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顾婶娘是最热心的,她与沈家住对门,还道:“多年邻里何必言谢?你快去瞧瞧济哥儿和湘姐儿吧,这两箱行李我让你顾二哥儿给你抬去,你且别管了。”沈渺又再三谢过,果真将行李托付给她,便快步穿过狭窄又堆满了各色杂物的巷弄。
杨柳东巷其实是汴京延秋坊南街的后巷。这里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背街而建,有前后两个门,前门面向街市,大多与前厅一块儿改成了各式各样的铺子;后堂与巷子里的后门则是日常生活出入之所。
沈渺走到半截便认出了沈家——那被烟火熏得黑漆漆、房梁倾塌了一半,还没了半截围墙,满地瓦砾的便是了。
原身伯娘来信还说火势不算大,这都几乎烧没了还不大?
幸好汴京人烟稠密,防火算是很严密的。沈渺的记忆中,汴京每处坊巷三百步左右,便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每条街前后还各有一个砖砌的望火楼,时时有人警戒,望火楼下还囤了厢军百人,每遇救火之事,厢军便纷纷拎着大小水桶、梯子、斧锯、火叉等前来扑火。
想必沈家的火情便是那时巡捕发现的及时,这才没有连累邻里,否则还得赔偿邻人的房屋损失,便更是雪上加霜了。
如今已烧成这样了,再多看也无济于事,沈渺心里记挂着原身的弟弟妹妹,踩着满地废墟,脚下一深一浅走了进去。
不知汴京是不是刚下过雨,地上的残木瓦砾皆是湿漉漉的,走在其中,那呛人的焦火气隐约还能闻到,更添几分荒凉。
没走两步,她便听到了强忍着的低低咳嗽声与小女孩儿呜呜地哭声。
掀开一扇烧得只剩焦糊木框架的门扇,沈渺走入了一处像是堆放杂物的空地,墙下满地碎酒缸,成排堆放在这后院,越过这排酒缸,终于见到一间屋顶还算齐全的屋子,沈渺仔细回想,这应当便是灶房。
沈家是个汤饼铺子,因此灶房反倒建得最为宽敞结实,以砖石垒墙,沿着墙垒了一排条案与四眼大灶,虽也烧得不成样子,倒成了沈家后堂唯一没被完全烧毁的屋子了。
从灶房右边还能看见一道通往前头铺面的小门,应当也被烧过了,沈渺伸长脖子看了眼,满地散架的柜子、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胡乱堆放着。
回头再收拾吧。她循声迈过灶房焦黑的门槛。
视线变得昏暗,一股淡淡的草腥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但适应了昏暗光线后,屋子里的情况倒比沈渺想象中好了些。
灶房里只有屋瓦被烧得破了个大洞,墙面、灶台甚至都还完好无损,只是被烟熏得漆黑,满是烈焰蒸腾焦黄的痕迹。
灶台后露出半截草席,还有一副被褥枕头,这铺盖只怕是哪个邻里接济的,虽有些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
被褥里鼓鼓的,压抑的哭声便从里头传来。
沈渺绕过去一瞧,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靠着墙,披头散发地半躺在草席上,男孩儿生得和沈渺这具身体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连眉骨微微上挑的弧度都几乎一样。
他似乎还在发烧,嘴唇苍白,面颊却潮红,自个病了,却还要强打精神轻轻拍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睡着了,却仍在梦里恸哭,紧闭着眼睛,眼泪仍旧从眼角滚落,满脸是泪。
沈渺怔了怔,脚步发涩,几乎抬不起来。
倒是病得昏昏沉沉的男孩儿先发现了她,他抬起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或许是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他拧着眉头呆呆望了沈渺好长时间,才似乎将她认了出来,但却只是抿了抿嘴,又垂下头去了。
沈渺默默上前,抬手想去探一探那男孩儿的额温,却被他一扭头躲开了,男孩儿忽然目光凶狠地瞪了瞪她:“你还来做甚么?”
沈渺没回答,只是不顾他多次躲闪,还是固执地将手覆在了他的额头,手心里传来的滚烫,也像一簇火苗在她心头炙烤,她软了声音:“济哥儿,你吃苦了。”
“阿姊回来了,再不走了。”
只因这句话,沈济眼里强撑出来的凶狠便土崩瓦解,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的眼里含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却倔强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愿掉泪,憋得一双眼圈更红了。
沈渺心底又叹了口气。
在原身的记忆最深处,始终萦绕着两个失孤的弟弟妹妹的嚎啕哭声,她因懦弱不敢反抗婆母,狠心将这两个孩子丢在大伯家。要登车离去时,才四岁的湘姐儿死活不肯,还穿着麻衣孝服,那么小一个人,死死拽住原身的衣裙,哭着喊:“阿姊别走,阿姊别走。”
最后湘姐儿被沈家伯父硬掰开手指抱走,在沈伯父怀中依旧打挺踢腿,挣扎着想跳下来抱住她,最终哭到倒气嘶哑。沈济一开始没哭,等原身坐上了马车,他猛地挣脱了伯父的手,拔腿拼命地追。
他没有呼喊,如今日一般,眼眶蓄满泪水,红着眼,倔强地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追不上,风中才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阿姊!”
原身没敢回头,坐在车中泪流满面。
这哭声牵扯着她,让她在荣家几乎日夜不得安宁、不得展颜,虽时时送信送物去汴京,但仍无法纾解心底的愧疚。
如今沈渺代替她走到了这两个孩子面前,心底里那不属于她的、却一直不肯释怀的悔意才好似如烟云般消散了。
沈渺俯身弯腰将湘姐儿从沈济的怀里过到背上,这孩子在梦中哭得抽抽噎噎的,居然还没醒,一趴上沈渺背上,竟也不哭了,睡得更安稳了。
沈济只是瞧着她,没吭声。
“可还能行走?阿姊领你去赵太丞家再抓些药来。”沈渺一只手托住湘姐儿,一只手回身去牵他。
沈济依言费劲地撑着墙站了起来,身子还有些打晃,沈渺眼疾手快要扶住他,却又被他躲了,他喘了两口气,又问道:“你为何回来了?”
