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又来那套?”纪轻舟抬头瞧着他清凛中透着些不悦的面孔,轻轻咋了下舌。尽管知道被对方抱着时肯定会影响工作效率,还是起身让开了位置。
尔后果不其然,解予安很是熟练地占据了他的座位,叉开腿让出一些位置道:“坐。”
纪轻舟暗暗叹气,在他腿间位置坐了下来。
被男人修长的手臂搂进怀中时,他稍稍侧头问:“这样贴着你就有安全感了吗?”
解予安没有应声,将下巴搭到他肩膀上,声音稍显低沉道:“再问一遍之前的问题。”
“嗯?之前哪个问题?”纪轻舟停顿了笔头,回想了刚刚的话题,尔后失笑,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要不要哥哥带你挣钱?”
解予安抿了下唇:“不是这个。”
“哦,那元宝要不要吻?”
解予安闭着眼眸,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回:“要。”
第110章
租房
翌日清晨,
轻云淡淡,日光熠熠。
虽已是腊月二十九,纪轻舟仍是早早起床,
按照计划去工作室,给员工们发薪水和年终奖金。
在全体员工的努力下,年底前的最后两笔客户定制单在午餐前就已经结束,纪轻舟检验了服装质量后,
就将衣服打包,联系了两位顾客。
倘若客人急着过年穿,便让祝韧青跑一趟送过去,
倘若不急,
那就等过完了年,正月里再来试穿。
彻底结束年前工作后,以表达感谢,
纪轻舟特意在附近的一家馆子里订了个包间,
让叶师傅和冯二姐带所有员工去聚个餐。
至于他自己,
因为忘了和解予安打招呼,对方又送了午饭过来,
以免浪费了食物,便只好待在工作室里吃男友送的爱心午餐。
吃过午饭没多久,
房产中介刘经济如约来了店里,
带他去看商铺。
于是便由阿佑开车,纪轻舟二人坐在车后座,
载上刘经济一道去看房。
从霞飞路过去,
离福州路更近,故几人先去看的是位于四马路的那家商铺。
正如纪轻舟所要求,那是一幢三楼三底的中西合璧式房屋,
坐落于宽阔的马路边上,靠近福州路东段。
建筑外观不算漂亮,灰白色的外壳,棕褐色的屋瓦,显得较为沉闷。
内部光线也稍有些昏暗,不过空间倒是分外的宽敞和充裕,墙面和地板也保持得较为干净,总体是一座不错的铺子。
“您看这地段可以吧,就在这路口边上,过去一段路便是报馆街,那是读书人最爱去的地方。
“这一带不仅白日里人头济济,夜里更是喧哗热闹,同样是商贾云集之地,到了夜晚,恐怕大马路也比不上这条路上的繁华。
“莫说茶楼、戏院、小吃馆子多聚集在此,一旦太阳落山,这左右里弄的,随意找个弄堂进去,必能见到几个粉红佳人倚窗招客如花笑……正所谓‘处处珠围兼翠绕,家家燕瘦又环肥’,那是昼夜供欢娱的。”
刘经济并不知纪轻舟开的是什么店,但见他和一个生得高大贵气的男子来看店铺,身旁又跟着个佣人司机,便觉得他们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既是有钱公子哥,有几个不爱逛妓院的,于是就故意这么“投其所好”地拽了句不知从哪处学来的文辞。
他这话音刚落,纪轻舟还未发表看法,便感到自己手指被解予安并拢着握在掌心里缓慢地摇了摇。
显然,对方是在以此表达,这个商铺,他不满意。
纪轻舟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却是故意逗他道:“我倒觉得还不错,这马路上熙来攘往、车马骈阗的,的确很热闹,尤其离信哥儿他们报馆还挺近,房租也符合我的预期,不到八十一个月而已……”
“我不喜欢。”解予安打断他道。
“为什么不喜欢,你都看不见……再说也不是给你租铺子,没有表达喜好的立场吧?”
“气场不和。”解予安给了个玄学借口。
“现在都开始来这一套了?”
纪轻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朝刘经济道:“这边的商铺我看得差不多了,房子蛮好的,就是采光我不太满意,我们去下一处吧。”
他话是这么说,实际真正淘汰这个商铺的原因在于他一路过来,几乎没瞧见什么洋服店。
这边的人流量如此可观,三教九流聚于一地,假如真能经营起高档的洋服店,难道会没人开吗?
