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先别急着感动。”纪轻舟见她眼眶湿润,又不急不慢地拿出张欠条,抽了支自来水笔,连带写好的欠条压在银圆上方,“这两百银圆不是白给你的,只是借给你急用,你还要签个欠条,五年内还清借款,才没有利息。”晏乐抬手抹了抹眼角,读了一遍欠条内容,几乎未做犹豫就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又垂首再度道谢:“谢谢先生,谢谢,我一定会按时还您钱的。”
纪轻舟应了声,拿过欠条放到了一旁,朝着门口喊了声“阿佑”。
等把黄佑树叫进来,他合起手提箱递给对方,嘱咐道:“你等会儿叫上范义,你们两个陪她一块去还借款,把事情解决干净了,再给她送回学校去。”
范义即他雇佣的另一个助理,因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纪轻舟觉得令他们陪同这姑娘一道去还钱,会更有威慑力,省得赌场那些人再纠缠不清。
“好的,先生。”黄佑树拎过手提箱,很是干脆地答应。
“嗯,去吧。”
黄佑树立即转过了身去,准备执行这临时委派的保镖任务,而晏乐却仍伫立在办公桌旁不动,犹豫了片刻,方下定决心开口:“纪先生,你急着找模特吗?您看我可以做吗?”
她之前从不知道还有模特这个行业,倒是听闻有些画家会找模特,可那种行当既不挣钱,传出去也是颇暧昧不清的,同一个男画家单独相处上几个钟头,总会惹出闲言碎语来。
直到今日来了这工作室,她才知道可以换一种方式,用自己的年轻与美丽赚取钱财,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因此便生出了心思。
纪轻舟闻言也不觉得意外,牵起嘴角笑道:“做我的模特,从我这挣钱,再还给我?你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晏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庞微红,却仍站着未动。
纪轻舟仔细观察了几眼她身材比例,说道:“你的外形条件是不错,如果不介意上杂志被人评头论足,这个周末早上八点半左右,可以去我的时装店一趟。到时先换衣服试个镜,再决定要不要雇用你。”
“您的时装店是在……“
“南京路520号,这个地方总能找到吧?”
“嗯,多谢先生。”女子点了下脑袋,一直低垂着的眉眼微微上扬,泛开笑靥来,眼神中含着清亮的光芒。
第135章
试镜
“南京路520号……这就是!”
周末清晨,
铺散着明媚秋阳的大马路旁,一个穿着浅蓝色苎麻布衣的年轻姑娘数着门牌号,来到了一家漂亮的时装店门前。
望见那擦拭得明净透亮的门窗玻璃,
与门内悬挂的还未营业的木牌,晏乐深呼吸了一口气,抚平自己忐忑的心绪,踏上台阶,
敲了敲店门的玻璃。
时间还未到八点半,店内员工已换上了整齐的工作装,正忙着打扫卫生、陈列衣服。
听见有人敲门,
林遐意走到门口处,
透过玻璃往外探了眼。
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就拉开些许店面道:“小姐,本店还未到营业时间,
您有事吗?”
“我是来找纪先生的。”晏乐不急不慌地解释。
“您有先生的预约吗?”
“他叫我今日来试穿衣裳,
还要……”晏乐回想了一下那天纪轻舟的用词,
补充说:“还要试个镜。”
“奥,我明白了。”林遐意敞开店面,
让她入内,接着抬手示意了下东侧楼梯道:“您从那楼梯上二楼吧,
告诉他们您是来面试模特的就行。”
“嗯。”晏乐轻轻地应了声,
又礼貌地朝他道了声谢。
随后便一边心怀好奇地观察着店里的布置,一边步履轻巧地走向楼梯。
沿着弧形的楼梯到中间转角处时,
她微微放缓了脚步,
听见有皮鞋碰撞地板的凌乱步声混杂着重物挪移的刺耳“吱嘎”声传来,还有几道女子聊天声穿插其中。
二楼似乎很是繁忙。
“阿琳娜小姐还未过来?连发型师都到了。”
“老师说他约了阿琳娜小姐九点到,应当在路上了吧。”
“内页模特呢?到底找着人没?不会真要我亲自上阵吧?”
