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长相思,摧心肝。犹记两年前,永安街头初见,彼时汝是云端日,吾是阴间鬼。
汝乘辇而来,骄阳似火,扶桑放华,照吾于无边幽冥,尔今想来,竟是宿命交汇之始也。
西山行猎前夜,吾夜观飞蛾扑火,数度挥赶,其仍不顾一切,自寻死路,心中忽有所感,嘲笑飞蛾何其蠢笨,不知死活,自取灭亡,想来竟是五十步,笑百步。
忆往昔,与汝相知不过一载,却几经波折,患难与共,几历生死,不离不弃,无不铭心刻骨,深入心髓,足慰生平。
那夜流苏舞雪,暗香盈动,云屏香暖,锦帐低语,一夜夫妻,情似一世长。
杭州数月,汝常怀家国,心系百姓,日日案牍劳形,百般辛苦,以致病疫加身,危于性命,吾天塌地陷,心若疯魔。
后远赴西南,历尽艰辛,几经磨难,历遍凶险,种种苦痛难以尽述,大理城中,汝怀巾帼不让之心,以性命,为十万城民、为十万戚家军、为南朝社稷,以命相搏,吾心中恼怒,却不忍相阻,亦欲为你以命相拼,定下刺王计划,为汝争命。
所幸西南平定,返朝在即,吾以为,南朝大局将定,从今往后,目及所见,皆为明途,汝不必再亲历险境,天下皆在汝之掌控之下,怎料一夜之间,风雨骤至……
汝以甜言巧骗,负吾于皇城深巷,北归之际,聊赠梳篦以寄相思,盼汝翘首之待,以期重逢之时。
然吾所谋之事,恐致杀身,吾涉险前行,并非曲求权势,更非爱汝不及江山,是为他日登临九天,立于穹苍之间,揽日入怀,与吾妻骨肉相融,再不分离。
第517章:以身殉国
——遥忆当年,吾与汝勾指相誓,定下百年之约,盼吾妻珍重汝身,万万不可自伤,更不可案牍劳形,忧思劳身,吾日思吾妻,如痴若狂,如吾不能如愿,便负尽天下。
此一生,实在荒唐可笑,实不过一副贱命,亲族皆因吾死,无辜牵连者不计其多,注定孤寡不祥,唯汝不弃,以缱绻之爱,慰吾半生凄凉,以坚定之心,相伴双载,吾心如壑,非汝不能填。
吾自登基始,所行皆是按汝所求谋事,尔今姜朝初定,百姓初安,大势已至,吾欲亲征南朝,望汝心安放,姜军号令严明,所到之处,饿死不劫掳,冻死不拆屋,百姓不必栗栗危惧,恐遭鱼肉。
墨尽于此,吾妻珍重。
君玄冬月二十夜书。
分别一年,这还是姜扶光第一次收到姬如玄的传信。
厚厚一沓信纸,写了二十多页,前面提了他归朝之后,发动政变,登基称登。
登基之后,又是如何打压世家,推行新政,修复直道,御驾亲征……
姬如玄不愧是谶言中的天命人皇,天下共主,不懈于治,夙兴夜寐,朝夕临政。
从前,姜扶光只想护住戚家,为此她可以不择手段,利用父皇对她的疼爱,设下“紫鲛珠局”,打破了平衡的朝局,父皇为了平衡太尉府与承恩公府两家的争斗,封她为护国长公主,便连外祖父都不认同她的做法。
后来姜扶光去了杭州,亲眼看到新安县收容营内,二十余万民哀鸿遍野,皆是家破人亡饥寒待毙之人,午夜梦回,百姓哀哭成片的惨状,时刻啃噬着她的心。
那时她才明白食民生之膏,当为生民之计。
后来她又去了西南,皮罗耶发起战争,整座大理城,十数万人皆是刀俎待割之鱼肉。
返京途中,她曾在心中反复询问自己,何以治家国?
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
正君道,明臣职,以求天下承平,万世之安治。
她于病重之际,幽居府中,写下了《太平论治》。
身处南朝权利巅峰,姜扶光比谁都清楚,推翻旧制,大行新政,在这个被世家垄断学识、权利、财富的时代,是何等的离经叛道,不容于世俗。
在她的预计之中,姬如玄若要顺利推行新政,首先要打压门阀政治,以“恩科”从民间取仕,培养真天子门生,平衡世家权利,至少需要三五年的时间。
却没想到,姬如玄竟然只花了一年。
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精美的信笺,不知怎的,姜扶光突然想到玉衡子临行前的话。
命数不是一成不变。
谶言也不是不能逆转。
她将这封信翻来复去看了数遍,姬如玄将心意尽数剖析与她,将爱意尽付于墨笔,偏执如狂跃于纸上。
姜扶光心中涌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不觉便出了一身冷汗。
她唤了璎珞,准备了樟脑香,放入炉中熏烧,将信笺上的折褶一一抚平,烟丝熏过一张张精美的牡丹信笺,笺纸变得柔韧,写在笺纸上笔墨,也变得越发凝厚,泛着淡淡的油墨光华。
樟脑香防潮防腐防虫,用樟脑香熏过的墨笔,经久不褪,千年不朽。
姜扶光忙活了两个时辰,才将信笺熏好,放进了宝盒里:“将之前做的龟令膏,及一些调养身体的药丸送出去。”
璎珞迟疑了一下:“您不打算写一封信一起送过去吗?”
