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白相:平时天梁很能忍的,碰到这种情况肯定笑笑就对付过去了,今晚不是,一句话都不顺着讲,一把火越烧越旺。对面三个客人,身型都很魁梧,喝多了管不住手,一把就将夏天梁推得撞倒桌子。夏天梁也没惯着,揪住那人衣领要求住手,谁知道对方双手乱挥,直接一巴掌打到夏天梁脸上,请他结结实实吃了个耳光。
小白相:我看到也傻了,然后天梁就松开他领子,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脸,直接摁到桌上,哐啷一声,哈响,敲得碗啊盘子啊全都碎了,那个人脑门立马磕破掉了。一见血,我那个紧张的呀,店里就我和天梁两个人,对方呢?三个大块头!天梁骨头硬起来,他是不怕死的,我有家有室……要惜命的呀。
因此竭力劝阻,去拍夏天梁胳膊,让他松手。后来也不知道谁报的警,两个穿制服的坐警车过来,直接把两边人都拉回去。一进派出所,夏天梁揽下所有,不让小白相陪同,单独进了调解室。
虽是事实,也足够离奇。徐运墨消化半天,问:“他真没受伤?”
“没,顶多一些皮外伤,天梁老早吃过的生活要厉害多了。”
徐运墨看他,“老早?”
小白相眼神闪烁,“……谁年轻时候没打过架呢。”
徐运墨很想说我就没有,不过忍住了。他进派出所询问值班民警,对方听过他要找的人,说快了,刚去调解室看过,已经在写调解书,你们再耐心等等。
两人也没其他办法,唯有干坐着。小白相手机连续响了好几次,他接了,低声下气给那边赔不是,说快了快了,不是别人,天梁的事情呀,我总归不能丢下他一个吧。
挂断后,他不好意思抓头发,“我老婆查岗。”
徐运墨没接话,他这时想到小白相和夏天梁是职高的同学,还做过对方伴郎,转头问:“夏天梁读职高的时候是不是就开始穿孔了?”
小白相似乎掂量了一下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开口道:“是啊。”
“他为什么要穿?”
“这个……具体我也不晓得,那时候流行打洞,大家就都去弄了,我也打过的,但天梁……”
他语塞,估计又在纠结该讲出多少实情,“他打得比较频繁一点。”
徐运墨没指望夏天梁少年时代是三好学生,从流露出的一些信息来看,夏天梁肯定有过令人不省心的时期,但不至于让一个旧同学这么难启齿吧。他刚要追问,值班民警过来提醒,说这位同志,停车场那辆白色雪佛兰是你的吗,堵住后面的车子了,麻烦你挪一挪。
话题被打断,小白相明显松口气,徐运墨只好作罢,先去配合移车。
再回来,派出所门口出来三个大块头的中年人,走路时怒气未消。被他们挡在后面的是夏天梁,面孔发白,看得出是狠狠吃了一巴掌,左边脸还有点红肿。
他表情空洞,先见到小白相,与他说了什么。小白相摇摇头,掏出空空荡荡的口袋给他看,说我也抽完了。
夏天梁神色多两分失望,蹲到地上,手指伸进头发,将本就蓬乱的卷毛弄得更散了。
小白相看他这样,重重咳嗽两声,试图提醒什么。
你嗓子不舒服?夏天梁抬头问。紧接着小白相身后的阴影里踱出一个人,夏天梁看清是谁之后,整个人僵住,面色更白,衬得左脸颊那个巴掌印愈发明显。
徐运墨感觉那道印子像打在自己脸上,他心里疼。然而刚走过去两步,夏天梁居然什么都没说,扭过头不去看他。
这动作即刻点燃徐运墨的炸药包引线,“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看不见我?”
