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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雷声夹杂着闪电,交替而来。

    沈云山清楚地感受到,贴在自己身上的柔躯,正瑟瑟发抖。

    第186章

    世界八(九)

    沈云山抬起头,看到浓厚的乌云,似海中波涛般翻滚而来。

    眼瞧着雨势将近,沈云山神情镇定地指挥众人:“将枝头的棕榈叶摘下,省得淋湿了衣裳。”

    众人应和着,王伯放缓了牛车的速度。沈刘氏同李冬然姐妹两个,摘下小船似的棕榈叶,顶在脑袋上面,充当遮挡雨水的斗笠。沈云山长臂微伸,便从枝头扯掉一枚棕榈叶子。

    听到身旁带着苦恼的娇哼声,沈云山转身看去。只见宝扇学着众人,依葫芦画瓢似的去攀折棕榈叶。她扬起手臂,长袖随着她的动作,而缓缓滑落,露出一截白皙晃眼的肌肤。

    在这阴沉无光的黑夜中,宛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葱白的手指,握住那绿盈盈的棕榈叶的根茎末端,想要将它取下。只是,尽管宝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棕榈叶子却纹丝不动,仍旧安安稳稳地停在枝头。宝扇面露窘迫,脸如丹霞红玉,绯红艳丽。她纤细??丽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周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安。

    沈云山虽然是书生,但他自幼跟着沈刘氏,在乡野之中长大。

    平日里见识过的姑娘,多是身体康健,能操持家里家外的。即使性情娇纵如李秋然,也有些气力。

    哪个女子如同宝扇这般,身子又弱又软,连片叶子都摘不下来。

    看着宝扇那般手足无措,娇弱不堪的模样。

    若是无人帮她,便是等到天荒地老,也折不下半片棕榈叶子。

    沈云山抬起手掌,将宝扇纠结许久,仍旧未曾摘下的棕榈叶,轻轻掐断根茎。

    那色泽青翠欲滴的叶子,便飘落在宝扇手中。

    “多谢云山表哥。”

    宝扇柔声道谢。

    沈云山紧蹙的眉峰,还未舒展开来,正要教导宝扇几句。

    这般柔弱的身子,日后离开了他和沈刘氏,该如何过活。宝扇以后,需要多养护身子才是。

    只是,当沈云山看向宝扇时,才发现宝扇眼眸中闪烁着盈盈水光,心中不禁哑然。

    若是他没有帮宝扇,这柔弱的表妹便要被一片叶子逼哭吗?

    虽然沈云山不愿意相信,但看着宝扇欲盖弥彰,轻轻地眨动眼睛,试图将双眸中的水光消去时,心中不禁轻声叹息。

    宝扇身子纤细,棕榈叶几乎将她整个人遮掩其中。风起,树叶哗啦啦作响。雨水落地无声,只留下豆子大小的深褐色痕迹。

    李冬然指着牛车上的宣纸,惊呼道:“沈大哥的宣纸,要被雨水打湿了!”

    宝扇美眸微转,她购置宣纸时,书舍老板将宣纸用草绳捆好后,又递给宝扇一张油纸。

    用油纸包裹,这些宣纸便免于被雨水打湿。

    只是如此这般,又怎么能证明她这个孤苦无依的表妹,待沈云山情意真切呢。

    宝扇将发髻上的棕榈叶子取下来,放到宣纸上。

    雨滴顺着棕榈叶的叶片脉络缓缓流下。却再也没有像刚才那般,将糯米色的宣纸浸湿。

    沈云山却并不欢喜,他看着被雨水打湿衣裙的宝扇,声音发冷:“胡闹!”

    此时王伯已经驾着牛车,远离了那棵棕榈树,哪里去寻找质地坚韧,能遮挡风雨的叶子。

    额边的青丝,紧贴在宝扇白皙的肌肤上。

    她眼眸仿佛被雨水刷洗过一般,清澈见底。

    因为沈云山的责怪,宝扇身子瑟缩,眼底满是委屈。她软了声音,怯生生地道:“云山表哥……我好冷……”