“说是请了一个过来试镜,
估计也快到了。”
“那你老师他人呢?”
“工厂那有个紧急的行程,他过来起码也要十点了,我们就先准备着吧。”
“那小子可真是,非要挑拍摄日去跑工厂……”
解良嬉正和宋瑜儿一块收拾着拍摄区的东西,将平时堆叠的衣架、陈列架、塞满零碎物品的箱子等通通推到角落。
正要去挪动墙边的置物架,转过头却发现楼梯扶手旁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女子。
她不由扬起了眉毛,问:“你是?”
“你们好,”晏乐表现得较为稳重地打招呼道,“我是来面试模特的。”
宋瑜儿闻言就想起了纪轻舟提前交代过她的话语,走过去问:“你是晏乐?”
见有个剪着时髦短发、穿着分外靓丽的年轻姑娘朝自己过来,晏乐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衣,略拘谨地点了下头:“嗯。”
“你好,我叫宋瑜儿,是纪先生的学生,那边那位是解小姐,《纪元》杂志的主编。这里就是杂志社的编辑部了,你应该有了解过吧?”宋瑜儿语气轻快介绍道。
跟随纪轻舟干了一年的活,见了世面后,她已不再是那个碰到陌生人就会腼腆焦虑的社恐女孩儿了。
晏乐则有些疑问:“你也是纪先生的学生?”
“当然不是你们学校的那种了,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宋瑜儿扬起笑容强调,语气里不无得意。
“可未必是关门的哦~”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就悠悠地飘来一句话。
“良嬉姐。”宋瑜儿拌嘴般地嗔怪了一声。
解良嬉暂时放下手上的活,挂着笑容走了过来,打量着晏乐高挑的骨架与清丽的脸蛋,点了点头道:“所以,晏小姐就是此次的内页模特?”
“我不是什么小姐,也还不是模特。”晏乐一本正经解释道,“纪先生说要我先试衣服,再决定是否要聘用我。”
“他既然叫你过来了,就是看中你的资质了,那家伙在这方面的眼光可挑剔得很。”
听闻这位解小姐的话语,晏乐心中不由安定了几分,燃起些许的信心来。
“那趁着这会儿封面模特还没过来,你先去换个衣服吧。”
解良嬉领着她进了试衣间,从窗旁的龙门架上拿下一件熨烫整齐的旗袍,挂在了试衣间内的衣架上,在外面拉上帘子说道:“穿上试试,有问题叫我,我帮你看着帘子。”
晏乐道了声“谢谢”,旋即怀着些忐忑新奇,看向自己将要试穿的衣服。
黑色全开襟式的长袖旗袍,裙身一侧用着纤细的丝线绣着繁丽金黄的银杏枝叶。
再细看,又发觉其中镂空的叶子都带着锯齿状的边缘,好似一把把打开的折扇,分外的秀丽可爱。
她伸手抚摸一下这衣服的袖子,嗅到一股淡淡的新衣面料气息。
带有内衬的金丝绒旗袍质地较为厚重,一触及到那丝滑柔软的手感,便知是昂贵的好料子。
一定很贵吧……这件衣服。
晏乐小心翼翼地将旗袍的扣子解开,正待更换,换衣间的帘子又被撩起一条缝隙。
解良嬉递进来一件白色内衣道:“对了,还有这个,记得穿在里边。”
晏乐看了看那似垫有棉花的半截式短衣,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又不敢确认:“这是?”