沈渺两辈子没见过这样倔的孩子,小小年纪倒老成敏锐的很。她被休了的事情也没法隐瞒,因此便言简意赅地说了事情经过,平淡道:“荣家贪鄙成性,休了便休了,这几年,阿姊悔不当初,如今正好,阿姊与其两不相干了,也好回来照顾你们……”
没成想,原以为对自个很有些怨恨的沈济,却听完后气得满脸通红,冒出来一嘴市井脏活:“荣家竟敢欺辱你?没长卵子的腌臜畜生!”
他气得甚至剧烈咳嗽了起来,好容易缓了缓,声音又冷,恨不得将荣家活吞了,“他们家是算定了你没了爹娘,我又年幼,无人能与你出头!恨我生得晚了,否则我定要杀到金陵,打断那荣大郎的三条狗腿不可!”
沈渺只笑:“总算肯认我这个阿姊了?”
沈济脸一僵,哼了声,又恢复成方才那别别扭扭的模样。
“去吧,领你抓药去。”
沈渺背起湘姐儿,硬牵上沈济的手,三人沿着四通八达的小巷抄近路到了赵太丞家。赵太丞家是御医之后,门前所挂匾额“杏林春满”乃是先帝所赐,最擅儿科与妇科,很有底蕴,是汴京远近闻名的大医馆。
但因诊费比别处贵,大多老百姓不到急症重症不会进赵太丞家的门,因此沈渺领着沈济与湘姐儿进门时,相比不远处人满为患的平价医馆“杨家应症”,赵太丞家只有零星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等伙计抓药。
坐堂的白胡子郎中撑着下巴,被这春日暖阳一照,都快睡着了。
沈渺的观念与此时的人们不同,小病不好好治,拖成大病再治,这要付出的代价就高昂了。尤其是孩子,硬抗不得。
幸好沈济只是一时受寒,经白胡子郎中一番望闻问切,便说不打紧,写了药方让吃五日汤药,又开了三日止咳化痰的甘草桔梗饮,是熬好的成药,装在竹筒罐子里,瞧着倒很像后世的止咳糖浆,以及三副敷在脚底涌泉穴的退热贴,便顿感安心。
郎中当场便给他在脚底贴了两张,沈渺顺带还学了学涌泉穴在何处,这贴敷需一日一换,学会了回去好自个贴,就不必每日跑一趟了。
抓好了药,三人原路返回,经了这么一趟,背上的湘姐儿居然越睡越熟,都打起小呼噜来了。
沈渺问:“湘姐儿如此嗜睡,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沈济闻言,低下头神色黯然道:“昨日我起烧得厉害,湘姐儿哭着照料了我一整晚,她不敢合眼,生怕我也死了。”
沈渺默然半晌,将背上的湘姐儿又往上托了托,不由恨恨地咬着牙道:“回头等你好了,我非得去大伯家讨个公道不可!”
沈济却难得露出孩子气来,赌气道:“我再不想踏进大伯的家门了。你回了金陵以后,伯父伯娘便总拾掇要将我们家里的铺子过户,说我年纪小,日后又要读书,花销极大,这铺子留给我也是无济于事,不如给了他们。他们好生经营,日后也好奉养我与湘姐儿一辈子。我不肯,他们便生了好大一场气。后来,家里被烧了,伯娘收不着租子,对我与湘姐儿愈发冷眼酸语,我本也不愿在那儿待着。”
沈渺心想,果然如此。
原身收到大伯家催寄银钱的信,即便荣大娘如何斥骂也不改心意,一定要把两兄妹接到金陵,只怕也是看出了端倪。只可惜原身没来得及,便被荣家逼得一病不起。
沈家这汤饼铺子地处内城繁华处,虽不及虹桥热闹,但离官家的大内也不过两条街罢了,金梁桥附近也住了不少官宦人家,离大相国寺不过一条街,换做后世,那就是北京长安大街对面的店面,能不值钱吗?
沈家祖上是阔过的,沈家祖父白手起家攒下四间铺子,祖父死后,沈大伯作为长子,便分得了内城一间铺子、外城一间铺子、乡下的田地以及家中两箱现银;沈父作为次子,也有内外城两间铺子,但都比沈大伯的小,其中一间便是如今被烧的汤饼铺子,另一间在外城,当年为了给沈渺攒嫁妆,已抵卖了出去。
先前沈父沈母尚在,沈伯父一家也不眼红弟弟家,毕竟他们过得更阔一些,收着乡下的租子、经营着外城最大的粮铺,不说日进斗金,也有日进半金了。但如今沈父沈母皆去了,两个女儿都不算数,只留下一个还未成丁的儿子继承遗产,这心思自然就活络了起来。
按照宋律,若是济哥儿没了,这铺子自然也就成了沈大伯一家的了。
谁知济哥儿年纪小,却生性聪慧,又不如原身那般性子软和、好摆弄,想必沈大伯家是因此才恼羞成怒将两个孩子赶出门的。
济哥儿与她说得轻省,“冷眼酸语”便涵盖了这三年,但寄人篱下有得法子叫人有苦难言,他们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莫怕,阿姊经了这一遭,脑子清醒了,不会再叫你们受欺负。”沈渺将济哥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走,阿姊回去给你们烧面疙瘩汤喝。你虽在病中,但光喝粥寡淡,也不够营养,疙瘩羹暖身暖胃,正好。”
沈济没有说话,他拿眼角余光悄然打量了沈渺一眼。阿姊自小是个什么性子他如何不知?若非有个这样良善懦弱的阿姊,他也不会养出这样的性子。只是这回阿姊归来,那双满是犹豫不安的眼眸似乎变了,变得这样透亮坚定,竟让他生出了一些想要依靠的心思来。
但很快,他又将这点软弱从心底抹去了,暗暗起誓:阿姊从荣家回来了,日后不免有人要说闲话,他更要撑起门户才是。
沈渺没注意到济哥儿愈发老气横秋的神色,还在温声絮叨:“我先前途径蔡州买了根紫山药还没吃完,正好用上……不过行李还在顾婶娘家呢,对了,等会先去采买些柴火与厨具,疙瘩羹最紧要的便是火候了……”
“什么……疙瘩羹?”
脖子后头忽然传来一点湿润,沈渺讶异地回头一看,只见原本酣睡的湘姐儿猛地抬起了小脑袋,还睡眼朦胧地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
沈渺失笑:她这妹子,难不成是个吃货?
