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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哪怕一点点都可以,他孤注一掷地等待着,倏忽幼稚得像一个得不到玩具就不肯离开的小孩。

    “小心!”

    总算挣开束缚的娜娜,瞥见一条意欲偷袭的腕足,大声提醒。

    陆尧一动不动。

    多亏姜意眠反手拉他往左一个倾斜,才堪堪躲过一劫。

    ——她至少没有厌恶到要他去死的地步。

    生死关头,陆尧一向高速运转的头脑里,竟然只冒出如是想法。

    “你怎么了,还好吗?”

    姜意眠抬手在他眼前晃动,纤细的小指不经意触碰到他冰凉的面颊。

    ——她是关心他的。

    别无所求的时候,原来她偶尔也愿意关心他。

    喉咙轻轻滚了两下,陆尧回过神来,捉住她的指抵在唇边,沉沉地‘嗯’一声。

    “……”

    好像有点奇奇怪怪。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究,姜意眠低头望去,深沉的洋流之下,一个庞大的阴影轮廓正悄然蛰伏在他们的脚下。

    是海怪。

    这只海怪腹部臃肿,走形的头颅顶上有且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为什么,它身上那些泛着深蓝色荧光的圈纹看起来这么眼熟?

    “陆尧,你往下看。”姜意眠想起一个存在:“这海怪是不是我们在深海里遇过的那只?”

    ——我们。

    再次提取到喜欢的字眼,陆尧低眼俯瞰,果然是那只被他摘掉一颗眼球的海怪。

    而对方显然更早认出他,仰着脑袋,直勾勾盯着着他,仅剩的瞳孔里爬满蜘蛛网一样绵密的恨毒之情,光是看着都让人感到头皮发紧。

    它是来复仇的。

    陆尧皱了皱眉,触须卷住姜意眠的腰。

    “?”她不明所以。

    陆尧向来不喜欢浪费力气解释,薄唇一掀,只给出一个字:“走。”

    一股推力袭来,姜意眠下意识拉住娜娜,几秒的功夫,两条人鱼被送出去老远。

    直到触须力所能及的长度极限,它松开她,又亲昵地在她脸边蹭了一蹭,旋即头也不回地折返。

    陆尧没有跟上来。

    后知后觉这一点,回头望去,大海汹涌动荡,她们原先所处的位置已被腕足吞没。

    她依稀能从一片混沌里分辨出陆尧的身影,以一种冷漠而狠决的姿态与海怪对峙着,就像曾经发生在深海中的战斗再次重演。

    “别看了,族长不会来了。他要对付海怪,接下来只能我保护你。”

    与其同时,散落的海怪察觉这儿有两条鲜美的小人鱼,立刻热切地伸长触角,渴望将她们捕杀。

    成片的触角仿佛滔天巨浪,朝着她们压来。

    娜娜二话不说,拉起姜意眠就跑。

    薄薄的肌肉绷得好似弹簧,她们飞速穿梭于大海之中。

    明明气氛紧张至极,可娜娜狠心从自己的尾巴上拔下两块鳞片,其中一块递给她,还能用往常那种骄纵的语气警告:“这是我最坚硬、最漂亮的鳞片,看在半个朋友的份上才借给你用,待会儿还得还给我,绝对、绝对不准弄丢!不然就算是你,我也要记仇算账的!”

    两片怕是不够。

    娜娜一手拉她,一手执鳞片开路。

    而她不擅长使用鱼尾,速度上起到拖累作用,只有在断后这方面上,勉强还能帮得上忙。

    快速判断完局势,姜意眠果断从自己的鱼尾、相同位置上拔下两片鱼鳞,一片握在手里,一片衔在齿间,也能给攀附在面颊周围的触角造成威慑。

    右手则是看准敌人靠近的瞬间,利落地一划,将它割成两段。

    “……其实也你不赖嘛,拔鳞片可疼死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回来。”