“乳罩。”解良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位置,“纪轻舟刚拿出这东西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些过分多管闲事……不过穿上这个以后再穿旗袍,确实显得曲线更为漂亮,这是个不错的创意。”
这居然是纪先生的发明吗……
脑中闪过青年清俊的脸庞,晏乐手指微顿,接过了那件内衣,面颊发烫地点了下头:“好,我试试。”
旗袍的更换于晏乐而言并不麻烦,只是那新式样的内衣,穿在身上,却令习惯了裹胸的她颇不适应。
但想到解小姐还在外面等候,她便没有过多磨蹭,换好衣服就走了出来。
解良嬉正坐于沙发上翻看读者信件,听见帘子打开的声音,抬头一瞧,顿然眼神发亮。
方才晏乐穿着身看不出身材曲线的朴素布衣时,她仅是觉得对方个头高、模样不错而已,待对方换上这款式较为贴身的旗袍,身材的优势就完全凸显了出来。
“太适合了,瞧瞧这修长的腰身,优越的头身比例,纪轻舟挑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她起身赞叹道,推着晏乐的肩膀,将人带到了全身镜前。
晏乐在镜子前一照,自己也愣住了。
凝望着镜中被黑色旗袍衬托得优雅贵气的女子,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这件旗袍并非是完全贴合身体的款式,袖子、腰身都是有些松量的,但因有胸衣的衬托,依旧显得身体姿态窈窕优美,同时又分外的端庄大方。
“就是衣摆稍微长了些,毕竟是按照施小姐的身高来做的。”宋瑜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道。
旋即她拿来一双黑色的浅口高跟鞋,放到晏乐脚边:“你把鞋穿上试试。”
晏乐看了看自己脚上陈旧的布鞋,稍有些局促的脱了鞋袜,光着脚伸进了那冰冷的高跟皮鞋内。
她是第一次穿这般细跟的高跟鞋,尽管有宋瑜儿扶着,上了脚挪动了两步,还是险些崴脚。
“不适应是不是?没关系,反正就拍照的时候穿一会儿。”解良嬉语气寻常地安慰,“穿上高跟鞋,衣服长度就正好了。”
“那接下来去做个发型吧,葛师傅,麻烦你了。”
随着解良嬉利落地安排着流程,晏乐刚试完鞋子,还未怎么适应这节奏,就被拉到了梳妆台前落座。
看着上了些年纪的发型师傅反复打量着她的脸型五官,给她盘着头发,仔细收拾着细碎的鬓角发丝,她不禁回想起数日前,第一次准备出堂差的自己。
被不熟悉的人教导着,指引着,给自己抹上浓郁的妆容,戴上五颜六色的珠钗。
当时看着镜子中越来越艳丽的自己,只觉得心脏如有滴血般疼痛。
而今再坐到梳妆台前,看着一点点变得精致漂亮的自己,却只怀有欣喜和期待,期望着自己能获得这份干净又体面的工作。
她正兀自发散着思维,忽而一旁传来了宋小姐的声音。
“阿琳娜小姐,终于来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晏乐闻声,不由好奇地微微偏头望向楼梯口方向,就见一位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脚步翩翩走了进来。
对方穿着一件饰有黑色丝带的米白色连衣长裙,未施妆容,皮肤却白皙透亮,再加上立体分明的五官与一头瀑布般的亚麻色卷发,令她乍一眼望去,便有种被美丽冲击了心灵的茫然无措感。
天哪,纪先生的模特都是这种水平吗?
晏乐心中一下子有些慌张起来。
也是,上一期《纪元》杂志的封面模特可是那位红遍上海的施玄曼小姐……
怪不得解小姐说纪先生的眼光挑剔,模特不是著名影星,便是这样无可挑剔的洋美人,自己真有资格成为这杂志模特吗?
