的草率态度实在叫人震惊。“吕西安歇斯底里地控诉,他一刻也不想和他所谓的丈夫过下去——他们分房睡,这个你也知道?”
“吕西安陛下……讨厌照相。”君特纤细的手指抓着水杯,“他罹患失眠症,夜里有一点动静便睡不着,所以……”
“这是你的陛下告诉你的?”
“我们不谈私事。”
“你抱着他的孩子拍照。”
“公爵阁下,要是你愿意调查,你会发现我担任了王储殿下的军事史教师,遗憾的是,我没多少时间教他。”
“然后?”阿尔弗雷德盯着那双闪烁的灰蓝色眼睛,“你参加国王的家庭聚会,陪他打猎、巡游……在诺尔湖骑马?”
“我是第一禁卫掷弹兵团的团长——名义上的——我在施普雷时负责保卫国王安全。”
天早就黑了,呼呼地吹着冷风,也许夜里要下一场大雪。侍从在外面的走廊上讲话,阿尔弗雷德说,“你该服药了。”
君特一动不动,“我不相信吕西安殿下是自愿离婚。”
“新年后报纸会公布这个消息。”
“王子们怎么办?”
“吕西安会带他们走。”
“他们本来很幸福,是国民的模范……”君特似乎陷入了迷茫,难以置信地喃喃,“离婚?不,这不可能——”
“只有你认为他们是模范家庭。”阿尔弗雷德突然忍无可忍,“他俩很幸福,那你呢?你幸福吗?”
大合影中的君特站在角落,但更私人的照片,那些聚会、打猎、游览、散步、骑马……乃至于同小王子玩耍,君特都在马克西米安身边。比起吕西安,他才像是那个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一名真正的成员。
君特脸色苍白,“我?我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