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章

    “夸衣服而已,又没夸你人美,”另一位说,“他听见我咳嗽,让我注意身体,他在关心我。”

    另一位说到这里,两人齐齐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理问题呢。”

    “…………”

    第三位前台年纪更大些,她看了她们俩一眼:“你们要是对那位解先生那么感兴趣,等会儿人从吴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帮你们俩探探口风?”

    池青在待客区等了快十分钟,几位前台这才停下有关那位“解先生”的话题,叫了他的号:“池先生,您可以进去了,吴医生办公室就在走廊左侧最后一间。”

    吴医生在业内口碑不错,年纪轻轻已经斩获多项战绩,据说此人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但池青并不关注这些,之所以选这位吴医生完全是因为医生简介上的一行字:有成功治愈过情感障碍患者的经历。

    池青走到办公室门口,曲指在门上敲了两声。

    门没关。

    门缝被他推开一点,里面传来一声极随性的声音,像是有人刚睡醒、半眯着眼,尾音延出去:“——进。”

    咨询室里总共就两把椅子,在离得稍远的隔间里陈列着一把躺椅,米色的沙发椅边,很讲究地放置了一个香薰机。

    刚才说话的那人坐在办公椅上,确实是在睡觉。他整个人后仰、翘着腿,十分散漫地将腿搭在办公桌上,脸上盖了本书,书封印着《人格心理学》五个大字。这个姿势下男人脖颈被拉长。相比之下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衬衫衣领,压根就没好好扣上,动作间露出大片嶙峋锁骨。

    而且,这个牌子的衬衫很贵。

    听到有人进来,他才动了动摁在书封上的五根手指,把书从脸上拿开——这人跟他没扣好的衣领一样,长了一张堪称风流的脸。

    男人眼尾微挑,斜着睨过来时的一瞬间还以为他是在看某位旧情人。

    总之和温文尔雅四个字,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那人放下腿,拿起水杯给池青倒了一杯热茶,嘴里说出的话也像在和熟人叙旧,带着罕见地、不令人反感的亲昵:“下了两天雨,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池青很想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但是他是来咨询的,应该配合医生,尽管这位“吴医生”看起来似乎和介绍里的不太一样。

    池青忍了忍,把那杯茶推回去说:“我不冷,也不渴,不需要热水。”

    对面那人也不介意,又懒懒散散地倚回去,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一下,他右手戴了一枚细戒指,却并不显女气,只会让人觉得这人似乎是个多情的。

    那人说:“不冷就行,怕你回头感冒。来咨询的?”

    池青:“废话。”

    “……”他笑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池青打断这种无用的闲谈:“可以开始了吗。”

    对面那位货不对板的“吴医生”不置可否,伸手挪开刚才那本《人格心理学》,露出压在正下方的档案册。

    池青是第一次来,档案册上只有寥寥数语,这寥寥几句还是预约咨询,通过医生和咨询者线上聊天,初步得出的一点结论。

    心理医生上面在病症一栏里十分保守地填了几个字:该顾客……性格较为冷淡。

    “性格冷淡,不止这个吧。你有洁癖,而且从走进来到坐下都是防备姿态。待客区都是猫,你身上却没沾到猫毛,除了洁癖以外,你应该不太喜欢亲近宠物,”那人的手指抚过纸张,或许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他翻页的动作都显得轻佻,“……你这洁癖,到什么程度?”

    池青习惯靠一些冷冰冰的物证来观察一个人,他原本对面前这位“医生”起了疑心,照理说即使是高档诊所,诊所里的医生也穿不起这么奢侈的衬衫,但是对方一开口,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池青:“很严重。”

    那人的目光在池青手套上流连一秒:“很严重是指不让人碰,还是连靠近都不行?”