    沈云山冷冷地觑她一眼,手指解开身上的盘扣,将外袍披在宝扇身上。

    手臂旁,传来温热的触感。宝扇转身看去,便见到沈云山揽着她,让她倾倒在自己身侧。

    沈云山抬眸,看着自己掌心的棕榈叶子,能勉强将两人包裹其中,心头暗道:还好他摘的棕榈叶子足够大,不然……

    坐在对面的李冬然,便眼睁睁地瞧着宝扇和沈云山相互依偎,共撑一片叶子,颇有些风雨同舟的意味。

    但明明是这般亲昵的举动,却让人挑不出半分差错。

    无论是沈刘氏,或是身为外人的李冬然,看着沈云山不带半分情意的半拥,周身的君子风范,也无法脱口而出,两人之间太过亲近。

    若是说出了这般言辞,便是污了沈云山的名声,恶意揣测他借躲避雨水的机会,以亲近宝扇。

    谁都知道,沈云山做不出这般的事情。

    但李冬然攥紧手指,心中暗道:只是避雨而已,不必靠得这般亲近的。

    纵使沈云山不为宝扇遮挡雨水,也无妨的。最多……最多是宝扇淋湿了衣裙。可村中的哪个农女,没有被雨水淋湿过。

    李冬然转身看向,被棕榈叶子遮挡、而免于被雨水打湿的宣纸,神色黯淡。

    她心中想着,莫不是因为宝扇保护了沈云山的宣纸,沈云山才护着她呢。

    冷风夹杂着雨滴,裹挟着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秋然打了一个喷嚏,李冬然快要碰到棕榈叶子的手指,顿时僵在原地。

    李冬然将手掌放回两膝前,将并不崭新的衣裙,攥出了褶皱。

    此时的李冬然,心底分外失落,只因她明白,她不能摘掉头顶的棕榈叶子,以此向沈云山证明,她也爱惜那宣纸。

    若是衣裙被打湿,回到李家,定然要遭到一顿臭骂。

    李母会唉声叹气地责备道,家中衣裳本就不多,有两件衣裙刚刚浣洗过,哪里还能拿来多余的给李冬然换洗。

    到了村头,李冬然姐妹跳下牛车。

    李秋然跑到屋檐下,很是嫌弃地抖落着身上的雨滴,朝着还愣愣地看着牛车的李冬然喊道:“瞧什么呢,还不快去拿衣裳,我快冷死了!”

    李冬然垂着脑袋,走进了李家。

    牛车停在了沈家门前。

    沈云山先下的牛车,宝扇怀中抱着成捆的宣纸,身形微颤。

    沈云山虚扶了宝扇一把,才将她带下牛车。

    沈云山伸出手,将宝扇怀中的宣纸接到自己怀里,他薄唇微启,刚想要说些什么。

    宝扇怀中没了宣纸,但遮蔽雨滴的棕榈叶子,还留在她怀里。

    绿盈盈的棕榈叶子,像是刚刚从河水中捞出来一般,水淋淋的,闪着清透的光泽。

    任凭是谁将这样一片棕榈叶子揣在怀里,也免不得将衣裳弄湿。

    宝扇也不例外。

    透明状的水滴,将她衣襟前的大片都浸透,连内里小衣服的形状,色泽都隐约显露出来。

    姿态柔弱地覆着在玲珑柔软之上,其方寸布帛之下,有皑皑白雪,雪峰拢起。

    饶是沈云山未经人事,也能隐约地猜测出,那衣衫并非女子的寻常衣裳,而是紧贴肌肤所穿。

    素来沉稳镇定的沈云山,心底头一次生出慌乱不知所措。

    他匆匆地侧过身去,试图遗忘无意间瞥见的春光乍泄。

    但耳尖的滚烫热意,却迟迟未褪去。

    他抬脚离开,竟然一句话都没给宝扇留下。

    这般模样,倒是不像沈云山。纵使在平日里,他温和不达眼底,面上的功夫,总是做得无比妥当。

    却从未有过这样失礼,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景象。

    沈刘氏刚与王伯告别,要他进家喝碗热水,去除身上的寒意。

    对于当真帮助了他们沈家的,沈刘氏倒是不会故意拿捏姿态。

    但王伯只是推辞,最终驱使着牛车离开了。

    沈刘氏转身,瞧着宝扇胸前抱着一张油纸,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懊恼神色。

    “姑姑,书舍所赠,竟有一张油纸,我方才刚刚瞧见。

    若是能早些看到,云山表哥也不必同我共撑……还让肩头落了雨水……”

