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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他视线陡地凝滞,手指轻轻抚摸在光滑的纸页上,浅淡的薄唇不觉微微颤动。

    “先生……”

    ·

    “纪先生,真是先生做的杂志吗?”

    “这时装编辑一行上都印着他的名字了,还能有别人?”

    女子裁缝学校的教室里,自一位通校学生从书包里拿出这本杂志放到桌面上后,教室内的氛围便骤然欢跃了起来。

    学生们不论年长还是年幼,不论性格是否活泼好动,都难掩心中好奇,纷纷围到那张桌子旁,探着脑袋看杂志上的内容。

    “这封面上的人物可是秀蝶?”

    “头一回见这样的相片,看不懂,但觉得很高级。”

    “哇……还有施玄曼的彩图!

    ”

    “给我看看,这是什么旗袍,紫藤萝花?”

    “凤尾蝶裙,好美丽的裙子,和它的名字一样优美……”

    “光是纪老师的手稿就足够漂亮了,真想看看它的实物啊,收藏有这件裙子的陆小姐太幸运了。”

    正当女学生们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讨论得正热闹时,教室门口忽然传来男人故意加大音量的咳嗽:

    “咳咳。”

    “校长来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学生们立刻作鸟兽散,混乱而快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待布莱恩·泰勒拿着手杖缓步走到讲台上时,只看到前排某个学生面红耳赤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将印着紫藤萝花纹旗袍的彩色海报对折夹进杂志里。

    “是《纪元》杂志吗?我也正在。”布莱恩语气轻松地一笑,化解学生的尴尬道。

    见校长先生和颜悦色地提起此事,底下的学生们便再度兴致高昂地交流起来。

    “那真是极有意思的一本杂志,真想去纪老师的店里看看那些成衣啊。”

    “报纸上说,纪先生前日举办了一场时装展览,您可有去看过?”

    “纪老师下午要来上课的吧?若能让他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时装画就好了……”

    “泰勒老师,可否让纪先生每周多来上几堂课?”

    “额……”布莱恩稍有些惊讶,平时他上课,可没有办法引起这些学生们如此热烈的反应,谁知这会儿只是提到了纪轻舟所办的杂志,她们便踊跃地发起言来。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豆蔻年华的少女们,看见一位玉树临风又才华出众的男子,怕是很难不生好感吧。

    罗副校长经常因此而为学生忧虑,布莱恩倒觉得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必刻意去阻拦避免。

    “我也想令纪老师多来给你们上课,但他可是位大忙人啊。”

    布莱恩故意用着炫耀的口吻调侃:“他的时装展,两场我都受到了邀请,那是相当之精彩啊。尤其做我们这行的,看完他的时装展,必能收获不少感悟,没能去现场观看之人实在太可惜了。”

    学生们经过一月的学习,自觉半只脚已踏进了时装裁缝之行业,闻言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些向往的情绪来。

    “但也不必觉得太过遗憾,我为你们争取来了一个福利。”布莱恩扬起他稀疏的眉毛狡黠一笑,待挑起学生们的好奇心,便耐心宣布道:

    “今年末的学期考试,学校会举办一场时装表演活动作为裁缝相关课程的考试。你们二人一组,制作一套服装,登台展示,再由老师们担任评委,决出名次。获前三名的六人,便可以获得明年上海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展览门票。”

    有在报纸上读到过类似消息的学生急忙举手问道:“这是纪先生举办的那个活动?”

    布莱恩略微颔首:“正是由他发起的。”

    听闻这个消息,教室内气氛再度点燃。

    学生们有的欢呼雀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为考试而担忧,已提前商量起要和谁分为一组,交流得很是热烈。

    布莱恩见状便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缓缓开口道:

    “看来大家都很有斗志,那就趁着现在努力学习吧。纪先生的课很重要,我的缝纫工艺课也不能随意对待,一件美丽的衣服如果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未免太可惜了,细节处的工艺同样很是关键……”

    ·

    初秋傍晚,晚霞映照在时装屋三楼的飘窗玻璃上,姜黄色的墙面似燃烧般泛着红色霞光。

    时间刚至六点,纪轻舟已收拾好了接下来几日出差所需的工作用品,提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走向门口时,顺便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