    池青:“你可以试试。”

    相信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从这句“试试”里听出它真正的含义。

    然而对面那人却仿佛听不出似的,他起身靠近池青,经过办公桌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

    直到他站起来,池青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

    办公桌和池青之间只剩下两步宽的间距,没等他反应过来,刚才无意间瞥过一眼的锁骨很快呈放大状出现在池青眼前——男人的锁骨窝很深,有种从骨子里侵出来的暧昧。

    “行,”他扯了扯唇道,“我试试。”

    “……”

    操。

    如果这是治疗方法的话,池青觉得自己的情绪障碍的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因为他现在很烦躁。

    池青松开原本交叠着垂在腿上的手,对面那人却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他单手锢住池青的手腕,道:“别激动。”

    说完后,那人的手指缓缓沿着池青的手腕往上移,指腹摁在黑色手套边缘上,不打一声招呼地想将那只手套摘下来:“这位池先生,咨询不是这么做的……放轻松,你要是一直戴着手套,就是在咨询室里坐上三个小时都没用。”

    第4章

    空白

    池青看过很多位心理医生,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这还是头一位。

    黑色手套握在男人手里,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也确实没别的意思,但由他做出来却不正经透了。

    那人:“别乱动,我又不会吃了你,紧张什么。”

    池青:“滚开。”

    那人:“你这样下去洁癖什么时候能治好,来诊所治疗首先态度得摆正,忍一忍。”

    池青:“……”

    手套被对方褪到手指关节处,这双手没怎么见过阳光,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地白,指节很细,惹得那人多看了一眼。

    池青在心里默念一句“杀人犯法”,忍着不适感,抬眼看他。

    他额前半长的发遮着眼,瞳孔颜色黑得深不见底,今天天气其实很好,但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丝毫驱散不走那股阴雨连绵似的颓废感,连着屋内的光线似乎都跟着暗了几度。

    对面那人感受到他的视线,隔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等他进行反馈。

    那人抓着他的手端详着说:“嗯……你手很好看。”

    池青眼角一跳。

    这跟他想象中的反馈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人还在继续:“很白,你无名指第二个关节处有一颗淡褐色的痣。”

    “……”

    “手指挺细的,指围应该不超过五十六,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么?”

    说个屁。

    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吧。

    “没有,”池青手指指节依旧紧绷着,“这个世界上神经病毕竟是少数。”

    那人也不介意,听到这话甚至还笑了一下:“生气了?”

    “如果你看不出来的话,”池青动了动手指指节说,“我可以表现得再明显一点。”

    然而指节才刚刚动了那么一下,就被人按了回去,说话语调明明很平常,却听着像在哄人:“好了,别生气,我松手。”

    那人似乎很会试探他人的心理防线,踩着池青底线上,最后一刻才施施然松开手。

    “你进门快五分钟,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随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朝左侧方向指了指,像是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一样:“洗手间出门左转,走到底就是。”

    池青洗了两遍手。

    他摁上水源开关,耳边水流声止住,池青想,那个人实在不像个医生。

    那件衬衫,和货不对板的性格,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

    他心底怀疑的念头没断过,几条线索齐齐指过去,但都被那人过于自然的态度以及的的确确是懂心理学的表现挡了回去。

    几分钟后,两人再次回到面对面的位置。

    “你这症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年前。”

    “十年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当然,不方便说也没事。”

    池青毫不犹豫:“不方便。”

    “……”

    那人手指搭在纸页上,他眼尾微挑,看向别人的时候眼神莫名含情,仿佛在纵容对方的坏脾气:“行,不想说就不说。”

    他没有继续执着这个话题,转而又道:“建议我放段音乐吗?”

    一首曲调舒缓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在咨询室里。

    室内香薰散发出淡淡香气。

    “心理学普遍认为,音乐可以起到缓解情绪的作用,音乐是另一种语言,能让人感受到心灵的平静,”那人手指在桌面上跟着节拍点了几下,“你闭上眼试试。”

    池青想说他其实对音乐没什么感觉。

    这种招数以前在电影学院上课那会儿就有导师尝试着用过。

    池青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那位表演课导师苦口婆心劝他转专业的样子:“我们也不想耽误你,你确实不适合表演,让你演一个和父亲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场景,你往那一站像是来寻仇的。我们几位老师讨论过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俗话说天高任鸟飞,你何必执着于我们这一个小小的表演系?”

