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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记不清产生过多少次阴暗的想法。夏天梁屏息,抑制住哽咽,“您说得对。”

    对什么对啦!吴晓萍抬手敲他脑门,“想他就不要摒,去找他,见他,不就是一个办法?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顾别人,只顾自己,任性一次又怎么样,地球不会毁灭的呀!”

    夏天梁不语。眼前滩涂依旧一望无际,天仍是天,地仍是地,然而落日将至,天空与地面接壤的一线之间隐隐发亮,彼此做好准备,正欲沐浴同一层霞光。

    自然奇景,引得行人驻足远眺。

    其中一个痴痴地望,良久后,他伸手抹脸,低声对身边人道:“对不起,师父,我不能送你回去了。”

    *

    出崇明,必经上海长江大桥。

    节假日,上岛与出岛的车辆几乎一样多,桥面堵得天怒人怨,开上就无回头之路,无数人在双向车道的两边挪移。

    夏天梁也加入大队。他在东滩与吴晓萍告别,直接开车出岛,只凭一腔冲动——实际没有多大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无法克制地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离徐运墨更近一些。

    他们始终离得太远,无论是99号的几步距离,还是天各一方的迢迢千里,让人不免怀疑老天是否有点不公平,为他们设下了太多阻碍。

    最后两步开完,车子再也不能动,前后夹击,夏天梁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停下,拿手机准备看时间,却发现电量耗尽,黑屏许久,于是匆匆连上充电线。

    开机,微信显示徐运墨的十八个未接语音提醒。

    大概是结束飞行,休息完没联系上自己,夏天梁赶忙回拨,那边接得很快,“喂——喂?通了?夏天梁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手机没电了,刚充上。”

    那边长舒一口气,“你在哪里?”

    “啊?我在车上。”

    “车上?现在?”

    徐运墨语调扬起,夏天梁以为他怪自己开车打电话,“对,刚开出崇明,在过桥。”

    “过桥?长江大桥?”

    “是啊,但今天桥上太堵了,开开停停。”

    徐运墨听后,没响,只勉强分辨出那端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这时前面的队伍有了空档,夏天梁往前开两米,点开手机公放,“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徐运墨也出声,一式一样。

    夏天梁微微叹气,“先听我说。”

    那头静了好几秒,最终妥协,“好,你先。”

    拿到先说的机会,夏天梁打开车窗,冷风倒灌进来,他听见外界的噪音。每辆排队的车子都是一团乌云,司机烦闷地拍着方向盘,嘴里发出啧啧声。他静静听了一会,道:“最近我过得很不好,自从你说不能回来之后,就是这样,或者更早一些,从去年你走的那天起,就已经这样了。

    “这段时间,我偷偷怪过你很多次,明知道不对,还是忍不住有负面情绪。以前我也经历过长时间的分开,会消沉,但好像重新开始工作,去想其他事情,我总能慢慢变好。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以让自己难过太久。可是这次过了那么久,我还是调整不了,极尽所能地转移注意力,可是只要我一闲下来,我就会想到你。

    “所以徐运墨,对我来说,你真的不一样。”

    过去与人交往,总在苦寻自我,他试图从别人身上找出自己的影子。直到发现徐运墨,他们真正看到了迥异的对方。

    完全不同的两面,从认识那天起,不理解的太多,不融洽的太多。即便如此,两个人还是固执地走上了同一条路,尝试靠近后并肩,因此,注定的,他们需要受尽对方的折磨。

    争吵、忍耐、困惑后迟疑,必须统统经历一遍,方能懂得相爱不是一时牺牲,不是一段只谈罗曼蒂克的旅程。

    那是一场与本能的恒久抗争。

    “老实和你讲,徐运墨,我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但这么想,实在太自私。那个时候说服你出去念书,我讲得潇洒,说不会怕,其实我怕得要命。我每天都在担心,你做得太好了,我怕你留在那里不回来。这不是对你没信心,是我,我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想骗你,徐运墨,就算你不准备再回辛爱路,就算我们以后可能经常会像这样分开,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继续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想出来的办法实现起来很困难,但我们也不可以分手。”

    他说得极其认真,换来徐运墨急促的语气,“讲过一百遍了,不可以再说那两个字!”