第8章
面疙瘩汤
“这是哪家在熬羹,这样香?……
时至晌午,来打酒的人多了,汴京如今最时新的蔷薇露酒半日便买了个精光,顾屠苏忙从自家沽酒铺转到后堂,准备再搬一缸酒放在铺子里。
他大步撩开门帘,转过廊子,却见自家用来送酒的板车上放了两只陌生的桐油红木箱子。
那箱子虽旧,箱子两侧的铜环提手、锁鼻与拍子却都带着精细的雕工,雕得是石榴、葡萄与柿子,一看便是女子的嫁妆箱笼。
而且,还有些眼熟。
“娘,这是打哪儿来的?”顾屠苏用挂在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冲着灶房里嚷道,“我紧着用车,先把这些东西卸了成吗?”
顾婶娘从灶房里支起了窗,手里还捏着大勺,忙探出身子制止道:“可别!正好,你把东西送去对门的沈家,他们家大姐儿回来了!”
顾屠苏一怔:“沈大姐儿?”
“可不是,也不知怎的突然回来了,不过回来了倒好,济哥儿和湘姐儿那么小一孩子,那么可怜……唉?唉你跑什么呀!”
顾屠苏把手里打酒的酒提子都扔了,一扭身推了车就跑。
从后门一出去,便望见沈家那烧得只剩焦木架子的房梁,他每日送酒时常会怅然地望一眼。
幼时因比邻而居,爹娘酿酒忙碌,便时常将他托给沈家,一日三餐有两餐都是在沈家蹭的,沈家是个汤饼铺子,每日都是炊烟袅袅、香喷喷的。
他与沈大姐儿常一块儿趴在门槛处等候,若是巷子口传来“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一准是串巷卖泽州饧的担货郎经过了,沈家婶婶便会塞给他几块铜板,让他带大姐儿去敲糖吃。
两根小木棍各缠一块儿香甜粘牙的泽州饧,是用米与麦芽熬制成的,色泽焦黄、香甜粘牙,没有孩子不爱吃。他与沈大姐儿能坐在巷子口的柳树下头,吹着风,望着热闹的街市,慢悠悠地吃一上午,直到沈家婶婶在后门大声呼唤他们回来用饭。
而今,沈家叔婶都仙去了,沈家总是人来人往的汤饼铺子,也成了一地荒芜的废墟。
有时起了风,沈家院里的草木灰会盘旋着飞起来;有时下了雨,能看见瓦砾堆里冒出来几丛荒草;有时夜深了,还有夜猫子在里头嚎叫。
除了前日沈济兄妹二人冒雨进了这院子,沈家已许久没了人烟。
可今儿他一抬头,却看见了那烧断了的烟囱里,竟然又升起了炊烟,他忽然便眼角发酸,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直到他听见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济哥儿你再躺着歇会儿,我去顾家取行李。”
顾屠苏呆呆地望着从倾塌的木门里走出来一个窈窕女子,他这个能单手拎起百斤重酒缸的壮汉子,此时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浑身僵硬,手心里全是汗。
沈渺回头嘱咐完,湘姐儿却又一溜烟跑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她这岁数刚留头不久,红绳扎了两个总角,许是济哥儿扎发辫的手艺不精,小姑娘的两个发包大小不一、松垮歪扭,额发也乱糟糟,但她仰着小脸,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自打在她背上醒来,认出沈渺是三年未见的阿姊以后,湘姐儿便委屈不已地抱着她脖子大哭了一场,之后一步也不肯离开她了。
沈渺只好由着她牵。
结果一扭头,巷子里站着个极高大的男子,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年岁与她相仿,穿着粗布短褐,微凉的天还半敞着怀,刚干了重活似的,额角满是汗。
顾婶娘的长子早夭,这便是顾婶娘的次子顾二郎,和原身似乎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听闻当初险些便谈婚论嫁了,后来人模狗样的荣大郎横插一脚,最终竹马没能打过天降。
沈渺在记忆里翻了翻,视线又落在他手里的推车上,便欠了欠身,露出客气疏离地微微一笑:“顾二哥,真是劳烦你了。”
顾屠苏这才回神,他忙摇头:“客气甚么,我与你抬进去吧。”
沈渺便又道谢,这俩箱子又沉又大,她搬是能搬动,就是有点费劲。先前一路上也是多花一些银钱请车把式、扛包夫搭手帮忙。
沈家院子一片狼藉,板车进去也推不动,好在顾屠苏是干惯了重活的,三两下便替沈渺将这两只大箱子都抬进了灶房里。
顾屠苏站着喘了口气,擦了擦汗,沈渺已经从灶上的陶瓮里舀出碗热水来,端过来给他喝:“顾二哥,喝点水吧。我这儿还没收拾,怠慢了。”
“不必忙了,”顾屠苏环顾了一圈,沈渺似乎从前头寻到几条还能勉强站稳的长凳,用砖块别着凳子腿,靠墙拼起来铺上了草席,让还生着病的沈济暂且躺在上面。
见他来了,济哥儿挣扎着也要起来见礼,顾屠苏忙上前把人按下,又对沈渺愧疚道:“他们两个刚回来,我娘就让他们来家住,济哥儿却犯了倔怎么也不肯,我娘只好送来铺盖,又把这间屋子洒扫了一遍……可是这孩子淋了场雨,还是病了。”
“这怎么能怪你与婶娘?要怪得怪我没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两个孩子住在这儿没有冻饿而死,便是多亏了婶娘与顾二哥多加照拂了,我已感激不尽,二哥当受我一拜才是。”沈渺上前深深一揖。各家自有各家事,愿意这样搭把手已经很好了。
顾屠苏赶忙避开,口舌打结,连连摆手:“不不不。”
这时陶瓮里的热水滚沸,热气几乎要将盖子顶开,沈渺连忙过去将柴火抽出来一些。顾屠苏知晓沈渺这儿还没安定下来,还有一堆事要忙,便准备告辞了:“你买了柴?这些只怕不够,你先收拾着,回头铺子闲了我再给你挑一担过来,我先走了。”
