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鱼和阿芳是老乡,来自同一个村庄,是村庄里唯二成功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念书的女孩。
小鱼家境较差,胜在家庭氛围好,父母爱儿又爱女,远近闻名的不偏心。
阿芳常年寄居姑姑家,为了上大学与姑姑彻底撕破脸皮,抢回一部分爸妈工地去世的赔偿金,才勉强交上学费。
两个女孩初来乍到,口袋空空,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别说一毛钱掰成两半。就连毛巾、牙膏、肥皂之类的生活物品,她们都是两人买一份凑和着用。
相比小鱼一心扑在学习上,阿芳的重心,更多放在赚钱上。
“钱,钱,钱,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钱,因为人没有钱就不能吃,不能喝,没有钱,别说读书,连活都活不下去。”
今年21岁的阿芳,皮肤稍嫌粗糙,一双眼生得又大有圆,利利有神。
“别人介绍我去ktv上班,我一听工钱够,就去了。”
“后来她们说,店老板隔两个月在家里摆酒席,要找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去唱歌、跳舞、助助兴,我听完价钱,就去报名。”
“吴友兴没有为难我。我说我想报名,他说好,然后借我一条裙子,让我星期六穿,穿完还得洗干净还给他,我也说好。”
“我没想到那天我会肚子疼,疼得走不动路,下不了床,人哆嗦得衣服都穿不上。小鱼看见了,就说她替我去。”
“不该让她去的。”
楼底下传来女学生说笑的声音。
阿芳定定坐着,似是透过他们,透过墙面,透过这喧嚣的尘世、漫长的时光,去挽留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什么人。
“小鱼没有回来,我去问吴友兴,吴友兴说他不知道;我想再去问问别的女孩子,她们全部不来干活,一个人都找不着。”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不来上学。后来她爸妈——”
“你的意思是。”
蒋深打断:“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小鱼经历过什么?”
阿芳毫不犹豫:“对。”
“为什么没报警?”
“我们报过,六点去,八点吴友兴找到我学校,说我再招他,他就把我在娱乐场所打工的事情告诉学校,让学校开除我。张叔张姨不想让我没学上,而且其他去过聚会失踪的女孩家属说,报了也没用,根本找不回来。”
聚会失踪的女孩家属碰过面。
既然张小鱼的父母知道女儿因聚会失踪,为什么不去找吴友兴,而选择在学校闹?
对此疑问,阿芳大方承认:“是我建议张叔这样干的。”
长短发室友早被请出宿舍,她没有顾及,坦言:“吴友兴背后有人,我们惹不起。张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不管怎么样,人是上学时候丢的,学校肯定不想被牵连。只要张叔不松口,或多或少,学校赔点钱,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才能过。”
蒋深:“张小鱼的父母拿到钱就回去了?”
“对,还有别的要问么?没有我要睡了,晚上还要去打工。”
阿芳藏在桌下的手,不停绞弄衣物,布料上留下道道褶皱,似乎并没有表面上来得淡定自如。
蒋深留意到这点,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直到陪姜意眠走到楼底,他谎称笔记本忘带,又折上去,推开门。
“还有一个问题。”
视线如搜捕猎物般,在几个女孩的面上来回游移,蒋深问:“你们谁记得,张小鱼的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在校门口了?”
长发与短发面面相觑,报出一个时间点:“差不多……半个月前吧。”
恰好撞上福尔岱死去的时间点。
余光里,第三个女孩的脸,唰一下变得苍白。
*
福尔岱的弟弟回国了。
前脚走出宿舍楼,后脚得到消息,蒋深一口气儿没喘,立刻往那边赶。
到的时候,老四刚开始做侦查询问。
老流程,上来问姓名:“叫什么?”
“余恩岱。”
“和死者关系?”
“兄弟。”
福尔岱长相平平,无恶不作,没想到他的弟弟样貌清俊,满身书卷子气儿。
就是性格木讷了点,根本用不着人问,自个儿补一句:“他是我哥哥,大我两岁。”
“你不姓福?”
“大儿子随父姓,小儿子随母姓,这是我出生之前,爸妈商量好的。”
“那你跟死者感情怎么样?”
“不是很好。”
余恩岱双手平整摆放在膝盖上,坐姿标准的如同三好小学生:“我妈妈身体不好,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哥认为是我的错,从小不愿意带着我玩,渐渐地,我们相处的比较疏远,成年后基本没有往来。”
“死者生前经常在家里办聚会,这事你知道吗?”