    “我知道,就说这一次。我想过了,既然你没法回来,为什么不能换我过去。之前我咨询过,以我的情况可能不太好办签证,但我会尽力,等会过了桥,我先去中介那边——”

    意识到了自己的啰嗦,这些冗长的解释都不足以表达此刻所思,夏天梁望着前方仍是堵塞的交通。迈出第一步就这么困难,没关系,这次他会一点点前进,慢慢克服。

    “因为我现在就好想见你。”

    那边突然沉默。徐运墨?夏天梁以为桥上信号不好,连喊好几次,终于等来声音,“你想见我?”

    “超级超级想。”

    “那你回头就能见到了。”

    “嗯,再过段时间,等我申请签证——”

    “笨啊你!夏天梁,我让你现在回头!下车!转身!”

    第83章

    酸梅汤

    落地浦东,徐运墨出关一路都在狂奔。同航班的乘客被他吓到,只觉这个如疾风般掠过的身影着实疯癫。

    徐运墨根本不理会这些目光。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拿完行李跑出去,扫两眼,抓到接机人群中的某人,高声喊:“周奉春!”

    朋友打个激灵,向他招手,说这里这里。

    徐运墨绕出去,步速完全没有减慢,朝着电梯冲刺,边跑边问:“你车停第几层?”

    周奉春紧紧跟在他身后,刚想报位置,突然哎呀一声。徐运墨没睬他,往前好几步觉得有点不对,回头见到周奉春整个人扭成麻花,捂着腹部叫唤不停。

    “你干什么?”

    “我肚子疼。”

    “憋着!”

    你良心呢!周奉春音调高起来,随后又嘶嘶两声,头上冷汗直冒,“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去厕所了。”

    徐运墨没办法,让他速去速回,结果原地硬生生等了半小时。待周奉春回来,徐运墨气得险些晕过去,说你掉马桶里了?早知道你这么慢,我就打车走了!

    我也不想的。周奉春解释,说厕所大排队,跑上跑下找了好几间,全是人。

    他又困惑,“这肚子也真是的,等你的时候一点事情没有,一见到你,莫名其妙就疼了,可能是你的问题。”

    徐运墨差点想抡起行李箱砸过去,好歹忍下来。两人到车库拿车,坐上后,徐运墨开导航,命令,“走绕城高速,赶紧开。”

    搞出一个厕所乌龙,周奉春理亏,连说遵命遵命。他对徐运墨这次临时回国的行为,不解大过震惊,路上问你干什么呢,不都说好不回,怎么又反悔了。

    徐运墨正在发信息,手指按得飞快,“我想回家。”

    “你什么时候搬家去崇明了?”

    周奉春看导航方向,徐运墨没再理他,一门心思看手机。

    开过高速,车子即将驶上长江大桥,导航显示前方通行还需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周奉春无奈,“有的好等了。”

    什么?徐运墨才反应过来,当即表示要下车。

    两人正在上桥的匝道口,周奉春被他一句天崩地裂的“靠边停”弄得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拦住徐运墨,“哎!你不要乱动!我警告你徐运墨,前面有摄像头的,你在这里下车我要被扣分的——好好好,我飞,我现在就让车子飞起来,你安分坐着。”

    说完,立即车神附体,移形换影变道好几次。然而过年期间,路面交通一视同仁,不会宽待哪个归心似箭的旅客,上桥开了几百米,他们彻底被堵住,再动不了一点。

    周奉春心虚,对身边人道:“没办法,一到假期,这座桥就是这样。”

    前进后退皆不得,徐运墨被停在杠头上,只能继续专注手机,他不再发信息,改打语音电话,然而拨出许久没有反应。

    通往崇明的这条车道全是上岛之人。车子十分钟挪一次,众司机等得几近气绝,有几个老烟枪忍不住了,悄悄下车抽烟。

    大半个小时过去,周奉春百无聊赖,对着方向盘磕头,嘴里念:“什么蚂蚁速度,用爬的都爬过去了。”

    徐运墨还在那边契而不舍地打电话,表情起初焦躁,眼下已然极其凝重,开始担心夏天梁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没看到?周奉春让他别急,徐运墨说不可能,平时夏天梁回复都不会超过五分钟。

    他前后看路面,“怎么还那么堵。”

    周奉春伸手捂住锁车键,一派严防死守的姿态,“现在急也没用,你再打打看,说不定下一个就接了。”

    话音刚落,徐运墨手机震动,传来一通语音申请,徐运墨低头看了两秒,确认过名字,接起,喂了两声之后,劈头盖脸就是:“夏天梁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周奉春跟着松口气,移走盖在锁车键上的手。

    徐运墨连续问对方在哪里,听过答案后,他神色诧异,说过桥?长江大桥?