    池青正要闭眼,余光瞥见办公桌上露出来半个角的相框。

    那是一张小女孩在吹蛋糕蜡烛的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的拍摄日期是去年25号。

    他对着照片看了几眼,又扫过桌面上的其他陈设,一盒刚被打开的枸杞摆在桌角,桌上摆件没有一样是贵重物品。日历本立在电脑旁,在今年25号上用笔特意勾了一个圈。

    池青指腹在黑色手套上摩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我问一个问题,下一次咨询时间是什么时候。”

    对面不太在意地说:“都行,主要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25号。”池青说。

    “我只有25号有空。”他又重复一遍。

    对面那人还有闲工夫关心他:“看来你平时工作很忙。”

    他对25号这个日期毫无反应。

    池青看着他,心里有了答案,正要说“你不是这里的医生”。

    话还没说出口,咨询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位身穿白色羊毛衫、手里还捧了个保温杯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胸前挂着工牌,池青目光遥遥扫过工牌上的字——“佳康心理诊所,吴敬宇医生”。

    真正的吴医生跟传闻中的一样,保温杯里热腾腾的气雾升腾上来,让他此刻看着更柔和了,哪怕咨询室里的情况令他迷惑不解,说话的时候仍是轻声细语的:“请问,你们……在干什么?”

    他只是中途离开了一下,去趟洗手间,顺便泡个枸杞接杯热水。

    回来怎么就看不太懂自己办公室的情况了。

    “不好意思吴医生,”前台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过来查看,不停道歉,“我弄错了,我以为您和解先生的咨询已经结束了才让池先生进来的。”

    敢情这就是那位惹得前台春心荡漾的上一位咨询者“解先生”。

    咨询室里一度非常安静。

    吴医生典型的南方人,带着点本地口音,他慢慢吞吞地询问:“解先生,我刚说我离开一趟,你说没事你坐着看会儿书,怎么就……”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姓解的用手指碰了碰那本《人格心理学》封面,解释说:“我是在看书,那边椅子坐着不舒服,借你的椅子坐了会儿。不信你问他。”

    是。

    拿书盖脸也算看书的话。

    而且坐姿还挺嚣张。

    池青怀疑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猜中这人不是这的医生,但是没想过这人也是来看病的:“你自己有病,还给别人看病?”

    “你可能误会了,”姓解似乎真没那个意思,“我没说我是医生。”

    “那你说那么多废话。”

    姓解的眉骨微动:“你突然推门进来,吴医生不在我总得礼貌招待一下,我以为我们在进行友好交流。”

    “……”

    神他妈友好交流。

    这场乌龙处理得很快,具体表现为姓解的自己处理了一下自己,他先是一句“抱歉,冒犯了,是我没说清楚”,顺带安慰前台不是她的问题,出去的时候甚至往吴医生手里递了颗薄荷糖“吴医生,刚才听你声音有点哑,注意嗓子”,甚至很贴心地帮忙带上了门。

    吴医生在原地尴尬了一阵:“不好意思,池先生,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准备一下,我们的咨询马上开始。”

    老实讲,他不是很想继续在这家诊所待下去了。

    池青坐在边上等的时候摘下手套,点开手机想看眼时间。

    结果点开手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时间,而是季鸣锐发过来的一串消息。

    季鸣锐今天值班,总惦记着池青说他要去医院的事儿,忍不住发表意见。

    -你见到医生了吗?

    -医生怎么说?