    “接下来几天工作室那边就拜托你了,有什么业务上门的话,你先帮我安排着,我下周回来处理。”

    季景含抬起头来,推了下眼镜应声:“好的。”

    “加油。”纪轻舟神色怡然地冲他一笑,接着便匆匆出门,走下了楼梯。

    到了二楼杂志社,他正准备和几个同事打声招呼下班,便被刚从外边回来的解良嬉拦住了脚步。

    “你今日下班怎如此准时?”解良嬉手里提着文件,有些诧异地挑眉。

    “我早下班了,学校那边忙完过来收拾下东西而已。”纪轻舟回话道。

    他订了明早八点的火车票。

    为即将到来的痛苦行程做准备,晚上收拾好行李,务必早点上床休息。

    解良嬉还以为他忘了什么资料在这边,也没多想,半是愉悦半是惋惜地说起自己刚得知的消息:“卢先生刚汇总给我的消息,两日,三千册,已售罄了。”

    纪轻舟眨了下眼睫:“这不是好事吗?”

    “是啊,我只是觉得可惜。近两月《真假凤凰》不是在其他城市热映嘛,一些消息灵通的书贩便屯了几十册几百册运往别地售卖,许多人消息迟了些,想买也买不着,这创刊号在上海可谓是抢手得很。”

    解良嬉倚着楼梯扶手,微微叹息:“诶,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就应该再狠心些,印它个一万册。不过现在再版也不迟,我们可要趁热打铁,加印个三五千册?”

    “行啊,你拿主意呗,只要不影响下期的质量,随你再版几次。”

    “那十月刊呢,还是先印三千册?可要再请施小姐来做封面模特?”

    纪轻舟沉吟着摇了摇头:“首刊销量好,是因为施玄曼的影迷多,我们能借她的名气打入市场,但不能总依靠她的名气卖杂志,此次之后,能留下的愿意花钱长期订阅的读者才是我们这杂志的真正受众。

    “下期就先保守些吧,还是按计划刊印三千册。至于封面服装,我工作室的师傅已经在制作中了,模特请了阿琳娜小姐,已和她谈好了报酬。秋冬款服装穿搭和流行色推荐,我也有了想法,你放心,八号之前我会带着稿子回来的。”

    “八号之前回来?”解良嬉疑惑重复,“你准备去哪?”

    纪轻舟抬手朝着杂志社内伸着懒腰准备下班的员工们挥了挥手,接着看向解良嬉,笑盈盈答道:“当然是南京啊。”

    第152章

    出差(纯感情)

    当车站悬挂的时钟指针转向六点半时,

    一列火车喷着浓烟,缓缓驶入站台,停靠在月台边。

    随着一节节车厢的绿皮门开启,

    乘客们或按着帽子、提着行李箱,或扛着箩筐、背着行囊,拥挤吵嚷着从各个出口下车。

    一道道人流犹如细流般,朝一个方向聚拢,

    汇聚为熙攘的人潮,朝着车站大门涌动而去。

    在这攒动的人潮中,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妇人背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身边牵着个几岁大的孩童,

    手里还提着篮筐,一路逆行穿梭在人群中,挑选着合适的乘客推销手里的货物。

    “先生,

    买束花送太太吧……”

    “姑娘,

    买束花吧,

    可香了……”

    “老爷……”

    她拉着孩子在火车站台处转来转去,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

    却总是被摆手拒绝。

    妇人并未有失望或彷徨的情绪流露,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当走到火车头等车厢附近时,

    妇人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穿着卡其衬衣裤、腰间束着皮带的年轻男子,

    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的立柱旁。

    对方体面的衣着与单身青年的身份,本是个很好的推销对象。

    他既站在这里,

    痴痴地望着车厢门,

    那多半是在等候他的太太或约会的情人。

    只是那高高的个头与冷峻的侧脸,一看就很是不好沟通。

    妇人犹豫了下,还是没过去,

    视线瞄准旁边一个刚下车厢的十七八岁少女,准备凑过去问问。

    就在这时,那年轻男子却忽然侧头,漆暗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提篮上,接着径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卖花?”男子用低沉的嗓音问。

    待他走到面前,妇人才发觉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为高大,她需要使劲抬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神色。