纪轻舟不觉得那些精明的商人会放过此类赚钱的机会。所以多半,常在这条路上流通的客人,就不是那种高档时装店的受众。
刘经济听他明确表示不满意,也就没有多劝,随后便关上店铺的大门,赶去南京路看下一个商铺。
相比四马路,大马路这边的商业街就更为宽阔和摩登了,不仅仅是名牌商店、老字号商铺汇聚于此,更有多家百货公司、外资洋行与国货商行等等云集。
所谓的“十里洋场”,缘起便是这一条大马路。
而刘经济所介绍的这栋商铺就位于南京路中间地段,在大马路和五福街的交叉口。
同样是三楼三底的洋楼,比起福州路的那栋面积要小上一些,不过建筑外观倒是漂亮许多,一楼是米黄色的外墙,二层和三层则为蔷薇色的红砖墙面。
从正对马路的那扇嵌着玻璃的店门进去,里边便是全无隔断的三间横向的铺面。
上一任租客退租时,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没有留下,不过如此一来,反倒方便纪轻舟仔细观察里面的环境。
这商铺的空间虽不算特别宽敞,但因是坐北朝南的房子,采光相当不错,一点不会觉得沉闷昏暗。
地面铺的是深木色的地板,油光发亮的,保养得很是不错。
相比之下,漆成姜黄色的墙面就保养得一般,角角落落都已有些泛旧和掉漆,届时要租用的话,估计得贴个墙纸墙布之类的,重新装潢一下。
二楼的空间构造和楼下差不多,沿着设有雕花金属栏杆的楼梯上来,就是一个完全没有隔断的大间。
听刘经济所言,之前这商铺是被租去开化妆品和美容店的,那时一楼二楼都摆满着各种摩登的香粉、香水、面霜之类的美容品,如此也可以理解这房屋的布局。
至于三楼则分了两间房,一间空间稍小,光线较差,估计是用来做仓库的。
另一间明显宽敞精致许多,采光明亮,还附带有卫生间,原来大概率是老板的办公室。
纪轻舟最喜欢的就是三楼的这个大房间,只因它临街这面有两个向外延伸的梯形小飘窗,三面都是白色窗框的玻璃窗,视野分外通透敞亮。
看到这窗子,他便已开始畅想,到时将办公桌摆在这两道窗户之间,闲暇时放着音乐,靠在椅子上眺望街景的画面了……
当然了,前提是,他有空闲时间。
这间商铺整体转下来,不论房屋构造,还是地段位置,纪轻舟都十分满意。
和刘经济在三楼转了一圈,回到楼下同解予安、阿佑会和后,他便问刘经济道:“所以,这边的月租金是多少?”
刘经济听他这么问,就知道这笔生意多半能成交。
他拢了拢自己皮袄,口气很是真诚地说道:“这一块的地段您也知道,放在租界内,那也是最繁华的地方!像大马路上这种临街的商铺,平时都是人家争着抢着要的,根本不会有空缺,所以这房租啊,定然是不会便宜的。
“但您凑得巧,这的房东着急租,您要是愿意年底马上租下,他便能给您个优惠价……不到一百,只九十五大洋的月租,一年起租。”
九十五元的月租,年租金一千一百四?
算上中介费,一千二?
纪轻舟听闻,当场便想感叹一句,这也太贵了!
他的总存款才三千多块而已……
他不禁蹙了蹙眉,扭头转向了解予安,想同他商量商量是否要租下这里。
而待看见对方那从容平静的神色,他又放弃了这想法。
和这位财大气粗的少爷商量完全没用,对方但凡听出他的意思,肯定就会冒出一些“喜欢就租,房租我出”之类的霸道总裁式发言。
纪轻舟考虑了几秒,看向刘经济问:“房东可住在这附近?”
