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李景珑想了想,说,“兴许从见你没几次起,就喜欢上你了吧。”鸿俊转过身,端详李景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李景珑轻声说:“过来,鸿俊,我想你了。”
鸿俊便上前,跨坐在李景珑腿上,低头看他。李景珑抬头端详鸿俊,说:“当年在龙武军中,他们常背后拿这事说,败我名声。”
鸿俊摸了摸他侧脸,抱着他脖颈,让他埋在自己肩前。
李景珑又说:“我有时也总奇怪,我喜欢什么?像秦伍、像程筱那般?像在找我的谁,可他们又都不大像,模模糊糊的……”
鸿俊蓦然睁大了双眼。
“可当咱们在驱魔司里碰上,打了一架,初时光线昏暗,倒没看清,后来再定神看你。”李景珑道,“也真邪门了,我就觉得是你了。你就是那样的……”
他抬起头,复又眯起双眼,看着鸿俊,说:“你的眉毛眼睛、你这长相,甚至你说话,平日里犯傻……都让我觉得……就像是我命里注定的,看见你这样的人,就会发疯地喜欢你……从前认识的那些少年郎,他们都有些像你,可只有一点儿,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就让我有些心动,何况是……”
鸿俊不禁想起小时的回忆,低头望向李景珑,怔怔注视他的双眼。
李景珑抱着他,抬起头,萤火虫在他们身畔飞舞,那微弱的光里,李景珑像在虔诚地仰望自己的某个神明。
鸿俊一手覆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将过去串联了起来,李景珑的记忆也许是被青雄,也许是被狄仁杰……无论是谁,记忆被抹去了。
但在他的内心最深处,仿佛仍记得自己。
记得要解去在他身上的魔种,所以寻仙访道,想学法术;记得他们共处的时光,乃至在其他少年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这么一番话,他本可不说,只因一旦说了,便相当于在鸿俊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铠甲,再无防备。
“何况是我的王子呢?”李景珑扬眉,低声说。
鸿俊把手覆在李景珑侧脸上,打量着他英俊的面容,说:“我有时总忍不住想,如果爹是长安的妖王,你多半就更难了。”
李景珑带着微笑,说:“那咱俩可得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最后我依旧得让你。”
“我下手可不会留情。”鸿俊说。
李景珑说:“那是自然的。”
突然间李景珑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喃喃道:“当年你爹与獬狱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
鸿俊十分迷茫,当年的事,就连他也所知甚少,说:“妖族分了两派吧。”
“也即是说,妖族也会有争斗。”李景珑道。
“当然。”鸿俊答道。
李景珑皱眉思考,鸿俊觉得他似乎有灵感,便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
“你在想什么?”鸿俊问。
李景珑侧头一瞥鸿俊,说:“我总感觉,我快抓住了那条线索了。方才你说的话,再说一次?”
“如果我爹是长安妖王?”鸿俊问。
“后头。”李景珑又说。
“妖族分了两派?”鸿俊道。
李景珑蓦然灵光一闪,说:“永思探得的情报,你记得他是怎么说的不?”
“酒、色、财、气。”鸿俊说,“是四只妖怪。”
“它们做什么来着?”李景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
“守护另一个魔?”鸿俊道,“獬狱分开三魂,化作三枚魔种,来替代他一直找不到的天魔种……”
李景珑说:“一枚在陆许体内。”
鸿俊点头,说:“但被咱们毁了。”
“另一枚未知。”李景珑颤声道,“那天你俩在昭陵中所见,你觉得是第二枚还是第三枚?”
鸿俊挠挠头,他无法回答,李景珑马上道:“心魔是需要一个寄生体的,你觉得獬狱的两枚心魔之间,会不会打架?”
“啊?”这想法太也匪夷所思,但鸿俊隐约能明白李景珑的揣测出自何方,妖族分两派——獬狱自己的心魔也会分两派,就像他将其中一魂化作心魔,植入到陆许的魂魄里,令他彻底魔化。但魔化后的陆许还是陆许,他不会变成獬狱!