    娜娜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一边矫健地绕开埋伏。

    瞧见前方一片黑蓝的水,提高声音:“到处都是海怪的血,你记得屏住呼吸,不要受到影响。我们待会儿去水面上再换气。”

    姜意眠自然没有异议。

    上浮,下潜,左拐又右绕,周而复始。

    她们在触须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里拼命逃亡,眼前的画面不断变化,所有纷乱的残影从眼前一掠而过,简直比过山车疯狂一千倍。

    整个世界仿佛被摁下倍速键,不知过了多久,那片阴影逐渐褪去,终于被她们甩在尾后。

    哗啦一声,钻出水面。

    头顶浓云不散,远方电闪雷鸣,自然界的力量仍在咆哮不止。

    “还是不安全。”水温太低了,娜娜搓着手臂,可以听到她牙根深处发出的颤栗声:“我们得逃得更远一点……沙滩……祖姥姥说……”

    她们脸上都结了一层薄冰,眨一眨眼,细碎的冰屑便从眼睫上簌簌地掉落。

    “那边有岛。”

    姜意眠看到一座被浓雾围绕的孤岛。

    在这般毁天灭地的末世景象里,它的存在既神秘又诡静,让人摸不清楚,雾气之后,究竟是一个凶险的陷阱,还是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

    “走吧,我们去那里……”

    娜娜打了个喷嚏,又潜回水下。

    不清楚是否有科学原理可以支撑这个现象,丝丝流动的白雾在呈现软软的絮状,像保护壳一样笼罩在小岛周围。

    周围挂着不少动物的尸体,也阻隔着糟糕的水质,但她们可以毫发无损地穿过水雾——相当绵柔的触感——随即看到一片闪闪发亮的沙滩。

    “这里的水真干净,好像也不冷了。”

    确定没有威胁后,娜娜一下松懈下来,没有形象地趴在礁石上,“我的肩膀好痛,是不是被海怪扎了?”

    仔仔细细查看好几遍,确实发现一根尖针粗细的触须,长度近似一根及腰长发。

    姜意眠控制着力道,提问:“海怪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浅水区?”

    “你看你又不懂了吧。”

    娜娜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开,得意洋洋地卖弄起知识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平均五百年会有一次海变,然后都发生在春天之前。”

    “海怪也会在春天之前陆续沉睡,只有出现海变的时候才能离开深海。深海的食物肯定没有浅海多,所以它们趁机跑上来填饱肚子,明白了吧?”

    “嗯。”

    冬眠的熊,春眠的海怪。

    虽然季节不同,不过行为本质应当是相同的,都需要在此之前储存够足量的食物。

    这么说的话,陆尧该不会……

    “姜意眠,你看!”

    思绪被打断。

    娜娜有着一惊一乍的习惯,经常吵着嚷着要她看这看那,姜意眠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

    始料不及地入目,她进入副本后一直在寻找的任务目标。

    ——人类。

    整整四个人类,三男一女,站立在沙滩与丛林的交界线上,围在一颗形态怪异的植物旁,似乎正脸色肃穆地交谈着什么。

    她一眼看到那个站在中间、身披白大褂的青年。

    很高,清瘦。

    背影并没有陆尧那样的精壮感。

    一缕微风吹起他的衣角,勾勒出凹陷的腰线,雪一样的皮肤,反而给人一种清冷、斯文的错感,像一支沐浴着阳光也不会化掉的白色冰淇淋。

    姜意眠定定望着他。

    似有所觉,他身形不动,侧脸微微一偏,一双漆黑漂亮的眼往这边看来。

    她立即摁着娜娜躲进水下。

    但终究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惊鸿一瞥,姜意眠的耳边响起鱼姥姥乌鸦般粗哑的嗓音,遍遍重复:“我要你看到的第一个人类的心脏。不要妄想用其他假冒品代替,否则你将永远无法解开疑惑。”

    不由得心下一沉。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那个造成系列「艺术拼接」残忍分尸案的罪魁祸首。

    一个年少的连环杀人犯。

    季子白。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尧这人,就是又冷又直。

    该冲的时候狠不下心冲,不该冲的时候又变成纸老虎,出乎意料的好欺负,好糊弄。

    所以你看吧,你在那边打架,季子白都赶来抄你老家了晓得伐?