    周奉春心想那不就在同一座桥上,只不过他们现在是相反方向,必定要错过了。

    早知道不开上桥,说不定能换个碰头的地方,让两个人更早见面。他叹气,忽然徐运墨拍他胳膊,抬抬下巴,示意他向外看。

    车窗之外,出岛的那条车道上,一辆电动小车与自己一样夹在两辆铁皮中间,因为前方车辆动了动,得到空档,往前挪了一段距离。

    周奉春眯起眼,隐隐约约发觉驾驶位上的人影有点眼熟。

    这么巧吗?他吃惊,更想不到徐运墨居然仅凭一眼,就能从车型和颜色分辨出车主的身份。周奉春扭头,要讲些什么,却听徐运墨对着那端说:“你听我说。”

    隔几秒,徐运墨又道:“好,你先。”

    他对周奉春做个口型:我要下去。

    少发疯。周奉春很想阻止。不应该放人下去,万一哪个摄像头拍到,违章是铁板钉钉,但鬼使神差,他只是犹豫片刻,最终伸手解开车门锁。

    徐运墨立即投来感谢的一眼,离开时没有半分迟疑。

    周奉春将车窗开到最大,探头追着看出去,徐运墨一步步往反方向走。拥堵的交通提供了一个凝滞的舞台,所有停驻车辆都发现了这个不守规则的乘客,纷纷投去奇怪的目光。

    他举着手机,不说话,直到靠近对面车道那辆电动小车,徐运墨突然发声:“讲过一百遍了,不可以再说那两个字!”

    什么字?一众司机暗想,有些下车抽烟的连烟也不叼了,伸长脖子只为听得更清楚。

    但等来更久的沉默,等到他们几乎以为眼前人不过是突发疾病,即将失去兴趣的时候,徐运墨又开口了:“你想见我?”

    之后是连续的一句:“那你回头就能见到了。”

    谁?怎么回头?他们困惑不已。

    “笨啊你!夏天梁,我让你现在回头!下车!转身!”

    这一声惊天动地,众人吃惊,随后见到徐运墨面前那辆小车开门。有人从里面下来,同样举着手机,神情是不敢置信,却很快转为欢慰,接着皱起一张脸,飞出眼泪。

    对面的人也是,两张泪涟涟的面孔互相望着,不再言语。

    观众们恍然大悟。

    ——怪不得当时会肚子疼。

    车中的周奉春也一样。接到徐运墨的那个瞬间,身体自发地制造出一个障碍,仿佛在以某种极具灵性的形式告诉他,你要晚些上路。

    为什么?周奉春那时不明白,只是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像有人提前为他做好安排,他不得不听从。

    原来如此,晚出发的半小时,是为了让他们在此相遇。进岛的人,出岛的人,但凡步调不同,没有互相停在最合适的位置,那么结局就是一定错过。

    然而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们还是碰上了。

    再也没有任何隔阂,久别重逢的拥抱是必然,分不清是谁先冲向谁,所幸他们终究找到了对方,那股无法抑制的狂喜,对上苍垂怜的感激,足以传染每个观众。

    周奉春听见周围有人低呼,什么情况,演电影啊?