晏乐看着镜子中面容稍显素净寡淡的自己,不禁微微蹙了下眉头。
正暗含着担忧,晏乐余光瞥见那洋人模特径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用着玻璃珠般清透的眼睛注视着镜子里的她,目光打量一阵后,露出笑容用简短的汉语表达道:“你,很漂亮,衣服,我也想穿。”
晏乐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牵了牵嘴角回以微笑。
“阿琳娜小姐,你今日要拍摄的衣服在这呢。”宋瑜儿将一个套着华丽衣衫的人台从角落里推了过来。
闻言,晏乐和阿琳娜几乎同时回头望去,顿时被那衣裙迷住了眼睛。
那显然是一套高定礼服,内层是包裹着全身的黑色紧身长裙,外面则披落着雪白的半透明薄纱。
长长的衣裙上很有秩序地镶饰排布着银色的亮片与金色的珠钻,一条条金光闪烁的线条拼合成蔓延全身的蛛网图案。
分明是一套神圣端庄的款式,却因这图案装饰而变得危险又迷人。
看见这套衣服,阿琳娜果断被转移了注意,不再对晏乐身上的旗袍感兴趣,迫不及待地跟着宋瑜儿进了试衣间。
这套礼服倘若没有人帮忙,独自显然很难穿得上。
而纵使有宋瑜儿的帮助,阿琳娜换上这套衣裙也费了好一番工夫。
十几分钟后,换完了封面服装的阿琳娜从试衣间出来,半透的薄纱中隐隐映出她修长的倩影,每一步走动都带动着衣衫上的蛛网流动,流光溢彩又摇曳生姿,仿佛能从她的身旁嗅到弥漫的幽香。
因此纵使她此刻还未化妆做头发,这兼具轻盈优雅与适度奢华的独特造型,仍是令解良嬉等人赞叹不止。
就连杂志社的画师、编辑等也被吸引了过来围观欣赏,嘴里啧啧称奇。
“这套衣衫被命名为‘金秋光彩’真是恰如其分。”
“即便是拍黑白封面也很亮眼吧。”
“不愧是工作室那边出品,这种高级奢华的质感真不是楼下的成衣能比的。”
“这用途不相同的衣服,怎能放在一块比较,反正都是老师的设计,无高低之分。”
宋瑜儿固然高兴自己参与制作的礼服能获得他们的称赞,但踩一捧一的评论,就令她忍不住反驳了回去。
解良嬉也挥了挥手,让他们别凑热闹,赶紧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工作。
稍后,待化妆师抵达,便指挥安排起两个模特化妆做造型。
约莫忙碌到十点钟时,两位模特皆妆造完毕,纪轻舟和宋又陵也前后脚抵达了这里。
——尽管杂志社有最新款的照相机,但毕竟没有专业的摄影师和打光师,因此在解良嬉熟练掌握这项技术前,还是得请照相馆老板来帮忙拍摄。
纪轻舟来到二楼,甚至都来不及坐下喝口水,就开始给阿琳娜指导更改起造型妆容。
晏乐看见他到来先是心生欢喜,但见对方忙碌着无暇顾及自己,又不免有些失落忐忑。
直到纪轻舟改完了阿琳娜的发型,走过来看了看她的妆造,简单地说了句:“不错,等会儿试拍一下。”
听见他的这句话,晏乐才觉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般,心里安定了许多。
因封面的置景更为简单,先进行拍摄的是阿琳娜。
黑色的背景布前,长发光滑盘起的阿琳娜小姐,头上盖着一块同样饰有蛛网花纹的白色头纱,站到了一个黑色的高台上。
随着窗帘闭合,打上灯光后,那帔络袍式的衣裙与头顶披落的头纱顿然散发出熠熠光芒,在黑色的背景中,圣洁璀璨得犹如天降的使女。
“老天爷啊,我还是第一次拍这样的艺术照。”看见眼前的画面,宋又陵着实被惊艳了目光。
如此美丽的画面,倘若不能记录下来,实在是他这个拍摄者的无能。
于是愈发专注投入于工作中,找寻最佳的拍摄角度。
因造型效果醒目,而阿琳娜又经验相对丰富,且很是享受这个展示自己的过程,封面的拍摄只持续不到二十分钟,就顺利结束了。
稍后,大家又忙碌起更换置景。
拆掉黑色背景布,悬挂上应画师亲手绘制的山水画轻纱,搬来雕刻古典的圆桌茶几,摆上插着两枝道具银杏的花瓶,令晏乐穿上高跟鞋站到了那桌子旁。
纪轻舟则拉了张椅子,坐到了宋又陵旁边,抬起了右脚搭在左腿上,后靠着椅背翻着设计稿。
第一次参与试镜的晏乐很是迷茫,也不知该摆何姿势,作何神态,但即便身体僵硬,她的身材条件摆在这,往那一站依旧亭亭玉立,别有韵致。
“晏乐,看我这里。”见她眼神乱飘,不知该望哪个方向,纪轻舟就挪了挪椅子,朝对方说道。
晏乐闻言当即望向坐在镜头一侧的男子,对上那双清亮而平静的眸光,心底不禁微有颤动。
此时的纪先生和学校里的纪先生似乎很是不同。
她心下暗忖。
教书时的纪先生总是面带微笑的,既风趣,又温柔,令人如沐春风,而此刻处于本职工作状态中的纪先生却格外的专注不苟言笑。