夏天梁不动,隔了几秒才回头,他看一眼小白相,对方立刻望天,装神游。
再对上徐运墨时,夏天梁恢复平静,“不是说要在那边待两天吗。”
所以信息看过了,故意没回。徐运墨胸口闷,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只想把夏天梁立即抓进车里。碍于外人在场,他按捺住,绷紧嘴唇,“我接到电话之后就赶回来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夏天梁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低头挪到小白相后面,“他送我。”
我送?我怎么送?小白相赶紧把他推出去,“我骑共享单车来的!”
两人还在那边小声啰嗦,争什么你我,徐运墨早已忍耐值见底,他拉下脸,忽然沉声:“夏天梁,上车,我就说这一次。”
第57章
酸辣汤
调解书签过,夏天梁同意赔偿对面五千块钱,作为医药费和误工费。
他也真有本事,就那么一按,将一米八的大块头搞得头破血流,听说在医院缝针的时候还在哼哼唧唧。
小白相骑上单车。出派出所之后,他又叫回徐运墨嫂嫂了,还有意给两人讲和,对夏天梁说嫂嫂真的紧张你,我一个电话过去,他二话不说就从外地开车回来,开夜路多少惊险,眼都不能眨的……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夏天梁却不领情,全程没回应过。
油盐不进的夏天梁让小白相都害怕,他熄火了,叹着长气给徐运墨挥手,说辛苦嫂嫂,回头再见吧。
只剩两个人,话更少了,几乎是失声状态。夏天梁坐到车里,系安全带,后背不小心碰到座椅,身体忍不住颤一颤,安全带没收稳,全部弹回去。
徐运墨板着面孔,探过身子摁住夏天梁,伸手将安全带替他系好。
这一下靠得很近,彼此气息太过熟悉,马上分辨出对方,下意识就想纠缠到一起,却被拥有者制止。徐运墨只是帮他系上安全带,没有多余动作。
尼龙织带紧紧勒住夏天梁胸口,他短促地倒吸一口气,随后别过脸,抿住嘴唇没说话。
徐运墨发现了,他蹙眉,将安全带调松一些,“疼吗?”
夏天梁扭头看他,有那么一两秒,他大概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吐出一句没事。
这两个字弄得徐运墨心烦意乱,他不想争辩,冷着脸插上锁扣,坐回驾驶位发动车子。
一路无言,几次红灯停下,夏天梁始终垂头抠着安全带,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徐运墨原本准备在车上和他谈谈这两天的事情,但看夏天梁那副样子,显然是朝他竖道屏障,顿时全无心情,只觉得自己花四个小时赶回来的行为是自讨没趣。
到辛爱路,停完车,夜已深至路灯都罢工。两人往遇缘邨走,只靠稀疏的月光指路,根本看不真切,一条路走得昏昏沉沉。
进门洞之前,徐运墨想起晚上在土菜馆吃饭,负责人给他打包的两个饭盒忘记拿了。他不想把吃的东西留在车里过夜,让夏天梁等自己两分钟。
人走出去时才想到,万一夏天梁不等他怎么办?看这个死小子今晚的态度,很可能一转身就蹬蹬上楼了。
心口被堵着,那枚炸药包像个闷炮,点不着一样。徐运墨匆匆拿完饭盒,回去的时候想,夏天梁要自己回去了,他就上去敲门抓人,死活今晚把他押回自己家里。
然而到了门洞才发现,夏天梁还在那里。
对方蹲在楼梯转弯的折角下面,双眼看地,听见脚步声后抬头。
夏天梁望着他,没声音,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灭。徐运墨心软下来,心头积累的烦躁褪去少许,他过去想拉人起来,可夏天梁早一步,自己站起来,走到徐运墨前面。
两人上楼梯,三层楼走了一世纪。
到家门口,是该决定一起还是分开,徐运墨开门,回头说:“进来。”
夏天梁还是不出声,不过依言进了门。家中两天没人来过,空气不流通,徐运墨也顾不得开窗,先开空调打暖室内,然后翻出医药箱,拍沙发旁边的位置。
“过来。”
被喊的人杵在玄关不动,徐运墨又拍一下,仍是不给反应。
还在犟什么东西,徐运墨低下声音,“我叫你过来坐好。”
