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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浅抿一小口,眉间的皱痕加深。

    白到透亮的指间戳戳杯壁,明眸直视刘世培,他轻轻摇头,是在回应“可口吗”这一问题。

    刘世培笑笑:“那就不喝了,我去准备陈皮茶。”

    再次备好茶水回来,一老一少偎着棉被吃下午茶。

    秋末染拿起一块纯手工制作的精美点心,递给喝加了生姜和红枣的陈皮茶的刘世培。

    ——“就着吃,甜味能中和辣味,这样口感更好。”

    少年听得懂,也记得牢。

    刘世培眼角笑出深密的鱼尾纹。

    他接过,也递一块给秋末染,一边咀嚼一边眉毛上扬,用表情表示他吃得很开心,而秋末染只是安静地看着,毫无情绪波动地嚼烂食物。

    被子从少年的肩上滑落,松垮的衬衫将他衬得越发单薄,纽扣系得参差歪斜,腹部露出一块空隙,青紫色的淤痕匍匐在他惨白的肌肤。

    不是癫痫的祸。

    吃完后,刘世培收拾好餐盘茶杯。

    退出房间前,他回头驻足,只见秋末染身披被单,仍瑟缩在角落眺向窗外出神。

    刘世培掩上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他发自肺腑地祈祷:但愿此次能有所不同。

    *

    一个月过去,夏初浅对秋末染的治疗没有任何进展。

    她每天不厌其烦地问着秋末染各种问题,同他讲话,试图和他互动、和他聊天。

    而秋末染始终窝在房间角落,要么发呆放空,要么机械性地画一张张迷宫,没有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吝啬到连一个音节都不肯发出。

    她每天来他的房间都是黑的。

    好在他默认接受她拉开窗帘让他见两个小时的太阳。

    每周出一个心理测评:【患者情绪稳定,有待继续观察。】

    拿给刘世培和徐庆河看都怪不好意思的……

    夏初浅有时候会想,也许自己在秋末染眼中就是个唱单口相声的傻瓜。

    傻瓜就傻瓜吧……

    她倒希望他嘲笑她。

    她好想听他说说话。

    *

    午饭时,安雅忍不住八卦:“浅浅,怎么样呀?”

    瞧着闺蜜眉毛抖得都快飞进碗里了,夏初浅失笑:“就和前辈们一样,很不顺利啊。”

    安雅怜惜地夹了一块红烧肉到夏初浅碗里:“辛苦了,多吃点肉补补。浅浅,你要不就趁现在给徐教授说你有心无力吧,赶紧交接给别人,别蹚浑水了。”

    “蹚浑水?”夏初浅觉得安雅言重了,“秋家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啦!就是普通有钱人家的样子,管家和佣人都挺好打交道的。我做我的本职工作,又没怎么样。”

    安雅一脸不信,盘里的菜被翻得横三竖四:“那可是‘头颅猎人’秋许明啊!他家管家佣人好说话,他生出来的儿子高低是个‘小魔王’。”

    头颅猎人、小魔王……

    雷得夏初浅吃口饭压压惊,安雅最近一听就追剧了。

    秋许明她无法反驳,但一个月相处下来,那个十九岁少年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很干净安宁。

    夏初浅回敬一颗鹌鹑蛋,眉头微拧:“好啦,雅雅。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们要尊重患者隐私,就不聊这个话题了哈。”

    “好啦……”见夏初浅面色有些严肃,安雅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转而又兴奋道,“浅浅,你说,你会不会乱拳打死老师傅?初出茅庐就把顽疾治好了?”

    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肯定。

    夏初浅是徐庆河的得意门生。

    她成绩优异,做事尽心尽力,性格沉静话不多,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去做什么、怎么去做,不然徐庆河也不会把硬钉子交给她去撬。

    夏初浅本人的信心倒是被这一个月的一无所获磨得有点消减,她将耳鬓蝉丝般的碎发挽到耳后,便于吃饭,温婉地笑笑:“祝我好运吧。”

    白皙的手腕盈盈一握,她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双手的每一个关节都不失莹润柔美。

    巴掌大的脸蛋唇红齿白,不施粉黛,随意扎发,五官都不是最突出的那个,但搭配起来就像精心构图的水墨画,每品一次,韵味便悠长一分。

    她是带些古典韵味的美人。

    非常耐看。

    就是不好好打扮自己。

    安雅道了句“祝你好运”后,看着夏初浅身上过时的T恤和牛仔裤。

    她恨铁不成钢地咬牙:“浅浅,你底子那么好,做不了校花做系花绰绰有余,干嘛打扮得像个村花!谁家小姑娘不想着把自己装点得更招人、更时尚,哪有你把自己往普通打扮的?便宜又漂亮的衣服也有很多啊!”