    超出日常理解的情景,总容易被归类为某种艺术化手法。此时夕阳斜照,落日余晖笼罩在用力拥抱的两人身上,变为一团纠缠不清的橙红色。

    算是吧,在这部片子里,他又无意中为眼前这对情侣安排到了一个好结局。周奉春眨眼。橙红色散开,转为一道道光的痕迹,像红线彼此牵扯。

    ……老师,你如果还在的话,必定会骂我傻了。

    他抿紧嘴唇,舌钉抵到上颚——可没准,我真是月老或者什么爱神的转世,生来就要渡这些人间的苦命鸳鸯。

    舌苔上的钻石因体温升高而变热。还在戒托上的那会儿,它曾被年轻的自己用手指数次摩挲,送出时,病床上的中年女人看过,虚弱地嘲笑他,说,我不要,这钻石也太小了。

    属于那个人的东西,不会转赠另一个人。四十岁纹身师在二十岁青年右臂纹下的那枚南京锁,永远没有打开过。

    ……老师,如果我是,这一生我必定好好努力,多促成一些有情人。这样的话,或许下辈子,可以让我早点遇到你。

    第84章

    长城干红

    前往崇明的最后一程,周奉春独自开完。他还有一桩重要使命:将徐运墨的行李送到岛上。

    其主人自然是随那辆电动小车去了。爱情电影演完,总要有人收拾影厅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好在吴晓萍收到徒弟风声,负责接收行李,他瞧见周奉春,神色透着理解,体恤他一路奔波,留他吃了顿饭。

    大师傅的酱爆猪肝,与天天相比是另外一番风味,周奉春吃完,只觉不虚此行。

    行李主人在第二天上了岛。

    见到徐运墨,吴晓萍对夏天梁道,我说的吧,任性一次,世界不会毁灭的。

    夏天梁两只眼肿着,嗓子也哑了,笑容却极其灿烂。昨天在桥上碰到徐运墨,两人根本没想往回开。捱到下桥,夏天梁二话不说,导航最近的酒店。

    进门,天雷勾地火,谁也不保留,交出彼此身体,冲动起来毫无节制。

    从好想好想你到好爱好爱你,什么话都讲了,喊到喉咙都疼。到深夜,力气基本用光,徐运墨还有时差,死活不肯结束,压着夏天梁说你行吗,我还能行。

    夏天梁好笑又心疼,说我怕你累。他抵住徐运墨额头,抚过对方后背,说先睡会吧,明天还有时间。

    徐运墨深呼吸,再吐气,垂头挨到夏天梁的肩膀。

    他伸手,按着心脏摸到旁边,送给夏天梁的三环好好戴在左胸口。徐运墨轻轻拧一下,嗯,是真的。

    你也觉得像在做梦?

    隔了几秒,夏天梁问,而伏在他身上的徐运墨已经闭眼睡去。

    这场时差一直倒到下午,总算缓了过来。两人再度上岛,这次是同辆车,同个方向。

    重逢短短一天,夏天梁培养出新的习惯,只要手里得空,一定会抓着徐运墨反复捏,只为确认这份感觉是否真实存在。

    该习惯很快传染给徐运墨。傍晚,吴晓萍一只脚踏进厨房,就见两人做饭都在手捏手。

    老头子当即闭着嘴巴,退出去,假装自己透明。

    翌日,夏天梁出门送货,吴晓萍看到徐运墨捣鼓灶台,琢磨出他的心思,于是问,你想学做菜?要不我教你吧,你认我做师父。

    徐运墨一口回绝,不要。

    想想不礼貌,补充,我不想做夏天梁的师弟。

    这话逗乐吴晓萍。他憋着笑,说不拜师,就当我指导你。

    经过名师点拨,徐运墨当晚拿出一道速成的糖醋小排。看起来有模有样,结果夏天梁吃一口,表情精彩纷呈,好不容易咽下去,不忍心讲实话,兜圈子说,我没有觉得给你做饭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徐运墨脸抽筋,唯独吴晓萍在旁笑得大声,仿若顽童。

    崇明是一座世外桃源。在岛上,时间似乎都过得慢一些,夏天梁与徐运墨在此享受了一个短暂而漫长的假期。

    吴晓萍知情识趣。之后几天,借口岛民家里结婚,请自己吃流水席,人一闪,消失不见。

    大棚交给夏天梁看护。冬天农活相对少些,况且身后还有一个姓徐的小工跟着,做起来轻松许多。两人上午给种植物做保温措施、铺上防冻厚布,下午施肥灌水、修剪花草,正宗农家乐体验。