    不过或许是男子衣着干净整洁之缘故,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态平和中还透着丝愉悦,并未给人带来什么特别强烈的压迫感。

    “是卖花。”妇女仰着脑袋应道。

    见对方垂着眼睫看着自己手里挎着的篮筐,预感到或许有生意临门,就掀开篮子上的纱布,露出里边那塞满了半个篮筐的点缀着星星点点雪白花朵的翠绿枝叶。

    伴随着她的动作,本就按捺不住从纱布缝隙中探头的茉莉花香一时更为浓烈,喷香扑鼻而来。

    她取出一束用麻线捆绑着的茉莉花,询问男子道:“先生,您这是在等您太太吗?”

    解予安扫了眼她身旁睁着双乌黑的大眼睛仰望着自己的孩童,静静点了下头。

    “那给您太太买一束吧,可香了,只要两个铜板。”

    解予安看了看她手里的茉莉花,那花枝收拾得还算整齐,叶片也很新鲜,似是下午才采摘的。

    未多作犹豫,他直接掏出钱包来,打开那信封式的皮包,往里一看,先瞧见了某张小照片。

    他眉角微动,唇边也不禁浮现一丝笑容。

    接着翻了翻钱包,拿出一枚小数额的银币递给了对方道:“拿一束,不用找了。”

    妇人看见那银钱,轻吸了口气,连忙伸手接过道谢:“谢谢您,谢谢您。”

    她将那束花递给男子,旋即又弯腰掀开了身旁孩童手里的小提篮,说:“先生,这个您要吗?这个送您吧。”

    解予安正准备转身离开,闻声垂落目光,便瞥见了一抹晚霞般浓丽的橙红花序。

    原来这孩童的手里也提着个竹丝编的小篮子,掀开的盖子下,圆圆的小花篮里,放着几枝芬芳香甜的丹桂花。

    ·

    纪轻舟慢悠悠同阿佑一块排着队从头等车厢下车时,已经是乘客中较靠后的行列了。

    下了车跨上月台,嗅到到外界那夹着煤烟味道的浑浊空气,本就疲乏的身体愈感头昏脑胀。

    直到顺着人流走了几步,望见站台前方,那道高俊挺拔的男子侧影,才觉精神陡地清醒了几分。

    “解予安!”

    即便周围来往旅客众多,声音喧杂纷乱,解予安还是在一片喧嚣中听见了纪轻舟的嗓音。

    他下意识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一道尤为清晰明亮的身影穿过人流向自己跑了过来。

    迎面的晚风吹得青年的黑发凌乱飘拂着,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充满着神采奕奕的明媚光彩。

    解予安略微睁大眼眸,心头怦怦跳动起来,几乎还未怎么看清人脸,肌肉的记忆就已驱使他打开手臂,将人接住抱进了怀里。

    一瞬手中竹篮摇晃,花枝颤动,沁起一股清甜芳香。

    分不清究竟是自然花香,还是青年脖颈发丝间缭绕的香味。

    时隔一个半月,再度感受到这熟悉的拥抱满怀之感,解予安不觉埋头到他颈项,一边用力嗅着爱人气息,一边收紧着胳膊,手掌揽在青年丝滑衣料包裹的腰腹间,紧密地感受着对方温热的体温。

    旁若无人地静静拥抱着充了会儿电后,纪轻舟才放下环绕着他脖子的胳膊。

    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示意他松开手,接着抬眸注视了片刻对方清凛英俊的面孔,皱了皱鼻子道:“好像黑了点啊,还是光线暗的缘故?”

    “天天晒,黑了也不奇怪。”解予安说着,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放下手时,又似不经意地用指腹摩挲了下青年的面颊。

    “那也别晒得太黑了,变得跟骆猴儿那样,我可就要嫌弃你了。”

    “……”

    “什么东西这么香?”纪轻舟扫了圈解予安周身,尔后瞄准目标看向了他手里的篮子。

    其实方才他就闻见了对方身边有股花香环绕,还以为是自己恋爱脑产生的错觉。

    这会儿松开了怀抱依然闻见这味道,才开始寻找起来。

    解予安闻言就掀开了提篮的竹编盖,露出里边那喷香扑鼻的茉莉与丹桂,将篮子递给他道:“给你。”