这次听话了,不过坐下的时候,夏天梁还是有意和他隔开一点距离。
徐运墨拿出膏药贴,“衣服脱了。”
夏天梁扭头飞速看他一眼,又转过去,“你家冷。”
徐运墨决定姑息他最后一次,按遥控将空调风力开到最大,温度调最高。
暖风争先恐后钻出机器,再无借口,“现在不冷了,脱掉。”
退无可退,夏天梁侧过身体,背对徐运墨一层层解掉衣服,到贴身那件,他有些迟疑,但能感觉徐运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最终还是闭着眼脱去。
腰上一块淤青,撞到桌角留下的,结结实实一记,在调解室待的那几个小时一直隐隐作痛。他在里面有两个钟头一句话没讲,做调解员的民警劝得口干,一边喝水一边无奈问,这位同志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有就讲出来,摊开说清楚才能解决问题,拖着不讲,大家今天都回不去。
他还是沉默。这场冲突本可避免,只要他退一步,拿出平常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应对,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经历太多次,合该很熟练了,但今晚没做到。身上的淤青不算什么,他懒得去验伤,这种他人制造的伤口,放段时间自然会痊愈,与自己留下的不同。
但有人还是会心疼。徐运墨看夏天梁脱个衣服磨磨蹭蹭,猜他是想藏什么东西,但等看到那片淤青,心口嗡嗡响起来,不舒服。
还好没伤到骨头,他小心地帮夏天梁贴好膏药,放缓声音,“你转过来,我看看脸上。”
对方坐在那边不动,背影显得固执。徐运墨伸出手掰他肩膀,生怕是前面哪里也伤到了,夏天梁忍着不说,结果不是:他只是为了遮掩一件东西。
夏天梁正胸口的位置多了一枚钉环。
新造的伤口,黑色钉子两头的皮肉还肿着,徐运墨看清的瞬间,心沉下去,落到胃里再往下掉,“你什么时候穿的?”
夏天梁手臂环住胸口,“最近。”
“我问你什么时候。”
“你走那天。”
那就是两天前,徐运墨觉得喉咙烧起来,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为什么突然去穿?”
“没为什么,想穿就穿了,”夏天梁停顿一下,“我的身体,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和别人报告。”
所以他变成别人了。怒火一下子压过揪心,徐运墨起身在房间里走两圈,深呼吸半天,回到夏天梁面前,“你摘下来,我帮你消毒。”
夏天梁眼皮子都没抬,低着头又开始抠沙发边缘,“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今晚是一心一意要和他犟到底了,徐运墨气得想戳夏天梁胸口,“‘可以处理好’?你哪件事处理好了?都进派出所了,我是不是还要拍拍手表扬你?今天小白相如果没有打电话给我,你会找我吗?还是干脆不准备和我说了?”
夏天梁拿指甲在沙发上划出一道道印子,“你忙啊,这种小事情,没必要打扰你。”
“你觉得这是小事?”徐运墨火气直冒,“那什么才算大事?非要我和你中间死一个才算是吗?”
他语气激烈,终于换来夏天梁抬头,对方安静地凝视徐运墨,随之拖长语调,哦一声。
“原来这种事情可以找你,但我不会分。要不这样吧,徐老师,你列个清单,把我可以打扰你的事情写下来,哪些我能来找你,哪些不能,你统统分类好再给我,我以后就对照着执行,好吗?反正把所有事情都分个明白,是你最擅长做的,应该不难吧。”
徐运墨第一次知道夏天梁讽刺人的技术原来如此高超,尖锐到无法反驳。长途奔波让他在生理上感到疲倦,暂时捋平气息,“我开四小时车赶回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
夏天梁盯着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没和你吵。”
这一路上各种回避、消极应对的态度,徐运墨都能勉强忍受,唯独这句话将他胸口那个炸药包引线烧尽了,“你连吵架都不肯承认?我们现在不叫吵架叫什么,友好交流?”