也即是说,神州大地上,有着另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心魔寄体,是人也好,妖怪也罢,他必然是存在的。
“所以咱们的敌人从一个变两个?”鸿俊说。
“如果他们自己之间也会打架呢?”李景珑朝鸿俊问。
鸿俊喃喃道:“不至于吧……他……”
李景珑说:“獬狱使用魂魄炼制为心魔种子,再寻找寄生体植入,这可不代表他会蚕食陆许的魂魄,将陆许变成他自己。也即是说,被植入之人,还是有着自我意愿的,是不是?”
鸿俊马上点头,李景珑说:“如果是我,我说不定会想反过来吞噬獬狱,抑或希望摆脱獬狱的控制。”
“我觉得獬狱不会告诉这个寄生体。”鸿俊道。
李景珑反而说道:“那么咱们不妨告诉他。”
鸿俊:“……”
然而就在此刻,李景珑话音落,左手将萤火虫一收,匣子盖上,右手飞速捂上鸿俊的嘴,紧接着将他一揽,缩进了墙角。
一阵风吹进了墓中,仿佛有许多鬼魂轰隆隆地掠过,架子上的书册被风吹了起来,幽蓝色的光缓缓亮起。瞬间墓中如同群鬼复生,那场面极其壮观!
灵力穿梭来去,仿佛在扫荡定陵中的所有区域,伴随着奇特的男子嘶哑笑声,鸿俊听得那声音,睁大双眼,一阵毛骨悚然。
那阵怪风随之一收,“唰”一声消失了,李景珑牵着鸿俊,从角落中钻出,鸿俊左手攥着李景珑手指,右手扣着飞刀,两人极轻地从狄仁杰衣冠冢中躬身走出去。
幽蓝光芒如河流般在帝陵内穿梭,跃动,李景珑示意鸿俊低头,避开那光河。两人躲到一樽一人高的三彩俑后。只见那身影以一个极其奇怪的动作,进入了墓穴内。
他们所见之处,仅仅是妖怪的影子,只见那影子恍若一个人,拄着两根拐杖,却悄无声息,不片刻到得高处,背后又跟进一只妖怪。两只妖怪似在使用人族语言的音节进行交谈,却带着极其含混的喉音。
“……口中……何处?”其中一只妖怪说,“墓门……开。”
“快。”另一只妖怪答道,“莫要……时间……”
前一只妖怪发出刺耳的冷笑,紧接着,墓室发出轰隆声响,李显棺室随之被打开。
鸿俊探头看了一眼,便马上被李景珑拖了回来,鸿俊忙摆手示意,那俩妖怪已经进去了,李景珑便也探头察看。
中央墓室入口位于高处,刹那间内里迸发出奇异的紫黑色光芒,一时如有无数人在其中交谈,歌唱,又伴随着铜钱滚落声响不绝。
李景珑飞速在鸿俊背上写下了一个字:财。
鸿俊睁大双眼,紫黑色光芒暗了下去,继而内里一阵乱响。
它们在做什么?!鸿俊的好奇心简直要炸开了,却偏偏又不能追上去看,李景珑紧握他的一手,不让他有所动作。
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我……獬狱……知道。”
“他就算……奈何?更……安排……不杀……”
“……轻巧。”
“他们不会知道……”
“说也奇怪……埋伏。”
“……在桥陵……”
两个身影又拄着拐,走了出去。
那声音极小,且含混不清,李景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片刻之后,妖怪离开墓穴,只用了不到短短一盏茶时间,墓中又恢复宁静。
“是什么?”鸿俊诧异道。
李景珑马上抬手,在黑暗中思索。
“獬狱口中的驱魔师、要么就是……官兵们在何处?”李景珑凭记忆复述道,“墓门没有被开过。另一只催促第一只尽快,不要耽搁时间。”
鸿俊被这么一提示,也从那咕噜噜的喉音中辨认出了些许,说:“我恨獬狱知道?”
“我怀疑獬狱早就知道。”李景珑说,“他就算知道,又能奈何?更不知道咱们的安排,只要不杀人。不杀人说得轻巧,他们不会知道咱们的详细布置。说也奇怪,居然没有埋伏?应当在桥陵。”
李景珑与鸿俊对视一眼,鸿俊低声道:“他们与獬狱不是一伙的!”
李景珑道:“有什么妖怪,是这么说话的?鱼?鸟儿?”
鸿俊皱眉,摇头,说:“拄着两只拐杖,是什么呢?”
鸿俊正要起身,却又被李景珑拉住,直到鲤鱼妖进来,在黑暗里喊道:“鸿俊?”