    夏初浅不恼不解释,笑着岔开话题:“‘头颅猎人’,这个名号挺贴切的,雅雅你放心,你这么有创意,我会一字不差转达给秋先生的。”

    她当然说笑的。

    安雅惊恐抱头:“别呀!我不想英年早逝!”

    *

    吃完饭,夏初浅回诊所整理了一下近一个月的资料,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步履匆匆赶去秋家。

    大巴上,乘客寥寥,夏初浅习惯坐最后排。

    山径鸟叫蝉鸣的脱俗感很适合用来静心思考,她右手支在窗框上托着下巴。

    虽说自闭症在医学界目前还不能被完全治愈,但经过系统性的干预和治疗,患者拥有很大的可能性恢复到正常的语言习惯和实现生活自理。

    这一点,她很乐观。

    患有心理疾病的人都有着酿下疾病的祸因,或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或是来自外界的强刺激,只要找准根源,进行一定的心理疏导便会改善。

    这一点,有些棘手。

    拔不出刺,肉就会一直痛着。

    她现在连他心里的“刺”都找不到。

    缓缓一声叹息,夏初浅明白焦虑无意义,索性暂时清空大脑,去欣赏沿路的风景。

    一辆黑色迈巴赫和大巴相向而行。

    速度之快,碾碎路边堆积的银杏落叶,卷起支离破碎的叶片残渣和尘土。

    这一个月,这条路上鲜少见到私家车,更别提豪车了,擦身而过之间,夏初浅便多留意了两眼。

    后排座位,一张一闪而过的侧脸让夏初浅感到陌生又熟悉,直到到站下车,她还琢磨着。

    她一如既往按响门铃,等了好半天,才等来刘世培的话:“夏医生,少爷今天的治疗不能进行了,麻烦请您回去吧,实在不好意思。”

    刘世培喉声发哑,扩音器的杂音都难以粉饰。

    霎时,那个侧面轮廓和某个人物对上了。

    夏初浅心里咯噔一下,在刘世培挂断通话前喊道:“是不是小染出事了?或许我能帮忙!”

    “这不是您职责之内的事。”

    “请您让我进去吧!”

    “……”

    “刘管家,拜托了!”

    “现在的情况有点麻烦……”

    夏初浅急到拍门,铁门哐哐作响:“我不怕麻烦,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直觉告诉她,转机就在今天。

    俄而,刘世培略带犹豫地回应:“好,我给您开门。”

    白檀木门前,刘世培考究的衣着此时凌乱。

    夏初浅见刘世培没制止她,便大着胆子挤进了屋内,直奔秋末染的卧室。

    果不其然——

    秋末染浑身是伤。

    秋许明刚来过了。

    第04章

    受伤

    夏初浅踏进卧室时,窗帘紧闭,卧室的吸顶灯亮着。

    喜欢靠在墙角的少年,此刻,被拉扯到了床尾空旷的空间,他身下坐着的乳白色羊绒小地毯皱皱巴巴,新鲜血迹和绒毛黏糊在一起。

    衬衣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扯开,他的身体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夏初浅面前——

    宛若一副歇斯底里的疯狂画作。

    白得透明的皮肤是纸张,大大小小的伤痕则是涂鸦印记。

    她局促地呆视他,胸口兀自难受:“小染……”

    真狠啊,秋许明!

    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毫不手软!

    门口站着两位穿黑衣的保镖,上前去搀扶秋末染,想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

    秋末染十分抗拒地推开他们,残留的疼痛牵扯他的鼻翼在不经意间颤动。

    夏初浅也被拒绝了。

    最后,是六十多岁的刘世培俯身,把秋末染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颤巍巍地架着秋末染送到床上。

    他心里有界限。

    刘世培是位于他安全地带的人。

    发现刘世培貌似没有送秋末染去医院的想法,夏初浅不解:“刘管家,不需要送小染去医院吗?”