    闻言,沈刘氏自然心疼儿子沈云山。但看着宝扇脸色发白,一副纤柳弱絮的姿态,便不忍苛责。

    “不碍事。你快回屋去,等会儿我熬些姜汤给你送去。”

    宝扇轻轻颔首,满面愁容地回了自己屋子。

    宝扇和沈云山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

    烛光微晃,宝扇褪下身上的衣裙。裙裾如同落叶般,飘落在她纤细笔直的腿旁。

    铜镜中倒映出宝扇如今的模样,她只着里衣亵裤,任凭柔软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肩膀。配着她的眉眼,越发显得楚楚生怜。

    里衣是极其传统的样式,只露出丁点风光。

    便是这般,也能让沈云山心头慌乱不止……

    沈刘氏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带着极其辛辣的气味。

    沈云山眉眼淡然,似乎早已经习惯这姜汤的口味。

    即使滋味不可,沈云山却连眉峰都未皱起,将姜汤喝了个干净。

    托盘上,还有另外一碗姜汤。

    沈刘氏拿回空碗,叮嘱沈云山道:“今天淋了雨,早些休息,我将这碗姜汤,给你宝扇表妹送去。”

    沈云山垂下眼睑,轻应一声。

    宝扇只喝了一口,便柳眉蹙起。

    “姑姑,好烫啊。”

    沈刘氏摸着碗边,确实有些热意,便说道:“趁热喝下,才能祛寒。云山刚刚都喝光了。”

    闻言,宝扇便捧起瓷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口中念叨着:“云山表哥真厉害……”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诵读的声音清润,字字清晰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韵味。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沈云山便穿戴整齐,手持一书卷,轻声诵读。

    沈云山念书,并非一直坐在桌前,摇头晃脑地念着之乎者也。

    他会站起身子,立在窗前,半诵半背。

    有时遇到困惑处,沈云山便会停下,仔细思索一番。

    待诸事明了,再顺着刚才的位置,继续诵读下去。

    每日如此,寻常人总会觉得枯燥。但沈云山不然,他喜静,喜书,便不觉得这些时光难熬。

    只是,今日有些许不同。

    沈云山刚背完手中的书册,便听到隔壁传来轻咳声。

    绵软沙哑,带着怯意。

    第187章

    世界八(十)

    沈云山握着书卷的手掌收紧,抬眸朝着隔壁屋子看去,便见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柔荑,隐在素白的衣袖下,轻轻将窗扉合拢。

    那声微弱的轻咳,也随之被掩在屋内,仿佛沈云山刚才听到的,都是错觉。

    沈云山眉眼淡淡,继续念着未读完的书卷,似乎对刚才的种种,并不关心。

    用早膳时,圆桌旁边只有沈云山和沈刘氏两人。沈云山面色如常,但沈刘氏却满面愁容。瓷碗中,是用荤油焖出的碧绿青菜,嫩味鲜味兼而有之,若是在之前,沈刘氏定然胃口大开,此时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昨日淋了雨,宝扇还在床榻上躺着,应该是害了凉气。

    一张小脸苍白,还硬撑着要帮我的忙。我哪能让呢,好说歹说,才让她好生休息。宝扇那软绵绵的身子,轻咳一声,身子便打颤,瞧着可怜的紧。她这副样子,饭菜也吃不下去,等会儿我盛碗粥,去瞧瞧怎么样了。”

    沈云山执筷的手掌微僵,抬起眼眸看着沈刘氏,声音温和,但其中的关怀却不达心底。

    “娘莫要着急,小病而已,伤不得身子的。”

    沈刘氏微微颔首,只是担心宝扇身子柔弱,对旁人而言是小病,于她……

    早膳用罢,沈云山抬起脚,朝着庭院中走去。只见满院铺满了糯米色的宣纸。沈刘氏用硬物压着,才使得这些宣纸免于被风吹跑。

    瞧着庭院中的宣纸,除了零星的几张,残留有雨水的痕迹,其余皆是平整崭新,沈云山眼眸微顿。

    即使这些宣纸,全都被雨水打湿,变得留有褶皱,颜色黯淡,也不会影响书写。

    但如此粗陋的宣纸,泼墨书写时,心底总会觉得不自在。

    昨日归家,若不是宝扇将遮挡雨水的棕榈叶子,给了这些宣纸。

    这些宣纸便都成了污糟的模样,依照沈云山的家境,他自然是不舍得丢弃的,那日后的一个月内,便要拿着这些残缺,色泽黯淡的宣纸来用。

    于何种情理,沈云山都应当去看看宝扇,他那明知身子柔弱,却情愿护着这些宣纸的表妹。

    屋内传来宝扇的轻咳声,声音极弱,倒是像极了幼猫的呜咽声,轻柔中带着颤意,让人听之生怜。

    “表妹。”