鸿俊才与李景珑出了墓穴,月上中天,李景珑检视周遭,只见这次再没有人死于非命,当即与鸿俊下得山来。
一只断角白鹿在月夜散发着温柔的白光,踏过草地前来,到得山下,朝鸿俊与李景珑说:“我们在桥陵里头打了一架,大狼受了点伤,先回去了。”
第87章
太子夜访
乌云蔽月,驱魔司中灯火昏暗,
李景珑一阵风般冲进了院内,
只见莫日根打着赤膊,左臂留了几行爪印,鸿俊检视后心道谢天谢地,
没有毒,
便去调药。
莫日根:“让你跟踪,
你又不愿意……”
“不是你冒冒失失,
那家伙怎么可能攻击咱们?!”陆许怒道。
莫日根难得地动了火,答道:“你要愿意听我一句,
它就跑不掉了?”
“行行行!”陆许愤然说,
“下回你自己去!”
“别吵了。”李景珑正头晕脑涨,
好不容易查到条线索,这下莫日根又惊动了墓穴里的妖怪,
而两人还在院内争吵不休。鸿俊要劝陆许,
把他带走,莫日根却终于怒道:“陆许!平日里我惯着你,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何时说过你了?现在是驱魔司中出任务,你懂不懂?!”
“出任务你问过我意思了?!”陆许丝毫不让,
近乎咆哮道,“动手之前你找我商量过了?!”
“都给我闭嘴!”李景珑没料两人越吵越厉害,一声大喝,总算停了。
鸿俊翻找药物,
听陆许转述,才得知了个大概——原来陆许与莫日根在献陵同样也遭遇了他们所见的妖怪。莫日根为保证陆许安全,令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冲进了墓室,结果遭到了妖怪的攻击。黑暗之中,那妖怪几乎是幻化作漫天魔气,陆许担忧莫日根安危,忍不住施展法术。孰料莫日根原意却是拼着受点轻伤,将妖怪骗往陆许所在之地。
陆许一出手,那妖顿时警觉,于是趁机逃离,两人便吵了起来,莫日根责备陆许不听自己安排,陆许则根本不知道莫日根有什么后手。
鸿俊配好药,朝陆许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我再也不和他一起行动了。”陆许愤然道。
鸿俊哭笑不得,正要安慰时,阿史那琼、阿泰与裘永思也回来了,李景珑马上道:“人齐了,开会。”
莫日根裸着肩背,鸿俊将药递给陆许,陆许只不接,鸿俊交到他手里,陆许又退回去,也不管莫日根。李景珑皱眉道:“陆许!不要胡闹!”
陆许被李景珑这么一凶,顿时就坐直了,鸿俊还是第一次见李景珑发火,厅内顿时落针可闻,自驱魔司成立以来,李景珑就几乎从未责备过下属,众人都等他发怒时,李景珑却道:“任务成败,在于大伙儿的配合与互相信任,既然不小心打草惊蛇,过了就过了,事后推诿责任又有什么用?”
安静半晌,最后李景珑说:“核对消息,守株待兔情况如何?”
气氛便又松了些,阿泰说:“我们没有守到。”
阿泰与阿史那琼在桥陵守到夜半,遇见了与另外两队同样的情况,而裘永思则未曾入陵内,在外接应免得被吓得大叫起来坏事。根据目前已有的情报,定陵内出现了两只,桥陵一只,乾陵一只,昭陵一只、献陵一只……
“对不上。”李景珑喃喃道。
“也许定陵里那两只,其中一只是昨天晚上在乾陵出现的。”鸿俊推测道,“只是陪着它去。”
“这么说也不对。”裘永思说,“太多了。”
“不管怎么样,昭陵都是最先出事的那个。”李景珑沉吟片刻,铺开地图,以炭笔简单绘出了各座山头,说,“我们假设有很多只,第一只在三月十三,进了昭陵。”
“驱魔司接到案情时,已经是三月十七,其中隔了四天,但当鸿俊与陆许进去时,却碰见了獬狱?”
“那是个陷阱。”陆许说,“专门等我俩过去的。”
李景珑说:“也许是个陷阱,却不一定是为了等你们。”
莫日根:“!!!”
