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屏幕第一时间被这些弹幕填充，状似无意实则恶意满满地堵死了她的澄清之路，把她逼向了自证的陷阱——如果不死妖开直播真的是为了澄清自已不长那样的话，这些弹幕或许真的能成功大半。
但可惜，直播开了整整两分钟，镜头里始终都对准着铺了画纸的桌面。
-搞什么？这个关头了还搞神秘啊？
-行了赶紧把镜头转过来吧，还需要酝酿勇气怎么滴？
-能不能快一点，我还急着去开会呢！
……
弹幕吵吵到飞起，主播却好像根本没看一眼弹幕。
直到又几分钟后，镜头才终于动了动，画面里出现了一只手。
缠满了绷带，绷带上还画了很多涂鸦的手。
这只手先是把画纸铺平，然后拿起了笔。
镜头里传出坐下来的动静，然后她就静止住了，像是在发呆。
所有人：？？？
-这是在干什么？耍人吗？
-这是不死妖吗？还是不死妖还没到团队给开的直播？
-就是不死妖啊，这么浮夸的绷带，不就是她的风格？但是怎么不露脸？不是要澄清吗？
-从头到尾她都没说过要澄清啥吧？
-说到底为啥需要澄清啊？她干嘛了就必须得澄清？
-看到澄清，以为是谁有杀人传言才点进来的，结果居然都在期待她为了长相澄清啊？是不是太恶毒了一点？
-黑子滚粗！
-妖妖看看我！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爱你！别听他们的！
……
镜头里的笔开始动了。
伴随着沙沙的轻响，有人愕然地停住了对骂，然后迟疑的发了弹幕。
-这是在画银河之花？
-妈呀，这肯定是不死妖！一动笔那感觉就来了！
-这凌厉的笔触！这冷冽的风格！这独特古怪的视角！没错！就是不死妖本人！
-美术生dnA立马就动了！遥想当年就是看了银河之花才决心走上美术之路的！今天能亲眼看到不死妖画画，也算圆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安静。
-突然有种不敢呼吸的感觉
-所以她是在干什么？直播画画？不露脸？
-服了，这是什么转移视线的手段吗？以为画个破画就能让人忘记你是个丑八怪了？
-黑子死几天了才能说出这么有尸臭味的话？
-震怒！谁敢说这是破画？
-全球卖了无数本再版无数次的画册被你说是破画，你怕是八百辈子都赚不到这破画赚来的钱
-丑八怪快露脸啊！浪费我时间！
-是不是看到人这么多所以不敢了？生怕被鱼鱼比下去了？
……
弹幕陷入混战，粉丝和黑子对喷，骂脏的账号被封禁了一个又一个却还是源源不断，路人啧在拍手叫好看得目不暇接。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直播间里来，部分加入战局，也有部分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关掉弹幕静静看起了那幅正在被赋予灵魂的画。
第573章
又不跟我亲嘴
她当然没能在直播期间就画完，但仅仅是画出来的部分，就已经足以让许多来凑热闹的专业人土顶礼膜拜。
等到那只缠满绷带的手停笔，所有人都听到一阵长长的呼吸。
那不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有种非常微妙的，冷空气透过小小冰缝被吐进耳朵里来的冷冽。
就好像画画对这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反而让她很不快似的。
——有的人就是如此，不用看脸，只靠手，靠画，靠绷带上乱七八糟的涂鸦，和一声长长的呼吸，就能叫人不由自主的腿软、心虚，不由自主将她放大成不能侵犯的存在。
然后就是这个存在，终于发出了开直播以来的第一段声音。
“弹幕怎么开？”
她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但问题是这段声音——是搞笑视频里常见的搞怪特效，拖着长长的扭曲的调子，一句嘟囔变得抑扬顿挫七弯八拐，一下就破坏了原本的氛围，让很多屏幕前正在屏气凝神的人都顿时破功了。0300
-啊啊啊啊你在干什么啊？不会开弹幕为什么会加音效？！给我去掉！！！
-上一秒脑补高岭之花天才漫画家，下一秒直接给我干进搞笑剧场
-为什么开音效？不敢露脸还不敢露真音？因为是破锣嗓子吗？
……
光线柔和的桌前，少女端坐在镜头前，扫了眼弹幕，面无表情：“对啊，我就是破锣嗓子。”
“为什么直播？因为临时接到个工作。”
“什么工作？银河之花要出第二版德语版，出版社求我画一张封面。”
“澄清？什么澄清？”
“骂人的全反弹。”
“为什么偏偏这时候直播？因为上次断更有点心虚——骗你们的，一点都不心虚。”
“逗狗啊。”
“为什么要露脸？你们不是知道我长什么样吗？上热搜这么多天了都没看到？反思一下自已是不是跟社会脱节了。”