    两三天下来,徐运墨照镜子,感觉肤色暗了一度。夏天梁也没放过他,在旁边开玩笑,说你晒得好黑。

    徐运墨张张嘴,心中乌云密布,半夜躲被窝里偷看防晒霜,被夏天梁发现后,笑了整整两分钟。

    笑完,他拿出安慰的法子,不停亲吻徐运墨脸颊,说黑点白点又无所谓,反正你变成蓝色的我都喜欢。

    你喜欢外星人?徐运墨挡住不让他再亲,语气不痛快,说不是你讲的?晒黑就不能叫白雪公主了。

    记性这么好啊!夏天梁立马哄着说,我骗你的,这才几天,你哪里会晒黑。

    他伸出手臂,给徐运墨看自己务农造成的深肤色,说我是墨墨黑,你是雪雪白,这么一对比,你当然可以继续做我的白雪公主。

    三言两语被说服,徐运墨心情转至多云,不再执着购买防晒霜。

    岛上一个礼拜,两人格外珍惜,日子过得如胶似漆。最后徐运墨擦着开课前的死线,飞回芝加哥。道别时,双方依旧不舍,不过这次分开,他们一个继续课程,一个继续申签,都知道彼此心在何处,远距离的无边天堑变为望得见的两端。

    年后,上海即将入春。

    他们收到一个好消息。小谢发来的,说是过年期间,他替倪阿婆建立的那个账号忽然得到了大量关注。

    大数据时代,网络拥有致命的摧毁力,却也抵不住某些种子发芽破土。起初只是几个追着账号更新的关注者自发扩散,渐渐吸引到一批网友的好奇心,流量随之而来,越来越多人涌入,小谢的后台被海量信息淹没。简体繁体、不同语言,它们来自世界各地,一点点拼凑出了倪珊的过去。

    ——从业者,珊珊这条珍珠链是古董来的。

    ——有幸与倪小姐做过同事,她酒量极好,爱笑,钟爱红色玫瑰。

    ——我公公说他追过Susan,但被拒绝了!

    ——在家里的老相册发现了这张照片,应该是同一个人?落款是遇缘邨小阿妹。

    只言片语,一粒粒珠,逐步串联起这个叫做倪珊的女人的完整一生。

    后续传播扩大,三月初,几家香港本地媒体闻讯,也发来一些搜集到的信息:五月花早已消失于时代浪潮之中,原址如今改建为一间画廊。

    小谢将以上进展同步分享至账号。关注全程的徐运墨思考再三,生出一个计划,向芝加哥认识的几位策展朋友打听相关事宜。

    春去夏来,转眼已是六月。

    历经一年敲敲打打,辛爱路完成改造,居民陆续迁回。

    首先踏上归途的是王伯伯,他一下车,喔唷一声,说,变得这么年轻啊。

    路还是那条路,单行道,九百米长,左右多了绿化带和移栽树木,显得郁郁葱葱。遇缘邨的两排老房子修整一新。最终方案尊重居民意见,没有完全推倒重建,尽可能保留了原有结构。小梁薄板一去不返,改成现浇混凝土楼盖,用钢梁替换,并且针对混砖墙面与地基重新做了加固。整体看起来,仍是过去坡顶红瓦的联排式,只不过一切都是升级版。

    遇缘邨的弄堂也还在,做了拓宽,容得下正常车辆进出。王伯伯慢慢走,他摸过入口写着遇缘邨的门楣,转头面向送自己过来的儿子,欣喜道,哎,龙龙,你以前开助动车撞到的这个瘪堂居然还在啊!

