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只因尸格记录上,大半的人死因同他亲眼目睹的一样,十分利落的刀法,趁着人正在水中船上挣扎逃命的时候,当胸一送,连着轻微扑哧一声,又拔。出来,带了一串血沫溅入河内,慢慢化开,从他头上随水漂散。水中的声响是闷的,在接近窒息的极限内,他仍旧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三哥。”
那么这两个人又去了哪里?
钟应忱指节轻轻敲着桌案,重又修书一封,请人带去。
这一次,他要以庐阳横县为中心,查所有无人认领的尸案卷宗。
越过苍茫夜色,他的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
他必须要快,从托人查地方官府卷宗的一刻,能泄露消息,引人注意的地方一定会越来越多。
还好,周家的老爷子眼下巡抚的地方,离庐阳甚远。
“横县?为什么?”
钟应忱淡淡地说:“那晚上,大老爷正在横县渡口。”
池小秋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问:“那龚姨娘呢?”
“那时她儿子得了风寒,早早便赶去何州了。”
池小秋心怀鬼胎,便没再深问下去。
心事转到了另外一途,越是发急,越找不到能钻的口子。
池小秋借了高家的厨房做糟溜三白,拍了半天,想要去筋时,才发现捶碎了的是鱼肉不是鸡肉。
她心虚,又有几分骄傲,总觉得在这上头出了问题,脸算是丢大了,赶忙一手将鱼碎肉扫了去,另一手拽过鸡脯肉来,开始去筋去皮。
笋去了老丝,只留还算鲜嫩的部分,切成笋片进锅来烫,鸡片鱼片在鸡子清调成的浆粉中滚过。
徐晏然好奇问:“为甚什么都要勾芡?”
“这肉不挂芡,就好像人不穿衣服,再白白嫩嫩,直接出街给人看了,就不大好,可添上这层浆,就光润许多。”
她一边将鸡片鱼片笋尖在油锅中轻滑,倒进漏勺中,转手送进了汤里,加上些酒,淋上热油,盛在盘里的时候,果真更添一份朦胧。
这样做出的糟溜三白,不仅好看,更是好吃,入口清淡滑嫩,更有一缕酒香,极为爽口的菜色。
池小秋便以这盘菜作为贿赂,小心翼翼问:“若是你做了错事,有什么法子能让高兄弟消气。”
“我怎么可能做错事!”徐晏然大快朵颐,自觉和高溪午比起来要靠谱十倍,丝毫不以为这假设能成真。
池小秋锲而不舍:“那就是高兄弟!若是高兄弟做错事了,什么法子能让你消气?”
徐晏然听下筷子,犹豫问道:“小秋,是不是你们那碰见什么麻烦了?”
见她闷着不说话,就更急了:“官舍里头旁人不敢造次,那就是同住的别家了?”
不过悬心一刻,思绪一转到钟应忱,就重又变得悠悠然。
“若是旁人欺负到你头上,只消告知你家相公,到时便是别人要他来消气了。”
徐晏然实事求是陈述着她对于钟应忱的认知,说得池小秋急了,撤下盘子,坐在她跟前:“跟旁人没干系,是我…”
她闷闷的,十分忐忑:“是我和钟哥…”
“那更不用担心了!”徐晏然大睁眼不解:“在他面前,你能有什么错事!”
上京一路上,钟应忱将她宠成什么样子,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撒个娇,说句软话,他还有什么好挑的?”
“这回不一样,我的错很重,很重,很重!”池小秋用了三遍的重复,终于让徐晏然重视起来。
“那…”勉力想了半天,忽然脸一红,她招招手,凑到池小秋耳边边上:“你是不是有一件纱衣,透霞纱做的那件,你便穿着它。”
池小秋纳罕道:“可眼下太凉,都入秋了,穿不着。”
“啊呀,你这个傻子!”徐晏然说话时声音低不可闻,热气蹿到耳朵根:“你便没听过,夫妻两个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池小秋恍然大悟。
徐晏然的信誓旦旦给了她坦白的信心,她破出五两的压箱银,又是备菜,又是备汤。
若不是钟应忱醉酒后爱数落,可醒了又都不记得,还要重新挨过一遍,池小秋是绝不吝于上一坛好酒的。
“你那银箱子又哭了几回?”
近日案子有了眉目,钟应忱心情大好,有了打趣她的心思。
只要钱不宽裕,池小秋就变成了守箱奴,便再三说了做官也有月钱,她仍旧坚定地藏着银箱子,还义正言辞:“你拿出一块,这箱子就少了一块,它便不伤心吗?定得哭上一回。”
她干笑:“好说,好说。”
池小秋的盛情太过,让人不禁疑惑起来。
已相伴走过六个春秋,彼此知之甚深。
在池小秋第三次避过他话头不敢瞧过来时,钟应忱收了笑,轻言细语:“遇着何事了?”
巴望着方才进他肚里的好酒好菜能给自己求得一道护身符,池小秋给他夹了岗尖的菜,才吞吞吐吐将她进了周家之事说出来。
钟应忱捏着筷子,沉默了好一会,竟笑出来。
一阵凉意,从脚后跟直蹿她脑门。
“池小秋,你能耐了?”
钟应忱这几句话极慢极慢挤出来的,池小秋看看紧闭的门窗,心一横,眼一闭,将外头衣裳一褪,辩解得不带一个磕绊。
“我错了我也是心急我谁都没说我就问过他们几句话我才去过七…七□□十…呃,十二回…”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已经是块烧炭的时候了,穿着纱衣实在是冷,可跟发怒的钟应忱比起来,还是冷更好受些。
钟应忱不提防她这一出,赶忙拿了被子把她整个裹住,没好气道:“谁教你的这个!我还没罚,你倒先病了!”