这句回应以后，弹幕顿时又被狂欢的黑子们占据。
-所以你真的承认了那个丑八怪是你？！
-天呢这么丑还敢出来直播，画画转移视线？
-都怪狗仔，不然你还能继续跟那天一样戴口罩装一下炫酷美少女的哦
-幻想破碎了，什么天才美少女，果然上帝不会同时给一个人又开窗又开门，还是隔壁鱼鱼更符合这个人设
-以后能都露脸直播吗？我喜欢看丑比
……
“不要太自卑了，其实长得丑也没啥……幻想破碎了，上帝不会同时给一个人又开窗又开门……”
叶空把这些弹幕念出来。
即便她的音效本来就很古怪，却也依旧能听出她比音效更加古怪难测的语气：“其实……”
她撑着脸，好像真的开始跟弹幕谈起心来：“我有时候倒真的希望上帝能少给我开点门窗。”
她认真道：“你们知道七岁开始脑子里的故事和画面就多到要溢出来，不立刻画画就会脑袋爆炸死掉的感觉是什么吗？你们知道十岁就靠出版赚了上亿的感觉是什么吗？你们知道钱多到让人完全失去物欲的感觉是什么吗？”
弹幕：…………………………
甚至连黑子一时间都失去了打字的能力。
甚至连上一秒还在为她冲锋陷阵的死忠漫迷都顿时产生了不由自主的攻击冲动。
可她还嫌不够似的，继续用那道奇奇怪怪的声音说：“我自卑？老实说，我很渴望能知道自卑是什么感觉——可惜上帝没给我这个东西，它只给我开了一扇窗，然后让太阳从上面日夜不歇地晒着我，晒得我夜不能寐，每天不得不疯了一样的画画——你们感受过什么叫天赋吗？我是稍微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个人人都羡慕的东西，在那以前，我还以为天赋都是如此让人痛苦而痛恨。”
古怪的音效也能听出她语调冷冷，似乎真的对此深怀恨意。
“如果可以交换，我倒是很想用你们普通人人人都拥有的东西来换掉这扇窗。”
-普通人人人都拥有的，是一张普通的脸吗？
-因为你太丑了所以宁愿用天赋来换普通人的长相？
-那不还是自卑？
——遭受了重击的黑子硬着头皮继续工作。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不死妖的冷笑。
“你们又不跟我亲嘴，为什么这么关注我的脸？”
——
#不死妖直播[爆]#
#不死妖说很想知道自卑是什么感觉#
#天赋是什么#
#你们知道十岁就靠出版赚了上亿是什么感觉吗？#
#有钱到完全失去物欲#
词条一个一个排着队飙上热搜，最后被一个#不死妖说你们又不和我亲嘴#轰轰烈烈霸占了榜首。
网友们恨不得两只眼睛各看一边，一个看直播间里的盛况，一个用来看各论坛各平台的路人发言，最好还能长出一只天眼来去看排在第二的鱼生的直播间。
人们化身瓜田里的猹，对着满地的瓜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个。
如此热闹的景象，自然又让不死妖大范围出圈了一次。
起初不知情的人们都怀着“什么？！我倒要看看是谁大放厥词”的想法点进热搜，但等看完不死妖的履历后便都纷纷吃起了柠檬。
-点进来之前：又是哪个小明星或者富二代在装逼了？看我无产阶级打倒你！
点进来之后：哦，不死妖啊，没事了，她赚的钱有我一份儿
-点进来之前：哪个不怕死的演员在大放厥词给自已安天才人设？
点进来之后：哦，不死妖啊，没事了，隐退十年期间年年上榜各领域紫微星盘点第一名。
-说不想要天赋想要自卑就太过分了，是想把我酸死吗？今晚就去教堂质问上帝为什么这么偏心！
-一直要她露脸的，我就说对啊，你们要跟她亲嘴吗这么关注她的长相？
-想亲嘴人家还不乐意呢，君不见仇人遍地的嘻哈圈都那么多美女嫂子？就不死妖这才华，想睡粉的话分分钟有188大帅哥粉丝送上门去好吗？
-支持大女人睡小男粉！给他们发号码牌！
……
“什么？！”
温家，温荣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发出一声冷笑：“她还是不肯见？”
“不仅如此，”那边的人为难道，“她还说，您要是真这么渴望见到她，就去蓝晶拍卖会场撞运气，她最近会去参加一场慈善拍卖会。”
温荣：……
·
结束了直播的叶空在和温璨的日常视频里问他：“你看了今天的八卦吗？”
“什么？”
“不死妖的长相啊。”叶空状似无意，“闹得沸沸扬扬的。”
“知道一点。”
“那你怎么想？”
温璨看起来兴致缺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她说得对。”
“哪里说得对？”
“我又不跟她亲嘴谈恋爱，管她长什么样子呢？”
“……”叶空陷入了微妙而长久的沉默。
她看到那边的男人抬起眸来，疑惑的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