刘经济也是个人精,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他是想越过他同房东讲价。
略带笑意说道:“房东也是位大忙人,南浔商会的会长,盛大昌号的老板,也就是卖那雪花霜的,您若是现在打算租下,那我便帮您去通知一声。”
纪轻舟听闻此言,就知道没有讲价空间。
不禁纠结地踱步到店门口,望着从大马路上缓缓驶过的电车,思量道:“年底前是吧,那我再考虑一晚。明日上午九点,麻烦您再来这里一趟,我到时再答复是否要租下。”
“这房租确实不是笔小数目,您是该好好考虑的。”
刘经济先是表示理解,尔后又摆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态度劝说:“不过也莫错过了时机,我是做这行的,知道这商铺的位置有多抢手,在这条路上消费的,寻常都是非富即贵,您若想挣大钱,做大生意,在这开一家比在四马路上开三家有用得多。”
纪轻舟哪看不穿他的小手段,随意一笑道:“行,我知道了,今日辛苦您了,明天见吧。”
·
“小祝,现在合同签好了,钥匙给你。你是打算明天就搬过来住是吧?那到时候要帮忙叫我们一声。”
位于爱多亚路的一个小弄堂里,祝韧青趁着今日拿到了薪水和年底奖金,就顺路来到了他前几日看好的房子里,和房东签合同,付了房租。
如此便能赶在除夕前,带母亲搬到新家来,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好年。
他新租的房子在一栋石库门的建筑里,两楼两底的房子,楼下是给租客的房间,楼上则是人家房东夫妻的客厅和住处。
而他则租在客厅后面的亭子间里。
那屋子十分狭小,和他目前居住的棚屋差不多大小,却要四块半大洋一个月,但这已是租界里较为便宜的房子了。
从房东杨太太的手里接过那把钥匙,祝韧青略带笑意地点头道:“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都是隔壁邻里的,又是过年,能帮就帮一下。”杨太太穿着藏青色的碎花布袄,看着眼前长相俊秀、衣着体面,也挺有礼貌的新租客,心里颇为满意。
她原本还疑惑,这年轻人穿的衣服明显不便宜,气质瞧着也不像个干苦力活的底层人,怎么会来租这么狭窄简陋的亭子间住。
一个人也就算了,据说还要带他母亲一起住。
起先,她还以为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被赶出来了,那就不好租给这种人了。
后来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洋服店上班的,那工资少、穿得体面也可以理解。
“你是和你娘住,对吧?”杨太太随即确认般地问道。
祝韧青点头,“嗯”了一声。
“你娘身体好的吧?”
“还好。”祝韧青勉强回答道。
“好就好喽,诶呦你别怪我多嘴,我真是给搞怕了。之前有个在纱厂上班的小姑娘带她弟弟来租房子,我看他们年纪蛮小的,人也勤快,就租给他们了。结果她那个弟弟是个病秧子,她有次加夜班没在家,她弟弟半夜里发高烧死在了屋里头,那还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一晚上人就发臭了,房租降了又降,才租给一个外地人……”
杨太太说着便将房租合同一起塞进怀里,朝他挥了挥手,示意没什么事情了。
祝韧青听着略微愣神,尔后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钥匙,走进了即将搬入的房间。
·
寒冬腊月的夜晚,空气冰冷彻骨。
屋外偶尔传来行人路过的声音,寂寥的脚步声衬得这本就冷飕飕的棚屋愈发的清寒幽静。
棚屋内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悠悠晃动的火苗从那雾蒙蒙的玻璃罩中透出光芒,颤颤巍巍地在糊满着老旧报纸的墙壁上印出昏黄的光影。
“这些都不要了吧,娘?”趁着夜晚无事,祝韧青就整理起需要搬家的物什。
寻常看起来有些家徒四壁的破棚屋,真正清理起来,将藏于床底、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挪出来后,就发现他们的家当其实也不少。
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破布烂铁玻璃瓶堆积一地,显得本就逼仄的空间愈发乱糟糟的,满是灯火穿不透的阴翳。
“我看过那边房子,有床,有桌子,有柜子,还有衣橱,这些破烂东西我们平常也用不到,就不要了。”
妇人披着厚厚的灰袄子,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件蓝色竹布的长袍,手持针线对着那昏黄的灯火,微微颤抖地缝着长袍的领子。
闻言,她抬起头,看向儿子指出的那一堆旧物件,稍稍犹豫后,嗓音有气无力地应声:“那这竹靠椅要搬去的,你从裁缝铺子里拿来的都是好东西。”
“嗯。”祝韧青不假思索地应声,一边收拾着,将一些小家具放进麻布袋里,一边说道:“明日把东西搬过去了,我再带您去买件新衣服。”
“我又不出门,不必要买什么新衣服。”