他发泄般继续道:“我生病那次,你说我不用硬撑,有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可以来烦你,因为你会听,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轮到你的时候,你有事硬撑着不告诉我,心里想什么也不说,你倒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了?你过去的事情,家里的问题,还有你身上穿的那些洞,每次我问你,你都模模糊糊不肯讲清楚,为什么?是因为我不配知道,还是你觉得告诉我也没用,我根本没办法和你一起承担?”
夏天梁没回答,又或许他的静默就是一种回应。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不善言辞,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体正面三枚钉环组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吊在他皮肤上摇摇欲坠。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徐运墨,你是不是只喜欢我表现给你看的那一面?”
他问出一个致命的问题,令徐运墨一时愣住。潜意识都在犹豫,无法为他迅速组织出一个答案,有股说不清的情绪恶作剧般质问他,你到底喜欢哪个夏天梁?如果真实的对方就是眼前这样尖利、飘忽、难以应对,令他无法停止困惑与愤怒,他还有没有把握对他说出喜欢。
“哪一面?”徐运墨喉咙干涩得难受,“你都不让我看你其他的那些面,我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夏天梁并不意外,他扯扯嘴角,“徐老师你好笨啊,我不是开玩笑,你这个脑子想事情做事情,不带转弯,永远都是笔直一条路,撞到人也只会觉得是对方走错道。”
他开始穿衣服,一件件套回去,“今晚开车回来,累了吧,我也困了,早点睡,明天——”
又是这套机械似的结束语,试图拿它堵住矛盾,当他们的问题不存在,徐运墨一把握住夏天梁手腕,打断他,“你别拿这个态度敷衍我。”
衣服掉到地上,夏天梁低头,再抬起时,他冲徐运墨笑一笑,“那你想怎么样,分手?”
徐运墨心跳加速,“你提这个干什么?你想?”
夏天梁敢点头,他就完了。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更加糟糕:“你不用担心,除了少数几个,辛爱路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只要平时表现得自然点,不会闹得很难看的。”
他连这个都想好了?当初夏天梁不想大张旗鼓让周围人知道他们一起,是提前预判两人会分开,所以留个余地,不让这一天到来时,彼此太过难堪?
这种体贴,这种该死的滴水不漏,此时与残酷无异。徐运墨再忍不住,炸药包噼里啪啦炸开了,他甩掉夏天梁的手,“既然你想得那么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也说了你对你的身体做什么,别人没资格要求你报告。以后别戒烟了,一天两包,随便抽。穿孔也是,喜欢疼就在身上多打两个洞,我不会再问你,也不会再管你了。”
夏天梁听完,面色白得透明。他捡起衣服,也不穿,拿在手里折了两下,再抬头时,表情没有温度。
“徐运墨,我很早就觉得了,你有时候讲话真的很难听。”
这是最后一句。门开的时候窜进一阵冷风,关上后消失无踪。
几步距离,走近需要数月努力,而拉远不过一个瞬间。
徐运墨关上灯,坐回沙发。今晚开车回来,他在高速上好几次差点超速被拍,一路上心都悬着,没放下来过。
想和他好好说,说对不起,说想见你,说我是真的真的很怕你出事情。
可惜,自己是一本砖头书,起初或许难念,但只要耐心读,总有一天可以读进去。
而夏天梁这本却是无字天书,想念也找不到方法。他不让人读。
空调运行到一定程度,不再出暖风,屋内安静下来,徐运墨闭上眼,直至感觉这世界再度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58章
单档
年前气温跌至零下,辛爱路居民碰到,讲两个字就喷白雾,搞得要在氤氲缭绕中对话,连彼此面目都看不清爽。
天天的窗户也终日蒙着一层水汽,严青看不下去,不停拿抹布擦掉。今日也在奋战,抹到一半,有个人影正好出现在擦干净的玻璃后面。
她定睛看,抹布一收,出去喊:“徐老师,一点钟了,今天中午也不来吃饭啊?”