姜扶光闻言,忍不住低头,看到自己纤细发颤的手指,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哇一声,吐出一滩鲜红。
璎珞眼眶发红,浑身直哆嗦。
“不了!”姜扶光面色淡然,执帕按了按嘴角,“按孤说得的办。”
“长公主,”璎珞扑通跪倒在地上,哽咽道,“奴婢知您,心存死志,要与南朝共存亡,当日宫变之际,在您决定打晕君玄大人,让卫十二送他出京,您就已经决定,要与君玄大人割裂,此生不复相见。”
她从前是不知这些的。
是后来,长公主幽居府中,却并没有如外界猜测的那般静养身体,她以病重之躯,暗操朝局,道长让她少忧思、忌操劳、多静养,身体也是能养好的,可她置若罔闻,身体养了一年多,却一直没有太大起色。
长公主的身体已然衰败,是全靠安魂香、龟令膏、丹参丸这等秘药勉强维持精神,连她这个贴身令侍都差一点骗过去了。
“起来。”姜扶光出声。
璎珞执意不肯起来:“您明明有办法联络君玄大人,却始终不曾主动联络过他,这一年来,君玄大人不知暗中派了多少人试探长公主府,试图与您取得联系,您却冷眼旁观,始终不曾给予回应,让君玄大人以为您处境堪忧,便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您每一次让商队传送东西,除了一些治国良策,一些养身秘药,哪怕是只字片语,也不肯写给君玄大人。”
璎珞抬起头:“长公主,你每日大半时间都消耗香房里,香房里的龟令膏,多到足够君玄大人用上三五年,还有安魂香、丹参丸、辟寒香、洪山香……零零总总上百种,皆是传世秘香,您要将君玄大人一辈子要用的香都做出来吗?”
“住口!”姜扶光蹙眉喝止。
“长公主,”璎珞伏地不起,“问问您的心,他日君玄大人率兵进京,便是您以身殉国之时,您这般如此,固然是忠义两全,未免对君玄大人太残忍了……”
姜扶光一语不发,脑中浮现的,皆是信笺上的字字句句。
——盼吾妻珍重汝身,万万不可自伤。
姬如玄大抵是了解她的,许是从她几次传送东西,窥了些许端倪,所以南征在即,他也不能放心,书信予她,将心意尽数剖析与她,将爱意尽付于纸间,追忆从前,坦言宿命。
姬如玄是那样狡猾,从前就知道示弱卖惨,令她心软。
身边的人也都知道她心存死志,却没人敢多说一句,她们都知道长公主心意难改,劝阻无用。
她们也知道,长公主唯独对“君玄大人”心软纵容,在她收到姬如玄的信后,璎珞这才抖胆相劝。
第518章:敢死一个试试
珍珠也跪到地上去:“长公主,您想一想身在岭南的贵妃娘娘,镇守南越的骠骑将军,想一想要与西蕃开战的征南将军和骁骑将军……”
姜扶光断断续续的咳嗽,连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姜扶光,是食民生之膏,才有了尊荣加身的长公主,此生当为生民之计,为生民请命。
她更是护国长公主,是受祖宗遗泽,姜氏庇护,才有了恩荣加身的姜氏女。
门阀共治,天下大弊不革,她无力回天,在决定亲手覆灭姜氏王朝,违背祖训时,她便已经是个不忠不孝之人,没想过要苟活于世。
“这世间之事,大抵是难以两全的,”姜扶光嗓音嘶哑,“有所得,便必有所失。”
“如我,亦如他。”
姜扶光自嘲一笑:“外祖父的死,令我心灰意冷,我不曾去试图挽救什么,心中所想的,都是他受天命所累,如今天下大势将至,我得想办法助他统一南北。”
“南朝如今这内忧外患的局势,是我一手造成。”
“是我亲手将南朝推向了灭亡。”
“我是姜氏的罪人。”
姜扶光大抵是累了,嗓音已经低不可闻:“人这一生,何其漫长,两载情深,抵不过岁月流长,少年情怀终留不住,将来他成为天下共主,自有伴他一世情长的女子,而我一个亡国公主,自该与家国共葬。”
“这大抵是我唯一的归宿。”
“最好的归宿。”
“是吗?”屋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姜扶光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呼吸一窒,抬眼看去,就见身骨消瘦的男子,一身暗卫装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字一顿:“我不这样认为!”