李景珑说:“今夜我得到了一个启发,各位不妨想想,獬狱若与这四只妖怪不是一伙,甚至是对立呢?”
裘永思喃喃道:“这就对了!会不会是獬狱在等,回昭陵去的那只妖怪?”
李景珑只是“嗯”了声,事实真相仿佛在迷雾之下,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莫日根皱眉道:“原来如此,先是一只妖,进了昭陵,留下痕迹。獬狱便赶过去……”
“每个帝陵中,也许有一件它们想要得到的东西。”莫日根道,“根据今夜侦查所得,这件东西就在棺室里。第一次某妖入棺室,也许得到,也许没得到……分两种情况推论。”
“我猜没有。”李景珑说,“于是獬狱才会过去。兴许咱们前头的推断全错了,獬狱从没想过引鸿俊与陆许进昭陵,这只是一个意外。”
“不错!”阿泰以笔一画,将六个陵墓圈了起来,说,“獬狱眼下似乎只有它自己,要守五个陵,兴许是守不住的。但它仍在昭陵堵着,等待妖怪去而复回。”
“那几只妖怪是以抓紧时间,去了余下的几个陵墓。”裘永思说,“十七夜,它们知道獬狱守在昭陵中,所以先派出一只进入乾陵侦查,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前因后果瞬间变得更清晰——三月十七夜,獬狱在昭陵内等候,遇上了前去调查的陆许与鸿俊。而同在当夜,妖怪们避开獬狱,进了乾陵。紧接着第二天晚上也即今晚,去过乾陵的妖怪带着另一只,来到定陵。
余下两只,则分别前往桥陵、献陵!
鸿俊为莫日根上好药,不禁惊叹于这伙人的心思,看似毫无头绪的一件事,竟然就这么拼了起来!
“这四个地方,不必再去了。”李景珑将定、桥、乾、献四陵打上叉,说,“东西多半已被取走,今夜也许……”
“雅丹侯?”
门外突然有人道。
三更时分,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声音在静夜中如此清晰,驱魔司的大门被法术封住,任何人都进不来,只得在门外等。
李景珑察觉那声音甚熟,蓦然一惊,慌忙起身。
“有几句话与你说。”外头那人又道。
这下鸿俊也听出来了,是太子李亨!
李景珑示意众人稍等,匆匆出去接,莫日根便道:“咱们到书房里去。”
莫日根手臂上伤得不重,挪到书房后,李景珑便将太子径直请了进来,说:“殿下也听说了?”
李亨一扫桌上茶碗,点了点头,朝李景珑说:“这究竟是真闹鬼,还是假闹鬼?”
李景珑未料李亨坐下便开门见山,只得答道:“尚未查明。”
“雅丹侯。”李亨脸色微变,沉声道,“父皇是将你派了给我,你要钱,我给你钱,你要爵位,我给你封侯,在朝廷里,我一向在替你说话,你为什么总是遮遮掩掩,我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李景珑眉头深锁,答道:“殿下,以我的办事习惯,事态未有定论时,从不将猜想对外公布。无论谁来问,怎么问,案情都是‘尚未查明’,面对陛下也是一样。但您有什么命令,还请但言无妨,我一定倾力执行。”
李亨显然还因那天二人归来时,对李景珑抱有忿意,知道他这人平日里看似好脾气,实则轴得很,在不愿屈服的问题上,用什么手段都无法令他让步。
李亨静静看着李景珑,似乎在判断他的用意,李景珑也不吭声,就这么坐着,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这已经是第二个只身来到驱魔司的大人物了,夤夜不带随从,亲自前来,这意味着什么?突然间,李景珑生出了一个极其棘手的想法。
果然,李亨说:“鬼神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信的。有些话,臣子不能说,儿子不能说,但祖宗可以说,李景珑,是不是这样?”
李景珑一惊,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会这么想?”
与此同时,书房内点着灯,众人翻找驱魔司中存着的案卷。
“皇陵里,会藏有什么?”莫日根说。
裘永思沉吟道:“应当是每一个皇陵里都有的随葬品,不大可能是什么带有灵力的法宝,却是妖怪们需要的东西。”
鸿俊沉吟片刻,问:“棺室中只有棺椁么?”