被喊住的人停下脚步,僵硬转身,冲她摇摇头。
这下严青弄不懂了。她擦窗三天,也观察三天,徐运墨像戒掉吃饭这件事,始终不进店里,明明每天会去涧松堂开张,却当天天洪水猛兽一样,不晓得在干什么。
“那至少过来一下,你那个不锈钢饭盒洗干净,都在柜台晾好几天了。”
她开门,示意徐运墨今天必须进来一次。
对方被停在抬杠上,没办法,只好进门。人到店里,以严青“来了就别走”的服务宗旨,自然要留徐运墨坐下,说马上过年,童师傅备了几道硬菜,今天可以烧小份的,你想吃哪个。
往常要有特别款待,徐运墨早认真做选择了,今天非但不应,还把视线挪到一边,菜单也不看了,有意避开什么。
难道找到新食堂了?不可能吧,也就夏天梁对得上他这么挑剔的口味。严青打量完,道:“休息得不够?看着面色不太好嘛。”
徐运墨仍旧看别处,“没胃口。”
“哦哦,个么更该吃点开胃的了,糖醋排条行伐啦?酸酸甜甜咪道好。”
徐运墨说不用。严青还想推销,背后有人提醒,“他不想吃,不要逼他了。”
这话讲的。严青转过身,夏天梁就站在他们两步远的位置,正好处于徐运墨扭头不去看的方向。
女人不解,来回将两个人反反复复看一圈。过去徐运墨一进门,两只眼睛像装了定位功能,总是先找夏天梁在不在。夏天梁也是,发现徐运墨进来,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帮他落单。
现在呢?一个没信号,一个飞不动,怪伐。
她收起菜单,去柜台找出徐运墨的饭盒。徐运墨接过,说句谢谢,起身就往外走。
出门与谁差点撞上,对方赶紧说句不好意思,抬头,哎呀一声,“徐老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徐运墨不愿和沈夕舟多废话,抬抬下巴当回应过了。他家的酒客跑去天天闹事,搞得夏天梁进派出所,为补偿,沈夕舟说要来付那笔和解的赔偿金,夏天梁没要,于是对方改成多来光临,照顾天天生意。
早就习惯徐运墨对自己这副冷冰冰的态度,沈夕舟没介意,侧身让徐运墨先走,随后推门进去,“天梁,小黄鱼帮我留了吗——喔,最后两条?我今天运气这么好。”
徐运墨没走远,一步移十秒,站在门外就为了听完这句话,结果越听心里气越不顺。
吃什么小黄鱼,刺那么多,卡死算数。
他狠下心不去管,进涧松堂,正看见周奉春翘个二郎腿,端着盘子吃酱爆猪肝。
徐运墨将不锈钢饭盒丢到桌上,“要吃去隔壁吃。”
这个语气熟悉,天天刚来那会儿,徐运墨常这么说,如今又搬出老话。周奉春咽下最后一口,他这次回来,听徐运墨说过前因后果,无语至极,说我去扫墓,不是修炼,不至于山上三天山下十年吧?
确实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徐运墨不搭腔。那晚吵完,他和夏天梁彻底陷入僵持状态,两个人心有灵犀,谁也不肯服软,已经有三天没说过话。
见还是会见到。徐运墨每天按时去涧松堂,就为和夏天梁打个照面,不过碰到了,他们也都紧紧闭着嘴,招呼也不打,各自面前路一条。
都在摒,都觉得对方犯错更多,因此憋着一口气,看谁先低头。
“好无聊的竞赛。”
周奉春总结,徐运墨却不想听这个,他找人过来就是咨询下一步的建议,哪知一向做他参谋的周奉春这次藏私了,说我也没招,你好自为之吧。
“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那有你这么做男朋友的吗?”
徐运墨不响,半天才说:“他也不好。”
只想着在对方身上找原因,重归于好的可能性是零。周奉春无话可说,放下盘子,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空气乱戳。
“你干什么?”