那不含一丝笑意的审视目光,令她既有些紧张害怕,又尤为期盼着能从他的眼神中获得一丝肯定。
“胡思乱想什么?”纪轻舟语气虽平和,话语却很是直接,“别露出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来。”
“对不起。”晏乐立即道歉,呼出了口气调整心态,努力地镇定心神,集中注意。
纪轻舟见她似乎很是紧张的模样,就略微缓和了神色,边打量着她的姿势,边指示道:“现在是试镜,也不必太过紧绷,放松面部肌肉……”
“打开肩膀,挺直腰背,别害羞……”
“笑不出来可以不用笑,下巴抬起一点。”
“好,尽量自信从容,你现在足够漂亮……”
晏乐听着他的指示一点点改变着身体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得高贵优雅起来。
纪轻舟很欣慰她是那种能够快速领悟自己话语的聪明人,不恐惧镜头,不在意他人凝视的目光,并且对自身各部位的控制度也不错,是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
“真美啊,哪找来的这样标致的姑娘……”
忽而身旁一道不该属于这里的男声打断了纪轻舟的思路,他回过头,就见张景优一脸痴迷地站在他的身旁,望着拍摄背景前的女子摇头赞叹。
约莫是今日晏乐妆容造型变化较大,他完全没认出这位姑娘就是当日饭局上纪轻舟解救的那个“同乡”。
“张导,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来了?”
张景优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手提包道:“路过你这,正好身边带了合同,问了林经理说你在楼上,就干脆来签个合同。”
纪轻舟无言点了下头:“那麻烦您去楼上我办公室等我会儿,我们这正拍摄呢,闲杂人等得清场。”
“好好,不打扰你们拍摄,我这个闲杂人等立马退场。”毕竟自己也是个导演,张景优理解他的顾虑,对他不客气的态度也丝毫不在意。
说罢,就自觉地朝楼上走去。
见他离去,纪轻舟这才起身,叫学生捧来一只长长的木盒。
打开盒子,从绸布袋子中取出那幅妆花缎,纪轻舟抱着柔软的锦缎走到晏乐身旁,同宋瑜儿一块展开这华贵丝绸,在周围人的吸气惊叹中,将那首次亮相的耀眼夺目的妆花缎披在了模特的肩上。
几次调整锦缎垂落的角度后,他用不伤面料的夹子给披肩做了固定,旋即拍了拍手道:“好,现在开始正式拍摄。”
第170章
来信
正午时分,
时装屋二楼闭合了许久的窗帘再度被拉开,打光灯的关闭,代表着拍摄的圆满结束。
随着宋瑜儿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租借来的妆花缎卷起收进木盒中,
纪轻舟掏出银圆,当场支付了两个模特的薪酬,以及给摄影师的酬劳。
给阿琳娜小姐的薪酬之前便已谈好,拍摄一套十元酬劳。
而晏乐因是首次拍摄的新人模特,
经验不足,需要诸多的指点锻炼,纪轻舟就给了她五元的报酬。
其实他也可以不给,
直接从欠款中扣除,
但考虑到晏乐家中有年幼的弟妹要养,还是支付了她酬劳,由她自己分配多少用于还账,
多少用于贴补家用。
付完工资后,
纪轻舟将杂乱的摄影棚交给了解良嬉等人收拾,
自己则马不停蹄地上了楼接待客人。
三楼的办公室内,张景优很是惬意地躺靠在窗户旁的安乐椅上,
手边的小桌上放着季秘书给他沏的热茶,而他则悠闲地晒着太阳翻着九月刊的《纪元》杂志。
“不好意思,
张老板,
久等了吧?”纪轻舟步履匆匆地进来,拉开办公桌旁的椅子落座,
卷起衬衣袖子扇了扇风,
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凉开水解渴。
张景优闻言合起杂志放在小桌上,起身走到办公桌另一侧,在那垫着皮质坐垫的藤椅上坐下回道:“你再迟上几分钟,
我就真成饿死鬼去投胎了。”
“这么夸张?那不如等签完了合同,我请你吃饭?”纪轻舟微笑提议,“上回在南京不就说要请你吃饭吗,不知张导等会儿可有空?”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张景优也是毫不客套,顺势就接了下来。
他说罢,从包里拿出几册文件放在桌面上推给了纪轻舟,其中既有纪录影片的分成协议,也有戏服设计的合同,还有改编完成的电影剧本和《红白玫瑰》的原著。
纪轻舟先拿起了那纪录片的分成协议查看上面的条款,顺口问道:“这片子现在开始制作的话,大概多久能上映?”