“你……”姜扶光才一张口,便忍不住咳了起来,她拿着帕子,捂着嘴,继继续续的咳嗽。
姬如玄大步上前,蹲在她的面前,看她咳得身子发颤,捏住掌间的白帕,就要回收袖中。
他目光一凝,握住她的手腕,强硬地抽走她手中的帕子,抬手一抖,帕子上凝着一滩刺目的腥红。
姬如玄近乎粗鲁地捏住她的面颊,大声质问:“这一年来,你就是这样照顾你自己的?”
面颊被捏得生疼,姜扶光被迫抬头,目光突然凝住:“你的头发,怎、怎么……”
她从没想过此生还能相见,更没想到,再见时,他黑发成灰,满头白丝掺着黑发,每一寸白,都是命运对他的刀俎。
残忍如斯!
姬如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他目光凶狠,宛如巡视领地的野兽,一寸寸巡过她身体的每一寸。
看到她一把伶仃瘦骨,形销骨立,娇润的鹅蛋脸,瘦成了尖细的锥子脸,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汪瘦大了的眼睛,她底子长得好,天性宽仁,故相由心生,便瘦成了这般,也不见一丝刻薄之相,倒是多了几分傲寒之风骨。
其实是有征兆的。
当日,姜扶光施巧计,命卫十二打晕了他,生死离别之际,她没对他说过只字半句的承诺,后来这一年,各种奇药妙香倒是送了不少,却唯独吝啬只字片言。
北征惨败之后,南朝的覆灭可以预见,他心中忽生警兆,夜间于噩梦惊醒,提笔写下了这封信,连夜递了出去了仍是觉得不安,天没亮,就悄悄进了北雁关。
姬如玄握着她细瘦的手腕,仿佛有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捏碎:“你觉得自己负了南朝,要以死谢罪?!”
姜扶光脸色惨白,敛下眼睛,几乎不敢看他。
“那么我呢?”姬如玄气急败坏,大声质问她,“姜扶光,你就舍得丢下我,不管我了吗?”
“我没有……”姜扶光试图解释。
但姬如玄什么话都不想听,恶狠狠地瞪着她:“姜扶光,你敢死一个试试!”
姜扶光被他吼得脑袋发晕:“嗯,我正在试。”
姬如玄傻了。
姜扶光白着脸问:“你要怎么样?”
“你要敢死,我就、就、就……”姬如玄气得浑身发颤,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彻底自闭了。
姜扶光想了想道:“就杀了我在乎的人,让我悔不当初,还是做一个暴君,负尽天下,让我死不瞑目?抑或是干脆不想活了,陪着我一起去死,咱俩共赴黄泉?”
话本上都是这样写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冤枉我,”姬如玄一脸窒息,大声否认,“我根本就没想过。”也不敢想。
但凡是个人,就说不出这么离谱的台词。
他是疯批,好歹也是个人吧。
“你这不是没死吗?”姬如玄觉得自己冤,就气糊涂了,没忍住放了一句狠话,“我干嘛要去想你死了之后的事,脑子被门夹了,这么离谱的话,会是我能说得出口的吗?!”
姜扶光面无表情看着他,不说话。
姬如玄被她看得心虚,心里慌得厉害,连忙去拉她的手:“你是不是怪我杀了北征的将士?”