他小幅度点头:“听过一点。去年年夜饭上,有女孩闹到家里来,我爸很生气,罚我哥在门外罚跪,直到他发高烧失去意识,才把他送去医院。后来我哥醒了,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我爸才没有继续罚他。”
“聚会的具体内容,你了解吗?”
“不是很了解,他不在我面前说这些,怕被我爸知道。”
“你爸对你哥管得很严?”
“也不是。”
余恩岱摆弄手指,“我爸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有根深蒂固的商人思维,无论对待亲人、朋友,还是家人,都像评估商品那样严格。
“如果要分类的话,我哥在他眼里属于质量不合格、容易影响厂家生意的残次品。——
不要误会,这是他的原话。我哥有很多爱好,这些爱好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都不在我爸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有一种情况,当爱好过界,威胁到我爸的名、我爸的钱,我爸才会出手阻止他,乃至赶他出家门。”
“……”
这人说话有点绕,文绉绉,云里雾里。
害得老五在一旁做记录,抓耳挠腮半天下不去手。
“写我爸不关心我哥,只关心我哥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好。”
对方相当善解人意地为他出主意,抿唇一笑,竟有几分孩子气:“如果我爸真的关心他,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应该不止我才对。”
有道理,老五提笔就写。
老四接着问:“死者的堂弟说他雇了两个保镖,这事是真的吗?”
“是的。”
“你能联系到他们吗?”
“不能。”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很久,太久了,我记不太起来。”
“
听说过吴友兴这个名字吗?”
“没有。”
……
一来一回,毫无漏洞。
蒋深听的不得劲,起身去外头抽烟。
老五鬼鬼祟祟跟过来:“老大,你说这余恩岱有没有问题?要说配合,他真配合,我就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问什么答什么。要说不配合嘛,他这一问三不知,答了跟没答一个样啊。”
大片大片烟雾被冷风吹散,蒋深遥望天际,心想,要下雨了。
余恩岱有没有问题,他不知道。
但他敢说照老四这个问法,问到天亮都白问。
福尔岱遇害,不管谁杀,都不该越过专业保镖。
保镖不可能被杀。小概率护主失败,逃跑,而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被收买。
被,比保护福尔岱更高的酬金,所收买。
钱从哪来?
受害者家属们集资?被利用的学校赔偿金?
谁能轻易接触到言语不通的外国保镖,与他们谈条件、达成共识?
操着外地方言、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夫妻?被警察盘问时故作稳定的阿芳?
烟头落在地上,靴子踩住,碾出焦黑的粉末。
蒋深掉头回客厅,询问进入尾声,如他所想,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余恩岱准备送他们出门。
蒋深立在原地不动,眼珠子散散地从左边移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到左边,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个凶恶的笑来:“余先生,你这房子不错。”
蒋队长罕见的客气,罕见的笑,组员立刻嗅到阴谋的味道。
唯有余恩岱不知内情,老实嗯一声。
“方便让我们参观一下么?就走一圈。”
蒋深口里的我们,是指他,以及他拉过来的姜意眠。
一个人高马大顶凶脸,怎么看都是另有用意。
一个双目无神白净脸,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外人很难搞清楚这对组合,雪上加霜的是,余恩岱打小内向,很难拒绝别人的要求。
看看而已,应该没问题?
“……跟我来吧。”
余恩岱往厨房走去,背影单薄而瘦弱。
这段日子,蒋深每到一位嫌疑人家里,必定提出走一圈,真实用意是借机发挥姜同学的特殊能力,省得凶手近在眼前,被他们平白错过。
姜意眠习以为常,跟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转半天,没听到声音。
“好了,我家就这些房间。”
余恩岱再次打开庭院大门,“你们慢——”
“那是什么?”
告别语被截断,循着蒋深手指方向看去,余恩岱很明显滞了几秒:“我爸喜欢酒,我妈妈去世前买了很多酒存在地下酒窖里,那是酒窖的入口。”
“能看看么?”
蒋深嘴上在问,人自顾自朝那边走去,一把揭开木制盖板,板下出现一条阶梯。
“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
这时余恩岱才开始慌张,小跑过去拦住他们。
晚了。
左手边姜意眠没由来的平地一个踉跄,蒋深伸手拉住,压根不需要问她听见什么。
他回头,单刀直入:“你就在这杀的人?”