“下个月初吧。”
“这么快?”
“总共二十分钟的素材,剪辑到十五分钟的片长,也就差不多了,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但这么短的片子,真有人愿意花钱去看吗?”纪轻舟对此有些忧虑,觉得以此时民众的喜好,应该还是喜欢看狗血故事片的居多。
“短片才卖座,当然关键是要便宜,卖个五分钱一场,连播四场也才一个钟头,过路人一瞧电影票这般低廉,花几个铜板消磨消磨时间也无妨,便就进来看了。”
张景优似是心中早有定论,说得气定神闲:“你当有多少人是真的电影爱好者,许多人看电影就是看个时髦、看个热闹罢了。我们的纪录片内容还不够时髦吗?俊男美女、衣香鬓影,岂不正满足了那些观众开开眼界之需求?”
纪轻舟放下合同纸页,挑起眉看着他:“听您的意思,都已将目标客户的心理稳稳地拿捏了,那我便躺着收钱了?”
“这个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测,本质上还是先用短片为这题材试试水,反正有老板投钱,我们就是亏也亏不了多少。”
说白了,亏钱亏不到自己头上,才是他不急不慌的根本原因。
纪轻舟失笑地摇了摇头,拿起一旁的原著翻了翻,问:“这书的两个女主都已定好了吧,到时开始制作衣服,还得请她们来我工作室配合量体试穿。”
“早就定了,请了施小姐,还有一位叫做吕意浓的小姐。”提到自己正在筹备的新电影,张景优便打开了话题,详细说明道:
“施小姐想要饰演红玫瑰,觉得更有挑战性,我认为也没什么问题,便让那位吕小姐饰演白玫瑰。但那吕小姐甚为活泼好动,芳龄也才十八九岁而已,不知能否演出那一往情深的苦情感来。
“诶呀,可惜定角色定得太早,否则我倒觉得方才你们正拍摄的那位旗袍模特,更符合那白玫瑰之形象,温柔淑静,又有股清冷坚韧的气质。”
“既然都已经定好了演员,就别提这些了,我那模特年纪也小,况且人家还要念书呢。”
尽管张景优向他暗示得很是明显,但以晏乐贫寒的家境和她复杂的家庭情况,纪轻舟不觉得让这样一个年纪尚轻又长相貌美的女孩子,独自去拍电影是什么好主意。
况且张景优也并非什么洁身自好之人,既有妻子,又有几房姨太太,虽热衷于艺术创作,本质还是个行事浪荡的有钱大少爷。
而对方之前望着拍摄中的晏乐露出的痴迷眼神,他也还记着,于是只当没听出来,敷衍谢绝了过去。
随即放下原作书,翻看起另一份戏服合同,岔开话题道:“书本和剧本我都会认真揣摩的,你有什么设想需求也可以跟我说,还有,记得给我那位吕小姐的联系方式。”
张景优见他不接话,也就遗憾地点了点头。
倏然又想起问:“你真不能把男主角的戏服也给接了?小祝现在虽是我公司的员工,原本不也是你手下的模特吗?给他设计衣服,对你而言也是轻松之事吧?”