    “唷,还知道送花了,长浪漫细胞了?”纪轻舟接过了小花篮,拿起一枝丹桂瞧了瞧,诧异地挑了下眉。

    “方才随意买的。”解予安很是诚实地接话。

    接着伸手摘下他肩上的斜挎包,背在了自己肩上,又看了眼提着两只行李箱跟来的黄佑树,揽着青年后背说:“走吧,先出去。”

    纪轻舟将花枝放回了竹篮里,途中看到有牵着孩童卖花的妇人,便顿时明白了手里这花的来处。

    “原来还真是随便买的?也是,这看着就像我当初送你的那茉莉花手串,都是路边摊进的货。诶,我那一个铜板两串,你这篮几个铜板?”

    “……你也好意思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鲜花盛开就这一时,美丽无价嘛。”

    解予安不与他争辩,虽是揽着青年的肩膀并排向外走,目光却总停留在他的侧脸面颊上。

    纪轻舟今日少见地穿了件似乎是藕荷色的真丝缎面衬衣,浅淡的粉色衬得他的脸庞愈发白皙清透,眉眼也愈是温柔,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

    “看哪呢?看路好吗,宝哥哥?”纪轻舟自然能注意到他不断飘移的视线,不禁提醒了句。

    解予安兀自询问:“怎么穿这么粉?”

    “也还好吧,没有你粉。”纪轻舟说罢,还意有所指地哼笑了声。

    解予安眉角微动,也不知发散了什么思绪,耳尖倏然浮起一层红意。

    特意回头看了眼黄佑树,见对方提着行李跟在后方,什么也没听见,这才凑近低声反击:“你也一样。”

    “嗯?什么我也一样?”纪轻舟一副纯真的口吻反问,“我说你唇色粉呢,你想哪去了?”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我所指也是唇色,你以为呢?”

    “好好好,我真信了。”

    “……”

    一路侃着废话,来到了火车站的大门外。

    夕暮时分,皎洁月亮已经升起,低垂的暮色中却仍残留一抹晚霞。

    蓝调时刻的光线下,可见道路旁停着一排的黄包车,还有马车、驴车和四轮推车,汽车偶尔才可见一辆。

    “接下来怎么走,坐小火车去市内?”

    纪轻舟凭着自己上回的经验询问,随后就被解予安带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三轮摩托旁。

    “哇,这叫什么?”纪轻舟不由被这常在影视剧中看见的军用摩托所惊讶,“挎斗摩托车?”

    “嗯,边三轮,问学校借的。”解予安简言回道,伸手从黄佑树手里接过他的行李,放到摩托车后方用绳子缠绕固定。

    接着用眼神示意边车座椅,对纪轻舟道:“坐上去试试。”

    不必他说,纪轻舟已经跃跃欲试地坐到了摩托旁的位置上。

    这边车的座椅虽说包了皮革,但还是硬邦邦的不怎舒适。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他依然很是兴奋,伸长腿斜倚在靠背上,朝着解予安一扬下巴道:“上吧,解教官,带我骑摩托兜风。”

    “你好好坐,坐稳了。”解予安不怎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见他规矩地坐正了身体,这才跨到摩托上,握着车把手准备发动引擎。

    黄佑树见状急忙出声询问:“少爷,那我呢?”

    解予安侧过头来道:“你乘火车至城内督署站,在附近汉府街寻家旅馆住着,那离我学校较近,有事可去学校找我。”

    “八号那天早晨来火车站跟我会和就行。”纪轻舟转过了身来补充道。

    听见一旁引擎发动的声音,就朝黄佑树挥了挥手:“当公费旅游吧阿佑,好好享受假期,再见!”