阿史那琼点了点头,说:“随葬品都在外头,棺室里再没有别的了。”
“棺盖打开过没有?”陆许忽然问道。
阿史那琼与阿泰在那怪物离开之后,一并尾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很快便跟丢了怪物,两人也并未回头检查。
“得回去看一眼。”莫日根道,“先前长史也是这么想。”
正说话间,李景珑已将李亨送到天井,鸿俊等人便隔着走廊,远远张望,这回李亨逗留的时间极短,两人却似乎有点话不投机的脸色。
“你所守护的,乃是大唐江山。”李亨认真道。
“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李景珑回答道,“世间万事,俱遵循一个‘理’字,即是真相。若果真如殿下所猜测,我保证不会惊扰了众位先帝在天之灵。”
李亨冷哼一声,拂袖离开,李景珑却十分烦躁,看了大伙儿一眼,说:“辛苦一趟,大伙儿跟我往昭陵最后走一遭,陆……鸿俊,你与莫日根留守。”
大家都知道李景珑必有此举,虽忙活了一夜,却没有丝毫倦意,于是出了驱魔司,上马离去,余鸿俊与莫日根留守。
莫日根十分疲惫,坐在院中整理箭矢,埋头不发一语。
鸿俊在旁观察,莫日根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紧地拧着。
鸿俊说道:“你看,今夜的长安真美啊。”
“美你个头啊!”莫日根把东西一摔道。
鸿俊笑了起来,莫日根一脸烦躁不安,说:“我去把这儿的树全给铲了。”
“别!”鸿俊说,“有这么生气吗?哎,其实陆许很好哄的……”
“我不想再哄着他了。”莫日根四处找铁锹,在院里转了几个圈,复又暴躁地坐下,朝鸿俊道,“这些天里,我受够了,无论我做什么,那小子全是淡淡的,要么就‘嗯’,要么就‘谢了’,鸿俊,你懂不懂?那感觉,简直就是……”
鸿俊坐在廊下,一脸疑惑地端详莫日根,莫日根想了半天,最后说:“我给他一片冰心在玉壶,他连壶带水,直接浇我头上!”
鸿俊哈哈地笑了起来,莫日根十分憋屈,说:“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他喜欢你,可你不大喜欢他。”鸿俊拿着衬裤出来,顺便翻出李景珑的裤子,坐下在井边搓洗,说,“我倒是觉得陆许挺可怜的呢。”
莫日根听到这话时,倏地一怔。
鸿俊低头洗了会儿,又抬头问莫日根,说:“是不是这样?”
莫日根不说话了,片刻后又带着迷茫,说道:“我不知道,我……我想不到和陆许在一起,要做什么,想不到以后会是怎么样的。你对长史,是什么感觉?”
鸿俊随口道:“就是想……时时刻刻与他不分开,想抱着他,在他的身边,想和他说说话。”
鸿俊总觉得莫日根对陆许,有某种“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的感觉,他也问过李景珑,李景珑只让他别多管,这种事勉强不来……
“当不成情人,当兄弟也挺好嘛。”鸿俊说,“莫日根,我总觉得自从认识了陆许,你就一直怪怪的。”
“我能不怪吗?”莫日根哀叹道,“你们都不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日根明显是个未经人事的大龄男青年,这事儿从一开始就带给了他颇为强烈的冲击,明显颠覆了他的世界与人生。
“我问阿史那琼,他还教了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莫日根这夜终于爆发了,朝鸿俊说,“你知道他教我什么不?”
鸿俊边洗李景珑的衬裤边看莫日根,衬裤上本来就带有昨夜那啥的气味,莫日根还在与他绘声绘色地说:“他让我不管陆许是个什么说法,先上了再说。”
鸿俊道:“这不好吧!”
莫日根道:“不好也就算了……”
鸿俊心里正在吐槽什么叫不好也就算了的时候,莫日根却道:“关键我硬不起来!”