    听到沈云山的声音,宝扇身形有些慌乱,她怯怯地抚着胸口,抬头看去,眼尾带着泅湿的绯红艳丽。

    宝扇的肌肤,本就生的白皙如雪,此时因为轻咳,面上又增添了一分病弱的苍白,唯有唇瓣,仍旧像石榴籽般艳红。

    “云山表哥怎么来了,莫要将病气过给了你。”

    沈云山眼神清明,口中说着:“无妨。”

    他心中却在想,只是轻咳而已,怎么会将病气过给旁人。

    这个身姿柔弱的表妹,生在乡野,自幼父母亡故。

    听沈刘氏所说,收留她在家中的婶婶叔伯,存了将宝扇换银钱的念头,又怎么会好生教导她。

    便养成了宝扇这般字也不识,连寻常病理都不知,只偏听旁人几句「过了病气」云云的话语,便不知变通,照样搬来。

    着实是个愚昧至极的女子。

    甚至于,连普通的乡野农女都比不上。

    农家人虽然性子淳朴,但也会斤斤计较,凡事多留几分心眼。

    哪里会像宝扇这样,为了一些与她无关的宣纸,便着了寒意。

    可沈云山却说不出半分苛责的话语。在看到宝扇面颊苍白时,甚至久违地生出一丝愧疚的滋味来。

    看着沈云山走近,宝扇下意识地躲在棉被中。

    这般欲盖弥彰的举动,却让沈云山瞧见了她显露于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玉足。

    宝扇细声说道:“罗袜……罗袜找不到了,不是有意的。”

    她虽然没有进过学,却明白女子的足,是自己的私物,不能让外人瞧看的。

    即使这人,是好心收留她的表哥,也是如此。

    沈云山轻应一声,他目光逡巡着四周,最终在一处角落停下。

    沈云山抬起手掌,将那双罗袜拿在手中,递给宝扇。

    宝扇面颊绯红,比之鲜艳欲滴的石榴籽更甚。

    她慌张地接过罗袜,正要开口,却见沈云山已经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O?O?@?,在听到宝扇柔声的轻唤后,沈云山才重新转过身来。

    “娘说你身子有恙,膳食都不能用。”

    说罢,宝扇黛眉微蹙,柔唇中传来轻咳声,眼尾的一抹姝色,越发晃眼。

    沈云山拧眉:“病得这般重?”

    宝扇喉咙微有哽咽,侧过身去。再开口时,宝扇话语中带着怅然:“……婶婶说,便是我这般不康健的身子,才让爹娘忧心,连离开时都挂念于我,没能……”

    “云山表哥。”

    沈云山抬眸,正与宝扇四目相对。只见那桃杏般的眼眸中,仿佛盛满了一泓清水,水波粼粼地望着他。

    沈云山听到,宝扇出声询问他。

    “我是不是很无用?”

    或许是在病中,宝扇想起了曾经的伤心事,面上更显脆弱。

    如今的宝扇,像极了易碎的琉璃物,只需要沈云山的一句话,便破碎不堪。

    看着面前的这双水眸,沈云山心中微跳,轻轻摇首,说道:“不是。”

    “李家姑娘是李家姑娘,你是你,无需比较。”

    宝扇美眸轻颤,微眨着黑眸:“云山表哥当真如此想?”

    沈云山稍做沉吟,语气镇定:“自然是。况且,我以为你……很好。”

    或许是头一次夸赞旁人,沈云山颇为生疏,语气也有些生硬。

    但若是刚见面时的沈云山,却万万不会说出这些话,他会面上做温和样子,淡淡劝慰道:“不必多想。”旁的多余的话语,便一句也不会说了。

    宝扇心中微动,身子轻颤,扑到了沈云山怀中。

    如此境况下,沈云山推她不得,只能僵硬着手掌,安抚似地拍着宝扇的柔背。

    只是简单的肌肤相触,便叫沈云山觉得不自在。

    两只藕白的手臂,缠绕在沈云山的脖颈上。

    身子绵软的美人,正依偎在沈云山的胸膛。

    胸前,身后,处处弥漫着淡雅的芳香。

    叫沈云山挣脱不得,只能停留在四处弥漫的香气中。

    宝扇声音中尽是依赖:“云山表哥真好,这世上,我有姑姑和云山表哥,便不再觉得难过。”