    第87章

    深海(9)

    公元4021年,雾岛。

    四位‘自然联盟’成员正对岛屿生态进行日常的观察记录,今天的重点关注对象,是一棵树。

    “茎干笔直,高约七米,树叶成分裂的羽毛状。”

    “成熟的果实外表呈棕褐色,形状近似球形,外壳坚硬厚实,内里应该包含着少量果肉,大量……咦。”

    徒手掰开一颗‘椰子’,浅紫色的果液淅淅沥沥从指缝间淌下。

    这与他们费劲千辛万苦收集到的,‘大灾害’之前旧人类所撰写的《热带植物大全》残页:「椰子树,广泛分布在**地区的大型**科植物,一般高达25米以上。胚乳内部富有大量乳白色的椰汁,椰汁饱含蛋白质、**、维生素*、以及********等矿物质」,截然不同。

    “为什么是紫色的汁水?树高也完全对不上号,原来不是椰子树吗?”

    他们之中唯一的女性成员丽丽,担任记录工作,不禁咬住笔头:“可它明明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最符合历史照片的一种树……”

    “——也许这是一颗经过‘异变’与‘自然淘汰’的椰子树。”

    观察员顾明说出自己的推测:“我小的时候,曾祖父曾经说过,格陵兰病毒爆发的第二年,‘大灾害’降临。陆地上不少放射性物质遭遇泄露,当时波及范围极广,对周边动植物都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我想,这座岛特殊的生态圈很可能就是辐射异变的结果,之后又经过频繁的地震、海变等自然因素的筛选,最后才以这种较为低矮、鲜艳汁水的形态生存下来。”

    “又是旧人类干的好事。”性格冲动易怒的Paul,提及旧人类总是一腔愤恨。

    顾明继续道:“自然界色彩艳丽的物种往往具有毒性,我认为椰子树进化出紫色椰汁的目的,目的是威慑敌人,以此保障自身的繁殖。季教授,您觉得呢?”

    被称之为教授的青年侧着头遥望远处,双眼轻轻眯起,似乎看什么东西入了迷。

    “季教授?”

    顾明又喊了一声,他才施施然转回视线,从成员们的面上一一划过。

    那种淡漠又倨傲的眼神。

    就像看着蝼蚁一样。

    季教授只看了一眼‘椰子’,兴致缺缺地甩出一个问题:“大灾害发生在一千六百年前,你的祖父今年多少岁?”

    顾明怔了两秒,羞愧地面红耳赤。

    虽然教授没有明说……但他听明白了:为了克制人类无尽的欲望与本性之恶,避免重蹈覆辙。有关旧人类的一切早就随着他们的逝去被摧毁,连珍贵的大灾害史实资料都不小心混入其中,被错误销毁。

    新人类作为没有历史、没有过往的新物种,遵从‘保护自然,友善、平等、谦虚与无知’的核心信仰。

    像他这般仅仅通过代代相传的言语、自以为是的推测,来判定一种植物的来龙去脉,未免太过傲慢,太不严谨,很容易堕落为狂妄劣质的人。——就像旧人类那样。

    “抱歉,教授。”

    顾明失落地低下头去,一时间被自厌的情绪包裹,没有心情再去倾听对方更为有理有据的分析。

    “喂,别难过啊。”Paul偷偷摸摸接近,耳语:“我可不信他那套,还是你说的靠谱。”

    顾明摇了摇头,笑容里掺杂着些许苦涩。

    他是真的喜欢自然,愿意以生命为代价保护他目光所见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

    可他知识有限,对大自然认识太少,在「大灾害前后生态差异」这个课题上,几乎使不上一点儿劲。

    不像这位季教授,年纪轻轻被誉为‘活的动植物大百科’,可谓自然联盟仅存的人才,难相处一些又有什么呢?