    “可是……”

    眼看着那辆三轮摩托驶上马路,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黄佑树提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愣愣地呢喃:“我是第一次来南京啊。”

    ·

    约莫八点过半时,随意在一家夜宵馆子吃了碗面做夜饭后,纪轻舟来到了解予安曾在信上描述过的他在南京租住的公寓房。

    “果然是阁楼层,有点矮啊,但装得还蛮不错的。”

    放下行李后,纪轻舟在这不算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据解予安所言,这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听闻他想要租房后,推荐的西式小公寓,原本是一栋英外交官的私人寓所。

    这房屋一二层都已出租给附近的大学工作者,三层虽是阁楼房,内部却也装潢得十分舒适。

    打开房间门,是一间二十平的客餐厅,倾斜的天花板下放着一套皮质弹簧沙发,沙发对面的黑色钢窗前,则是一张既可以做餐桌也可做书桌的樱桃木长桌。

    客餐厅的东侧开着一扇房门,通向储物间,西侧则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盥洗室。

    卧室空间不大,床顶倾斜的天花板衬得屋内光线有些压抑,不过床前却有个小阳台。

    清亮的月光透过阳台门的玻璃窗格洒落在深木色的地板上,室内环绕着阳台外树梢上传来的啾唧虫鸣。

    “还有浴缸呢。”

    推开盥洗室门,开灯瞧了眼,看见里头那洁白的陶瓷浴缸,纪轻舟便觉自己浑身累得散架,急需泡个热水澡缓缓。

    “我先洗澡了,今天出了不少汗。”

    虽是头一回来住,纪轻舟却俨然像是进了自己家般,毫无生疏感,直接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打了声招呼就拿着衣服进了盥洗室。

    解予安跟着进去帮他调了下浴缸的水温,接着便进了隔壁的卧室去铺起床来。

    他独自居住,睡的都是硬床板,天热时就直接铺张席子,这一个多月都是这么睡的。

    但知晓纪轻舟会来住,购买家具时,他就特意备了床棉花床垫,崭新地存放在衣橱里许久,这会儿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夏末秋初,残暑未消,即便入了夜,躺在垫有棉花的床铺上依旧感到有些燥热。

    但纪轻舟着实困顿疲倦,泡完了澡,浑身软绵绵的,往枕头上一靠,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则是被背后紧贴的炙热温度给闷醒的。

    寂静昏暗的屋子里仍散落着月辉的光芒,约莫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一段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纪轻舟睡意朦胧间抹了把自己脖颈上的汗液,才发觉本就系得松垮的睡袍衣带已完全散开。

    一侧衣襟都已被扯到了肩膀处,后颈上喷洒着男子炽热的呼吸,间或有温柔轻吻细密地落在颈侧。

    他稍稍清醒过来,却未发出动静来,想看看解予安会趁他睡觉的时候做些什么。

    结果这家伙还真是正经得很,除了从背后亲一亲他,就只是搂着他的腰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睡觉而已。

    只不过老实的是解予安,小元宝却显然不像他主人那般思想规矩。

    纪轻舟闭着眼眯了会儿,很快就憋不住轻轻地笑了声,嗓音略低哑道:“要不你还是做点什么?时不时地硌我一下,叫我怎么睡。”

    解予安听他忽然出声,似乎也不觉奇怪,约莫早已从他呼吸频率的变化中判断出他已醒来。

    闻言就贴着他耳畔,平静开口:“安分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你求我也无用。”

    “那可不行哦。”纪轻舟翻过身来平躺,语气懒洋洋道:“明天我得去分店那边视察,后天就正式开业了,还有些别的工作,也待完成。”

    “你来这,还忙工作?”

    “不然呢,我都说了我是来出差的,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吗?”

    纪轻舟掀开眼帘,抬手摸了摸他光洁的脸颊,故作调谑道:“你只是我养在外边的小情人,我家里可是有正宫的,最多出差过来跟你睡个觉,别总想这想那的要求太多,摆正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解予安配合问道:“那正宫是谁?”

    “怎么,想逼宫上位?”纪轻舟轻轻咋舌,“你要是给我怀个孩子,那我考虑考虑。”

    “……”

    “怎么不说话,早年征战伤了身,怀不上了?”