    怀中的美人传来几声轻咳,她身子轻颤,带着沈云山的胸膛,也传来沉闷的响声。

    沈云山本是上山采摘草药,以换些银钱补贴家用。

    在路过一棵梨树时,沈云山脚步微顿。

    翠绿如盖的树叶掩映处,挂着几枚沉甸甸的梨子,颜色黄澄澄的,喜人的紧。

    风一吹动,梨子便随之晃动,像是要从树上坠落下来。

    可几阵风吹过,饱满的梨子还是稳稳地挂在枝头。

    沈云山少年老成。其余的小孩子,大多做过攀爬树干,采花摘果的举动,但沈云山没有。

    在别的幼童,如同顽猴般,抱着比自己都粗壮的树干,蹭蹭地往树上爬时,沈云山只是淡淡地站在旁边,连靠近大树都不肯,免得将身上的衣衫弄脏了。

    因此,其他孩子磨破过衣裳,弄脏成泥猴的模样。

    但沈云山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从容不迫的。

    此时,沈云山扬起脑袋,看着梨树上的几个梨子,耳边仿佛响起那绵软无力的轻咳声,带着轻颤儿,听得人心中烦闷。

    沈云山捡起地面上几颗较为干净的石头,朝着黄梨抛去。石子蹭过梨身,撞断了根茎。如此反复几次,沈云山怀中便多了几个饱满多汁的梨子。

    沈家。

    沈刘氏匆忙地接过沈云山怀中的梨子,嘴里问道:“哪里来的?”

    对于沈云山不会爬树这事,沈刘氏格外清楚,且她觉得不以为然,她儿子是要当官老爷的,爬上爬下的才不像话呢。

    沈云山拂着身上的灰尘,语气淡然:“捡到的。”

    对于沈云山的说辞,沈刘氏并不觉得奇怪。

    反而深信不疑,暗道沈云山好运气,那棵梨树她也知道。

    不等梨子落下来,便被村里的人摘光了。

    看着黄澄澄的梨子,沈刘氏眉眼舒展,提议道:“宝扇正病着,蒸个梨子润润喉咙,也能快些好起来。”

    沈云山轻轻颔首,面上不甚在意,只道:“那便如此罢,我回屋温书了。”

    “去罢。”

    沈刘氏将黄梨剖开顶部,取出内里雪白带着甜味的果肉,将果肉切成小片后,再放回内里空空的梨子中。

    沈刘氏从陶翁中,取出几枚冰糖,一并放入黄梨中,再盖上梨盖,上火滚水蒸。

    直至将梨子蒸的软糯香甜,沈刘氏才熄灭柴火。

    沈云山看着沈刘氏端来的蒸梨子,眉峰微皱,说道:“我不喜甜,娘与表妹吃罢。”

    沈刘氏笑道:“你梨子捡得多,我蒸了三个。宝扇已经吃过了,面色红润了许多,也听不到轻咳声,瞧着便是大好了。至于娘的蒸梨,还在锅中放着。你整日念书,吃个蒸梨也能补补。”

    闻言,沈云山这才接过沈刘氏手中的蒸梨。

    对待沈云山,沈刘氏从不吝啬,连冰糖都放的足,因此唇齿间残留着香甜的滋味。

    沈云山虽然不喜甜,但也把蒸梨吃完了。

    沈云山诵读完一遍书卷,便见到宝扇身着豆绿色衣裙,眉眼盈盈地望着他。

    宝扇很安静,听完沈云山读完书卷,才轻声开口。

    “姑姑叫我,和云山表哥学些字。”

    第188章

    世界八(十一)

    红木书桌上平铺着一张糯米色宣纸,其边缘上的几道划痕,隐约透露出这张书桌的使用时间已久。但在主人的精心护养下,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宝扇坐在一圆凳上,模样乖顺,像极了刚上私塾进学的孩童,黑眸中有亮光闪烁。沈云山在书架上仔细翻找着。这书架是沈云山刚进学时,沈刘氏请来村里的木匠打造的,是用整棵的榆树所制。书架刚打成时,沈云山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触碰到第一层的书架。可是如今,沈云山年岁渐长,长臂微伸,便能将最高的一层书卷取下来。