    顾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知道这位除非必要,否则根本不愿意同他们说话的教授,刚才在看什么?为什么那样入神?

    他侧目看去——

    旋即因震惊而张开嘴巴、怔在原地。

    “顾明,顾明,教授喊你。”

    丽丽几次暗示都无果,忍不住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你们看什么啊这么好看?”阿姚紧随其后。

    于是季子白看到的,便是这三个人面朝金色沙滩,仿佛化为三座永恒的石像,一致失去了声音,差点也忘了呼吸的场面。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这可是来自教授的提问,顾明用力掐自己一把,才堪堪分出心神,结结巴巴道:“那里好像有、有两条、人鱼。”

    *

    人鱼,一种大灾害之前被普遍认为不存在的传说生物,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尾,常年生活在水下,鲜少接近陆地。

    世纪大灾害之后,新人类诞生,会对水质造成污染的船舶被列为禁物之一。

    自然联盟试着发起过「生命的起源——海」的系列活动,鼓励人们通过原始小舟走近大海,探索大海之下的万种生物。

    然而由于人鱼的罕见性,几百年下来,这个领域近乎空白。

    可想而知,有生之年能目睹两条人鱼的模样,这几个幸运的人类该有多激动。

    “小心点儿,不要吓到她们!”

    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小步靠近,脸上挂着笑容:“嗨,你们好,两位可爱的人鱼小姐……”

    人鱼们立刻往后足足退了半米。

    看起来不太买账?

    “Paul,你确定她们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丽丽发出质疑的声音。

    事实上,人鱼的思维能力、种群社会程度一直是饱受争议的话题。

    有人说他们不具备‘人性’,无论长得多么类人,本质与猫咪、老虎无异,都被纯粹的动物性统治着。

    鉴于这个意见涉及物种歧视,属于严重的思想错误,没过多久又被矫正为:人鱼的语言系统十分完善,生活在高度社会化的环境中,拥有一定智商,但只会模仿而无法独立发明复杂的工具,所以的确不具备创造性。

    无论如何,摆正态度总是没错的。

    顾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以哄小孩般的口吻,轻声细语道:“请相信我,我们是友好的。”

    剩余两人也连忙举起手来,脸都笑僵了,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武器,你看,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与万物平等相处的新人类,从不故意伤害任何动植物,尤其你们生得这么美丽!简直是大自然无与伦比的创作!对了,请问,你们为什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据我所知,人鱼更倾向集体活动,不喜欢靠近沙滩,难道你们跟种群失散了?是海变冲散了你们吗?你们该不会受伤了吧,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供食物与药品……”

    居然真的是活生生的、纯真的、懵懂的年轻人鱼。

    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她们稚嫩的面庞是如此莹白剔透,唇畔好似娇艳的玫瑰。

    两只耳鳍薄如蝉翼,滴答滴答落着水。

    要不是方才那条红色人鱼发怒地伸出长爪,尾巴‘啪’一声甩在水面上,溅了他们满身的水。

    恐怕他们会以为她们是来自神话故事的精灵,一个美妙的幻想,而非真实存在的生物。

    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痴迷于自然造物的人类流露出炙热的目光,心潮澎湃。

    “原来这就是人类?”

    娜娜生平头一回近距离接触人类。

    大约发觉对方压根没什么战斗力,危险解除,她反而起了浓浓的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有的没有,怎么比我还能说?”

    ——很显然,娜娜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她有记忆传承,却无法理解人类语言,可能有两种原因:

    一、自人类语言出现后,双方的文化从未发生过交集,所有人鱼都无法与人类进行沟通,包括鱼姥姥。

    二、或许是新旧交替的标志之一,新人类改变了语言。

    不过,无论以上哪种猜测为真,都无法解释姜意眠的疑惑:为什么她能听懂?