    解予安握住他抚摸着自己侧脸的右手,从脖颈缓缓下移:“我看你还是不够累。”

    纪轻舟当即抽出了手,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睡觉了,解元元。”

    解予安似低笑了声,揽着青年的身体往怀里按了按,亲吻了下他的后颈,用仅限两人听见的静谧嗓音道:“,轻舟。”

    第153章

    南京日常(感情章)

    翌日,

    清晨醒来又是晴空万里。

    当纪轻舟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皮,从窗台的轻薄纱帘中望见外边的朦胧树影时,解予安早已起床去上班了。

    他们军校的早操时间是六点四十分,

    看过不知多少份流水账信件的纪轻舟,对于解予安的工作行程很是明晰。

    他披着件睡袍,到隔壁浴室洗漱了一番。

    出来时,扫见樱桃木桌上放着份早餐面包与玻璃瓶装的牛奶,

    便面对着窗户,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了下来。

    拿起夹着火腿片的面包咬了一口,纪轻舟才注意到餐盘下面还压着张字条。

    微微泛黄的纸条上,

    熟悉的钢笔字迹从上至下写道:如要出门,

    抽屉有地图。午时归。

    “都强调‘午时归’了,不就是叫我在家等你的意思。”

    纪轻舟嘀咕了一句,随手将纸条搁到了一旁,

    靠在椅背上,

    边吃着面包,

    边无聊地扫视起桌上的东西。

    昨日购买的茉莉与丹桂,被某人用倒了清水的陶瓷瓶插着,

    摆到了桌子一侧,橙红色的花朵零星散落在桌面上,

    散发着幽幽香气。

    他目光从那洁白莹润的茉莉花上掠过,

    转移到了桌角整齐摞着的那一堆书籍报刊上。

    在那一叠报纸的中央,夹着一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杂志。

    纪轻舟伸手将其抽了出来,

    一瞧封面,

    果然是他们《纪元》杂志的九月刊。

    这期刊发行也才三日,听闻在上海都很难买得到,也不知解予安是托谁弄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杂志,

    将其放到了一旁,接着又无所事事地将那一叠报纸拿了过来。

    本想找个有意思的本地报打发时间,结果翻了几份,发现摆在这的多是上海的报纸,且或多或少都载有关于他时装发布秀的消息。

    “啧啧,解元宝啊……”

    纪轻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旋即摊开了一份前几日的沪报,慢悠悠翻着报纸吃完了早餐。

    将餐盘洗净收进桌旁的橱柜时,时间也已九点过半了。

    见外边阳光正好,纪轻舟便拿上画本和铅笔,搬了张靠椅,坐到了卧室与阳台之间的交界地,如此既能欣赏风景,又能恰好避开刺目的光线。

    这阳台围栏是半人高的白墙,墙外有一棵甚为繁茂的银杏树,再往外则都是人家的屋顶瓦片了。

    纪轻舟慵散地仰着脑袋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感受了会儿室外微凉的清风,接着就打开了画本,开始发散起思维。

    十月刊,十月金秋,丹桂飘香……

    纪轻舟预备在下期杂志上推荐的流行色正是金色。

    由此延伸,推荐的时尚单品、时装搭配和主推面料等,多少也要与之沾点边。

    恰好此次来到南京,他的计划之一就是逛一逛这边的绸缎庄。

    九月刊的内页插图主推面料是四经绞罗,不仅制作了那件紫藤萝旗袍拍摄印制彩图,也专门在后页为此织造工艺做了详细的采访介绍。

    而因知晓自己这个月会来南京,十月刊的推荐面料,他上月就已同解良嬉谈好,定为南京云锦。

    不过这一次要定制面料制作服装显然是来不及了。

    自清朝覆灭,南京云锦因为失去购买主力,业已走起了下坡路。

    本就是寸锦寸金的料子,织造困难,数量稀少,尽管有提前打招呼让骆明煊帮忙留意一番,他也未抱有太大希望,只想自己但凡能够花钱买到,就算是结局圆满。

    至于花色适不适合做衣服倒不怎重要,那色泽绚丽、灿烂如云霞般的面料,即便是作为一块简单的披肩,用来搭配素色的旗袍或款式修身的小礼服,就已足够出彩。

    如此想着,他便手握铅笔,在空白的纸页勾画出一个穿着长款收腰旗袍的高挑女郎来。

    面料的话,既然是秋冬款,可以采用真丝绒、天鹅绒,抑或在秋季上新的旗袍新款中主推的灯芯绒。

    既然是与华丽的云锦相搭配,那低调奢华的黑色金丝绒旗袍或许更为合适。

    但只是一件黑色旗袍又未免过于严整素净。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抬头望向阳台围墙外的高大银杏树。