沈渺没有多推拒客气,笑着应下了。毕竟她们三个从赵太丞家回来,的确只买了一捆柴火和日常用品应急,领着俩孩子拿不了太多东西,她左手一捆柴,右手一袋面粉,胳膊肘下还夹了根跟摊贩讨价还价送的大葱,大铁锅则用麻绳背在背上。湘姐儿替她抱了一摞碗筷,济哥儿也非要帮忙,手里拿了一只新买的木桶、一篮子鸡蛋。
三人回来都气喘吁吁。
送顾屠苏出去了,她便着手开始做面疙瘩汤,今日她准备多做一些,回头送一些去顾家,算是道谢。
灶房里的灶台她方才已经检查过一遍,四个灶,还剩两个能用,稍微打扫了一下,便去巷子里公用的水井打了水,先烧了点日常喝的白开水。
沈渺将烧开的水倒出来,又重新再烧锅水用来煮疙瘩汤。
疙瘩汤既可以做成素的蔬菜疙瘩汤,也可以做成有肉的荤疙瘩汤。但对于目前病中虚弱的济哥儿而言,更适合清淡的、素的疙瘩汤,以鸡蛋、菠菜、香菇、山药为主。
沈渺箱子里还有根山药,一把菠菜,香菇也还有半袋子,油盐等佐料路上也还没吃完,刚才又买了鸡蛋和白面,便齐活了。
疙瘩汤好不好吃在于疙瘩,好吃的疙瘩汤要汤底绵稠不粉,疙瘩要劲道弹牙;沈渺一边在白面里加入适量水,边加边搅拌,直到搅拌成疙瘩状,又手脚麻利地敲两个鸡蛋,搅成蛋液,香菇在热水里泡会,再捞出切成丁;菠菜也切碎。
热锅下油,葱花爆香,便将香菇与菠菜炒出汁子来,再将菠菜捞出,之后加水煮沸香菇汤底,慢慢地下疙瘩,沈渺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蹲下来抽柴火,转为小火。
疙瘩汤的鲜香渐渐浓郁,汤水发出咕噜咕噜滚沸的声音,很快溢满了这狼藉一片的灶房,慢慢的,热腾腾的蒸汽又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香味飞出了沈家,在狭小的巷弄里流连。
这会子到了晌午,巷弄里各家各户都在做午食。
宋朝不论平民百姓或是皇亲贵胄,都开始吃一日三餐,只是老百姓中午这顿会简单些,一般不会再开火做菜,就是将早食没吃完的热一热或是用些糕饼点心之类的。
顾家也是如此,顾婶娘与儿子就着早上吃剩的小米粥啃饼子,忽然便闻到了隔墙飘来一阵难以忽视的香味儿。
“这是哪家在熬羹,这样香?”顾婶娘停下筷子,在空气里嗅了嗅,“闻着像是香蕈羹的味道,但又大有不同。”
顾屠苏将饼子对折,两口就吃完了,一抹嘴说:“应当是沈家大姐儿做的,我方才送行李过去,她正烧水呢,还泡了一盆香蕈。”
“她手艺这样好?以往竟从不知晓。”顾婶娘也惊讶不已,随后又遗憾地感慨道,“也是了,以往老沈最疼爱这个大闺女,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谁也没见过她下厨。唉,老沈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这才没几年,竟落了个家破人亡。”
这事儿闻者伤心,尤其三年了,这桩案子搁在开封府衙一直没个定论,既不知道是谁冲撞的,也不敢去寻,毕竟官家之下,唯有紫衣最贵,那一定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呐!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如何深究得起?
反倒显得更添一种窝囊的无力感。
顾屠苏呼噜呼噜把整碗小米粥都倒进了胃里:“娘,一会儿我就不去铺子里帮闲了,等爹回来看铺子吧,我去给沈家送点柴火,你屋后种的瓜菜,我也摘一些,给他们送去。”
“行,这姐弟仨不容易,你去吧,也帮人家收拾收拾,沈家烧成这样,一个女人带这俩半大孩子怎么忙得过来。”顾婶娘说着又喝了口粥,却觉得愈发口淡,而墙外的香气却愈发浓烈,她闻着味自个都有些馋了。
于是把筷子一放:“不成,太香了,我也熬点热乎的去。”
而沈家,沈渺自认很简单便捷的一顿午饭已经快做好了。湘姐儿不知何时又溜到了灶台边,眼不错地盯着沈渺下蛋液,再放入盐、糖、姜与一点酱油,方才捞出的菠菜也重新入锅,再咕嘟一会儿便直接出锅了。
疙瘩汤做得熟练的话很快,正适合在这样忙碌的时候将就一餐。
沈渺将疙瘩汤哗啦啦从锅里盛进她从金陵一路带着的陶瓮里,湘姐儿的喉咙里已经发出了“咕咚”声。
她拿勺子舀了一勺疙瘩汤尝尝咸淡,觉得有点淡了,于是又加了一点盐,但疙瘩能吃出嚼劲来,整体而言还是合格的。
湘姐儿已经眼巴巴地踮起脚了:“阿姊阿姊,让我也尝一口。”
沈渺好笑,只好也舀了一勺给她先尝尝,吹了吹,便递到她嘴边。湘姐儿吃了一口便两眼发亮:“阿姊,好吃!真香啊!”
她给济哥儿和湘姐儿先各盛出一碗来,又给自己盛了大半碗。锅里还剩下没动过的半锅,先放还有灶台上温着,一会儿便准备送到顾家去。
因没有桌椅,三人都直接站在锅边吃。
湘姐儿先分得一碗后喜得险些跳起来,她个子还没灶台高,便踮着脚尖,站在灶台边鼓着腮帮子,努力地给自己吹凉,只吹了两三下便迫不及待一勺接一勺送入口中,有时被烫着了还蹦一下,但嘴上却没停过。
把自个忙成这样了,她还要抽空眯起眼感叹。
“阿姊,可太好吃了!”
济哥儿这吃相便模样斯文许多,但却很快就见了底,这加了香菇的疙瘩汤不仅浓稠顺滑,还能吃出一股肉味儿,疙瘩个个分明,喝下肚去,浑身都暖和了,他甚至吃出了一身汗,这昏沉的脑袋都舒服多了。
阿姊手艺什么时候那么好了?沈济嘴上虽还不肯唤沈渺阿姊,心里却下意识还如此称呼。他与顾婶娘似的冒出了一点奇怪。
但他很快便自圆其说:爹爹生前做汤饼的手艺这般好,阿姊在厨事上有这样的天分也合理。
他默默又从陶瓮里加了半碗,继续埋头苦吃。
第9章
黑米菰麦
说着说着,锅上的黑米菰麦山……
吃完那疙瘩汤,济哥儿竟明显精神多了,主动抢过沈渺手里的老丝瓜囊刷碗,沈渺没忍住摸了摸他额头,竟然还真退烧了!