    眸光微动,她暂时不准备透露这一点,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半真半假地说:“可能是夸你好看。”

    “原来他们也知道什么叫好看?哼,我当然好看,而且还有更好看的呢!看我让这些笨家伙长长见识!”

    爱美的娜娜被激起好胜心,突然钻进水面,高高一跃。

    线条流畅的鱼尾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每一块鳞片都富有光泽,形状饱满。

    人类毫不吝啬地给予赞叹,欣喜至极。

    娜娜非常享受这种直白的追捧,滴溜溜的眼珠转到金发麦肤、身材雄壮的Paul身上,兴冲冲地宣布:“我要把这个人类带回去,做我的俘虏!”

    姜意眠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一时没有留意她,待反应过来时,娜娜已经唱起了歌。

    她的歌声既空灵又诡秘,腔调低沉,一句句古老的歌词化作一根根线,交错编织成无比美好的幻梦,在天地间回荡。

    人类的脸上渐渐浮现迷醉的表情。

    “娜娜。”姜意眠拉了拉她:“你在唱什么?”

    “人鱼的歌呗。”娜娜笑嘻嘻地抽空回答:“美女,太阳,宝藏,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他们,多好玩啊,他们肯定没法拒绝!”

    说完又投入地唱了起来。

    可怜人们清醒不过一瞬,抵不过美梦的召唤,再次深深地沉沦下去。

    走近我,走近我。

    人鱼这样呼唤着。

    他们形同没有思想的傀儡,喃喃着‘走近你’、‘走近你’,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没有人能拒绝……吗?

    姜意眠目光一偏,落在离她们最远的那个人身上。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双手插在兜里,好似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懒懒放任一切事物自由发展。

    同时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季子白。

    他的视线里具有一种仿佛实感的压迫力,浓稠的血腥气。活像一块散发着腐臭味的沼泽,连吐出来的气泡都糟糕得令人反胃。

    既然陆尧拥有之前的记忆,该不会他也……

    没等她继续想下去,忽然,季子白抬脚往前走来,难道也被娜娜的歌声所迷惑?

    姜意眠微微皱眉,有些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果然。

    季子白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在那三人深受歌声蛊惑、海水堪堪没过胸脯的关头,他掀了掀唇,吐出一句:“真没意思。”

    声音不大,但诡异地具有力量,生生将他们的理智拽了回来。

    “难以置信,我们怎么会在海里?”

    “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头好痛。”

    回过神来的人类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岸边,手忙脚乱地拧着衣服、裤脚,心脏仍在扑通狂跳。

    他们竟与死神擦肩而过。

    差点就不明不白的溺死海中,想起来都一身鸡皮疙瘩。

    顾明连忙道谢:“谢谢教授,要不是您的提醒——”

    “让开。”

    “……”

    顾明默默让路,季子白径直掠过他们,一步一步,稳稳抵达礁石凸出的边锋处。

    风吹得衣摆猎猎扬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落在干净的水面上,宛如一个牢笼。

    他稍稍低下头,笼子便捕住了她。

    一条人鱼。

    不知道为什么,看清她的那一刻起,就好像看见一只脆弱的初生羊羔、一个没有眼睛洋娃娃,或者一朵枯萎的花,一块破碎的宝石。

    总之是一种美又残缺的东西,非常有趣,十分喜欢。

    光是看着,就从心底涌出一阵奇异的、难以压抑的兴奋。

    ——这是我的东西。

    他莫名诞生这个想法,坚信这条人鱼就是他的玩具,他的宝贝,一整个都该归他所有。——连她自己都没有抗拒的资格。

    仿佛只要开口说一声:“我是你的主人。”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摘下她的眼睛,剥离完整的一块皮肤,放进漂亮的玻璃瓶,珍藏在他的床头。

    但是。

    当然不可能随便说出那么隐秘的话,所以他想了想,改成一声意味深长的:“过来。”

    那条人鱼又警惕地往后退。

    顾明看在眼里,生怕‘不会说话’的教授把难得一见的生物吓走,硬着头皮提出建议:“教授,呃,我想,您的语气可能稍微冷淡了一点,要不要试着,温和一点?”