姜扶光刚要开口……
“我没有,”姬如玄大声打断她的话,“镇北将军是一员悍将,他率军攻破了冀州防线,守边的姜军吃了大亏,不敢和他硬碰硬,我这才将计就计,佯退冀州,设下口铺,诱敌深入。”
征北大军人员杂乱,除了十万镇北军,是由镇北将军统领,另外二十万大军,只有五万是护军营精锐,其余的都是从各地抽调的驻防军,临时凑足了二十万人,内部人心不齐。
“是宣平侯贪功冒进,担心镇北将军抢功,亲率二十万大军,落入了我的口铺之中,姜军围而不攻,不断缩小包围圈,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征北军四面楚歌,军心大乱,宣平侯这个废物撑了不到五天,反攻了几次,最后损兵折将,无法突围,搞得二十万大军士气尽丧。”
二十万大军混杂在一起,良莠不齐,彼此不熟,没有经过磨合,根本谈不上配合,换个有经验的将领,将这些本身素质不错的兵卒们整合在一起,就是一支虎狼之师。
只是宣平侯是个废物,不具备这种整合全军的能力。
第519章:用心良苦
“姜军没有对征北军大开杀戒,却仍有部分征北军负隅顽抗,誓死突围,死伤了不少,后来我以十万俘虏的性命,引镇北将军在北雁关相见,出言劝降,镇北将军带着十万镇北军降了大姜,并出面安抚了被围的征北军,减少了伤亡,为保镇北将军的名声,这才对外宣称北征大军,全军覆没。”
姜扶光愣住了:“镇北将军怎会……”
镇北将军是戚家嫡系,当年随外祖父平定北边后,就奉旨镇守北边,是北征大军的副将,他不可能轻易降敌。
姬如玄定定看着她:“我拿出了你的私人印鉴,告诉他,姜令荣杀了大将军,幽禁长公主,伙同世家篡夺皇位,他在私底下和骠骑将军也有联络,也知道一些内情。”
有姜扶光的私人印鉴,及骠骑将军只字片言的佐证,这位老将军相信了他的话。
太尉府主全国兵事,朝中有不少武将都以戚家马首是瞻,姜扶光执掌兵权,能号令全国武将,她的私人印鉴,堪比调兵遣将的虎符。
宫变当日,姜扶光不知自己能不能活,把私人印鉴悄悄放到他身上,恐怕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姜扶光深深地看着他:“单凭这些话,想要彻底要让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弃了自己的家国,投降他国,显然是不可能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可是外祖父麾下的一员猛将,外祖父死后,除了早早退下的白老将军,镇北将军是南朝资格最老的将军,没有之一。
倒不是怀疑姬如玄对镇北将军不利,她只是猜测,姬如玄定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让镇北将军改志易节。
姬如玄耸耸肩,眼瞅着她:“我对镇北将军说,如果将军降了大姜,朕允将军带十万镇北军,前去南越驰援骠骁将军。”
西蕃国十万铁骑压境,征南将军兵力不足,定会向朝廷求援,但南朝已经没有可以派谴的大军,征南将军和骁骑将军得不到朝廷增兵支援,只能向骠骑将军求援。
如此一来,南越兵力不足。
百万越民,百万兵,骠骁将军神勇过人,但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也未必能挡得住大规模的暴乱。
“镇北将军答应了。”
这位老将军很清楚,朝廷已经没有可以派谴的兵力,剩下的兵力担负着守城重任,不能调动,洛京防线还有将近十余万兵力,是为了拱卫京师,保护皇帝和士贵的利益。
兵力不足的南越,不仅得不到朝廷的增兵支援,甚至在北征败完了国库,物资紧缺的情况下,连物资都得不到提供。
骠骑将军孤军奋战。
光和帝亲临北雁关,姜朝南征已成定局,就算他在北边与姜朝死磕,得不到朝廷的补给,姜军就是耗,也能将镇北军耗死,败军已成定局。
姜朝为了一场荒唐可笑的北征,已经牺牲了十万将士,难不成还要填上剩下被围的十万将士、还有十万镇北军的性命?
眼下南朝烽烟四起,一旦南越暴乱控制不住,南朝将会迎来越民的激烈反扑,在姜朝入侵的同时,百姓还要承受外族入侵的苦果,各地诸侯会打着勤王的名义参战,征南将军是否能抵挡西蕃南侵还是未知数,尽快平定南越暴乱,还能支援西南战事……
满身血污的老将军虎目圆瞪,眼含热泪,却不甘落下,他缓缓屈膝,拿下了武装到了牙齿的头盔,将自身的弱点暴露出来,卸下了腰间的斩马刀,铁骨铮铮的汉子,缓缓低头,以示臣服。
连姬如玄都不禁感慨,镇北将军果真不愧是戚家嫡系,他与戚家一般,更在乎这片家国上的百姓。
姜扶光抬眼看他:“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姬如玄理直气壮:“没关法,谁让骠骑将军是我的大舅舅呢。”
姜扶光张了张嘴,到底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她敛下眼下,终于说出了被他堵了半天,一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解释:“我没有怪你,自古以来,战争从无对错,只有立场,我总不能叫你为了我,不顾姜朝士兵的死活。”
“北征军的命是命,姜军的命也是命,没有谁是该死的,真正该为北征军的牺牲,承担责任的人是姜令荣,以及朝中所有为了一自己私欲,利用北征倒长倒戚,建立门阀政治的世家。”
到底是十万条人命,是曾经守护家国的义士忠魂,姜扶光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
但姬如玄到底是懂她的,知道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姬如玄心头一松,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我按照你的意思,首推恩科,培养了一批天子门生,打压世家,朝中推行废丁纳田,改革税制,开办官学……我什么都听你的,按照你希望的去做,这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我不知道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何等光景?我怕叫你失望。”
姜扶光呼吸顿住,《太平经论》颠覆旧制,改革新制,其中必有疏漏,是需要在推行的过程中,不断完善。
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观点都对百姓有利。
或许她应该去姜朝走一走,看一看新政推行的成效如何,而不是武断的认为,推行新政对百姓就一定有利。
姬如玄向来懂她,从来知道她在意什么:“因为一个谶言,所有人都认为我会成为统一南北,平定四夷,开创不世之千秋鼎盛的人皇,但是姜扶光,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一个明君圣主,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你写的《太平经论》,是因为你希望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我才拼了命地去做。”
他仰头看她,满脸的风霜疲惫,令姜扶光心间发颤。
“你……”她才一开口,才发现喉咙颤得厉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姬如玄似乎真的累了,他趴在姜扶光的腿上:“比起我这个承天命,运应而生的人皇,你为这个天下做得反而更多,我甚至认为你才是那个,真正能使天下承平的天命之人。”
第520章:孤家寡人
姜扶光眼睫轻颤,抬起手,轻覆在他的发间,抚着他满头灰发:“你做得也很好。”
姬如玄嗓音低哑:“自古以来,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前朝皇室遗脉,鲜有好下场的,凡有骨气的皇室中人,最后都殉了家国,”他的语气透着哀求,“但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
他早该猜到的,姜扶光是那样骄傲的人,又怎会做一介亡国公主?