“那就去估衣铺挑一件,您有好多年没做新衣裳了,以后搬去那边住了,您也要出门走走。”
祝韧青说罢,担心他母亲还是不肯答应,又补充:“娘,我现在给先生做助理,薪水很稳定了,先生今天还给我发了奖金,足足二十块大洋,给您买件新衣服过年还是买得起的。”
“你先生待你是好,但那房租不是很贵嘛,都要快五块钱一个月了,一年要六十块,太贵了。”
“您忘啦,我之前还去拍电影了,就拍了几天,给了六十块钱。”
“……好,那就去估衣铺挑一件好的。”他母亲听闻此言,约莫也宽心了许多,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祝韧青紧接着又道:“听先生说,明年我演的电影就会在戏院放映,到时候我带您去看,就是小时候,您带着我在茶馆门口看过的那个会动的相片,很有意思的。”
“好……你带我去。”妇人说话的气息稍有些微弱,似乎已经很累了。
祝韧青扭头看去,见她母亲微闭着眼睛,手上的缝衣针完全对不准衣服,就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道:“别做了,为挣这一分两分钱的,别把眼睛搞坏了。”
“诶,活都接了,自然得做完啊,以后便听你的,不做了。”
“那就明日再做,不差这一天。租界里边的房子有电灯,我们租的那个房间也有,到时候您夜里做活,也能看得清了。”
妇人微微叹了口气,手被青年握着也抽不出来,就只好无奈地点点头,温和笑道:“好好,那便不做了。”
“那您赶紧去床上休息,手都这么冰了。”说着,就将他母亲怀里的衣衫和手里的针线都拿了过来,暂时堆放在了橱柜上。
妇人见状,也只能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床边,掀开那虽然破旧但好歹保暖的棉被,缓缓躺了进去。
随后,祝韧青又整理了一番家具物什,待收拾得差不多,便熄了灯火,沿着那只有几根横档的梯子爬到了暗沉沉的楼板上去。
瑟瑟寒风从瓦片和板壁的缝隙里不停地钻入进来,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轻轻地吸着气,青年弓着身子在低矮的楼板上铺开两床又薄又硬的被子,脱了件外衣盖在被子上,便蜷缩着身体躺进了那犹如薄冰覆盖的被窝。
夜深冷寂,寒意袭人。
他缩着脑袋埋头在被窝里,随着体温渐渐融化床铺的冰寒,没多久就睡得迷迷糊糊。
正当恍恍惚惚,即将进入梦境之际,他忽然听见了“砰”一声的异响,似乎是从楼板下传来的。
尽管觉得多半不是什么大事,他仍是有些心神不宁,就不顾吵醒母亲睡眠,探出被窝喊了声“阿娘”。
声音回荡在沉郁寂静的黑夜中,没有半点回应。
于是又抬高嗓音,喊了两声,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祝韧青陡地清醒过来,来不及披上外套,便钻出被窝,摸着黑爬下了梯子。
当在梯子角站定的刹那,他望见眼前画面,一时间血液逆流,心跳如鼓。
自窗子缝隙投进来的月光苍白狭长,之前熄灭的煤油灯不知何时又点燃了起来,朝矮桌旁投射着黯淡微弱的光芒。
在那混沌交错的光影里,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地上,夹着银丝的灰发凌乱披散,那件缝至一半的袍子铺散一旁,搭在袍子上的手指已然呈现灰白僵硬之色。
第111章
新年
除夕这日,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后,纪轻舟最终还是决定租下了南京路五百二十号的商铺。
并且狠狠心,就签了三年的合同。
当然毫无疑问,
凭他的存款是没办法一次支付这么多租金的,这就得感谢解先生的投资入股了。
至于那凑巧的门牌号,第一次去的时候,纪轻舟未曾注意到,
等到第二次再去时,因为已做好花重金租房的准备,便将这洋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而后才发现它所挂的竟然是“520号”的门牌,
更觉十分有意思。
而身为一个保守的民国人,解予安自然不了解这号码有何意义。
纪轻舟当时便同他解释了这谐音梗的意思,某人听完他在耳边吐露的那三个字后,
也是不由得唇角微扬。
照理既然都斥巨资租下这商铺了,
就应该马不停蹄地开始装修才是。
早一天开业,
便少一天损失。
但这一来马上就是春节了,即便想搞装修也找不到工人,
毕竟此时的社会风气对除夕和新年还是相当之看中的,纵使是那班营营逐逐的工商界之人,
最早也要过了初五才会开工,
迟的甚至会拖到正月二十才复工。
二来么,当日上午签完合同后,
下午他就和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老家去祭祖拜年,
也无暇再管店铺的事,就只好将事业先放一放,专心地过个新年。
上回他到苏州来,
还是为了吃喜酒,只在西中市那新建的洋房里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匆匆回了上海。
此次和解家人过来,是准备住到正月初五的。
甫一下火车,一家人就直接去了解家在桃花坞的老宅。