    温和。

    两个陌生的字组成一个陌生的字眼,轻巧地划过唇齿。

    季子白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手绢——为了环保,新人类不再提倡任何一次性用品,包括纸巾——仔仔细细地将碰过树木的手指擦得干净。

    而后再把它折起来,边角整整齐齐,放回另一边口袋。

    拉扯唇角,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蹲下身,朝他的所有物伸去手掌。

    “——过来。”

    他无比‘温和’地说:“离我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季狗的心理活动本来不是这样的,不过昨天抄写张爱玲先生的作品(为了提高文笔,我是个垃圾)看到一段妙绝了的描写,就很班门弄斧地化用了,应该没有关系吧……?

    张爱玲《年轻的时候》原句:

    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轻轻掐下她的头来夹在书里。

    ↑

    谁看了不说绝,啊,30w字的病态血腥爱情脑补完毕。

    第88章

    深海(10)

    姜意眠当然没有靠近他。

    更不可能握他的手。

    对她而言,无论经历多少个副本,认识多少人。真要问起心目中的危险排序,季子白必排第一。

    原因无他。

    季子白对男女老少皆能下手,说明他没有底线;

    不但杀人,而且着多次分尸的行径,足以证明他对他人生命的蔑视,对杀戮的享受,已经无可救药。

    况且相比霍不应的特殊时代背景、陆尧的机械改造前提、以及戚余臣被逼绝望才误杀陈谈。

    季子白更像自发的、乐在其中地作恶。

    像他这种人,仅仅出于无趣,就能把杀人当做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身在法制时代都不尊重同类的性命,如今又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保护自然呢?

    她对此抱有怀疑,本能地起戒备。

    而娜娜不清楚前因后果,光看季子白的长相,拿定一个主意:“该死的人类,害我到手的俘虏都没有掉!那就让他自己来当我的俘虏好了!”

    说着,她便要游向礁石。

    姜意眠伸手阻拦。同时,她们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娜娜,你又在胡闹什么?还不跟我回去?”

    !!

    活像老鼠见猫,娜娜一个激灵躲到她身旁。回头瞧见那条浅灰色的雄性人鱼,愁眉苦脸道:“麻烦,大麻烦,父亲怎么来了?我最怕他了!!不是说好成年就不需要他管吗?怎么还找到这里来啊!”

    原来是娜娜的父亲。

    姜意眠与来人(鱼)对上视线。对方语气不变:“你也跟我走。族长受伤了,正在到处找你。”

    她眉心一跳:“严重吗?”

    人鱼神色镇定:“活着。”

    “……”

    听起来相当不妙,有种危在旦夕的感觉。

    一个是因为她才被海怪记仇的陆尧,一个是突然而是的危险人物。去留之间,姜意眠回头看了一眼。

    浪潮拍打着沿岸。嶙峋的礁石边,季子白始终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没有变,表情却渐渐褪空。

    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是一双漆黑的眼里裹挟着浓烈的新鲜感、病态的占有欲、侵犯欲,或者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犹如无底漩涡,正深深凝视着她。

    其他人类则一脸‘震惊!居然还有男人鱼!’、‘惊!继两条小人鱼之后,我竟在同一天有幸又看到一条大人鱼!’的表情,激动得交头接耳,眼冒金光。

    “走吧。”她做下决定。

    由娜娜的父亲带路,她们扑通一声扎进水里,越过浓稠的白雾,回归种族的领地。

    这时,水下的冰柱已然消解,暗流与闪电皆数退去。一轮金黄色的太阳挂在高空,光线照射进蔚蓝的水面。动物们们悄悄从斑斓的珊瑚堆里探出脑袋,没有察觉危险,松了一口气,旋即大摇大摆地游出来,

    海怪不复存在。

    海水变得加倍清澈、温暖。

    巨大的鲸鱼翻过水面,发出古老而悠长的低吟。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验证:海变结束了,寒冬也到此为止。