便是他以江山相赠,后位相许,此生独一相誓,也敌不过她心中的忠贞节义。
他有些讽刺地想。
姬如玄忍不住哽咽:“统一南北,平定四夷,开创不世之千秋鼎盛,纵观史书,也没有几个皇帝能做到,这样的使命太沉重了,我怕自己做不到,所以阿琰,你陪着我一起好不好?”
姜扶光眼前一阵扭曲,整个人变得恍惚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姬如玄”。
他黑发成灰,身穿玄黑的冕服,头戴二十四冕旒冠,腰间佩了一把长横刀,手握刀柄,肩挑日月,身负山河,孤立于太极殿前,观山河日落。
黄昏的幽影,将他晦涩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峭拔的身影巍峨雄浑,宛如拔地数丈的山岳,透着令人窒息的厚重压迫,下垂的珠玉挡住了他的面容,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她想,这应该就是她想象中,姬如玄成为天命人皇之后的样子。
完全符合她心中对一个明君圣主的期待。
可姜扶光却心如刀割,突然认识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而面前这人,不是她的君玄,他是姬如玄,是九五之尊,也是天地万物之主也。
他踽踽独行,坎坷半生,在血肉铺途,白骨载道的荆棘之路,攀高登重,黑发成灰。
最后,茕茕孑立在高台之上。
姜扶光鼻子一酸,几欲落下泪来,她张了张嘴……
姬如玄却生怕她拒绝一般,抬头看她:“阿琰,你既希望天下承平久安,百姓安居乐业,何不亲自与我一起共襄天下,反而去信枢机子那个老匹夫几句虚无缈的谶言?难道你自己不比一句莫名奇妙的谶言更可靠吗?”
姜扶光突然说不出话来,发现姬如玄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无法反驳。
伸手轻碰了一下他灰白的鬓发,姜扶光手指像被烫到一般:“头发是怎么回事?”
听她转移了话题,姬如玄满眼失望,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余毒反噬之故。”
姜扶光突然想到,宫变第二日早上,她想到姬如玄时,心中莫名绞痛,后来她做了一个不详的噩梦,想来那时姬如玄正在受苦。
“是什么毒?现在能告诉我吗?”