那是真正的老宅子,相当之深邃宽广,房屋院落几进几出的,又有亭台花木、池塘假山,建筑构件,精雕细镂,廊与长窗,一步一景,布置得很是雅致古韵。
但美则美矣,对于在都市里住惯了的人而言,老宅的冬天则着实有些寒冷幽寂了。
沈南绮大抵也是住不惯的,出发前便同解见山商量好,晚上在老宅吃年夜饭、拜年、守岁等,倘若要睡觉,她便同小辈们去西中市的洋楼住。
于是,他们人虽去了老宅,行李则在下火车后,由仆人直接送去了西中市。
此时的苏州人家,对祭祖之事相当重视,尤其是如解家这般的当地望族,对待家祭,可称得上是极为隆重。
下午一回来,人刚坐下休息不到两分钟,便要去拜祭祖先。
不过这与纪轻舟就毫无关系了,身为外姓人,他连解家祖宗堂的院子也无资格进去。
故而在解予安被带去祭祖时,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解予安小时候居住的院子里晃悠。
这院子虽许久未住人了,打扫得倒是颇为干净。
尤其午后清润的阳光往檐廊下一打,微风拂过,枇杷树影倒映白墙,晃晃悠悠的,分外清静安逸。
绕着曲折长廊无所事事逛了一圈后,他无意间进入了西侧的一间房。
推开屋门,瞥见两旁那高高的书橱与窗角的书桌,他便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小元宝的书房。
书架上放的基本都是些正经的文学名著,他光看书名就毫无兴致,但亦有一些外国的报刊读物和《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这类的闲杂书,以及《西厢记》、《牡丹亭》这独两本的爱情故事。
纪轻舟对书籍本不怎感兴趣,况且这些书多数都没有标点,读起来费劲,但他委实无聊没有事做,就随意抽了本英文书,打算用来消磨下时间。
结果翻了两页,发现是一册儿童读物,又放了回去。
最后挑来挑去的,拿了一本装订成册的《点石斋》,坐到了书桌旁,准备坐在椅子上看会儿画。
这时,他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书桌玻璃板下还夹着几张照片。
没想到曾经问解予安要他的相册无果,居然能在这看到他的旧照。
纪轻舟顿时提起了精神,随手将书本推到了一旁,看起了相片。
这里边总共三张照片,一张是家庭合影,一张解予安和解予川的兄弟合照,还有一张解予安的单人照。
其中兄弟合照和单人照显然是同一日拍的,服装造型都一样,背景则像是在照相馆里。
只可惜没有解元宝开裆裤时期的婴儿照,否则,他多半就能看到某人的黑历史了。
暗自遗憾着,纪轻舟率先看向了那张单人照。
一瞧见黑白相片上那板着脸的小少年,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里面的小元宝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脸小小的,个头矮矮的,未长开的面孔白净稚嫩,清秀又乖巧,一看就是那种学堂里最受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怪不得之前吃酒时,那老爷子说小时候的宝少爷文气得像个小姑娘,这么一瞧,还真是文静得很。
样貌虽清秀恬静,他的神情倒是分外的庄重端正,从小就摆着张面无表情不怎高兴的脸孔,穿着一套小西服,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完全是个富家小少爷的打扮。
“仔细看,五官特点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嘛……”
他略含笑意地咕哝了一句,看起了旁边的家庭合照。
在那张解家的全家福中,他认出了年轻时的解见山和沈南绮,神色严肃的老太太,少年时期的解予川和解良嬉,还有一位他未见过的先生。
那人做军人打扮,面相温和中透着股威严肃静,五官和解见山有些相似,纪轻舟便怀疑他就是解见山的那位兄长,解良嬉已去世的父亲。
在这位先生前面,则站着一个穿着马褂的小元宝。
这里面的小元宝似乎比单人照上的还要更小一点,他想仔细看看,可惜因为是全家福,拍摄时离得较远,相片就比较模糊,几乎看不太清小孩的脸。
纪轻舟视线转了一圈,便又回到了解予安的单人照上。
目光停留在男孩与他母亲颇为相似的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眼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的这双眼睛何时才能复明。
·
“我看了你的照片。”
当解予安祭完祖回到院里,准备带他去正厅吃夜饭时,纪轻舟便同他说起了此事。
此时已接近傍晚时分,日落夕阳斜照庭院,光影婆娑,令人陶醉。
有太阳时,屋外的温度反倒比阴暗的室内温暖许多,因此纪轻舟看完照片后,就在室外长廊下找了个避风角落看书。
见解予安回来,他拉着对方一道在廊下坐了下来,双臂抱胸地倚着廊柱,揶揄道:“你小时候未免也生得太白净了,乖巧俊秀得跟个小兔子似的,真是可爱,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