    沈云山的手中,握着一卷三字经,是最初进学用来通晓道理而用的,如今这般境况,倒是适合拿给宝扇。经年累月,书卷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榆树香气,比寻常的草木气息更厚重些。

    三字经被摊开在宝扇面前,沈云山便站在纤细柔弱的女子身后,他声音微凉,如同泉水叮咚作响。

    “先认字罢。”

    宝扇自然乖巧称是。

    “人之初,性本善……”

    沈云山念一句,宝扇便紧跟着念上一句。

    沈云山并非是咬文嚼字的酸儒生,他字字念得清晰,有种洗砚池中的墨汁,由池面缓缓沉落到池底的难言韵味。宝扇悄悄抬起眼眸,只见沈云山目光沉沉,端的君子如兰的姿态。

    虽然他口中诵读的是,读书人早已经烂熟于心,不必回头再细读的三字经。

    但沈云山不见懈怠敷衍,神情尽是专注之色。

    宝扇亦步亦趋,重复着沈云山刚才的诵读。

    沈云山眉骨微扬,宝扇声音绵软,或许是心中紧张,连念书时,都带着些颤意。

    沈云山想起湘江书院中,那个面容严肃的夫子。

    若是叫他听到了宝扇的诵读,定然要轻抚着长髯,摇晃着脑袋,长吁短叹着:“不堪入耳,有辱斯文!”

    “云山表哥?”

    听到宝扇的弱声呼唤,沈云山堪堪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心无旁骛,而是在念书时出神。

    宝扇全然不知,面上尽是怯意:“……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沈云山点头,又教导了宝扇几句,见宝扇虽然声有怯意,但能勉强诵读,便开口道:“你自己读一遍。”

    乌黑纤细的眼睫轻颤,宝扇抚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弱声说了句「好」,便从三字经的开头念了下去。前面几句,虽然诵读的磕磕绊绊,但总算没有大差错。直到读到「首孝悌」时,那个「悌」字,宝扇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

    “首孝……孝……”

    宝扇握着书卷的葱白手指,在轻轻发颤,她低垂着脑袋,任凭是谁,都能看出她的不安。

    宝扇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只听得屋内寂静一片。宝扇心中难堪,自觉愚笨。沈云山年少聪慧,怕是从未见识过,她这般胆怯又愚笨的人罢。

    沈云山眉骨微跳,轻声叹息。

    他伸出手臂,嶙峋的指骨指向宝扇未念出的那个字,轻声解释着:“悌者,为敬兄敬长也。”

    宝扇美眸轻抬,澄净的眼眸中,倒映着沈云山修长的身影。她面带恍然,弱声道:“我与云山表哥,便是悌吗?”

    沈云山神情微怔,他长睫微动,轻轻颔首道:“算是罢。”

    虽然是沈刘氏亲口允诺,让沈云山教导宝扇认字。

    但宝扇深知,若是耽误了沈云山太多时间。

    纵使沈云山觉得无妨,沈刘氏也会觉得她这个远房侄女不识趣。

    于是,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宝扇便悠悠站起身,只道要去帮沈刘氏做事,明日再来请教沈云山。

    宝扇离开后,沈云山坐在圆凳上,提起毛笔写字。

    但宝扇人已经离开,空气中仍旧残留着清浅的香气。

    而沈云山臀下的圆凳,便是宝扇刚才所坐。

    察觉至此,沈云山身子微僵,从圆凳上站起身。

    他提笔写下了一个「静」字。

    平心静气,莫要胡思乱想。

    宝扇身子柔弱,前些日子因为淋雨,便躺在床榻上,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

    沈刘氏自然不敢让她做些重活,唯恐宝扇瘦弱的身子,又堪堪倒下。

    因此,沈刘氏只将一些轻省的活计,留给宝扇帮忙。

    宝扇柔唇轻启,檀口中念着沈云山教导她的三字经。

    沈刘氏不懂念书应当声调和缓,沉稳有力。

    若是像宝扇这般声音缠绵,定然是要被夫子骂的。

    沈刘氏面上带着笑意,只觉得宝扇的声音,好似树上的黄鹂鸟儿,悦耳动听。

    又想到,宝扇口中所念,是自己的儿子教导出的,沈刘氏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切了几分。