纪轻舟无奈叹息:“我也想挣这份钱,但我是真抽不开手,工作室的人手也不足,再像去年那般没日没夜地赶工制作,我都怕员工集体罢工了。”
张景优便道:“总是人手不足,你就不能多招点人手?”
“实不相瞒,已经在托人打听新工作室的房子了。”纪轻舟笑着回复道。
因工作室员工越招越多,而解予安租给他的小洋房就那么点位置,多放两张裁剪台便活动不开手脚。
于是,纪轻舟就准备索性找个大铺面,例如裕祥时装店那般,十几间的房屋,还分一二两层,足以塞下大量的机械设备与上百名的员工。
那新店倘若要开,也不能叫做新工作室,而要取名为高级定制手工坊。
至于霞飞路的那栋小洋房,他在那构思创作已成了习惯,就打算仍保留为他的设计工作室之用。
对于这项计划的执行,纪轻舟还是挺迫切也挺看重的。
有了高定手工坊后,他就能慢慢地搜罗各方面的人才了,除了做衣服,客人们需求量较高的鞋履、帽子、箱包等配饰也可定制出产,将来说不定还能以此建立自己的生产线。
客人进了他的时装店,就能挑选购买到整套的行头,这对培养他们品牌的忠实客户,也很有益处。
“等明后年吧,兴许您筹备下下部电影时,我就能包下整部影片的戏服制作了。”
张景优听闻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再为难他。
之后,等仔细审核过协议内容,两人便商量着签了字,利落地解决了工作问题。
见张景优将自己的那份合同收回包中,纪轻舟盖上钢笔,理了理袖子起身说道:“走吧,张老板,您挑家店,我请你吃午饭去。”
·
南京的公寓阁楼房内,午后一点左右,房间四处静谧无声。
和煦的阳光倾斜地洒落在窗前的长桌上,为摊开的书页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忽然房门开启,穿着件深蓝衬衣的男子拿着信封走进屋子来,关上房门时的动静震得桌上的浮尘微微颤动。
今日周末,是休息日。
平时上了一天班回到公寓,解予安都是看会儿书、写个信,洗过澡后便倒头就睡,日子过得倒也痛快,而往往这种整日的休息天,最是令他感到无趣又空虚。
唯一的慰藉就是周末这天,是他那在铁路工作的好友固定来南京的日子,意味着每到这天,他就可以收到上海的来信。
扫了眼桌面摊开的书本,解予安将它们合起推到了一旁,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展开折叠的纸张,他先看了看信纸的数目,见那有些潦草的钢笔字足足填了三页纸,便好整以暇地坐到书桌旁从头起来。
【亲爱的解元元,见字如晤:
从南京回来已有三日了,才拿起笔给你写信,实在是事务繁忙,抽不出空闲。
每天要连轴转好几个地方,干好几份的工作,我说我是天选打工人的大话八成是被老天爷听见了,他就真将我变成了工作的奴隶。
一会儿杂志社催稿,一会儿工厂那出问题,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了,还要点着灯,翻着布样本,挑选新款的面料。
一日忙活下来,累得头晕目眩的,还不如跟你睡一天觉来得痛快。
约莫是干活累了,这两日脾气有些急躁,良嬉姐昨日去书店谈生意,还给我带了本《清静经集释》回来,叫我平心静气。
我翻开一瞧,更生气了,根本看不懂。
但她的心意是好的,我不能怪她,还是收下了,等着你回来给我念。
讲真的,我很喜欢听你念书,尤其是用苏语给我念,听一会儿我就困了,你的声音里像带着股催眠的魔力。
当然了,床上的时候除外。
可惜你不爱出声,悄悄说一句,其实你动情时的声音特别性感,那时候就不能叫催眠剂了,而是口口剂了。
说起这事来,我又想到前两日刚尝了沈女士从苏州给我带来的糕点,有桂花味的,有玫瑰味的,香甜软糯,还是那个味道。
但吃的时候又不免想起你,比我小五岁的元宝小朋友,会不会怀念家乡的味道呢?