她移开视线，沉吟几秒，突然道，“突然很想跟你亲嘴。”
温璨：……
第574章
直播结束
“不过，你现在在哪里？”
看到背景里填满书的书柜，温璨张口问她。
叶空瞧了一眼后边的书柜，眨了眨眼，随口道：“出来逛书店。”
“晚餐吃什么？”
“想吃点重口味的。”
“我找私厨做了给你送来。”温璨看了眼表，“大概一个小时，可以吗？”
其实他更想安排个厨师去照顾叶空的饮食，先前有曲雾在的时候还好，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就活得有点太随便了，作息不规律饮食也不规律，还老爱点外卖，搞得温璨嘴上不说，心里却经常犯愁。
可叶空显然是个讨厌被人安排的人，他便根本不打算提出这要求，只能慢慢让她养成习惯——幸好他在玉山大内就有一个私房菜馆，还算方便。
“你安排菜单吗？我要吃重口味哦，你一向都吃得清淡吧？”
“我安排菜单。”
“好吧。”叶空笑起来，“我刚好准备回去了。”
她最近开始觉得有人安排生活也挺有意思的——全然不记得自已以前是一个多么自我的人，就算是曲雾也被她用‘不想起床’、‘就想点外卖’、‘就想吃垃圾食品’之类的离谱理由拒绝过很多次。
这时候的叶空还不明白其中分别——其实好些人都曾试图为她解决这些生活中的小问题，可她彼时却一直都是时而无所谓，时而不耐烦的态度。
——这么多甘愿为她忙碌三餐的人当中，她只愿意从温璨这里感到趣味，并产生一定的期待。
温璨也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为叶空的爽快答应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又说了几句就赶紧挂了电话开始和厨师商量菜单去了。
而这一边，叶空放下手机，把屏幕倒转扣在桌上。
面前阳光已经消散，窗外的路灯和头顶灯光洒在桌面上，照亮她还没画完的属于不死妖的“作业”。
看了眼时间，叶空很快收拾好所有装备，然后又把自已全副武装起来，这才背着包走出了包厢。
这个时间小茶馆已经没什么客人了，门口三两个服务员正坐在一起聊天嗑瓜子。
“这直播就这么结束了？实在是太短了。”
“其实不短，就是她画得太好了，不知道怎么形容啊，就算我是门外汉也觉得她画画的感觉特别神，明明应该早就没耐心了偏偏还能一直看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画画怎么给你们说得像什么舞蹈表演似的。”
“诶诶就是这个感觉啊！跟看表演似的。”
“她可真火啊，就算承认自已是个丑八怪也还能这么火。”
“丑不丑的有什么？画得好不就得了？我小时候可爱看《银河之花》了，谁知道是个比我还小的小女孩画的呢？”
“她这是在哪里直播？是家里吗还是工作室？”
“不知道为什么，老感觉这桌子有点眼熟呢。”
“你看边边上这个小人儿，像不像咱家的茶宠？哈哈哈哈哈。”
“是挺像的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正说说笑笑，一道漆黑的身影正好从他们旁边过去了。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两个人头也不抬地说。
一个人抬起头对着那背影看了几眼，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直到她们转头进去收拾包厢，当真看到那个熟悉的茶宠，以及桌上和方才直播截图里一模一样的木质纹理时，两个人才不可置信的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发出了可怕的尖叫——
“啊——”
当天半夜，#不死妖是在白玉茶馆直播的#上了热搜，热门动态里，茶馆工作人员将不死妖使用过的包厢，全方位无死角地拍照放到了网上，也包括温璨曾在视频通话中见过的那个书柜。
第575章
父与子
“不死妖拒绝了温总的邀请。”
温璨很快就从江叙那里得到了消息。
他沉默几秒，问：“这是第几次了？”
“说不清，温总的小助理暗里对我们对接的秘书抱怨，说让他写邮件就写了七八次了，但没有一次有回应的。”江叙在那头笑道，“要不怎么说天才难得呢？一般人谁敢这么拒绝大集团的老板？她倒好，鸟都不带鸟一下的，回话还相当蔑视，说什么要是你爸特别想见她可以去拍卖会上偶遇，我秘书给我传消息的时候都憋不住笑。”
江叙忍不住有些感叹：“这有才华的人就是特立独行。”
温璨又沉默了片刻，才一边整理面前的文件一边淡淡对手机那边道：“不光是才华，她还很有钱，而且和我们这种靠家世背景作威作福的人不同，她无父无母也能靠自已赚到那么多钱……”
温璨突然一顿。