“是一种西域邪毒,名叫脑神丹,此毒会侵蚀,中毒者的神智,令人变成嗜血的怪物。”
姬如玄不再隐瞒,将自己中毒的内情一一道来。
他还故意卖惨,把自己从小就背负了天命,不会哭,也不会笑,因而被母亲视为怪物,惨遭厌弃,被父亲视为逆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事,添油加醋地说。
姬如玄一脸委屈,像上告状精,眼巴巴地看着姜扶光:“……狗皇帝想利用脑神丹控制我,没想到石医师在阴错阳差之下,为我解了大半的毒,我没有被邪毒控制,他大抵以为脑神丹研制失败了,所以逼死了俞氏满门。”
“从我十五岁起,便时常受余毒反噬,每反噬一次,痛苦便愈加剧烈,间隔时间就愈短,到了现在,几乎不能受到血气的刺激,一见血就有些控制不住杀意……”
他叨叨不停,把自己说得有多惨就有多惨。
姜扶光是见过他散功攻毒时痛不欲生的样子,她难以想象,余毒反噬又是何等的凶险。
她强忍着咳意,嗓音沙哑:“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姬如玄眼她眼眶都红了,巴巴道:“那不是怕你担心吗?你一天天操心这个,担心那个,总有操不完的心,反正一时半会也没法解毒,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也没用……”
他也不想让姜扶光知道,余毒反噬之后的他,就像一个怪物一样。
“谁说没用了,”姜扶光打断他的话,咳了一声,才继续道,“至少我就做不到坦然赴死。”
姬如玄大抵是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他永远知道,该怎么令她心软,轻易就能击溃她的房。
姬如玄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道长只告诉我,这毒虽然比较麻烦,却是可袪除的,”姜扶光低叹一声,“龟令丸可以压制毒素,我便以为,只要我多做一些龟令丸,助你调养身体,将来袪毒也轻易。”
她总怕自己没有多少日子,龟令丸不够用,这一年来,大半时间都待在香房里。
她担心这毒损害身体,同玉衡子讨要了不少秘方,连袪毒之后,调养身体的药都做了许多。
她担心姬如玄登基之后,国事繁重,像父皇那样熬干了身体,做了安魂香、洪山香,养精蕴神,还做了许多保养身体的秘药。
她并不知道,袪毒要一年半载这久么,他要散尽全身功力,忍受凌迟一般的痛楚,但凡有半点差错,就有性命之危。
也不知道,在袪毒之后,他的身体会变得很衰弱,需要长时间护理调养,才能彻底恢复。
她做了这么多,是希望姬如玄能做个明君圣主,可她也心疼姬如玄,希望他一世安康。
姬如玄傻了,脸上震惊、激动、狂喜、后悔……各种情绪一不而足,一一闪现,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心中一旦有了牵挂,便舍不得这万丈红尘,”姜扶光倾身凑近,在他惊愣的目光下,在他发间轻吻了一记,“我放不下你的。”
姬如玄傻了:“你、你你肯为了我……”
看他这傻样,姜扶光噗哧一笑:“你也说了,我的心太大,我能装得下苍生黎庶,为什么就装不下你呢?人人皆有私心,又焉知你不是其中被偏爱的那个?我能为民生之计,为家国殉死,又岂知我不会为你留恋红尘?”
第521章:幼稚鬼
“姬如玄,我确实心存死志,决心以身报国,以死殉家,这是身为南朝长公主的骄傲与气节,但我从不是迂腐之人,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找不到弃你从死的理由。”
姬如玄愣声道:“你真的不会再丢下我?”
“命数不是一成不变,谶言也不代表命数,”姜扶光喉咙里一阵酸涩,“你说的对,南北统一,平定四夷,开创不世之千秋功业,这样的使命太沉重了,我舍不得让你一个去背负,我得陪着你,看着你,与你一起去推行新政,将这些前无古人,可能存在许多错漏的新政,一一完善,予百姓福泽,治万世之安泰。”
“之前是我想差了。”
姬如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猛然站起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疯了一般转圈圈。
“你干嘛呀,”姜扶光吓了一跳,嗔笑着拍打他的肩膀,“你别胡闹,快放我下来,头都被你转晕了……”
守在屋外的璎珞,一边落泪一边笑,忍不住走远了一些。
笑闹了一阵,姬如玄终于把她放下来:“你怎么不告诉我,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姜扶光面颊一热,伸手环住他的腰:“你之前说过,你有一千两银子,这是你的全部,你愿意全部给我,但我只有一百两银子,这也是我的全部,我也是愿意全部给你的。”
虽然我给的比你少,但我一样给了我的全部,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我肯为天下人殚精竭虑,肯为家国殉身,也肯为你付出性命的。
并非我爱世人胜过爱你。
也并非我重视亲人家国胜过重视你。
姬如玄听懂了,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凶巴巴地对她说:“姜扶光,你要好好活着,不许死,听到了没有!”
“好!”姜扶光回答。
“你答应我了,”姬如玄握着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不许骗我!你要是骗我,我、我……”他满脸纠结,好大半晌也只憋了一句,“我就做一个昏姜扶光哭笑不得:“我不骗你,从现在开始,我一定配合道长,好好吃药,安心养病,这总行了吧,幼稚鬼!”
姬如玄不满地瞪大眼睛……
姜扶光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脚足尖,倾身向前,亲了亲他的唇:“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讨好似的,用自己的鼻间,蹭了蹭他的鼻尖。
气息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姬如玄心跳剧烈,呼吸间,属于她淡淡的幽香,深入心髓,将他缠绕,独特的气息,夹杂着常年吃药挥之不去的清苦,还有丝丝缕缕常年接触药材香料,沾染的草木气息。
呼吸渐渐加重,他低下头凑上去,辗转加深。
两人许久没有见面,都有些忘乎所以,天雷勾动地火,在榻间缠磨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平息来。
姬如玄意犹未尽,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她的唇,病态一般苍白的唇,被他辗转厮磨,有些红肿,泛着秾丽的釉泽,像一朵含了花蜜的花骨朵儿,诱人采撷。
“阿琰。”他嘶声轻唤。
姜扶光倦极了,蜷在他的臂侧,她病了许久,因血气不足,显得苍白病弱的面容上,犹带了残余的红晕。
“你要快点把身子养好。”她肌骨细弱,缱绻情浓之际,他总担心自己会弄伤了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姜扶光含糊说好。
姬如玄到底有些不甘,又将她压回榻间,吻了吻她的唇,吻着吻着,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又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
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床顶,默默把《太平论治》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下回一定收拾她。
姜扶光昏昏沉沉地靠在他在怀里,想着相见不易,便是困倦到不行,也舍不得睡,更问起了姜朝的情势。
“你之前御驾亲征,抵御羌族,河西的战事怎么样了?”