惹得沈渺一时不知该赞叹赵太丞家的脚底贴敷如灵丹妙药,还是怀疑弟弟是被沈大伯一家饿成这样的。
但退烧了总是好事,沈渺没抢过济哥儿,只好让他刷碗。宋朝的洗涤剂主要是淘米水、草木灰、茶籽粉或是皂角,后两样大多是富裕人家用的。沈家遭了一回大火,草木灰倒是随处可见,济哥儿从烧塌的墙根底下抓了一把来,熟练地蹲在地上擦洗起来。
反正也没什么油水,基本一冲就干净了。
沈渺便领着不肯放手的小尾巴湘姐儿将还温在锅里的疙瘩汤盛进陶瓮里,往顾家送去了。顾家后门开着,她探进去一看,院里静悄悄的。她又叫了两声婶娘,也没人应答,便只好先将东西搁在桌上,自个先回来了。
回来后把济哥儿的药先煎上,沈渺先转到前头去看看情况。当初沈家的铺子租给旁人也是开食肆,因此前头仍旧是摆了五六套桌椅、一个柜台的格局,只是现在乱七八糟的。
但好歹受灾程度比后堂轻多了,沈渺抚上被浓烟熏得又黄又黑的墙,敲上去还结实着,遗留的桌椅大多毁坏了,沈渺便绑起袖子,将这些烂木头拖拖拽拽,一趟趟运到后院,湘姐儿也跟着她干活,帮着抬木头。
济哥儿刷好碗以后也加入了收拾的行列,沈渺赶不走他,只好给他指派一些轻省的活儿,比如撒水、扫地,又嘱咐他慢点干,多歇息。
废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收拾出来一个大概。沈渺累出了一身汗,站在变得空无一物的铺子里用手扇风,稍作歇息。
心里却闲不下来,还想着后头修缮完好之前,可以先搭两张简单的床在这里,再买一套桌椅,她与济哥儿、湘姐儿便能住在这里,不用住漏雨在灶房了。
汴京房价高昂,如后世的北上广,在外租赁房宅莫说一整套的小院,便是去那“楼店务”经营的外城杂院里租一间房,也得半吊钱一月,哪里经得起这样耗。
沈渺如今身上只剩二十贯左右的家财,实在住不起。
她又不想带弟弟妹妹回大伯那儿,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再接纳他们三人,与其看人脸色过活,还不如在自个家将就一段日子好了。
沈济将灰扫成一堆,再用畚斗蚂蚁搬家似的运到后院墙角,回来时便发现阿姊的眼睛闪闪亮,好像一只正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大山虎。
虽说以虎作比,有些对不起生得眉眼柔婉的阿姊。
沈渺心中所想的也差不多了。
她会努力挣钱修房子的,总有一日她要让沈记汤饼铺重新开张。
正忙着,顾屠苏背着一大捆几乎要比人高的柴火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冬瓜,竟气也不喘一下,声如洪钟:“大姐儿,我给你背了点儿柴火来,应当能用半拉月,对了,我家院子那锅杂菜面羹可是你送来的?味儿好极了,我娘喝了三碗才打住!”从门外探进头来,看见沈渺三人正忙着打扫,又一笑道:“我放下东西就来帮你。”
沈渺瞪圆了眼:“这么多?怎好叫你破费?”
说着便要解开腰间荷包取铜子。
顾屠苏却已抢过济哥儿手里的笤帚,还混不在意地拍拍胸脯:“我赶车去城外砍的,只费了两碗茶、一身力气,没费一文钱。回头我去城外砍柴,都替你砍一些。”
沈渺好生感激,忙道:“顾二哥帮衬良多,改日我安顿好了,一定叫上顾叔与婶娘来我这儿聚一聚,否则我如何过意得去?”
“都是邻里又一同长大,不要如此客气了。”顾屠苏咧嘴一笑,再不多说,回去推来了自家的板车,一趟趟帮沈渺把后院的烂瓦烂墙都推了出去,沈渺跟在后头帮着推车,回来时济哥儿和湘姐儿已经把落下的零碎捡拾干净、还拔了草,又把院子里的地扫了一圈。
四人一直忙到日头西沉,顾屠苏正帮忙把柴火劈了,又听说沈渺还想去街上的陶记木器铺买桌椅,又赶忙支应道:“你久不在汴京,因此不知,这陶记木器铺,前几日才叫人闹上门来,卖出去的木器皆为朽木,没用两日便桌倒椅摇,实在不成器。老陶木匠死后,这小陶木匠酗酒成性,饮得手抖,手艺一日不如一日。万不要再去他家。”
沈渺赶忙情顾屠苏帮忙推介,也不遮掩,和他说了不拘多好的手艺,要便宜结实的就行了,家里三张口吃饭,她不能不俭省。
顾屠苏温言劈柴的动作一顿,紧了紧斧柄,又往下劈开一截木柴,装若无意地问:“大姐儿……你不回金陵了么?”
沈渺孤身一人回到汴京,巷头巷尾没一会儿便传遍了,他娘午食还没吃完便被其他婶娘叫去了,都围着问沈家大姐儿是不是来接两个弟妹回金陵的,还是荣家出了什么事。
顾屠苏本不想学妇人般多嘴多舌,但心里却也像猫爪似的,他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实在是想知晓阿渺会在汴京逗留几日。
若非荣大郎从天而降,顾屠苏曾以为会是自己娶了沈大姐儿的。
他虽仍在劈柴,却有些紧张地竖起耳朵,谁知便听见沈渺淡淡嗯了一声:“不回了,从此便是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
听到“相依为命”这四个字,背着沈渺弯腰扫地的济哥儿耳尖唯动,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扫起地来更加用劲了。
“大姐儿你……”顾屠苏先是吃惊,之后又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喜悦,之后才回过神,更多了些揭了人伤疤的慌乱,“是…是我多嘴了,我实非有意打探!你那…你那官人莫非……死了?”
沈渺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与死了也差不多了!嗐,这是说笑的,其实是我与他家义绝了。荣家那婆母嫌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我嫌荣大郎是个二十几了还要和亲娘睡一屋的软蛋,便一拍两散了!”
顾屠苏瞪圆了眼,这一番话里每一句都如惊雷滚滚,叫他都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一个:大姐儿和离了?大姐儿不能生育?什么?大姐儿那秀才官人竟然二十几岁与亲娘睡一屋?那大姐儿睡哪儿?睡中间吗?