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少女在“贵族”包围的盛宴中，一张一张丢出银行卡的模糊姿态。
“……不可能。”
他都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不可能”，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秒他就被江叙的声音重新占据了注意力——当然，也可能是他这些年对不死妖的下意识排斥太过坚决，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去想某个可怕的可能性。
那感觉大约就像距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脚下那条通往答案的路——因为大脑不愿意让你看到。
“你倒是对不死妖很欣赏。”江叙在那边悻悻道，“我怀疑你爸都要气疯了。”
“没办法。”温璨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靠着血脉基因从出生就站在了金字塔顶尖的天之骄子，可能从没想过自已会被一个草根阶层如此不当一回事吧，震惊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你可真是你爸的好大儿。”
“所以，不死妖去那场拍卖会是要干什么？”
他动手看了一下秘书发来的资料，有些不解：“这只是个小型拍卖会，不管是承办方还是客人都很不起眼，规格连二流都算不上，参与拍卖的物品更是没什么稀奇——还是说……”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下就顿住了。
江叙立刻道：“你想到什么了？”
“……”对于要不要把这个猜测告诉江叙，温璨思索了好几秒，最后还是觉得，在lP改编方面，江氏集团在星飞面前应该是没什么竞争力的，这才道，“我在怀疑，她是不是想拍卖《群星》的版权。”
“！！！”
江叙那边突然响起一阵当的一声，是椅子被他自已给撞翻了，显然是整个人都震惊得站了起来。
通话里两人都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个可能性。
好久以后，江叙才带着感叹慢慢道：“这可真是个好点子——虽然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例子，可如果是《群星》的话……”
“你说，她不会是个全方位的天才吧？连在赚钱这件事上都这么鬼精鬼精的？”江叙又说，“你爸打的主意看来是没希望了——她既然把消息透露给我，自然知道我不但会替温总传话，还会同时把消息递给星飞，有星飞在，你爸那点钱怎么拿得出手？”
温璨不语，只在最后留下一句“记得保密”就挂断了电话。
出了房间，还没到楼梯口，他就听到“咚”的一声。
来自楼下大厅。
等电梯门打开，他抬头正要出去，就看到他从前无论如何都绝不会想象到的一幕——温荣正死死抓着温胜天全力打向他的手杖。
手杖微微颤动着，显示无论是出手的人还是抬手阻挡的人都正在极其用力的彼此坚持着，而父子俩的眼睛更是一个赛一个地大睁着，就像看着必杀的仇人一样用力地瞪着彼此。
“你简直是放肆！！！”
温胜天发出和他眼神一样不可置信的声音，像是从心肺里以一个以前从未预料过的路线撕裂出来的，含满了那样震惊且条件反射的暴怒，这样的暴怒之下，连身体不由自主的微颤都变成了威严可怕而不是脆弱的表现：“温荣！你是不是疯了？！”
“放肆？”温荣死死抓着那根手杖，指甲都要劈开了一样的用力着，表情沉稳而阴郁，声音却有种毫无拘束的放荡和痛快，“是为了彰显您传承百年的修养与家教吗？连骂儿子都只能吐出这么老掉牙的台词，还是您真的以为自已是皇帝而我是个可怜兮兮巴着你乞讨皇位的太子？”
“……”温胜天显然被他的出言不逊震惊到无以复加，喉咙里发出了不知如何反应的咕噜声。
头顶闪耀的灯落在他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与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失去反应的表情终于让这张脸显出一点老人应有的脆弱来——虽然他自已并不愿意，他此时的情绪也和脆弱二字毫不相关。
但落在温胜天眼里，那失去反应的震惊正是脆弱无力的表情。
于是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爸，您真该看看自已现在的样子——简直和那些普通老头子没有任何区别——不，或许你本来就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只是您的野心太过旺盛了，是权利的滋养才让你一直过国王似的活到了现在，但国王也会老的，老了就该关起门来当游手好闲的太上皇，而不是对着新皇指手画脚。”