    春天来了。

    *

    “这次海变一共损失二十七条雄性人鱼,十八条雌性人鱼。多亏族长及时带领族群展开反击,事情没有严重到八百年前濒临灭族的程度。”

    回去的路上,娜娜的父亲表示,陆尧付出最大努力驱逐海怪,可谓尽到族长的责任,理应受到尊重。

    加之她们对娜娜出手相助,作为报答,他将在陆尧重伤恢复期间,负责提供他们日常所需的食物。此外还会组织其他人鱼轮流驻守附近,以免其他具有威胁的大型动物趁虚而入,对人鱼一族展开报复。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尧受伤也有自己的一份原因。姜意眠问:“陆尧伤得很重?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对方不答反问:“你应该知道,族长体内流淌着一半的海怪血液?那么你自己小心,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可以找我。”

    姜意眠点头答应,一时之间并没有理解,‘陆尧是海怪混血’与‘她要小心’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逻辑关系。难不成陆尧受伤之后性情大变?变成海怪?

    应该不至于。

    这样想着,进入洞穴,抬眼看到面色苍白、浑身是伤的陆尧,正双眼紧闭地躺在贝壳里。

    鱼尾无力地垂挂在壳外,鳞片不知为何向外翻,如刀刃一般直立,露出底下淡青色、又混着常规肉粉的皮肤,像一块调色失败的颜料盘,或者炸毛的猫。

    看起来确实很糟糕。

    她还想走近看看,猝不及防,陆尧的触须仿佛受到惊扰的凶兽,‘嗖’一声窜到面前。

    灰黑色的吸盘大大张开,覆盖着黏腻的分泌物。内里两排尖锐密集的勾针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只需一点点力,就能将她的肉皮撕烂。

    “哈、哈、”

    触须们发出古怪的、类似喘息的声响。

    它们因陆尧的负伤而处于暴怒状态,本能地防备着外界,要对任何入侵者格杀勿论。

    可是,这条人鱼的气味好熟悉,好喜欢。它们鬼使神差地,竟然不舍得伤害她,故而迟迟没有动作。

    不过,一旦入侵者暴露前进的意图,它们又会迅速追上来,凶恶地‘怒吼’,绝不允许她靠近陆尧。

    这种情况下,姜意眠只好屏息凝神,站着不动。

    画面如同嘶嘶吐着舌头的毒蛇,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对峙。局势僵滞良久,后者忽然想起前者可能具有独立思维,试着与它们沟通:“不记得了吗?我认识你们,你们曾经送过我很多礼物。”

    礼物,礼物。

    触须面面相觑。

    权把对方当做三四岁的小孩,姜意眠温声解释:“我一直住在这里。那个贝壳是我的,它也一直放在这里,你们还围着它跳过舞,想起来了吗?”

    跳舞,跳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它们迟疑好久,才慢慢、慢慢地收起尖刺,像认出主人的小动物一样,很讨好地卷住她的手指。

    她也终于得以接近陆尧。

    陆尧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数其中一条宽约两指、横跨腰侧的裂痕最为狰狞。绽开的皮肉被海水泡得花白,一截森森的骨头失去庇佑,彻底暴露在外。

    姜意眠喊了他几次。

    只有一次,他抬起薄薄的眼皮,上面一道浅淡的褶子,下面是空泛的眼珠,依稀映着她的眉眼。

    下秒钟又疲惫地落下,彻底失去意识。

    这样的陆尧根本无法进食,该怎么治伤呢?

    姜意眠不了解海怪,只听说章鱼。

    章鱼的话,受伤后失去变色的能力,会紧紧蜷缩、苍白又虚弱地躲进自认为最安全的巢穴中,进入节能状态,一天天安静地等待着断去的触角重生。

    整个过程没有外力的帮忙,有且只有它自身的治愈力在发挥效用。

    说不准陆尧也是如此,必须独自渡过难关?

    然而摆在她眼前的现实是,他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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