不是,大姐儿怎能将这话怎能如此坦荡地说出口啊!
“这这这……”顾屠苏最终只憋出来一句,“那荣家也太欺人太甚!”
沈渺对荣家压根没有半点波澜,耸耸肩:“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天要黑了,白日里实在劳烦你了,你别忙了,我一会儿自个收拾便成了,我一会儿再出去逛逛夜市去。”
也是,他一整日耗在沈家,别叫人说了沈渺的闲话才是。顾屠苏只好将斧子别在腰上,把劈好那些柴堆在不会遭雨的廊下,又细细与沈渺交道:“金梁桥左岸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翁,每日都会担些板凳、衣杆来卖,但他其实是个老木匠了,家就在金梁桥边上,有许多木器堆放在家中售卖,还会替人打门窗、修屋梁,用的木料扎实,银钱也收得很公道,若是不求雕工,可以寻他采买。”
沈渺将人送走后,站在只剩框的后门往沈家院子里望去。今早看见的满地碎瓦烂木、丛生荒草已经一扫而空,虽然墙仍旧缺了大半,也没了门,但此时此刻,西斜的黄昏照亮了半个院子,湘姐儿坐在廊下,歪着小脑袋望着一只翩飞的蝴蝶。
沈济则回灶房捧出那熬了一下午的药,他盯着那满满一碗黑沉沉的药汁看了会,鼓起勇气仰脖子一饮而尽,但还是被苦得浑身一抖,将脸皱成了一团。
她不禁弯起眼睛一笑。
这空旷中,似乎渐渐有了生机。
沈渺也有了干劲,进屋将自己那两箱行李也收拾出来,见箱子里还剩半袋子黑米与藜麦,灶上还剩一点点山药,正好别浪费了,晚上就来包黑米菰麦山药包子吧。
收拾的时候还发现自个刚到金梁桥时买的两个风车,忙活了一天给忙忘了,便拿出来给济哥儿、湘姐儿玩。
湘姐儿高兴极了,举着风车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沈济面色古怪地望着自己手里那三岁小孩才玩的风车,勉为其难地拨动了一下上头会转动的竹页。沈渺也尴尬了,她也不知道济哥儿性子这么早熟啊!
她讪笑道:“你陪湘姐儿玩会儿,我去蒸些馒头来吃。”
进了灶房,沈渺便又变得靠谱起来,她从容不迫地削山药皮、分别泡上黑米和藜麦,先将黑米放在研磨的钵里捣碎,与面粉混在一起揉成面团,放在一边醒一刻两分时的面。
她干起这些活儿来手脚特别快,又将泡出胚芽后的菰麦与山药一起放入钵中捣碎,再打入一颗鸡蛋继续捣成黏糊状,若是有芝麻,此时再往里头加上些芝麻会更香醇,今儿便只能将就了。
加上一些糖、一小勺猪油,这馅料便完成了。
面团此时也醒好了,一个面团分出九个剂子来,将馅料包进去,隔水上锅一蒸,蒸的时候便冒出了满屋的甜香味,于是湘姐儿闻到了味儿,便直接举着风车蹲坐在锅边等着。
她用嘴吹着风车,闻着香味直咽口水。
沈渺都无奈了,这孩子怎么跟饿了三年似的?
于是怀疑地问了问跟进来帮忙抹灶台、烧火的济哥儿:“湘姐儿小时候好似也没这样馋嘴,你们在大伯家可有挨饿?”
沈济抹完灶台,又帮沈渺洗陶钵:“湘姐儿自小吃惯了爹爹的手艺,后来爹爹走了,我们去了大伯家,因收着咱家的租子,伯娘没敢在饭食上苛待,但她做饭好似猪食,实在只能果腹,谈不得好吃,我与湘姐儿便再也没吃过这样的饭菜了。”济哥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沈渺,“阿姊竟不自知么?你做饭的手艺很有些爹爹的味道。”
湘姐儿听了把头摇成拨浪鼓:“阿兄说差了,伯娘烧的饭,连伯娘家养的猪都不爱吃呢!”随后又想起晌午那疙瘩汤的滋味,又直点头,“阿姊烧的饭好吃极了!”
沈渺这才恍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她将原身短暂的人生倒背如流,只为了不叫旁人瞧出端倪,往后能在这世道好好活一辈子。但记忆再清晰也无法切身品味到那儿时所怀念的滋味。
沈渺其实并不知道叫济哥儿与湘姐儿记挂的沈父,他的手艺是什么味道的。她的一身厨艺,传承的自然是自己上辈子亲生父母和爷爷的手艺,或许这便是她与原身之间除了同名同姓之外的缘分吗?
说着说着,锅上的黑米菰麦山药包子也好了。
***
菰麦类似后世的藜麦,营养高,是个煮粥的好物,用来包包子也不错。
上辈子沈渺减脂期很爱吃黑米藜麦山药包。
黑米醇厚、菰麦弹牙、山药细腻,一口下去口腔里滋味的层次很丰富,又不甜不腻,全是食材天然所带有的味道。而且,低脂管饱!
上辈子,因自个做饭把自个吃成个胖子的,或许也只有沈渺了。
黑米富含抗氧化花青素,菰麦则饱含蛋白质,山药健脾益胃,这仨加起来都对身体特好。
湘姐儿是真不挑食,她吃什么都很香的样子,沈渺用自己干净的帕子给湘姐儿把包子下半截包起来,省得烫手,她便蹲灶台边,两只小手捧着跟脸一样大的大包子,一口一口吃得分外香甜,那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让沈渺想起以前养过的小金丝熊。
济哥儿仍旧是吃得斯斯文文,沈渺看他背脊挺直地坐着,用筷子夹着包子慢慢吃的样子,忽而想起来原身走之前,他好似已在私塾里开蒙就学的,如今也不知还没有念书?