    -我昨天回去之后又深思熟虑了一番,我觉得你这个洁癖吧,难治。

    后面一串话比较长。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吗?高一那一整年,整整一年,我就没见过你手长啥样,当时咱班都以为你可能身体有什么隐疾,比如缺了一根手指头之类的。

    池青回复:你他妈才有隐疾。

    隔了会儿,他又回过去几个字。

    -碰到个神经病。

    真正的咨询过程还算顺利,货真价实的吴医生确实称得上“如沐春风”。

    咨询开始之前,吴医生放下保温杯,再度翻开档案。

    池青的档案上面还叠着另一份档案,他无意窥探别人的档案,但是这页档案晃过去很难让人忽视——那是一张完全空白的档案纸。

    心理医生会通过每一次跟咨询者的谈话,写下诊断及评估。

    然而这张档案纸里一句话都没有,整张纸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字迹痕迹,只在最开始的姓名栏里填了两个字:解临。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解临跟着前台出去,前台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又连连感叹:“解先生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上回我听吴医生打电话,”另一位压低了声音说:“说他从业近十年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非得每周来一趟。”

    话题中心人物此刻正坐在待客区沙发上等车。

    躺在边上的猫正巧睡醒,睡眼朦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

    解临看了眼它,伸手想在它头顶上摸一下。

    男人坐在那、看着笑吟吟的,属于那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然而那只猫却像是浑身过了一遍电似的。解临手还停顿在半空中,那猫毛瞬间炸起,一溜烟地窜跑了。

    咨询时间总共一个小时,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话,只不过从一位心理医生嘴里到了另一位医生嘴里,重复了一遍。

    吴医生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咨询起没起效果,那位姓池的先生全程坐在他对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习惯性起身,跟顾客握手告别,“希望本次咨询对你能有帮助,我对你很有信心,希望你也能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

    池青打算在手机上叫车,手套刚好摘了一只。

    于是他清清楚楚听到这位吴医生的内心在叹气:【哎,其实也不是那么有自信……但鼓励鼓励总是没错。】

    吴医生说完话,发现这姓池的先生面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吴医生:“怎么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吗?”

    池青把手缓缓抽出来:“没什么,我需要去洗个手。”

    吴医生:“……”

    吴医生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听说你下次咨询想约这个月25号,那个,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池青推开门走出去,“25号是你女儿生日,你没有时间。”

    吴医生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池青没有解答他疑惑的耐心:“改天再约,具体时间我会通知你。”

    池青出去的时候正是晌午,道路上残留的雨水已经蒸发大半。

    季鸣锐还在网络另一头等他回复。

    -什么神经病?

    -兄弟,你去精神科看的洁癖吗?

    -所以医生到底怎么说?

    池青坐上车,他看着聊天框,想起吴医生那句话,失真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嗡嗡作响。他在片嗡鸣声里忽然摘下手套对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

    右手无名指第二节

    关节处,确实有一颗他自己都不曾发现过的痣。那颗痣很小,如果不是因为肤色过于苍白,很难被人注意到。

    ——“你手很好看。”

    ——“有没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

    “……”

    池青盯着那颗淡褐色的痣,试图回想刚才那位姓解的抓着他的手时除了嘴里这些没营养的废话以外,他还听到了些什么。

    车窗外景色缓缓倒退。

    池青看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位神经病碰了他的手,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读到。

    第5章

    猫尸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池青下了车,小区门口负责出入门的门卫长了一张和蔼的脸,他身上披着军绿色大衣,笑面迎人地帮住户开门禁:“您好,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他和小区里大部分住户的关系都非常融洽:“——又遛狗呢?旺财今天看起来比前几天有精神多了。”

    所有人都夸他是一个积极向上,异常乐观的人。

    只有池青知道,他其实患有重度抑郁,挂在脸上的微笑只是一副面具,晚上整宿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

    “滴——”门禁解除。

    池青微微抬眼,门卫脸上依旧挂着熟悉的微笑。

    小区内道路宽阔,楼栋林立。

    池青从出入口往里走,路上一位带着挡风帽的清洁工推着车经过,清洁工佝偻着腰,过度的操劳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大。清洁车里摆着几样工具,和载满的垃圾。