“或者你叫我爸爸也行。”
“你且做梦去吧。”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回。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真是冷酷无情。”
“……”解予安无言片刻,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个红色的小锦囊,递向他道:“给你。”
“什么东西啊?”纪轻舟略微挑眉,伸手拿过了小锦囊掂了掂,还挺有分量的。
旋即打开袋子,往手一倒,只听金铃细响,一个刻着“長命百歳”的长命锁躺在了手心里。
“这是,给小孩戴的吧?”纪轻舟提起了那金链子晃了晃,长命锁下的小铃铛不断地发出细细的声响。
“你也能戴,从庙里请来的。”
“你还给我求长命,给你自己求个长命百岁吧。”纪轻舟说着就握着解予安的手,将那长命锁塞进了他手里。
“吃过你做的长寿面,我已够长寿了,”解予安语气平静沉稳道,“一起长命百岁,不好吗?”
纪轻舟想了想,缓缓点头说:“这倒也是……照理说我年长你几岁,是会比你先走的,那确实是我比较需要它。”
解予安闻言稍有些不悦地抿了下唇:“新年不可说这些玩笑话,戴上。”
“你这时候倒开始迷信了。”纪轻舟轻笑了声,从他手里接过长命锁,顿了顿道:“我收下,但能不能不戴脖子上?这也太大了,而且金色和我的衣服也不搭。”
解予安稍显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道:“……戴在里边。”
听他口吻,若非看不见,估计早已上手帮他套在脖子上了。
“哦,那我就新年戴,平时随身放包里可以吧?”纪轻舟这么商量着,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稍稍整理了一下金链,塞进了自己的衬衣里面。
“行了,戴好了。”
“确定?”解予安似乎还有些信不过他。
“我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吗?真戴了,要不然你摸摸?”纪轻舟本意只是开玩笑,却见对方真的抬手朝他脖子探来。
就只好解开大衣的扣子,握着他的手掌贴到自己胸口。
他灰色的大衣里边,只穿了件衬衣和一件薄薄的羊绒衫,透过那温暖柔软的面料触感,能清晰感受到长命锁凸起的形状。
“摸到了吗,要不要伸进去摸啊?”
刚这么调谑般地说了句,纪轻舟就感到对方的手掌缓缓上移,摸到了他的领口。
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脖颈喉结间轻轻扫过,毫无预兆地伸进了解开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
长时间待在空气中的手指有些微凉,与温热的肌肤相比尤其冰凉。
纪轻舟身体不禁有些发麻,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对方就提了提他衬衫的领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今夜长辈较多,把衣服穿好。”
“啧……年纪轻轻的一股爷味。”
纪轻舟暗自撇下了嘴,迅速地扣上了衬衫领口的纽扣。
接着将手杖递到身边人手中,拉着他胳膊起身道:“走吧,解老爷,去吃饭了。”
·
此时的苏俗,吃年夜饭就只是家人团聚而已,不邀请别的客人。
尽管如此,解家人除解见山这一支外,整个大家族加起来足有几十人,聚在一块吃饭,要摆个五六七八桌,跟吃酒也差不多了。
年夜饭菜肴自然是相当丰盛的,但小辈每吃一样菜,还要同长辈说句吉利话,气氛固然热闹喜庆,对纪轻舟这个外人而言,却觉得有些拘谨。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年夜饭,纪轻舟本以为可以去洋房安心休息了,结果后续还有封井、接灶、挂喜神等等的活动。
幸好这时候,骆明煊拉了条大黄狗过来串门,问他们要不要去荡观前,纪轻舟闻言自然是一口答应,于是就叫上解予安和黄佑树,四人一块去观前街逛灯会。
除夕夜的街道别有一番热闹,沿河的长街上张灯结彩,寻常开张的店铺这会儿多关了门板,与家人团聚过年,但仍有不少买吃食的,搞杂耍的,露天书、猴儿戏、套圈、糖人、变戏法,总之是种种街头娱乐的摊位沿河而列。
天气虽严寒,但周边总有穿新衣的孩童奔跑游嬉,一路过去,每路过一家茶馆必能听到那说书唱曲声,锣鼓声中时不时地响起几声鞭炮,分外的欢闹喜气。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从人群中穿过,心想某人即便看不见,处在这环境中,也当能感受到新年的欢快热闹。
至于骆明煊,来了这就跟猴子回了水帘洞似的。
不论是变戏法还是西洋镜,走绳索还是耍刀枪,每个摊位的活动都要挤进去参观一番,并附带给纪轻舟讲述一些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这拉洋片的现在还有呢,小时候我最爱的活动,同样的片子我能看上三五遍!”