    宝扇并非完全不识字,在爹娘尚在人世时,教导过她认字。

    只是被婶婶接走后,莫说识字,连平日里过活,都要受婶婶刁难。

    宝扇虽然认字,但也知道自己并非天资聪颖,能被沈云山夸赞一句奇才。

    且显露聪慧,虽然能得到沈云山一时的另眼相待。

    但依照沈云山的才华智慧,定然不会屈居在偏僻的村落中太久。

    他会去往更奢华富贵的郡县,见识到真正才华横溢的女子。

    到时,沈云山怕是再也不会想起,曾经一个小小女子显露出的聪明。

    而且宝扇当真未读过几本书,时时装作聪慧,未免太过耗费精神,且极其容易被戳穿。

    初时聪慧,后来愚笨,只会让沈云山兴致淡淡。

    宝扇便要借此机会,彰显自己对沈云山的依赖和仰慕。

    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对于满心满眼崇敬自己的女子,总会有所动容。但此种崇敬,总要有确切的地方。若是无论一个男子做出何种举动,都满心依赖,只会叫这男子心思膨胀,觉得自身了不得。

    对于仰慕他的女子,虽然会动容,但却不会用心。

    毕竟,轻易得到的物件,总会让人怀疑,此物件没有多少珍贵之处。

    宝扇仰慕沈云山,信赖沈云山,一是因为沈云山是宝扇的至亲之人,又曾经在她被蒙骗时,拯救于她。

    二是沈云山才智过人,宝扇一个目不识丁的弱女子,自然对他崇敬。

    宝扇来找沈云山时,他刚沐浴完毕,没有束发带,青丝半干,带着水汽的湿意。

    宝扇脚步微顿,似是觉得自己来的不巧。

    但她垂下眼睑,深知自己此时来,定然会撞到这副场景。

    毕竟庭院中的地面未干,仍旧留有水痕。而宝扇尚未沐浴,沈刘氏则是在临睡前才沐浴换衣。

    “云山表哥,我,你……我改日再来罢。”

    宝扇轻轻转身,脚还未踏出门槛,便听到清冷的声音传来。

    “无妨。”

    沈云山抓起发带,想要将青丝束起。毕竟蓬头垢面的见人,着实是不体面的。

    灯火微晃,越发衬得沈云山唇红齿白,刚沐浴后的他,身子舒展,少了一些平日里的疏离和紧绷。

    既认了字,便要学会握笔写字。

    可宝扇从未握过毛笔,沈云山几次纠正,姿势却仍旧不对。

    沈云山见不得这般的提笔姿态,便站到宝扇身后,轻轻俯身。

    他的掌心仍旧带着未干的水珠,便轻柔地覆在了宝扇的柔荑上面。

    明明是肌肤相亲,却让人生不出沈云山时故意为之的念头,只因若是如此想,便是亵渎了沈云山。

    沈云山手指微动,扶着宝扇的玉指向上移去。

    他将那绵软的柔荑,尽数包裹在掌心,随着自己心意摆弄着姿势。好似那玉似的柔荑,成了他的玩物。无论他如何动作,那柔弱动人的美人,都不会反抗拒绝,只能任凭他作为。

    “两指置于上,其下微弯,其余两指扶好。起笔,勾画,停笔。”

    墨汁在宣纸上渲染出两个字。

    毛笔被沈云山掌控着,此字便有沈云山的风骨。

    但持笔人是宝扇,字迹中又夹杂着女子特有的柔软。

    “尚可。”

    沈云山淡淡评价道,转身看向宝扇。沈云山这才发觉,两人之间竟然靠得如此相近,近得他连宝扇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

    如花似玉,美人佳容。

    沈云山的身子,几乎覆着在宝扇的身上,两人之间,只有不足咫尺的距离。

    即使亲近如表哥表妹,也实在不该这般,唐突行事,不顾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分寸。

    但宝扇恍惚未觉,因为第一次落笔写字,她瓷白的脸颊上,浮现绯红颜色,像是极其欢喜。

    宝扇微微转身,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眉眼轻弯,柔声中满是雀跃:“云山表哥,写成了!”

    笑靥如花,不外如是。

    沈云山恍惚明白,为何宝扇的婶婶周王氏,待她如此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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