    九月初旬,秋天的气息还未染树梢,整树枝叶仍是葱葱茏茏的,蓊然森茂。

    纪轻舟漫然思索了片刻,随即低头,在旗袍的侧边裙身绘制上了一枝垂落的银杏枝叶。

    这些图案倘若全部用金色丝线填充绣制,未免又过于醒目,他便在一部分叶片中画上了放射性的镂空,改成了一个个疏密有致的折扇图案。

    将旗袍绘制完毕后,暂时空出披肩处的花纹,纪轻舟又翻过一页,画起了时装图稿。

    跷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打了两幅线稿,时间不觉临近正午。

    头顶的太阳光线逐渐挪移至阳台门前,温度愈发炽热起来。

    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收起了画本起身进屋。

    正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挑挑拣拣地拿了份报纸,准备躺到沙发上看会儿报消磨下时间,就听见钥匙开门声倏然响起。

    他转头望向门口,便见房门开启,解予安同昨日那般穿着身卡其衬衣裤,手里提着三层的竹木食盒走了进来。

    “回来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注意到纪轻舟仍穿着件真丝睡袍,显然未出过门,眉眼神色略有柔和。

    接着便关上房门,更换了拖鞋,将食盒放到桌面上道:“饿了吗?坐下吃饭。”

    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盘的主食和点心来。

    有五颜六色的糕团小点,一份鸡丝面,一份熏鱼面,还有卤牛肉、麻油干丝、五香豆之类的小菜。

    “从哪来的这些?”

    尽管两个多小时前才吃过早餐,但冰冷的白人饭吃进胃里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感。

    此刻看见这卖相不错的面条与小菜,纪轻舟又觉腹中饥饿起来。

    当即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干丝送进嘴里,用凉菜开开胃口。

    “自然是酒楼买的,食盒也是酒楼的,吃完了送回去就行。”解予安回着话,拉开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端过纪轻舟挑选剩下的面碗,他拿起筷子,却暂时未伸进碗里,侧头注视了会儿身边的青年,见他吃得还挺香的样子,才唇角微露笑容,从容地用筷子夹起了银丝般的细面。

    ·

    一餐简单的午饭结束,纪轻舟端着解元宝沏的元宝茶,坐到沙发上喝茶休息。

    见解予安收拾完碗筷后,也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沙发上来,他刻意看了眼手表时间,提醒:“你还不去上班?快到上课时间了吧?”

    “找人调课了,在家陪你。”解予安语气平静回应。

    纪轻舟略感诧异:“不是说明天再调休吗?”

    “后天也调了,已征得上级同意。”

    “啊?你这也太夸张了,一年也就半月的调休时间,一下就花了两三天。”

    纪轻舟放下茶杯,斜倚在沙发扶手旁,踢了踢他套着袜子的脚踝,“就这么想我啊?”

    解予安伸手握住他的足踝,抬起他的腿放到了自己膝盖上,默然没有回应。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夸张,但上午在学校,每每想到纪轻舟独自待在出租房里,便总不由自主地走神,既然无心工作,就索性找理由跟同事换了班。

    纪轻舟见他不开口,心忖对方这假期调得夸张,也有自己决策失误之缘故。

    难得来一回,却要在星期日坐火车回去,毕竟周一还得去裁缝学校上课,但解予安却只在周末才有整日的空闲,他若不调休,他们就只能做夜间情侣了。

    下回再来这,还是自己找泰勒先生将周一的课调一调吧。

    纪轻舟心下这么打算着,支起了一条腿搁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看着他问:“那我们下午做什么,出去转转闲逛一下?”

    解予安暂未回答,视线掠过他修长的双足与松散睡袍下的风光,也不敢多瞧,转而问:“你可还要去分店?”

    “顾楼街离这远吗?”

    “不近,骑车半小时。”

    “那也不远嘛。”纪轻舟下意识判断道。

    话落,他看到解予安嘴唇微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静默中含着几分渴求的眼神看着他。

    “好吧,半个钟头的路程是挺远的,来回一小时了呢。”

    纪轻舟立即明白了他的眼神暗示,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明天正式开业去看一看便罢,我相信骆明煊可以自己应付的。”

    “嗯,那既然不去,”解予安眼睫微垂地注视着他,低沉清冷的嗓音犹豫地开口,“你,可想吃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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