鸿俊瞬间就尴尬了,想起李景珑时,好像真的是自然反应。
“可你对女孩子能……那啥吗?”鸿俊问。
莫日根说:“靠近了可以。”
鸿俊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莫日根确实不喜欢男的。两人讨论了半天,鸿俊倒是从来没想过,男的与男的,男的与女的,会存在这一层问题。可莫日根既然说对着陆许没有欲望,那就真的没有欲望。
“……我说硬不了怎么办?阿史那琼教我,把自己脱光了,用绳子勒着绑起来,跪坐在榻上……把眼睛蒙着,让陆许想把我怎么就怎么……说是一定能硬……”
莫日根说时,鸿俊脑海里瞬间现出李景珑这副模样,忍不住先硬了。
“到此为止。”鸿俊马上道,“我好困,睡觉去了。”
莫日根只得作罢,最后说:“你说得对,还是先当兄弟吧。”说着又叹了口气,对着地上的箭矢出神。
第88章
先帝显灵
昭陵路远,上次鸿俊与陆许去都花了大半个时辰,
李景珑则直到天亮仍未归。鸿俊翻来覆去,
在榻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个奇怪的梦,及至日上三竿,后巷内响起急促马蹄声与呼喊声,
将他吵醒了。
出外时,
莫日根袒着半边被抓伤的手臂,
正朝着镜子给自己换药,
鸿俊正诧异外头发生何事,莫日根便道:“好像是什么人出巡,
看看去?”
这天长安是个阴天,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道旁,
皇子们几乎全部出行,唯不见李隆基与杨贵妃,
六军肃容以待,
在街道两侧排开,拦着百姓。李亨骑着一匹五花骢,
与一众皇子呼啸而过。
莫日根与鸿俊下马,
跟到城门处,站在看热闹的百姓中,
远处却有人朝他们招手,却是封常清。
鸿俊还记得他,忙与莫日根过去行礼,封常清问过话后,
得知李景珑出城办案未回,便让他与莫日根站在自己身后。
封常清身边一名中年人朝鸿俊点了点头,以示招呼,鸿俊只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天咱们还在平康里见过面,忘了?”那中年人笑道。
“李龟年!”莫日根想起来了。
那中年人服饰雍容,容貌比封常清年轻些,朝莫日根笑了笑,封常清只冷冷道:“又往平康里厮混!”
李龟年笑道:“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这是做什么?”鸿俊朝远处望道。
“轧荦儿果然来了。”李龟年解释道。
只问城外铜锣开道,号角齐鸣,那阵仗竟极是浩大,先是到得两排铠甲华贵的侍卫,往城内一站,封常清冷哼道:“看这排场。”
“杨相打赌他不来。”李龟年自若笑道,“现在来了,想必排场得豪华点。”
封常清却咳了声,示意李龟年莫要话不遮拦,毕竟还有两名驱魔司成员在旁。
“轧荦儿是谁?”鸿俊问。
“轧荦儿就是轧荦山。”李龟年缓缓道,“荦山、即禄山,乃祆教中光明神之意……”
莫日根瞬间察觉有异,一瞥李龟年,李龟年只是微笑。
又是连三声鼓响,长安城门打开,再一队先锋仪仗入,其服饰有别于六军黑、红、灰三色铠,乃是褐间黑的皮、钢材质盔甲。其后则跟着一挺巨大的十六人去顶大轿,轿上坐着一个庞大无比的……人。
鸿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庞大的“人”,当即“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百姓纷纷欢呼,迎接那“大人”入城,封常清又道:“安禄山长得更胖了。”
莫日根说:“怎么和……和……”莫日根半晌愣是找不到形容词。
鸿俊忘了在哪儿听过这名字,经李龟年解释后,方知此人乃是河东节度使,是现下大唐统兵最多、最有权势的武官,亦是杨玉环的干儿子。
平日里鸿俊只觉到得李景珑这等身材便是高大,哪怕是战死尸鬼王,也只用身材“魁梧”来形容,然则安禄山却是彻底击穿了他对人类的认知,乃至他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一个问题:这人究竟是吃什么长的,能长这么大?
安禄山只是坐着,两脚便如象腿般粗,滚圆的手臂裹着红布,像漆柱子,身体如拱门般宽大,怕有九尺长七尺宽,粗大的脖子上顶着个如水缸般大的脑袋,满脸横肉,脸上点了不少朱砂、黛青等色料,脖上挂着个长命锁,胸膛一起一伏,被颠得直喘气。
见了一众皇子,安禄山便发出如洪钟般的大笑,说:“这可劳动大伙儿啦。”言语之间,竟是十分活泼,李亨便道:“父皇正在宫中等着,不如先过去看看?”