“既然这么辛苦,还谈什么朋友,我帮你和小夏之间的红线剪了,从此没有瓜葛,你和他都解脱。”
剪什么剪!徐运墨难得迷信,拦住朋友,说你少乱来。他和夏天梁还没真正拗断,只不过持续冷战,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被冻得很脆了,谁多敲两下就会裂的程度。
对方收回手,盯住徐运墨,随之长叹一声,“你完了,徐运墨,你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现在要借助怪力乱神衡量你和小夏的关系,说出去笑死人了要。”
徐运墨没反驳,昨晚他其实还搜索了一下时空穿越的可行性,想着如果重来一遍,那些架他和夏天梁是不是仍旧必吵无疑。
“有些事情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就当给你们加点乐趣,但有些事情,不是靠我来给你指示,你再去执行的。”
周奉春在桌下踢他,“谈朋友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相处吗,不就是每天花时间与他待在一起,说话也好吃饭也好,靠这些动作互相接近,多了解对方一些吗?”
他接着道:“但相处也最复杂,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的所有理解靠的是你自己不断摸索。这不是买东西,你拥有了就可以了。你那些文房用品拿回来也知道要注意保存,有的要密封避免氧化,有的要调节湿度防潮,难道对象就不用——哎,不讲了,看你这副傻瓜样子,不给记笔记就学不会一样,多讲也是嘴巴干,水也不给我倒一杯,走了。”
周奉春起身,去天天还炒菜盘子,留下徐运墨一个。隔壁忽然传来阵阵笑声,大概是沈夕舟说什么逗乐了店里的客人,大家捧场。
他侧耳听,想分辨笑声中是不是也包括了夏天梁,未果。
拿过桌上的不锈钢饭盒,他打开。过去入眼都是各种菜式,春夏秋冬的时令菜不会重复,那是夏天梁的心思。
如今却不再有了。
他盖上饭盒。没有自己监督,夏天梁似乎放弃戒烟,坦然复吸。徐运墨会在99号门口那根吸烟柱看到对方,夏天梁也没想着藏,见到他,投去一眼之后,低头点火。
心里不比那晚看到夏天梁新的穿孔好受。有两次旁边还站着沈夕舟,两人边聊边抽烟,徐运墨看到,胸口闷到没有知觉。他还以为有些痛苦只需承担一次,经历过再面对,不会那样困难。
事实当然相反,但他还是径直走过去,目不斜视,装作不受影响。
隔壁又响起声音,没有他也很热闹。失去一个熟客,换另外一个,对于天天的流水并无影响。
他对夏天梁真有那么重要吗?
*
离除夕不剩几天,辛爱路的商铺逐步关门,99号也暗掉一半。
夏天梁有意多看一眼,涧松堂基本都没开灯,分明前几天还在,两个人时不时就会碰上。
一半是无意的,一半是他成心的。冷战开始之后,徐运墨不来吃饭了,要想看看他,只好找机会在99号进进出出。
他们遇到,眼神先有交集,随后同时移开,不会说话。
或许这几天都待在TT。林至辛好像也看出点什么,发信息旁敲侧击,说徐老师最近心情好差,老和汤育衡起争执,我已经拦不住了,如果你能一起劝劝他就好了。
夏天梁回复:我也没那么有用。
林至辛:这么消极,不像你。
保持正向的一面,需要不断补充能量,他可以骗倒所有人,将自己包装成一台永动机,自制光与热,但一旦停下,什么都造不出来的时候,那种将人彻底淹没的疲倦感,唯独无法欺骗自己。
至少撑过这个春节,夏天梁想,然而过年总是不省心。天天放假在即,有人频频出错——连着好几天,赵冬生做事仿佛梦游,工作效率极低。
童师傅骂他骂到自己都觉得啰嗦,黑下脸,话也不想和他讲了。
夏天梁察觉出不对劲,找他谈话。天天几个员工,赵冬生年纪最小,也最没心事,去年放假之前,他整天唠叨春运,说买票难,今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问完,赵冬生眼神闪烁,嗫嚅,没钱怎么回去……
过往一年的生意不能算多好,少少赚了点,夏天梁在能力范围内给员工发了奖金。他知道赵冬生虽然讲话没把门,做事也丢三落四,但其实还挺节约,花钱不会大手大脚,宽松的话就会打钱回家。