    能够留下的,都没失去。首批迁回的居民皆是称心如意。

    徐运墨是最迟一批。他因手头的事情在芝加哥多留了一个月,待真正回来,已是七月份的事情。

    每年这个时候,上海都热得像个火炉,走两步就出汗。他还未正式搬家,回国后暂且借住在夏天梁那边,今天是第一次与新的辛爱路见面。

    路边所有商户位置都做了调整,只有99号还在原地,这是徐运墨当初向工作专班提出的要求。

    ——只有这点,我坚持,不能有任何改变。

    一室两间的布局彻底消失,现在的99号是一栋二层结构的商户楼。同个门口进去,两张门牌一上一下,挂的仍是99-1号与99-2号。

    虽然早从夏天梁发来的照片中看过99号的现貌,然而实际站到跟前,用双眼见证,感觉完全不一样。

    去年拿到终版方案,他反复怀疑,这是不是最好的决定,生怕有一点偏差,都会让99号不复以往。

    然而未知的路,不真正走到那一步,无法看清脚下。所有顾虑、犹豫,在前行面前均是枉然。

    一楼叮里咣啷,正在大搞装修。工人进出运东西,见门口有人站着不动,嫌碍事,粗声喊,麻烦让让。

    徐运墨回神,没有太在意,侧身避过。

    来啦?有个鬈头发从里面出来,对徐运墨说今天老宁波来过了,说我们上下水还有点问题,待会要带几个师傅去楼上看看。

    讲到一半,他歪头,说怎么了,不太习惯?

    徐运墨收回视线,摇头,说我约了工头今天来看场地,正好一起,走吧。

    两人往99号走去。夏天梁的租赁合同成功续上。原业主补偿他的一笔费用被拿去装修,工期一个月,预计九月开张。

    饭店筹备,事务繁多,倒是徐运墨领先一步。八月,他率先为二楼的99-1号挂上涧松堂的楠木匾额。

    重开后,他的首个项目是公益展览,前后筹备长达半年,由香港与上海两地的阿兹海默症关爱协会联合发起,并由两岸多位策展人合力策展。

    地点是香港新界的一间新锐画廊,月底开展,主题沿用了小谢建立的那个账号名称:她是倪珊。

    这是一场多方促成的追忆会,各界朋友伸出援手,无偿提供帮助,包括当初来天天拍摄纪录片的唐先生——食评家人脉广,托音乐圈的好友联系到当初签约倪珊的唱片公司,获得了大量未揭露的独家肖像照,以及那首说不出的快活的使用权。

    开展前一天,徐运墨和几名策展人商量,借了两个小时,允许一位特别观众提前进场。

    小谢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担心给他们添麻烦,但徐运墨坚持,说没有你,这场展览不可能办成,所以你必须做第一名观众。

    他又道,珊珊肯定也这么想。

    两人沿着设计好的动线前行。从一张遇缘邨的留影开始,每张照片,每份资料,每个记载了女人生命的瞬间,年轻社工都驻足仔细观赏。

    几十年的经历,不过弹指一挥间,小谢慢慢看,眼泪未曾停止。

    隔日,倪珊二十五岁生日留下的那抹倩影变为巨幅照片竖在门口。

    还在世的各地旧友纷纷来访。面对照片之时,他们容光焕发,体态轻盈,仿佛回到新界的那一夜。五月花盛放,台上摆动双臂的歌伶身着舞裙,如同掀起金色海浪,将所有观众的神智燃烧殆尽。

    他们被吸引,痴痴地望,随后问候,说,珊珊,我们来啦。

    Ja-jam-bo!她用歌声回应,彗星所爆发出的能量如此强烈,哪怕只有一个闪光瞬间,也足够镌刻于心。

    这个世界,倪珊来过。

    第85章

    小糊涂仙

    天天重新开张,夏天梁特意选了与当年一样的日子。

    得知这个消息,众多客人落下心头大石。这一年,没有天天聊以慰藉的肚肠百转千回,最怕的还是夏天梁跑路,不开了,如今传来确切消息,天天保住了,自是喜不胜收。

    连着几天,夏天梁手机信息没停过,在上海的抢着订桌留位,不在上海的遥遥送来祝福,均以各自方式表达支持。

    天天原班人马也尽数归来,好日子喜上加喜:童师傅宣布收赵冬生为徒。

    大约是小伙子用一场特训打动了这枚茅坑里的石头。他这次是来真的。

    拜师礼办在天天,吴晓萍也现身,笑称过来看老童晚节不保。

    他见到赵冬生,亲切不改,握着年轻人肩膀,翻来覆去打量,最终满意说:“蛮好的,身体结实多了。”

    背后有人鼻子哼哼,冒出阴恻恻的一句:“少打别人徒弟主意。”

    主角赵冬生紧张万分,不停搓手。夏天梁把他拉到一边,耐心传授经验,说记得,以后嘴巴甜点、身段软点、手脚麻利点,噢,因为是童师傅,再加一条,花招多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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