姬如玄摒除杂念:“直道扼控了河谷一带,姜军甫临战场,就与屠山王部五万大军接战,活捉了屠山王,拷问出羌族兵分三路,南侵中原的阴谋,俞副将带兵前去萧关布防,抵御呼韩王冲击萧关。”
“探子深入延川道,发现屠山王部另有五万后军,正在赶往子午岭,与屠山王率领的先头军汇合,我军将计就计,与屠山王部后军接战,引诱马莲道一带的单于王出兵,单于王率军偷袭,不想中了姜军埋伏。”
羌族虽然以游牧为生,但每部的骑兵数量也有限,五万骑兵是屠山王部全部主力。
后头的五万兵马,只有一万多匹老瘦的战马,战斗力不如精锐,只负责输送兵力及部分物资。
屠山王部的兵力,弱于单于王部,屠山王担心羌族南侵,屠山王部占不到便宜,所以率了五万精锐,率先出兵河谷。
“这一战,歼敌五万余人,包括单于王、王部将领,及参战的贵族在内的俘虏,共六万余人,单于王和屠山王为了保命,答应每部进献两万匹战马,及一百万头牛羊,以及大批金银财宝。”
羌族靠游牧为生,在漠南和漠北一带出没,那一带地域辽阔,水草丰美,养了牛羊千万,战马无数。
羌族还经常劫掠商队,及西域一带的部落和国家,将青壮年收编,把老人和孩子杀死,女人沦为他们宣泄和生育的工具。
一些国家为了生存,每年向羌族上贡大量的物资财宝,还有羌族赖以生存的牛羊马匹。
羌族答应进献的物资,看起来很庞大,实际对羌族而言,也不过是伤筋动骨,但凡他们去西域劫掠几回,就能恢复无气。
北朝初立之际,北太祖要修复直道,扼控西域,是因当时西域各国,在大虞朝分裂之后,受羌族压迫太甚,归汉之心迫切,纷纷向北朝示好,只可惜中原尚处分裂,根本管不了西域。
姬如玄道:“南北统一在即,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对羌族出兵,也没有对羌族赶尽杀绝,都是杀一半留一半,尽可能消耗羌族兵力,活捉羌族权贵,从羌族换取利益,达成削羌强姜的目的。”
第522章:你说,我改!
姜扶光深然为然:“姜朝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在短时间内打通了直道部分通道,达成了暂时扼控河谷的目的,直道修复时间尚短,工程质量也达不到要求,时间一长肯定会出问题,在直道还没彻底修复之前,确实不宜向羌族出兵。”
羌族吃亏就吃在,不知道直道扼控了河谷,他们一进河谷,就好像进入了一个葫芦里,周围全是山险,及姜军沿途设下的陷阱,把葫芦口子一塞,就成了瓮中之鳖。
同时,大虞朝克制匈奴帝国的重骑兵重现。
养一支重骑兵的开销,几乎是几十万普通士兵一年的总合。
但凡国家穷一点,就养不起。
大虞朝打穿了匈奴帝国,没有了外族之患,北太祖登基之后,重骑兵的数量逐年减少。
后来羌族有复萌之势,但俞家镇守河西,羌族无法突破河西防线。
朝中大臣便也不将羌族放在眼里。
谁会想到,俞家倒台之后,羌族会在短短数年雄起成患。
姜扶光笑道:“羌族败于自负,他们只知北朝软弱无力,无力对抗羌族骑兵,却不知姜主雄图大略,深谋远虑。”
大虞朝时,直道扼控了河谷,强横一时的单于於氏,是名副其实的匈奴霸主,便如他这等不世雄主,在入侵中原时,宁愿绕道更远的萧关,都不敢走河谷道。
姬如玄笑得满脸得意:“雄图大略,深谋远虑,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
姜扶光不由一怔,眼前的男人眉目深邃,气渊如海,质临如山,看起来比从前又成熟了许多,只是性子似乎一点也没变,有时候傻不愣登,有时候像个幼稚鬼,简直叫人一言难尽。
嗯,确认过的眼神,什么雄图大略,深谋远虑,纯粹是她想多了。
他笑得胸膛振动,姜扶光靠在他胸前,实在受不了他,背过身去:“我困了。”
“阿琰,”姬如玄凑过去,宛如豆荚一般将她细弱的身骨包裹在怀里,“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神武过人,特有男子气概?”