多少同病相怜,因此哪怕童师傅私底下爆炸无数次,怒火攻心想开掉赵冬生,夏天梁也没答应,说都是苦出身,冬生没念几年书就出来打工了,他不懂,我们就多教他一点,性子这种东西,慢慢磨总归能磨出来的。
你大慈善家!童师傅不痛快,利嘴一张,毫不留情说这个饭店开的,又是小瘪三,又是劳改犯,妖魔鬼怪齐全了。
夏天梁不和他争,只让童师傅这种话别往外面讲。
他又问赵冬生,怎么没钱了,是发的奖金太少吗。对方摇头,半天才对他挤出实话,说合租的老乡问自己借了两万块,说好过年前还的,结果上周人跑了,屋里东西都不要了,打电话就是手机欠费,直接了无音讯。
借钱的时候,老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借的救命钱,拿来给家里人看病的。赵冬生信了,借条也没写一个,结果是用真钱打水漂。
他是留守儿童,靠老人拉扯大,两万块说多不多,却是赵冬生存下来补贴家用的。如今一分不剩,他也没脸回去,问夏天梁有没有认识的老板春节需要帮工,建筑工地的也成,下个月房租交不出,自己急寻一个地方落脚。
夏天梁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叹气,说行了,先住我这里吧,年后再去找新住处,我回头帮你问问哪里厨房招兼职。
天梁哥,赵冬生感动不已,恨不得抱着他大喊救苦救难观世音。
渡人难渡己,夏天梁现在也只能帮忙解决他人的烦恼,短暂心安那么一阵子。他收到快递,户口本用完,天培很快寄回给他,附带一句学校有事,他和天笑不准备留在上海过年,已经坐车回北京。
没有商量,直接下通知,大概是为了躲他,怕他我行我素,大年夜真的出现在家里,那多尴尬。
本来也不该奢望。去年,前年,大前年,哪一年不是这样。只是他以为,至少今年会多个人在身边的,谁知道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胸前的伤口疼起来。新穿的钉子是外面随便找的一家店,那天徐运墨招呼不打就跑去外地,他得知之后,整个人没反应。严青推了他好几次,他才有找回意识,说想起来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在外面走了快一个小时,看到马路边不起眼的一家纹身店,他进去了。可惜穿孔师手势不稳,打得不好,恢复得也很慢,加上冬天衣服厚重,特别容易擦到,经常他动作一大,就痛得神经直跳。
这感觉与看到徐运墨的时候差不多。徐运墨演技太差。他们是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凡表现得不够自然,难免引起他人怀疑。短短一礼拜,不止一个人和他提过,说感觉徐老师最近怪怪的,饭也不来吃,每次碰到他,脸都拉得老长,像我们欠他八百万一样。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天一冷,容易心烦。夏天梁一般都这么回答,勉强还能应对,可之后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还能找点什么借口?
他没有主意。擅长做计划的夏天梁开始逃避计划。
小年夜的前一天,天天放假了。夏天梁托人在商场餐厅的后厨房给赵冬生找了个短期兼职,自己则留在辛爱路继续操持店内生意。
居民见到,好奇问小夏,你今年也不休息呀,真是太辛苦了。
他笑,想多赚点钱嘛。
撒谎了,去年确实是这么想的,今年却是为了忙一点。忙起来就没空想徐运墨,晚上回去也足够困,倒头就能睡着,不会失眠。
接连几天联络、盘货,夏天梁连轴转,每日工作超过十几个小时,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了。他精力几乎耗尽,免疫力也在下降,新穿的孔开始发炎。
他吞两粒消炎药,强打精神继续,处理鱼货的时候想起有两把刀落在徐运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