    他的妻子上个月刚刚过世。

    有好心的住户会把空塑料瓶攒起来给他,走之前默默说一声:“节哀。”

    他确实看起来很悲伤,眼眶红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池青有次扔垃圾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发现他像浮上岸的溺水者般喘息,内心隐隐窃喜:【没那么多钱给她看病了,这么些年,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她终于放过我了……】

    池青住16栋。

    他从清洁工身侧擦肩而过,推开单元门进去。

    电梯显示“8”,正在从第八楼往下降。

    “叮。”

    电梯门刚打开一道缝,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小女孩活泼的声音。

    扎双马尾的女孩牵着大人的手,正仰着头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牵着她的女人穿着件驼色毛衣,温温柔柔地说:“爸爸今天加班……好了,到了,注意看脚下,别又摔了。”

    他们是这栋楼里的住户,一家三口,夫妻俩是小区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几年前池青搬进这栋楼的第一天,女人上来送了一盒她亲手做的饼干:“听说你刚搬进来,正好我做了点饼干,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女人又羞涩地笑笑:“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但是我丈夫很爱吃。”

    【……他还以为孩子真的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条件好,在本地有套房……】

    女人从电梯里出来,看了池青一眼。

    池青没有回应,摁下楼层键,他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女孩天真地催促:“妈妈,你快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读不到的人。

    很多人心底有难以见光的念头,有深藏的无人知晓的罪责,也有最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望。这些像一口巨大的深渊,黝黑深邃的洞口几乎能够吞噬一切。

    电梯穿越漆黑的井道急速上行。

    池青在略微带着些许失重感的上行过程中,想起神经病坐在办公椅里把书从脸上拿开时的样子,怀疑刚才什么都没读到的一瞬也许只是巧合。

    屋内窗帘紧闭,完全遮挡住外边的阳光,也没开灯,但池青很适应这片黑暗。

    他不喜欢太亮的环境。

    季鸣锐打视频通话过来的时候,他正盘着一条腿,缩在沙发里调电视频道,电视散发出冷蓝色荧光,幽蓝色打在他身上,勾出部分五官线条。

    季鸣锐勉强从这片光线里看到他半张侧脸:“……大哥,你吸血鬼转世吗?这黑灯瞎火的。”

    池青用实际行动表达他并不想配合:“没事我挂了。”

    “你别不耐烦,我跟你说你这样影响视力……”

    池青:“挂了。”

    “等会儿,”季鸣锐那边格外亮堂,手机上两个视频框像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明明在同一个时区,硬生生活出了时差感,“你还没回我,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池青调了频,冷蓝色在他身上一闪:“医生说他也不是很有信心。”

    季鸣锐:“这倒是大实话,但是现在医生说话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季鸣锐接着问:“还有你碰到什么神经病了?”

    提到“神经病”,季鸣锐恍然间感觉池青的脸被冷蓝色的光勾勒得更冷了。

    池青:“他有病,没什么好说的。”

    “……”

    季鸣锐想说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

    但他不敢。

    “那行,你没事就行。”说话间,季鸣锐举着手机上了车,发动引擎说,“我还得出警,回头再聊。”

    池青不以为意,上回那顿饭让他深刻认识到了季鸣锐的工作性质,他放下遥控器,电视频道最后停留在一栏情感类节目上:“又是哪家闹离婚?”

    季鸣锐听着池青那头传来的电视台词“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三十岁,但是我是真的爱他,我爱他的成熟,爱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纹路”,额角狠狠一抽,不知道池青平时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认真严肃地说:“你对我的工作可能有什么误解,这回不是小打小闹了池青同志。”他强调,“这次是血案,血流成河的那种。”

    池青从电视节目上分出一点注意力,隔着手机屏幕瞥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晚上杀了七——”

    池青:“七个人?”