他一个用力把那根手杖甩开了。
还在尽力维持平衡的老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要栽倒。
温荣见状脚底不由自主往前跨了一步，条件反射做了个扶的姿势，却见老人硬生生凭着自已的力量最后站稳了，随后射来更加狂怒到可怖的眼神。
温荣立刻顿住了动作，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嫌恶——温胜天这么多年一直都坚持锻炼，从年轻到年老，从未有过一天的松懈，这才让他几年年老也依旧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一年到头连生病的次数都很少。
真是太健康了——健康到让人厌烦。
如果没有这么健康的体魄，而是长期卧床不起的话，他这儿子倒也不必当得这么不孝。
只是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就被他自已强行压下去了。
他才不是那种人，他温荣的孝顺是整个玉洲都知道的，他只是再也受不了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控制与轻视了——他才是一直在忍受的那个可怜人。
第576章
畸变
老人正在发抖——不是痛苦伤心，而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愤怒。
愤怒这种情绪过了头，是会让身体也跟着做出反应的。
大脑嗡嗡作响，眼前也模糊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已正抖得跟个筛糠似的，连嘴唇都在颤个不停，想指向温荣的手指更是抖得不行：“你……你是真的着魔了？你被那些狐朋狗友骗成什么样了？你真的以为他们是为了你好？！”
“爸。”温荣又有些怜悯了，上前一步把他的手指拨向自已，“我在这里——您瞧，您都老花眼了，怎么就不能让我自由一点呢？哪个企业家哪个总裁是五十多岁了还在被父亲管这管那连交友都要限制的？”
“那是他们有用！他们争气！他们不需要操心！他们的父母把集团交到孩子手上那是真的在继承家业发扬光大！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上位才几天就不知道自已姓甚名谁了！和一群给我们家擦鞋都不配的泥坑老鼠混在一起！丢人现眼！丢人现眼！”
“……”温荣的表情变了。
就像被胶水一层层死死粘住了那样，他的脸坚硬地定在那里，嘴角神经质的抽搐两下，一双平时还算深邃好看的眼睛里迸发出极大的屈辱、不可忍受的气愤、还有几欲噬人的仇恨。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买个lP这种事都办不好，为了面子跟一个小画家赌气，还敢整天和那些粪坑青蛙一起喝酒玩女人？你以为你们行事隐秘没人知道吗？但凡来几个有心人，轻轻松松就能靠跟踪把你的行程摸个清楚，最基本的警觉心没有，最基本的识人能力更是糟糕透顶！你以为那些杂碎是真的崇拜你佩服你吗？他们在把你当狗一样糊弄你还沾沾自喜呢？！”
老人还在继续。
他像一个激情的演说家，在灯光下唾沫横飞，近距离下这次他终于指准了温荣的鼻子，于是这唾骂教训就更加恶狠狠的。
“我就不该那么冲动把继承权交给你！三十几岁的时候没能接手难道五十几岁就能了？我早就该承认我的确生了个废物点心！早知如此还不如无论如何都要让阿璨继续掌管集团，他哪怕现在性情大变也胜过你这个没用东西几万倍！”
激动的老人显然没看到他儿子正在变得越来越可怕的表情。
如果说起初还是好几种负面情绪的融合，那么随着辱骂的继续，随着老人的唾沫不断喷到他脸上——温荣眼中的憎恨就像黑色墨水一样不断扩大，直到吞噬掉所有更复杂的感情，只剩下彻骨的仇恨。
当他的眼白都开始充血的时候，他再次猛地握住了老人正指着他鼻子的手。
老人的激情演说被中断，他以为这个不孝子又要嘲笑自已老花眼，先一步凶狠道：“你干什么？就算我眼睛花了也……”
他因为暴怒而模糊的视力的确让他无法看清儿子的动作——他这才像真正魔怔了一样，一边死死盯着还在骂的老人，一边不知不觉抓起了桌上的烟灰缸。
烟灰缸被高高的抬起来——
水晶灯的光经过烟灰缸的折射刺入老人的模糊视野中，他不明白地眯起苍老的眼。
风声响起——却在下一秒被一声突如其来的高声提醒叫住了。
“少爷！”
温荣的手一下僵住了。
大脑不经思考地让他条件反射的放下了烟灰缸。
那清脆的一声让老人后知后觉，可他还是不敢相信，便整个人都定在那里，化石一样连瞳孔都一动不动。