姜扶光一脸无语,瞌睡虫都跑完了,翻身过来:“你别说话。”
姬如玄一脸狐疑。
姜扶光噗哧直笑:“现在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说话时,确实是人模人样,挺能唬人的,当初就是被他这一张纯良无辜的脸给骗了,永安街初见,就把他当成了“列松如翠,积石如玉”的君子,一度为他扼腕叹息。
然后,一开口就人模狗样,形原毕露。
姬如玄木着一张脸,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她笑。
姜扶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连忙抿了抿唇,把笑憋了回去,主动靠近他,环住他的腰:“你生气啦!我就是想到了从前的事,这才忍不住笑,没有笑话你。”
“所以,”姬如玄看着她,幽幽问道,“我到底哪里让你觉得没有男子气概?你说,我改!”
顶着他幽怨的表情,姜扶光无语极了:“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没有男子气概?”
姬如玄执拗地问:“那就是有了?”
“你有,你特有,这样行了吧,”姜扶光被他闹得头疼,真是败给他了,“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计较这种事?”
姬如玄一脸理直气壮:“男人如果没有男子气概,那还是男人吗?”
“你是不是男人,还需要我来证明?”姜扶光睁大眼睛,觉得他纯属无理取闹。
姬如玄一脸理所当然,将她搂到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厮磨:“我是不是男人,只有阿琰最知道。”
“只有阿琰能证明!”
“什么浑话!”姜扶光面颊一热,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却叫他捉住了手腕,高举到头顶:“这辈子只让阿琰知道,行不行?”
姜扶光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儿,在他幽深的目光下,无力地挣动身体。
他亲吻她的鬓发,潮湿的气息伴着沙哑的嗓音,落在耳间:“好阿琰,疼疼我,行不行?”
姜扶光睁大眼睛,凶巴巴地瞪他。
这人没皮没脸,无赖得很,她从前就拿他没有办法,每次只要他一示弱,就忍不住心软,每次都叫他得寸进尺。
她不知道自己又娇又凶的表情,到底有多么诱人,姬如玄露出得逞的表情:“没见面的时候,恨不得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把所有的事都做完,这样就可以来见你,可现在见到你了,心里却总落不到实处,就像做梦一样,梦一醒,你就不在了。”
大约自己要以身殉国,令他心中不安,便是她再三保证,之后会好好保重自己,他仍是患得患失。
“今日见了你,”姜扶光勾住他的脖颈,抬起头,主动吻了他的唇,含糊道,“突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姬如玄捧住她的头,凑过去,亲了亲她颊边的小梨涡,细碎的吻,沿着娇面,最后落在她的唇上,辗转难分。
烛影摇动,香闺帐暖。
一夜缱绻,姬如玄极尽温柔,姜扶光不堪采折,倦极而眠,迷迷糊糊她觉得有些冷了,翻身向身边扑去,却扑了一个空,她曲蜷着身子,冷不丁清醒过来,身边空荡荡的,已经不见姬如玄的身影。
她茫然绻缩在被窝时,觉得手脚冰凉,被窝里越睡越冷。
不禁想到昨天夜里,她被姬如玄抱在怀里,像豆荚一样,裹了一晚,男人的身体像火炉一样,焊在她身上似的,让她又闷又热,浑身汗津津地,难受得不行。
她气恼地发了小性子,踹了他一脚,嫌弃得不行。
“别闹,”姬如玄将她冰凉的小脚,夹到腿窝里,“脚不好容易暖和了些,再捂一捂。”
姜扶光到底还是舍不得推开他,不知不觉,就在他烫人的体温下睡着了。
这一觉无比踏实,也不像之前那样,总觉得手脚冰凉,怎么睡都睡不暖和,夜里总睡不踏实,要换几次汤婆子,才能勉强入眠。
姜扶光懒洋洋地靠在迎枕上,伸手摇了床铃,不一会儿,璎珞和珍珠拎着炭笼,送进了屋里。
姜扶光喉咙发干,嗓音哑得厉害:“现在什么时辰了?”
第523章:《讨姜令荣檄》
璎珞回道:“午时刚至。”
姜扶光不由一愣,她竟然睡了这么久:“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君玄大人天没亮,就走了,”璎珞敛下眼睛,坐在榻边为长公主烘烤衣物,“君玄大人临走前,命奴婢们仔细照顾长公主,还留了传讯的方式,再三叮嘱奴婢们,有什么事,一定要向他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