    季鸣锐:“……七只猫。”

    池青毫不留情地将视线移开:“哦。”

    季鸣锐知道池青不太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他似乎对宠物没有任何感觉。

    以前上学那会儿,有女生从学校小树林带回来一只流浪猫,偷偷养在教室里,全班每天下了课围过去看猫,只有池青一动不动。

    “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那时的季鸣锐比现在矮多了,每天暗搓搓穿增高鞋增加气势和竞选体育委员的底气:“可、可爱啊,你不觉得吗?”

    池青倒是和现在差得不多,漂亮且阴郁,他用笔指指黑板:“说完了吗,让一下,挡到我写题了。”

    季鸣锐摇摇头,挂视频前掐着嗓子说了一句:“猫猫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

    事实证明叠字的杀伤力真的很大,池青这回连“挂了”这两个字都没说,直截了当地切断了视频。

    “海茂小区”坐落在老城区,城区内白墙青瓦,巷弄狭长,短促的自行车铃和车轱辘声穿梭在大街小巷,附近就有中小学学区配套,是个生活气息很浓厚的地方。

    季鸣锐停好车,人还没走进小区,就见小区门口围了一圈人。

    堆积的雨水虽然蒸发了,但是被雨水冲散的大片干涸血迹依旧沾在街道上,在阳光下刺眼又醒目。血迹是沿着草坪流下来的,死了一只猫或许不稀奇——但是灌木丛里密密麻麻地堆了足足七具猫尸。

    每一具都被人用刀开了膛,内脏器官被用力扯出来,凌乱残忍地混杂在一起,死状惨烈。它们无一不瞪大着眼,从黑色塑料袋里露出半截脑袋。

    有人遮住孩子的眼睛,快步穿过这片人群:“……作孽啊,那呢尬辣手的啦(怎么这么狠心)。”

    季鸣锐在喧杂的人群里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号:“我的囡囡啊——”

    是王阿婆的声音。

    季鸣锐这才通过模糊的血肉,勉强分辨出了其中一只耳朵上有一块儿黑斑的银白高地,这只猫他见过。

    上次去王阿婆家里查木雕案,那只猫就趴在阳台上偷瞄他们。

    苏晓兰和另外一名男同事提前到达现场,她拿着本子记录完现场的情况,从灌木丛边上退下来,压低声音说:“那只是王阿婆家的猫,她女儿去世前养的,陪了她很多年……她给猫改了名字,用女儿的小名称呼它,叫囡囡。”

    季鸣锐:“还有其他地方有什么发现吗,都在这了?”

    苏晓兰:“都在这了,居民反馈前阵子小区流浪猫就越来越少,直到昨天为止就练最后一只流浪猫都看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是天气变冷,流浪猫找了其他地方栖居。”

    季鸣锐看着灌木丛,忍不住皱起眉。

    小区发生虐杀动物的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投毒”和“虐打至死”的概率较高,前者多出于邻里纠纷、嫌动物吵闹,后者出于情绪发泄、故而欺凌弱者。

    将猫活生生剖开的……实在少见。

    苏晓兰又说:“斌哥说他等会儿过来看看,看这时间,估计也快到了。”

    “斌哥”并不是什么年轻小伙,而是从上面退下来的老刑警。年轻的时候参与过不少重案要案,两年前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加之年纪也到了,这才退下来带带他们这些新人。

    平时一到饭点,他们就喜欢围着斌哥,听他讲案子,斌哥则顺势追忆当年:“当年我抓犯人的时候——”

    等季鸣锐安抚好在边上哭得站不住的王阿婆,扶着人坐在花坛边上缓了缓心情,正要站起来,就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从街道另一端缓缓驶来,车身不偏不倚停靠在人群附近。

    他们“斌哥”从副驾驶下来,斌哥全名武志斌,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由于腿脚不便,手里需要拄拐杖,下车的时候黑色拐杖先落地:“怎么回事,闹闹哄哄的。”

    季鸣锐却透过那一瞬的缝隙被坐在驾驶位上的人吸引。

    男人侧脸极为出挑,他似乎往这看了一眼,眼睛生得异常风流,他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上戴了一枚很细的戒指。

    “斌哥。”

    武志斌杵着拐杖也依然走得脚下生风:“什么情况?”