温荣却已经松开他的手迅速转头看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是正从楼上下来的管家喊的，但他喊的人——他又循着那道目光看过去，这才看到了刚打开的电梯里，正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温璨。
温荣：……
他不确定温璨到底看没看见，在极度慌乱之下先下意识扯起嘴角喊了一声：“阿璨下来了……什么时候下来的？”
“……”温璨垂下眼，抬手按住又要合拢的电梯，这才操纵电梯出来了，“刚下来，你和爷爷在吵架吗？”
他语调很平淡，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温荣又勉强扯了下嘴角：“我哪敢跟你爷爷吵？都是他在骂我教训我。”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已的衣服，略显慌乱的说：“你晚上陪你爷爷吃饭吧，爸有个应酬，要出去了。”
温璨淡淡说了句好，还多叮嘱了一声少喝酒。
温荣有些惊喜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句“难得听到你关心爸爸”，他看起来倒想因为这么一句话而留下来，却又忌惮或者是闪避地迅速扫过脸色惨白的老人，最后还是迅速离开了。
等到温荣走了，温璨才慢悠悠驶着轮椅来到老人身边，转头凝视他：“爷爷，您这是在干什么？”
老人像个机器人一样慢慢转头看他，眼里至今都没有除了震动以外的任何情绪，直到对上孙子那双漆黑的、似温和又似冷漠的眼睛。
温璨的声音柔和地传到他还在嗡嗡作响的耳边：“你和我爸真的没有吵架吗？我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我爸把烟灰缸放下了——他总不能是想砸您吧？”
“当然不是。”否认甚至是在清醒之前完成的，而老人一个哆嗦清醒后，却毫无后悔地继续肯定了这个回答，“是我想揍你爸，他现在当董事长了也不愿乖乖挨揍了，给我抢了过去。”
温璨看着他。
因为坐着轮椅，年轻人的眼睛是从小往上看的。
光落在他瞳孔里，像两块纯黑色的冰珠，无比沁凉地滚入人的视线，仿佛还要一直穿进人的脑袋、心脏里，直到看清这副苍老身躯下的所有情绪和思想。
温胜天没有避让。
他用他见多识广的心胸和经验稳住了心跳，稳稳地看了回去：“怎么？你以为你爸还敢对我动手？”
玩笑般反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老人感觉一股极难控制的悲哀和酸涩海啸一般涌上了心头，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却在那一瞬间感到被那双眼睛彻底看穿了。
但温璨收回视线，只是平静的说：“不，他当然不敢。”
脑海里回想起那个夜里叶空所问的问题——“你活到现在，最不愿意回想的画面是什么？”
他操纵轮椅往餐厅走，垂目低头间，嘴角泛起一个浅如涟漪的笑。
眼前画面在闪现——是电梯好几次开合间，门外如电影画面一样一次次出现的险恶对峙。
在被管家发现以前，他就一直坐在那间电梯里，沉默地看着也听着一切发生。
而现在，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问老人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会是什么，他的回答里，会不会就有刚才那些画面呢？
第577章
可惜可惜
晚餐只有祖孙俩吃。
原本还该有秦筝这个客人的，但管家主动敲门问她要不要再房间里用餐，很会看眼色的秦筝立刻就答应下来。
今天人少，在小饭厅吃饭，一个长条桌，老人坐主位，温璨的轮椅停在下首。
在等菜的过程里，祖孙俩都很长时间没说话。
直到第一道餐前汤端上来，老人才勉强止住了饭桌下手指的颤抖，清了清嗓子问：“阿璨，你最近和秦小姐相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璨冷冷淡淡的回答，“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也没关系。”他对此的态度突然变得宽容无比，“你还年轻，还可以继续挑。”
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也没急着放进嘴里，而是状似顺口的道：“打算休息多久回公司呢？”
“爷爷，”温璨看他一眼，“您是不是忘了，我已经取消掉集团里所有职位了。”