余恩岱狠狠一呆,面上血色尽失。
空气仿佛冻结,北风呜呜地叫。
画面定格良久,良久,余恩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下头,嘴唇蠕动,细若蚊足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
刹那间远处一声雷响,天光大亮。
*
2003年1月2日,离年关还有两个月整。
A市公安局审问室内,犯人余恩岱正在接受审讯。
对于杀人、弃尸罪行,他供认不讳。
杀人手法、过程,凶器藏匿地点,他全部交代。
唯独一点,当他们询问是否存在共犯时,余恩岱一口咬定,没有。
“你的意思是,杀人、分尸、缝合、搬运,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干的?从头到尾没人给你搭把手?你一个男人会用针线,正面冲击就能撂倒福尔岱?”
按照余恩岱的口供,12月14日上午,福尔岱找他要钱,作为再次举办聚会的资金。
他不答应,两人发生口角,积怨爆发,索性杀福尔岱了事。
回到现实。
福尔岱身高178cm,体重75kg,生前学习过一段时间散打;
而余恩岱身高173cm,体重55kg,胳膊大腿瘦得像个姑娘。
这两异姓兄弟,傻子都不信后者杀前者。
可余恩岱偏偏坚持:“是我自己做的。”
目光闪烁,表情不安,用老五的话来说,一看就不是糊弄人的料。
“不对啊。”
站在单向透视玻璃后的老五回过神,纳闷:“刚才问他知不知道聚会,有没有见过福尔岱,一口一个没有,说谎说得挺溜。怎么到这儿成这样了?这小子到底走的什么路子?”
里头负责审讯的人,可能也觉得这话荒谬。
他一拍桌,音量拔高:“余恩岱,我劝你不要再来这套!我们都知道福尔岱是个什么东西,知道他干过什么。你既然已经认罪了,就不要想着袒护同伙,这样对你,对他们都不好!”
余恩岱受惊地抖了一下,埋头不语。
审讯人员以为他被说动,清了清嗓子,态度有所好转:“其实我们差不多猜到你的同伙,就是受害女性和她们的家属。只是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为,所以你——”
“没有其他人。”
余恩岱打断:“只有我。”
还真就上赶着担罪责呗?
审讯人员抬手拎出一张照片:“这人你认识不,林芳。”
余恩岱看也不看,摇头。
“撒谎!她就是去年闹了你们家年夜饭的女人,你们肯定见过面,为什么不承认?难不成她就是你的同伙,你想给她开脱?”
余恩岱还是摇头。
甭管你摆多少张受害女性、受害女性家属的照片,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死不肯认。
刚消下去的火气,再次猛烧上来,审讯人员都给他气笑。
“这些都不认识,你为什么杀你哥,动机在哪儿呢?啊?你杀人分尸还割他老二,这么深仇大恨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上辈子结下的?”
“余恩岱你清醒点行不?!”
“共犯的名字,不管你说不说,案子往下查,肯定能揪出他们。这对我们来说只是早晚的事儿,对你可不一样!对,杀人是犯法,我们国家社会除了讲法律,还讲情理,刑法上面的罪刑都是有一个区间的。区间,你懂吧?你因为吵架杀人分尸,跟你发现你哥的坏行为,一时冲动采取错误的行为阻止他,这俩动机天差地别,明白不?”
余恩岱点点头,贼巴儿老实。
点完再摇摇头,俩只眼睛黑乎乎,好像都要给吼哭了,表情特委屈、特真诚
:“可是我真的没有……”
“……”
审讯人员都给折腾无语。
“林芳是你对象?犯得上这么护着她?”
别人不敢说,林芳、张小鱼这两人,一个活的,一个死了,绝对和福尔岱的死解不开。
余恩岱双眼盯着自己的膝盖,摇头。
“说话!”
“不是。”
“难不成张小鱼是你对象,林芳是你对象的好朋友,所以你给她当垫背的?”
“不是。”
“你到底想给谁做隐瞒?说实话!是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子被福尔岱糟——,不是,伤害了。你要给她出气,就伙同她、或者她家人杀了福尔岱?”
“不是。”
“我知道了。福尔岱又要举办聚会,这次打算对你喜欢的女孩子下手,你就比他更早解决他,是不是?”
审讯人员发自内心觉得,只有兄弟积怨、家产万千,再来个爱人被觊觎。所有事情叠加起来,才能让眼前这个呆板、腼腆的男人,转眼化作恶魔,举刀杀人。
然而余恩岱缩着身体,脑袋往两边慢慢地摇,‘不是’
两个字,贯彻始终。
对方眉心皱出一个川字,真心不明白:“你要真不认识她们,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要遭殃,那为什么杀你哥?杀人是犯法的,杀亲哥也犯法,要坐牢,你知道吗?”