    季鸣锐往边上让,方便他看清灌木丛里的情形:“死了七只猫,虐杀手法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下过一场雨,很多痕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而且这边的监控坏了已经有一个月,小区其他地方的监控正在调。”

    武志斌:“全是些没有用的信息,你不如说你们在现场勘查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也没查到。”

    季鸣锐:“……”

    武志斌杵着拐杖,费力蹲下去,对着七具猫尸看了会儿,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季鸣锐和苏晓兰站在他身后,一时间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季鸣锐看了苏晓兰一眼,暗示:我都汇报完了,这是在叫你?

    苏晓兰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苏晓兰张张嘴,正要再继续挤点什么信息出来,就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从鞋印看嫌疑人是一名成年男性,但是他身体素质可能并不是很好,力气很小。”

    她回过头,对上一双微挑的眼眸。

    他们在现场看了半个多小时,都只看到一些表面信息。

    但是这人一开口就开始勾勒嫌疑人的特征,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身体素质不好”——很多时候在案件里往往正是这些小特征暴露了凶手。

    苏晓兰也顾不得两人并不相识的关系,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男人并不觉得冒犯,指指地上:“塑料袋。”

    “塑料袋底部有严重磨损的痕迹,说明在曾地上拖行过一段时间。”

    他说完,又从善如流地拿起苏晓兰先前搁置在灌木丛边上的橡胶手套。

    这些猫尸胸口都有被刺穿的痕迹,一个个血窟窿极为骇人地排了一长排。

    “伤口切面并不平整,有被来回拉扯的痕迹,”男人的手很轻地托起猫的尸体,查看过后,手在猫的眼睛上停留,又很轻地在猫瞪大的眼睛上掩了掩,将猫的眼睛合上,使它看起来走得安详了一些,“这应该是一把小型的锯齿刀。”

    “他是谁啊?总局的人?”季鸣锐小声问。

    苏晓兰说:“不知道,我刚听到斌哥叫他‘臭小子’。”

    此时另外一名全程没说话的男警才恍恍惚惚地开口,质疑道:“你俩到底是不是干这行的?”

    季鸣锐、苏晓兰:“?”

    “他是刑警总队前顾问,解临。”

    男警说完,又极为隆重地补了三个字:“……我偶像。”

    第6章

    刀具

    季鸣锐被“刑警总队”四个字震了又震。

    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季鸣锐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位刚上岗的小片警,奋斗在升级打怪抓犯人的路上,但刑警一直是他的最终目标,饶是如此,他都不太敢奢望自己能进挤总队。

    男警作为一名合格的粉丝,对偶像的战绩如数家珍:“他参与过华南市7.19灭门案,9.02连环杀人案,3.10投毒案……”

    这些案件名称和犯案时间如雷贯耳。

    无一不是省内曾经轰动一时的、影响极恶劣的案件。

    季鸣锐听着听着,从“牛逼透了”这个感慨里缓过神来,察觉出这些案子的共性来:“你等会儿,这些案子距离现在起码有十年了吧。”

    他说的这些都是距今十多年前的老案子。

    季鸣锐看了眼解临的背影,男人还在翻动那团苏晓兰碰都不敢碰的模糊血肉,他动作其实很温柔,像是怕惊扰它们一样,手沾着血迹的指抚过皮肉,沿着刀痕一点点划下去,由于案发现场过于血腥,这动作怎么看怎么都挺让人汗毛直立的。

    季鸣锐眼神迷离地说:“想不到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年纪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苏晓兰也点点头:“是啊,我以为他只有25岁左右呢。”

    男警:“?”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