当路过一个西洋镜摊位时,听见演员敲锣唱词的声音,骆明煊便带着他们过去围观。
纪轻舟看了看那几个孩童挤在木箱前的场景,大概能猜到他们在看图片之类的东西。
“我最喜欢看那种民间小故事,配上图片唱得可生动,”骆明煊快活地说道,“但元哥就一点不感兴趣,他这人没有童趣。”
解予安语声淡淡:“边看边哭的童趣,我确实没有。”
纪轻舟闻言诧异地看向了骆明煊:“这玩意儿你还看哭了?”
“啊哈哈,那不是有次放了个沉香救母的故事……”
骆明煊挠了挠头发尴尬一笑,马上又义正词严道:“我那是感动于沉香的孝心,哪像解某人,铁石心肠。”
纪轻舟顿时摇头:“这我不认同,解某人心肠可软着呢,他就是嘴巴硬。”
解予安全然不理会他们对自己的诽谤,一派从容道:“聊完了?去下一个。”
说罢,不待二人反应,就拉着纪轻舟的手退出了人群,方向感极准地朝着前方走去。
一路边逛边瞧,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中心的道观。
骆明煊抬头望了眼被杂耍摊包围的建筑,临时起意道:“诶,都到玄妙观了,要不进去拜拜吧?”
纪轻舟看了看头顶的星空,问:“这个点吗?”
“这个点怎么了,多的是新年来上香求神的。走吧走吧,不去别的地方,就去三清殿拜拜呗。”
骆明煊说着,就将那大黄狗的狗绳交给了黄佑树,让他帮忙牵着,尔后朝纪轻舟招了招手,抬步走向了道观。
纪轻舟看了眼解予安,见他没反对,想着某人这眼睛都大半年了还未见光明,去祈个福也好,便拉着解予安的胳膊朝里面走去。
春节虽有不少到寺庙道观馨香祷祝祈求福佑的,但他们这个点来得还是有些早。
玄妙观门口倒分外热闹,进了里边就觉清净许多,尤其入了三清殿,里面空无一人,唯有烛火摇曳,昏黄寂然中,巍峨神像静静地俯视众生。
骆明煊不知从哪拿来了几炷香,在烛火上点燃,给了他们一人三支。
他平日里总嬉嬉闹闹的,到了神像前却是严肃了许多,不再嬉皮笑脸的,双手举香认认真真地站在拜垫前默声祈愿。
纪轻舟见状,也拉着解予安过去并排而立,举着香合起眼,先给解予安祈求了一个眼睛尽快康复,顺便也给自己求了个事业顺利。
默念完愿望,转头见解予安已经结束了祈福,就往旁边探了探身,凑近了小声问:“我帮你求了早日康复,你求了什么?”
解予安稍稍一顿,低声回:“国泰民安。”
“……你这样显得我格局很小啊。”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又举起了香道:“那我重来一遍,也求个国泰民安。”
说罢便又闭上眼睛,开始祈愿。
兴许是气氛使然,当祈完福当朝神像弯腰鞠躬时,他的心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过往思绪涌起,不由得于心底默想:新年了,假如我这辈子回不去的话,便希望我在现代的父母亲朋,也能够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此事也只可与神说了。
第112章
创业初期
正月初的清晨,
晨风固然凛冽,阳光却带着丝丝暖意,暖得令早起赶车之人甚至有些许的不适应。
初八这日,
照理还未全面复工,祝韧青在跨上电车时,却发现车里乘客挤挤挨挨的,早已没有座位。
于是就随意找了个空位,
抓着根栏杆勉强倚靠着。
搬到爱多亚路后,距离霞飞路上的工作室就近了许多,以他的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