余恩岱沉默许久。
久到天色暗下来,晚饭都给送来。
他直直坐在椅子上,近乎自言自语:“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什么?”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错误的。”
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他人的生意,余恩岱自顾自说下去。
“我等了很久。可是一直没人惩罚他,没有人阻止他。”
“我爸爸经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想这可能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去做了。”
“他确实做错了,对吗?”
他抬起脸,脸上有些茫然:“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呢?”
“他是我的哥哥,他做错了。
“无论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有没有被他染指,他做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他做错了,我也做错了,不管我们的理由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行为的错误性,不是吗?”
余恩岱的声音轻轻的。
他的逻辑抛开所有现实元素,近乎天真,又因此而纯粹、强大。
他们能说什么呢?
事实上,他们想要的真相又是什么?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从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到成群结队的加害者,最终将所有矛盾点都凝聚在区区一个余恩岱身上。
伤害与保护,阻拦或泄愤。
余恩岱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且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他们还能说什么?
审讯人员想来想去,顶多将盒饭往前一推,“吃饭吧,我们还没到不让吃饭的程度。”
余恩岱没有接。
他顶着苍白的脸、浓黑的眼圈,像一只小动物般怯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刚下飞机没多久,有点累,能稍微睡一下吗?”
审讯人员没有犹豫多久,摆手:“随便你,反正只能趴在桌上休息。”
“谢谢。”
余恩岱慢慢伏下去,脸看不见,只剩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以及一句很轻、很轻地:“有很多错误,不是非要性别作为媒介才能感知。”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这次他没再问对不对,是不是,因为他内心肯定自己的答案,没有丝毫怀疑,也许甚至没有过后悔。
结束了。
至少他让错误的行为永远结束了。
怀抱这份安心,余恩岱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着,沉沉睡过去。
轰隆、轰隆,窗外电闪雷鸣。
一连阴了好几天的A市,终究还是下起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眠的戏份有点少,但是我超爱这个案子!你们觉得还好吗?
第17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8)
饭点,蒋深环视四周,发现少了个人。
“找意眠?”
老五打泡沫碗里抬起头,下巴一歪:“外头坐着呢。”
深黑铁窗外,雨丝如雾一般在空中漂浮。
年轻女孩本就生得纤细,这会儿细雨笼罩她,暮色放大了她,使她看上去愈发朦胧、虚幻。
“我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姑娘,哪里想来的新鲜主意,要听雨声?一动不动搁外面坐半天,也不晓得听出点儿什么来没有。”
老五耸肩。
蒋深转身出门,瞧见靠墙坐着的姜意眠。
那边本来没有椅子,不知道谁给她搬了一把矮凳,她就小小一团,招财猫似的坐在大门边上。
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
整个人像玻璃一样干净、剔透,漂亮得像一幅画,或者一个假的娃娃、一块玉。
她在听什么?
双腿自发地把脚步放慢、放轻。
蒋大队长试图去听,结果不幸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感受风花雪月的天赋,无论怎么耐着性子听,耳边不过重复着沙沙、沙沙的雨声,单调无趣。
到底有什么好听的?
他也不懂。
余恩岱的案子涉及市区诸多女性,审讯及其后续工作,一并转交给市公安局处理。
同行不知捷径,面对杀人犯,只能一遍遍地问问到喉咙发干。
怀疑对方有同伴,却苦于无法证实。
可他们组里成员都心知肚明,这个答案本可以很简单得到,只需要——
“杀人动机、手法、过程,余恩岱全部都招了,但坚持自己没有同犯。”
蒋深看着姜意眠没什么表情的脸庞,“酒窖附近,你一共听到几个声音?”
姜意眠没有看他,没有被突然发出的声音所惊,没有动。
她没有焦点的目光停在远方,反问:“除了福尔岱,你们会把其他参加聚会的男人都抓起来吗?”
大概率不会。
——确切来说,不是不会抓,而是没有办法抓。
姑且不提目前福尔岱已死,受害者尸体尚未找到。
即便找到尸体,时过经年,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又不是个个杀人犯都如余恩岱,三言两语就能诈出实情,怎么抓?