“这有什么，再安排上去不就行了，你难道还担心有人不服你吗？”老人笑起来，“你的几个老叔叔前几天还跟我问起你呢，都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去，他们都被别的股东催怕了，连公司论坛里员工都在催你回去，说有你在上班才有动力。”
他叹息道：“你这么长时间没去公司，是不是都不知道咱们总部又改了设计？偶尔还是得听一听股东和员工们的声音，否则等以后回去都不知道情况，还得多费时间来了解情况。”
“……”
温璨沉默地喝完了那一小碗汤，放下碗，这才淡淡道：“爷爷您又忘了，您分明向我确认过很多次，而我的回答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不会回公司了，不是暂时，而是永远都不会。”
啪——
他话音刚落，那把调羹就被猛地拍到了桌上，那勺汤水飞溅出来弄脏了老人的袖口他却看也没看，只瞪着一双浑浊的眼严厉地盯着温璨：“像什么话！我之前是怕你心态出问题才假意答应你的！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不成？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次车祸就把你搞废了？不过就是残疾而已！你真该去看看残奥会上那些运动员有多么朝气蓬勃！你生来就比他们富有千倍万倍但抗打击的能力却不如人家万分之一！”
上菜的阿姨停在门口不敢进来，温璨扫了一眼，开口让她进。
“上什么上！你每天这么养生有什么用！年纪轻轻却比我这个老头子还颓废！继续这么下去我看你也不用吃饭了反正也不用动脑子！”
老人没好气地喝令阿姨把菜端下去。
脚步声匆匆离去，小饭厅又只剩下祖孙俩。
温璨微微叹了口气，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这才好整以暇地抬起头，看向主位上气呼呼的老人：“爷爷，我很抱歉再也不能满足您的期望，但您还是记错了。”
他凝视那双喷火的苍老的眼睛，缓缓道：“您又记错了——我不是被一次车祸搞废的，我是被两次车祸搞废的。”
老人一愣。
“我今年才二十七，却已经经历了两次重大车祸。”
男人阴郁平板的声音回荡在小饭厅里，莫名带来一阵森森的寒气。
“第一次车祸夺走了我的妈妈。”
“第二次车祸，夺走了我的两条腿。”
“两次车祸，把我变成失去母亲的儿子，又把我变成不良于行一生都要靠轮椅活着的残废——我知道残奥会上的运动员一定比我更坚强，我也知道这世上一定有比我活得更煎熬一百倍一千倍的人，但没有办法，这就是我的极限了。”
“我已经被彻底毁掉了，爷爷。”
老人怔怔的看着他，只感觉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正在一点点渗出黑暗的寒气，带着无法驱散的诅咒般的阴霾一点点填满整个房间。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振作起来——我无数次问自已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受厄运，我的时间我的大脑全部都用来和这些问题的答案做斗争了，光是能让自已维持体面做一个颓废的残疾人而不是失态的疯子就已经用尽了我全部力气，您不能再要求我更多了。”
“因为您也从未体会过这是什么感觉不是吗？”
温璨说：“无论是至亲在面前惨死，还是亲眼看着自已变成残废——您都从未体会过，不是吗？”
“……”
老人看着他，却又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是很用力的望着某处，然后发出自已也不知道的声音：“如果……阿璨，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有了复仇发泄的出口，你会怎么做？”
温璨阴郁的眼珠突然一动：“你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假如第一场车祸不是车的问题，而是跟别的车相撞才害死了你妈妈，你会怎么做？”老人回过神来，发现说出的话不能收回，便舔了舔干枯的嘴皮，谨慎小心的问道：“就像第二次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会想办法……对那个肇事者做点什么，可你却只是让法律惩罚让法官审判，你甚至没有去见过那个肇事者一面——我是说，或许，你并不像你自已想的这么愤世嫉俗，你从来都是一个不偏激、不走极端，你从来都是一个温柔的好孩子，你或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