想到这一节,沈渺便问了一句。
谁知济哥儿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耸拉下脑袋,好一会儿才说:“……我在刘夫子那儿打伤了海哥儿,刘夫子便不许我再去了,伯娘也打了我一顿,将我赶了出来。”
沈渺挑了挑眉头。
海哥儿是沈大伯的独子,与济哥儿差不多大。
伯娘生了四个闺女才得了这么一个眼珠子,自小宠得呆霸王一般,又养得极肥胖,在原身的记忆里,那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原身这个弟弟性子虽有些倔,但沈渺看得出他不是那等专爱淘气胡闹的小孩儿,定是海哥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惹得济哥儿动手。
沈济见沈渺沉默,以为阿姊生气,好几次抬起眼盱着沈渺的神色,手里捏着还剩的半个包子都吃不下去了,可是想到海哥儿领头嬉笑他父母双亡,连亲阿姊都不要他……那些话依旧如刀子般在心间血淋淋划过,他说不出口解释的话,踌躇半晌只憋出一句:
“阿姊对不住……”
“不妨事,阿姊信你一定另有苦衷。”
谁知沈渺与他同时开口。
沈济怔怔抬头,沈渺便对他弯了弯眼睛,还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怕,回头咱们安顿好了,阿姊另给你找个书院读书。”
说完,沈渺再不提了。
济哥儿比同龄孩子敏感早熟,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有自尊了,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转过头望了望外头的天色,便三两口加紧吃完,嘱咐道:“阿姊一会儿还要去逛逛夜市,把该买的买齐,济哥儿你吃了药便带妹妹先睡下,都别跟着了啊。”
湘姐儿闻言依依不舍:“我要跟着阿姊。”
沈渺板起脸来:“不许,阿姊要买的东西多,不得空照料你,你在家陪济哥儿,他病着呢,你看着阿兄吃药贴脚,要听话。”
沈济也说:“别给阿姊添乱。”
湘姐儿见沈渺认真,顿时不敢多歪缠,却还是拉了拉沈渺的衣袖:“湘姐儿听话乖乖在家陪阿兄,阿姊也一定要回来。”
沈渺缓了神色,弯腰抱住她:“阿姊真不会走了,放心吧。”
又好生安慰了一阵子,还郑重地指派给湘姐儿看药炉子的差事,再交代济哥儿小心火烛,便挎上包出门去了。
宋朝的“囊佩”花样百出,并非如电视剧里那样儿只有包袱皮,沈渺也是来了大宋才知道,这后世那些所谓奢侈品包的样式,几乎都可以在宋人日常所用的“囊袋”上找到。他们有身上挂着的小荷包,也有大一些的斜挎包、单肩包、手提袋、双肩包,材质也从皮革到布料各色都有,还带各种各样的镶缀、绣花,古人其实很潮的。
沈渺如今背的这个,便是原身珍藏了许多年的——有可调节肩带、可斜跨单肩两用,还是硬牛皮底,能承重不变形,上头是喜鹊报春的绣花缀绢,带流苏,做得格外精致,是原身爹娘为她置办的嫁妆之一。
出了门,汴京夜市也是出了名的热闹,听闻有一阵子热闹繁华到连皇家仪仗都无法通过。后来朝廷不得已成立了“街道司”,穿着青衫子的厢军如后世“城管”一入夜便出来巡视街道、疏通交通,这才好了一些。
今日随着夜幕降临,灯火照天,人声鼎沸,小摊儿也跟着复苏,担货郎沿门叫卖,瓦舍勾栏居多、商铺林立的马行街更是彻夜燃烛,将整条街都薰得一只蚊子都瞧不见。
第10章
夜市采购
熟练杀价
沈渺一路且走且看,这里的大宋还未被扭曲的程朱理学腌入味,也没有那些屈辱的国仇家恨,女子的地位与唐朝时并无多大差距,她这般混迹市井讨生活的已婚妇女不仅可以独自出门,还可以连幕笠都不带。
沈家附近的金梁桥夜市虽没有马行街那样热闹,但也应有尽有,她先寻到了顾屠苏所说的那个打门窗、桌椅的杨老汉,说明来意后,跟他去了他家中。
这杨老汉是几十年的老木匠了,家里只有他与几个徒弟,院子里堆满了各色木料,屋子里则挤压了不少成品的木器家具。
沈渺举着烛台假装在挑货,先问木料再问价钱,探了探这杨老汉的性子后,还不动声色摸了摸上头厚厚的积灰。
看来这杨老汉好长时间没开张了吧?才会压了那么多的货。
于是沈渺挑中自己想要的家具后,当即便与他极限拉扯,狠狠杀价了一通,最终总价五百八十文的家具,以四百文的价钱拿下,还要送三张坐墩、两个木盆、一套木碗。
她在那儿定了三张最低廉的杨木床塌、一套核桃木方桌,带四条同料长凳;一个上下双层的双门橱柜、一张束腰书案,全都是没雕花只上清漆或是黑漆,主打一个结实耐用。
沈渺与他找了个中人,写了凭证,付了一半银钱,还特意在契约上写好了明日一早便送货上门,且包安装和一年的免费售后维修。
杨老汉一趟买卖做得心在滴血,可木料钱还是贷赊的,不尽早将货售出,日后兴国寺放贷的和尚都得催债上门了!罢了罢了,这沈娘子买得多,又答应日后多介绍生意来,少挣些便少挣些……但画押时还是忍不住边摇头边对着沈渺啧啧称奇:“娘子这张嘴实在了不得,伶俐得只怕能将死人说活!”
连中人也指着那凭条笑道:“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抠门老汉添送这样多添头,还愿意许下一年修缮之约的。”又对那老翁说,“不过这倒是好主意,这娘子心思活络,你也别只顾眼前之短利,日后你卖木器便将这一条添上,便不愁没人买你的木器了。”
沈渺也笑:“正是呢,就为了这主意,您也该再少我二十文。”
吓得那杨老汉险些跳将起来,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再少下去,老汉全家连带三个徒弟一条狗,都该吃西北风了!”
沈渺与中人都笑出声了。
这样床、餐桌椅、橱柜还有济哥儿读书用的书桌都有了,一趟解决了大半的家具,而且很便宜。沈渺满意地离开了。
随后,她又去金梁桥上逛了一圈,挑了一家卖“香饮子”的胖娘子攀谈,买了一碗两文的茶汤,顺带问清楚了这桥市是如何管辖的。
这里的摊位果然不是谁抢占便是谁的,也得去“街道司”与那些城管交租子。若是没办手续私自侵占街道摆摊,根据《宋刑统》规定:“诸侵街巷阡陌者,杖七十。”
“瞧见那四根表木了么?在表木所设之内方能设摊、开店,桥上也有界限与牌号,若不遵照,要打七十大棍!”那胖娘子心有戚戚焉地说,“还有,若将设摊的秽污之物遗留在街上,也得打六十大棍!”