后来一想你都出国留学了四年了,估计也早习惯了远离家乡的生活,就收回了多余的怜惜。
心疼你不如心疼我自己,于是高高兴兴地将一袋糕点和季秘书分享而食。
话虽如此,写到这,还是忍不住拿起床头你的照片瞧了瞧,摸了摸你的头发和英俊的小脸蛋,不知你会不会有点感觉呢?
对了,在南京拍的照片今日叫阿佑拿给照相馆去洗了,是下回你来上海看,还是我寄给你?
算了,问你没无用,万一你拍糊了,或是压根没有成像,那洗了也白洗。
想到这事我又有些后悔,那天不该朝你抛媚眼的,真怕你给我拍得鬼迷日眼的,毁了我一世英名。】
“怎么会……”
解予安半是无奈地失笑扬了下唇角,翻到下一页继续。
【说说正事吧,最近谈了两项新工作,一是时装秀的记录影片授权,一是张导新电影的戏服制作。
张导很想要我连带男主演的戏服一同设计了,我倒也不是不能做,但若真接下了这项工作,给祝韧青设计戏服,你这醋缸里的酸萝卜,肯定又要跟我好一阵闹腾,就只好推脱说人手不足,没有时间等等。
你瞧,我是不是还宠你的?
最后,以免你从旁人口中听到什么传闻,引起误会,我就干脆在这将此事跟你报备了。
那日和张导谈事的饭局上,有几个老板叫局,我自看不惯这等行为,却也拿他们毫无办法,谁知这叫来的姑娘中竟有一人是我在裁缝学校的学生。
我想,换做是善良的元宝先生,遇到这种情况,也定然要问问清楚,倘若那学生有难言之隐,怎么也得帮上一把,对不对?
所以我就出面帮了她一把,借钱给她,帮她还清了她父亲所欠的赌债。
而恰好呢,那学生形象气质不错,也想要做模特赚些钱还债,我便给了她一个试镜的机会。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接触了。
哦对了,在发生此事前,那学生问我借过画报,作为谢礼送了我一方自绣的茶杯垫。
这也只是正常的师生互动而已,我觉得没必要同你说,但阿佑那家伙对你真是忠肝义胆,我虽同他嘱咐了,这小子指不定还是要跟你提上两句,不如我直接告诉你来得方便。
该报备的我已向你报备了,我想深明大义的解教官定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吃醋,对吗?】
深明大义的解教官此刻双唇已抿成了直线,不悦地翻过了这页信纸,看向下一页。
【我是躺在床上给你写的信,方才写完一看,字迹好生潦草,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介意,就懒得再誊抄一遍了。
好喽,夜已深,我该睡觉喽。
这封信倘若顺利的话,明后日会送出去,周日会送到你手上吧?
那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距离我们的再次相见就更近了。
过一阵也许天气会转凉,我不在也记得及时添衣哦。
以及,老生常谈的叮嘱,按时吃饭,荤素搭配,不要挑食。
祝愿我们元宝身体健康,开开心心的,每天要想我一百次。
,亲亲。】
信的末尾,在纸页的下端,黑色的笔触以简单的线条勾画着一对小人物。
一个小人的衣服上画着闪闪发亮的金元宝,他像是被绑架的孩子,泪眼汪汪地被绳子捆着手腕,绳子的另一端则被另一个小人牵着。
那个小人的衣服上画着一只三角帆船,脸上露着坏笑,旁边还写了一句对话:“桀桀桀,被我掠夺的金元宝,上了我这艘贼船,你可就下不去了,桀桀桀……”
解予安虽不懂这“桀桀桀”是什么,唇边却不禁泛开了一丝笑意,心底好似融化般涌起温柔的暖流,连之前泛起的酸水也不觉化解了几分。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简笔画,随即又翻到第一张信纸,开始第二遍更为仔细的。
连读了三遍信后,他从抽屉里拿出幅日历来,打开钢笔,看了看被圈起的中秋节日期,往前两日,在周六的日期上打了个勾。
考虑片刻,又划掉周六,在周五这日上打了个勾。
第150章
十月刊
十月初的清晨,
当大厅的落地钟悠悠敲响八点之时,解良嬉穿着一套世纪牌的休闲风格时装,打着呵欠走进了西馆的大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