“行!行!”安禄山被抬着过了朱雀正街,又朝两道百姓挥手。
其后,则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正朝人群里哗啦啦地撒钱,后面又有侍卫抬着箩筐过来,沿着两路倾倒出去。
一时满街铜钱声响,百姓们顿时欢呼,到处都是滚来滚去的开元通宝,险些引发骚乱,六军艰难维持秩序,不住高喊别挤别挤。封常清与李龟年险些也被挤出去,鸿俊正要叫时,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助他站稳,旋即放开。
李景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身上带着股尘土气,两人一同望向朱雀街中,只见百姓已欢呼雀跃,挤作一团。
旋即李景珑打了个手势,带着鸿俊,跟上安禄山的车队快步行走,而鸿俊回头一瞥,见阿泰、阿史那琼等人赫然在列,裘永思高出人群不少,眉头深锁,望向车队。
裘永思手指掐了个法决。
就在那一刻,车队中,落在最后的武士一回头。
李景珑暗道糟糕,忙打手势,裘永思装作低头捡钱,武士便再转过头去。这么一出,所有人停下脚步,不敢再追。
鸿俊震惊无比,望向李景珑时,车队已走远,李景珑一夜未眠,显然十分烦躁,打手势示意众人回去。
回到驱魔司内,鸿俊待要问时,李景珑便一摊手,说:“什么也没发现。”
莫日根道:“安禄山身边带的,该不会就是那四只妖怪?”
大伙儿都回来了,李景珑绞着胳膊,在案后沉吟不语,陆许朝鸿俊解释道:“昨夜它们离开的方位,是东北方,也恰恰好,是安禄山今天前来的方向。”
鸿俊道:“光靠这一点,怎么能断言那四只妖怪就在安禄山身边呢?”
“只是一个猜测。”阿泰说,“首先这四只妖怪突然间地出现,本来就很可疑,若安禄山先到长安,帝陵中再发生点儿什么事,反而容易让人联想到他。”
“嗯。”莫日根点头道,“安禄山进京,军队先驻扎在长安附近,等待这四妖的接应,很合理。”
阿史那琼道:“倒也不一定,万一那胖子完全不知情,妖怪只是埋伏在他的身边呢?”
裘永思匆匆进来,转身关上门,笑道:“方才我试了那么一试,果然被我试出来了。”
原来在人群中,裘永思刻意使用法术,那法术力量距离安禄山等人极近,是以落在队伍末尾的武士顿时察觉。
“看清楚长相了么?”莫日根问。
裘永思无奈摊手,答道:“看清楚了,不过是他看清楚了我的。”
众人:“……”
陆许说:“也可能是那武士本身就会法术。”
“我更宁愿相信是妖怪。”裘永思说,“人间流派众多,不一而足,但凡修道者,身上都约略带有正气,不像那厮,看我时带的是邪气。”
鸿俊想起那四名武士身材也十分魁梧,手长腿长,其时他与李景珑距离那几人最近。
众人讨论良久,无论如何无法与在墓中所见的黑色妖怪联系起来,然而鸿俊隐隐约约,总觉得它们有着某种奇怪的相似的地方。
“我觉得……长史?”鸿俊看李景珑低着头,还以为他在思考,竟是睡着了。
所有人一时无语,忙活良久,早已累得无以复加,都各自散了。鸿俊则上前去抱李景珑,他从小惯于攀山,膂力向来彪悍,随手扛个百来两百斤的东西不在话下,当即将李景珑打横一抱,抱回房去。
驱魔司中再次日夜颠倒,春日里四周极度安静,只剩下时不时的几声鸟鸣。
鸿俊在李景珑身畔躺了下来,李景珑则在睡梦里,无意识地将他搂着,抱向自己怀中。
正午时分,兴庆宫中,李隆基循例午睡小憩——这日安禄山归京觐见,耗费了他不少心力,白发苍苍的天子既要早起敷粉遮去面上斑纹,还得饮用参汤以抖擞精神。
诸事稍停后,午后李隆基便令杨玉环将安禄山好生安抚一番,自己则在寝殿中和衣而卧。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陆陆续续当有不少封疆大吏回往长安。十日后是郭子仪,下月则是哥舒翰、高仙芝等一众将领。每个人见了他,心里想必俱在揣测,帝君老了。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老?李隆基闭着双目,长长吁了口气,苍老并不可怕,可怕的,则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变化。兴许是今日见安禄山有感,节度使们对杨国忠的态度,令他再次意识到了某天当自己驾崩后,杨家必成众矢之的。届时撒手尘世,他也无法再保护杨玉环,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底涌起一股悲凉之意。
一阵风吹来,李隆基众多纷繁错杂的念头骤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耳畔听见一个声音:“也该醒醒了吧。”
“谁?!”李隆基那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起身,然则下一刻,更令他惊惧之事发生了。
一名身穿帝袍,雍容华贵的女帝沿着廊下走入,满头长发飞舞,厉声道:“李隆基!”