随后又谈起桥上的摊子一月交多少租子,倒是便宜,若是只有一辆独轮车或是几个箩筐的小摊,占地少,只要十文一个月,若是要搭茅棚设立柱子的大摊位,要三十文一月。
听着虽不少,但宋朝商业发达,摆这种小摊收了租子就不用再交税,开店的商税也很宽松,一般只交2%的“过税(关税)”与3%的“往税(交易税)”,合计5%左右。若是遇上灾年,售卖的米粮、铁制农具与牲畜能够免税。
不过盐铁官营,这玩意儿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卖的。
沈渺记得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看过,宋朝在仁宗年间的商税仅占全国赋税12%,却能征收超过一千九百万贯。而这单单一个商税,已比明清两朝最好年份全国赋税加起来都多。
而且那还是历史上不管打了胜仗还是败仗都巨额赔款交岁币的宋朝。
如今沈渺穿越的宋朝不仅内外安定,没有这些劳什子岁币,百姓也更有钱了!
沈渺心里有数以后,便与那胖娘子道谢告辞,过了桥。
她在桥对面的棉花铺子买了三条棉被、三套粗棉布铺盖,跟弹棉花匠说好了明儿弹好了再来取。顾家送来的铺盖,她准备明日洗好了给人家送回去,不好一直占人家便宜。
又在布店割了两匹粗布,一匹是蓝地流水纹的,一匹是鹅黄织花的,针线也买了些,准备给济哥儿和湘姐儿做两身衣服。原身是个被父母珍爱的姑娘,从没干过什么重活,只在铺子里忙碌时出来帮忙,其余时间大多做绣活来打发时间。
沈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承原身的绣活,但脑子里有原身怎么绣花、怎么做衫子、褙子、鞋袜帽子的记忆,便试着做一做吧!
主要是,她今儿来了一日,沈家上下都整理过了,都没见济哥儿、湘姐儿的衣裳行李,这两个孩子应当也没换过衣服,身上都有些臭熏熏了。
他们只怕是空手被赶出来的。
想到这,沈渺有点生气。
明日家里安顿好了,必须坐车到外城,去沈大伯家出出气!
想到这里,沈渺又去陶器铺定了两只大水缸、两只小泥炉、两个饼铛、一只平口圆肚陶土烤炉,又定了好几摞最便宜的土陶碗。
最后,最重要的便是要买一辆“土车子”才行,顾二郎今儿用来帮她运东西便是独轮的土车,能手推,日后还能栓牲畜,可以载货也能坐人,不拘山路巷道田埂都能过,很便捷。
但沈渺想要改良一辆带轮子和风帆、遮阳伞的,独轮车太考验力气了,双轮的方便保持平衡,但问了好几家造车的铺子,报价都有些高昂。
沈渺兜兜转转,又溜达回了起先定家具的那个杨老汉家。
杨老汉正蹲在家门口打磨新木头,刨得满地木花,一抬头,见方才那伶牙俐齿的年轻女子站在灯笼下,只管笑嘻嘻地望着他。
灯影朦胧,将那沈娘子的面容照得愈发柔和,好似那夜风中亭亭玉立的一支荷。
但他手里握着刨子,竟无端端打了个寒战。
***
经一夜“挥金如土”,沈渺回到沈家,两个小家伙早已困得小鸡啄米似的,又不舍得点灯,于是在黑暗中默默等她回来。
沈渺刚走到门口,湘姐儿便听见脚步声了,兴高采烈地唤道:“这回定是阿姊回来啦!”听得沈渺面上不禁带上笑。
晚间,便与济哥儿与湘姐儿一同挤在那几条长凳拼成的床上,三人横着睡,沈渺的腿悬在空中,极艰难地睡了一晚。
但因昨日忙了一整日,身子疲累,隔日她还是起晚了,醒来时日头都升高了,还是被灶房里包子的香气唤醒的。
她揉着眼坐起身,湘姐儿还贴着她胳膊睡得正熟,济哥儿则蹲在炉膛前,捏着火钳拨弄柴火,显然,他悄悄起来将昨个他们吃剩的包子上锅蒸了。
早食对付完,那杨老汉竟早早带几个徒弟赶车来送货了。
若是按照习俗,安床是要挑日子的,但沈渺家徒四壁实在等不了。
沈家如今有多破呢,杨老汉依照她留下的地址找上门,都被眼前烧焦倒塌的烂屋子惊得不敢进来,在门口徘徊好些时候,才探进脑袋问了句:“这……这是沈娘子家吗?”
沈渺迎出来,杨老汉和他徒弟的目光都带着三份怜悯。
她装作没瞧见,镇定自若地指挥杨老汉将三张床都放在前头屋顶完好的铺子里,床头都挨墙放着。以后就让济哥儿睡最里头那张床,中间的让湘姐儿睡,她睡最外头的,再挂一张帘子将济哥儿隔开。
写字的条案也放在济哥儿的床边,他日后写字好用。
餐桌、条凳和橱柜便摆在灶房。
先这样将就着,等日后挣了钱,将后堂烧毁的那几间屋子重新盖好便能分房睡了,到时候便不用如此局促了。
幸好济哥儿年岁不算太大,沈渺上辈子家里也有不少堂兄弟姐妹,过年过节回了老家,房子不够,爷爷也时常把床拼起来给他们搭一条大通铺,让他们挤在一块儿睡——当然,最后兄弟姊妹几个一整晚都不会消停,不是下楼偷奶奶卤的鸭脚吃,便是大呼小叫挤在被窝里通宵达旦地玩斗地主、狼人杀。
将送来的床榻桌椅等都检查过后,沈渺爽快地与杨老汉会了账,送他们走时,又笑眯眯问道:“昨个寻老丈说的那造车之事,老丈思量得如何了?可能做得成?”
杨老汉砸吧砸吧嘴:“给三百文,我便与娘子做!”
沈渺眯起眼:“两百文!那遮阳大伞我自个买!”
杨老汉竖起五根手指:“两百八十文!包你一把伞,不能再少!”
“一人退一步,两百三十文!”
第11章
添置家具
“你怎知阿姊一定吵不赢?……
杨老汉一张脸皱巴巴,被沈渺气得直跺脚:“你又要榉木,还要刻字刷漆,娘子且往整个汴京城打听打听,哪儿有这样便宜的!那可是好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