    “我们有私人医生,已经联系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那就好。”

    有钱人的生活离夏初浅有点遥远,原来真的有电视剧里演得那种为坏蛋埋单的私人医生啊,也是,秋许明一定不想自己对亲儿子的暴行被太多人知道……

    秋许明藏得很好。

    好到连过往的诊断记录都没提到过。

    *

    等私人医生来的空档,夏初浅蹲下,把那块云朵般的羊绒小地毯铺平,挪到它该摆放的位置,用湿巾擦拭血渍。

    “夏医生,交给佣人做就好,不劳您脏手。”刘世培打断她,他手托后腰才直起了身子,显然刚才扶得很吃力,好在伤痕累累的小少爷乖乖躺下了。

    “嗯,好的。”夏初浅看着晕开的血污,湿巾确实擦不净,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吧。

    她站起来,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秋末染。

    他双眸紧闭,面色如纸,呼吸声轻一声重一声。

    一边的膝盖高高耸起肿得像馒头,嘴角和眼角都破皮,右眼的泪痣被血覆盖,变成一颗血滴。

    不忍再看,夏初浅撇开头。

    她指腹搓了搓下眼睑,那里隐隐潮湿。

    *

    秋末染的私人医生是位名叫钟渊的年轻男人,毕业于头部常春藤大学的脑神经外科专业,青年才俊,现在一边做私医,一边攻读博士学位。

    夏初浅和他打了个照面。

    钟渊衬衫西装裤皮鞋一丝不苟,身材高挑匀称,一看平时注重健身,戴副眼镜,眉眼冷漠锐利,一副天之骄子生人勿进的高冷样。

    他拎着医药箱走进卧室,夏初浅和刘世培便退了出来。

    走廊有穿堂风拂过耳畔,窗外繁茂的银杏叶比一个月前更添金秋韵味。

    夏初浅背靠窗台,郑重地直视刘世培的双眼:“刘管家,秋许明对秋末染实施家庭暴力,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之前的心理医生知道吗?”

    小姑娘很困恼,也很气愤。

    见过风浪的刘世培当然不会被夏初浅吓住。

    他抚平起褶的衬衫,自若答:“夏医生,一般医生在听到我说取消当日治疗,就自行离开了,只有你坚持要进来。秋先生也不是每次回来都动手……”

    说到这里,刘世培面露悲戚。

    “可是动手一次就足够在秋末染心里留下阴影了!”夏初浅握住拳头,不自觉音量扩大,“如果真想秋末染好起来,就停止这种恶劣的行为!”

    刘世培认同,但有些事他无能为力:“秋先生不太喜欢少爷。”

    夏初浅:“……”

    什么话啊?!

    夏初浅难以理解。

    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还不放弃地找心理医生给他看病,还雇佣管家保姆司机妥帖伺候着,还给他创造环境如此闲适优美的住所让他疗养?

    说喜欢那更扯淡了。

    稍稍静下心来,夏初浅想到,许多家庭中,父亲和儿子的相处模式很拧巴,父亲爱儿子,但揍儿子的行为也屡见不鲜,但前提得有个被揍的理由吧。

    夏初浅问:“秋末染做了什么错事吗?”

    叹口气,刘世培的答案尽显残忍:“少爷一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里有可能犯错?”

    “或许,秋先生气就气在秋末染闭门不出?不交流,不说话,迟迟没有好转?”

