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瞿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出神。夏日颇长,天光暧昧,中庭到了晌午时分,只剩下让人错觉耳鸣的簌簌风声穿廊而过,眼见对方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
六爻,拿纸笔来。
话,是对身后的长随说的。
长随取来一套文墨,瞿晃当着我面即兴挥洒,不一会,一份墨迹淋漓的陈情便跃然纸上。
之后,他朝我招手:你来,在此处按下指戳。
我不知这是何物,怎可随便按戳?
瞿晃冷笑一声:笑话,我会诳你?
我迎头反驳:当年你母亲聘我时,也没说你日后会休我。
对方一怔,终是忍了口气。
那长随见他沉默不语,便举起那张文绢,朗声念道:瞿氏子晃,于观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门第错落,有恩无爱,终成怨偶,今请相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念罢,此人笑道: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离书。
我点点头。
按下指戳后,我又朝他行了个女礼:还请瞿郎君宽恕则个,我去屋里将嫁妆收拾出来,以备再嫁。
再嫁……你!
瞿晃闭了闭眼,看那神色,似嫌恶我浅薄,又不好拉下脸与我计较。
……速去,速走!
第三章
在瞿晃冷淡的眼光里,我带上自己陪嫁的两名长工,屋前屋后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鸟西啼,薄暮透窗,统共收拾出了四个红皮大箱子,陆陆续续抬到了门口。
走之前,还不忘朝他躬身行礼。
郎君,多谢照拂。
对方轻轻点头。
两名长工忿忿然:女郎!左右已经和离,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这两人作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饼店子里忙活,入夜还要回瞿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样,落得个被人扫地出门的下场。
见他们个个怒形于色,恨不能冲上前理论,我心中愧疚:苦了你们了。
闻言,两人连连抱拳: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内应当。
可女郎身为主母,这日日辛苦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他瞿晃发达了便休妻下堂,哪有这样的道理!
另一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女郎,我们不如一纸诉状递到本家,端看瞿家主怎么说!
我摆摆手,一言不发,只抬头望向院中那颗高大的酸枣树。
昨日在梦里,我并未接下休书,而是风风火火一路闹到瞿氏主家,将瞿晃无由弃妇的丑事搅得满城皆知。
再然后,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这颗树上。
第四章
傍晚,我带着长工和嫁妆箱子回到位于滁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巷口张望,见他面容沟壑,霜雪满头,枯朽的身子在风中不住打着寒颤,我不由得满心羞惭:阿耶,女儿不孝,给您丢脸了。
对此,我阿耶唯有长长一声太息。
两名长工帮我将箱子抬进出嫁前的闺房,房中一应布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镜,微染尘埃。
我揽镜自照,却惊见脖子上一圈深深红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这到底是我自己无意中挠的,还是梦中吊在那树下……
来不及多想,我到柜中翻出一个羊皮围脖将将挡住伤处,便换了一身短衣去店里做活。
距巷口不远的一爿菽饼店子,便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生计,此刻门口堆满了热气腾腾的滚烫菽豆,而我阿耶正弯腰在盆前翻搅,脊背躬曲,单薄如一把残弓。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鼻尖酸涩,忙蹲到他身旁帮忙。
不知何时,云中落下酥雨,前方鸣声清越,缓缓行来一辆银顶垂纬马车。
这车装饰豪奢,精美异常,前后随扈众多,迤逦足有百米。
香风数里,丝竹靡靡。
路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庶人,我忙累了,便驻足门口休息,那车里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
请问女郎,瞿家往哪里走?
瞿氏主家居于城东,旁支居于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