聚会上死的都是女人,贫穷的女人。
聚会里活下来的,至今潇洒快活、逍遥法外的,是有钱人。
一个有钱有势、没有良知的人会请律师,会收买、贿赂、威逼、利诱,为逃脱罪名无所不用,不惜制造更多受害者。
那么几十个有钱有势的、没有良知的人统一战线,会做出什么?
非要把他们连锅端,又需要付出什么?
蒋深不会哄小孩。
要是姓傅的在这里,搞不好掐着嗓子保证,不要想这些了,眠眠,我们会抓到他们的,一定会。
他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是一种答案,一个无可奈何的现实状况,姜意眠猜到了。
所以她抿唇,永远不会透露,12月14日那天,在福尔岱死去的瞬间,那块木板下究竟充斥着多少声音,多少个仇恨的人。
如果不能揭发所有真相,那就让真相到此为止吧。
他们似乎在沉默里达成这样的共识,再也不提福尔岱这个名字。
“去吃饭。”
蒋深岔开话题,见小姑娘脖子上的围巾松松垮垮,被一阵冷风吹得散开,就顺手给她再绕回去。
这趟A市跑得突然,一呆四五天,没空回去取衣服,更没空逛街买衣服。组里独一个老四家在本地,恰好家里有个上大学的妹妹,只能让他拿两身妹妹的旧衣服来凑合。
谁知女孩都是女孩,年纪差不多,架不住体型有差。
衣服到底大上一圈,加上姜意眠今天套的卫衣,领子大又松。失去围巾的遮挡,她雪白的后背上,颈椎往下,成片成片的淤青痕迹跳进蒋深眼里,想装看不到都难。
淤青颜色陈旧,呈愈合趋势,至少得是十天半个月前的,掐痕。
谁弄的?
蒋深第一时间想到傅斯行。
随后,七年前记忆里的画面猛地浮现,把另一个人、另一张脸推到他的眼前,使他猝不及防,几乎全身血液凝固。
“怎么?”
对方久久没有动静,姜意眠生疑。
“没事。”
蒋深目送她走进局子,喊来小六:“我有事回去一趟,你看着她点,别再让她一个人待在外面。”
“啊?”小六犯懵:“回哪儿?浪漫港?现在?”
蒋深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把钥匙:“今晚你带着她,住我那。”
为了方便办案,前几天专案组夜宿旅馆,姜意眠一人一间。
今天不行。
案子告破,撞上报销金额用完,小旅馆是不能住了。
大家前头商量着今晚都去老四家里怎么挤得下,小六万万没想到,这半顿饭的功夫,老大家的钥匙竟然到他手里??
“哎不是,哥你什么事这么着急,都晚上八点半了,还下着雨——”
“明天再去不行吗,刚好我们一起回去。关键我还没谈对象,怎么能跟女孩子一间房过夜啊,哥,深哥,老大——”
小六反应过来,一路追出来,只见蒋深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那架势,说不出的怪。
“出什么事了吗……”
他原地喃喃,丈二摸不着头脑。
*
一路风驰电擎回到浪漫港,车尾横甩,稳稳停在荣光小区4栋楼下。
蒋深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四楼,停在401室门前,喉咙干得仿佛在灼烧。
这是姜家,是虎鲸系列第四案的案发现场。作为案件主要负责人,他持有钥匙。
一把铜质、枯黄色的钥匙。
打开门,打开灯,可见室内一地凌乱,在无人居住的情况下,仍维持案发时的状态,以备不时之需。
蒋深往里走去。
客厅、厨房、主卧、次卧、厕所。
茶几、橱柜、衣柜、书桌。
沾水的军靴一下一下踩击木板,地上猫粮、碎屑被踩得咔嚓咔嚓响。
他就像无头苍蝇,像一只笼里的困兽,思绪不清,步伐失态,在这不到百平的房子里来回打转。
他在找什么?
他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可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不断搜寻。
姜爱国生前是保安。
姜爱国当上保安那年才来到浪漫港。
虎鲸不是余恩岱。
虎鲸犯下命案,绝不是单纯为了惩罚罪恶。
但虎鲸喜欢挑选劣质的猎物。
他喜欢社会评价不好的猎物,而姜爱国偏偏是一个举国闻名的民间英雄,备受赞誉。
为什么?
为什么虎鲸行为反常?单纯为了报复?警告?抑或是姜爱国身负不为人知的罪?
姜爱国来到浪漫之前经历过什么?他从来不提。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藏有别的秘密,一如改名换姓生活在A市的吴友兴,在被揭穿真实身份之前,周围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吴家兴。
所以呢?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