    刘世培也捉摸不透,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不知情,不敢妄加揣测。”

    *

    半小时后,钟渊出来了。

    给刘世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钟渊眼神轻飘飘地在夏初浅身上草草落脚,都没打算认下这张脸,因为过不了几天,就换新的治疗师了。

    夏初浅倒是认真记住了钟渊,悲观估计以后还会见面的,这个给阎王善后的冷面鬼。

    秋末染现在需要人来安抚他的情绪,想着,夏初浅给刘世培说了声,就推门进去了。

    深灰色绒布窗帘拉向两旁,屋内窗明敞亮。

    被笼在秋日阳光中的少年盘腿坐在床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浅米色衬衣暖洋洋。

    他脚踝和右手缠着白花花的绷带,走近些,镇痛药膏的气味扑鼻而来。

    许是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向对开门声敏感的他,彼时,竟没发觉房间里还有别人。

    直到夏初浅走近,他才恍然警觉。

    “小染,是我。”夏初浅在床边坐下,嘴角微扬,神色和语气都不带一点点攻击性。

    少年嘴角和眼角上了药,小脸挂彩,竟比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生动。

    夏初浅难掩心疼:“你还好吗?”

    秋末染无声眨眼:“……”

    “很疼吧?”

    “……”

    两人对视几秒。

    秋末染眸子一动不动地落在夏初浅脸上,突然,他抬起手臂,手伸过来……

    夏初浅下意识地后缩脖子,闭眼躲开。

    说不忌惮是假的。

    如若按安雅的“小魔王”的传言,秋末染把秋许明给他的伤害泄愤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完全有可能,抡她一拳都算她轻伤。

    但预想中的攻击没有到来。

    相反,下眼睑被人轻柔地划擦……

    夏初浅呆愣,睁开双眼。

    面前,少年只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手指蹭她的眼下。

    蹭了几下越擦越脏,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有灰尘,停手,下唇微微撅起,显得有些泄气。

    他把新衬衣当纸巾抹,抹得还算干净了,再擦擦她的眼。

    他没有恶意。

    甚至单纯得像个小孩。

    夏初浅想起,她前面擦小地毯上的血后揉了眼睛,可能沾到脏东西了……

    “小染,谢谢你!”夏初浅又惊又喜。

    这是不是说明,她走近了他的安全地带?

    “我呢,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小染的这份好意,我怎么能不还给你?”这是一个试探他的良好契机,她自然不会放过,她对他轻轻摇摆自己干洁的手掌,“小染,你的脸也脏了,我帮你擦擦吧?”

    他眨眨眼,不晓得听没听懂。

    她尝试着缓缓靠近他的脸颊。

    一寸一寸。

    近在咫尺。

    直到她的手掌即将贴在他的肌肤上时……

    他嗖地偏头避开。

    夏初浅讪讪然:“……”

    好吧,她还在他的安全线外徘徊。

    双标的小孩,只许他摸,不许她摸!

    秋末染感受不到夏初浅的怨气,他惯性环抱起自己,下巴抵上双膝盯着她看。

    他第一次跟她对视这么久。

    平时他要么对她视而不见,要么扫她两眼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闭关锁眼。

    明如清泉的双眸还带一丝显而易见的疑惑,似乎在疑问她怎么没被吓走。

    “好啦,今天的治疗还可以进行吗?”见少年点点头,夏初浅翻开他的绘图本,她终于有底气碰他的本子了,“小染,你为什么画迷宫呀?”

    她发自心底好奇。

    自闭症体系很复杂,智力水平的高低因人而异。

    有些很不幸成为了“低能儿”,生活无法自理,连最基础的吃喝拉撒都做不到;有些无限接近于普通人,偶尔暴露出缺陷;还有极个别的,在某些领域具有天下无双的天赋,让人叹为观止到仿佛目睹天神下凡。

    这些特殊才能中,比较常见于机械记忆、工程、数学、科学、美术领域。

    夏初浅看秋末染画迷宫看了一个月了。

    她不好定义他这算不算某种过人之处?

    算的话,又算在哪个领域?

    秋末染不作答,他拿过绘图本,翻到空白一页,手捏铅笔,唰唰地勾勾画画。

    夏初浅凑上前观察。

    病情记录提及了秋末染画迷宫这件事。

    有前辈推测迷宫图是他内心的写照,越复杂,即象征着他陷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越深。

    他今天画的和平时的看不出什么差别,夏初浅还以为他们今天的关系拉近了些,他能从自己的世界稍稍抽离一些些,呈现的笔触会简洁一点。

    想着,她目光落向他的脸。

    日光偏斜,更钟爱少年的那一边。

    他周身镀上淡金色,作图的左手被秋阳亲吻,神色清明,丝毫看不出方才被父亲痛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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