李隆基顿时大吼一声,被骇得魂不附体,他定了定神,再认真看时,赫然正是武曌!平生他最怕的就是祖母,犹记昔时自己尚身为青年,拜见武曌,那垂暮之气、老态龙钟之景,常让他生出对死亡的恐惧!
武曌眯着眼,缓缓张开手臂,道:“我大唐蒙赐天恩浩荡,当强兵习武,一竞千年大业!”
“是……是。”李隆基刹那脸色煞白,跪也不是,只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妖姬误国,陛下更听信谗言……如此不肖子孙,当有何颜面见我大唐列祖列宗?!李隆基!给我跪下!”
武曌虽死已久,那余威却着实了得,这么一喝,李隆基瞬间跪了下来,如筛糠般发抖。
“速思悔改!”随着武曌最后那声厉斥,“哗”一声先皇身躯化作无数光蝶,飞出庭院,就此消失。
李隆基惊疑不定,抖抖索索站起,一时如置身梦中,神情恍惚。
当日黄昏时,御书房内,李隆基眼中仍带着恐惧,与杨国忠、高力士、李亨数人沉默不言,及至外头通传“驱魔司长史、雅丹侯李景珑求见陛下”,李隆基方冷冷道:“宣。”
李景珑刚睡醒便被叫来宫中,一时还有些恍惚,李隆基终于忍无可忍,朝他怒吼道:“李景珑!你给朕解释清楚!帝陵内究竟发生何事!”
李景珑暗道不妙,来不及详询,说:“诸帝陵中,先帝尸身尚且完好……”
“朕问你。”李隆基语气森寒,明显已从杨国忠处得知了经过,冷冷道,“为什么会闹鬼?”
李景珑总觉有古怪,端详李隆基,神色一动,说:“陛下,最近可是有何异状?”
那话不问还好,李隆基瞬间火气更大,怒道:“李景珑!你好大的胆子!”
李景珑自然不敢顶撞皇帝,忙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恕罪,臣只想知道,宫中是否出了状况。”
“朕看见了先帝的幽魂。”李隆基颤声道,“亲眼所见,且非在梦中。”
李景珑:“!!!”
李景珑蓦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暗道原来如此,这一出的布置,全在这里!
“三月十三夜。”李景珑说,“大理寺接获案件……”紧接着,李景珑将全案过程飞速朝李隆基交代了一趟,其中没有加入自己的任何判断。李隆基这些年里没少听大臣犯颜直谏,本来心里就有鬼,武曌一出现,顿时将他的恐惧推上了顶峰。
自午睡醒后,李隆基便颇有些魂不守舍,及至听完李景珑详述,最后问:“朕只关心,朕亲眼所见的,究竟是先帝魂魄,还是妖怪?”
李景珑正要回答时,杨国忠却冷冷道:“雅丹侯,回答之前,你可得想好了。”
李景珑瞥向杨国忠,若回答是妖,惹到李隆基面前,令天子受了惊吓,失职之罪在所难免;若回答是鬼,便可推卸责任,正中李亨下怀,却违背事实,有欺君之嫌。
“妖。”李景珑答道,“驱魔司尚在追查中,不意百密一疏,惊扰了陛下,罪该万死。”
李隆基沉声道:“该不会是谁唆使你,合伙整出来给朕看的一场戏罢。”
李景珑闻言色变,顿时道:“陛下!如何会这么想?!这绝不可能!”
李亨霎时面如土色,只见高力士凑到李隆基耳畔,低声说了句话,李隆基又恢复了往昔的威严,说:“皇陵案移交大理寺,朕倒是要看看,能查出什么!李景珑关押宫中候审,传驱魔司成员对质录押!”
“陛下。”李景珑道,“臣还有一言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