被子裹不严实,酥臂滑出来,衣下风光若隐若现,钟应忱非圣人,这会却又更要紧的事做,一边瞪她一边追问她所遇每个细节。
“那婆子如何试探的?”
“当真!她唤了我好几声,一定是在看我听没听见!”
池小秋斩钉截铁保证,钟应忱按下一口气。
既是如此,想必周府的人还未曾留意她,最怕的便是,这些话是专门编来说与池小秋来听的。
到那时,连池小秋带他,都已经别人笼中物,一扑便能捉到。
池小秋扯他衣裳,讨好笑道:“办完这场宴,我便不去了,你别生气了。”
抱着他胳膊,还在探他脸色:“嗯?好不好?”
钟应忱的手便猝不及防碰着柔软处,最悬心的已经问清,便有心情去处理方才搁下的事。
“这事便算揭过,以后若要去,必要先问过我!”
努力想把话说得更严厉些,终究还是软绵绵的,池小秋大松了口气,放开他胳膊,就要展被钻进去睡觉。
徐晏然说的果真不错,她方才特意选了床尾坐,再撒个娇,钟应忱便不气了。
一只手揪住了她被子:“这便过了?”
钟应忱的眼睛在她身上掠过一遍:“你这赔罪,可太没有诚意了。”
池小秋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让人压进了帷帐。
来回折腾到半夜,真要睡下时,池小秋卷着被子瞪他。
她恨恨道:“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下次我要换到别的地方去。”
钟应忱正拧了热巾帕给她擦了脸,闻言一怔,再开口居然有些脸红:“这不大好罢,别的地…太凉了些。”
“…滚!”
第175章
苏造肉
得钟应忱再三嘱咐,
再出入周府时,池小秋便愈加小心,便是龚姨娘每每请她过房来商讨宴席单子,
她也只是点头应是,
不敢再多问些什么。
已逝去的周家大太太与大公子在这家里,
并非已然尘封于土中,如梁上之尘被人尽忘,
反倒是三天两头让人提起。
每日的新菜,龚姨娘都会吩咐人“往灵前供上”,
闲话时有时也会叹:“若是太太还在,
这府里不知该如何…”
说着便红了眼眶,语气真挚,神情凄然,
让人怎么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池小秋如惊弓之鸟,
听了钟应忱一番话后,每每再有人提那两个名义上已作古的人,
都要脊背一绷。原本要反复思量还敢出口的话,
索性直接就吞进了肚子,帕子一掩,
装作跟着拭眼泪,实则从缝里打量,有无人偷偷看她。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钟应忱疾言厉色说出的嘱咐,
池小秋记得甚牢,便是在这样如履薄冰的境况下,
周家回京第一场宴仍旧办得有声有色。
不到一个月时间,吴家酒楼的订单涨了两三倍,
过来几日,安伯请了她去后院。
吴六郎也在,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本册子。
示意她坐下,看着她道:“
这是你这月里的考评册子。”
他将册子平平一推:“你要几分利?”
这便是要开始立约了,池小秋拿过册子来,来这已有一个多月,吴六郎不提,她便也能沉得住气,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虽说这东家总有些奇奇怪怪,一会冷一会热,但在上新菜色上很又几分坚持,和她池小秋正是一路人,倒也愿意继续在这地方猫着。
不是人人都会写字,但人人都会说话,随手翻了几页,她不禁笑开来,这明摆着是一头人说,一头人写,才能集出些这么可爱的夸赞。
有简洁的,只几个字:“甚好!甚好!好!”
也有长篇大论的,誓要将这些菜挨个点评一遍似的:“汤最鲜,里面豆腐瓤肉最嫩,大儿喜欢里头的火腿笋片,鳝段再辣些最好,小女很是馋送的水晶桂花糕,下次可单卖……”
若不是真个听人絮絮叨叨又不加润色尽数写上,池小秋断断看不着这些。
她又给吴六郎找了一样好处:不怕费纸。
这人,她算是选定了。
“五分太多,这铺面食材尽是钱,可否再让出两分?”
吴六郎虽心中有些别的想头,对钱却还是门清,该不放手绝不放手。池小秋知道这京里的地价房价,什么都不用出,只消开发新菜色,三分已是合算。
吴六郎没有诳她。
在契约上签下名字按了手印,吴六郎终于露出一丝浅笑:“这店里,已有三个东家了。”
“还有谁?”
“安伯还占着两分。”
这头刚说,前后准备的安伯不满出声:“六爷,什么利不利的,老汉早便说了不要。”
“整日在这店里操劳,安伯,这是你应得的。”吴六郎和安伯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尊敬,看得池小秋默默感叹了一句。
这份忘年之交,当真是情比金坚哪!
他二人还不知晓自己在池小秋眼里的形象歪到了哪里,尤在争论,不想过了几天,安伯又将池小秋请了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默默捂住了钱袋子,心怀警惕。
这两人该不会是回去商议一下,又反悔了,要哄她出钱罢?
可吴六郎安伯轻咳了一声,面色奇怪,搭眼一看上去,大约能辨出紧张欣羡喜悦疑惑六七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池小秋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屏气凝神。
“你说谁?哪个府上?”
吴六郎对着她的目光,又重重点了下头:“正是长公主府上。”
池小秋好似淡淡的应了一声:“哦。”
对视一眼,那两人不禁有些钦佩。
竟没看出,池小秋年纪小小,还有这样一份从容,刚接着消息时,便是安伯这样看过风雨积年的老人家,也不由震了震。
着实是因为这宴席,是他们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长公主是圣上长姐,嫁予了长乐侯,公主生性纯孝,每到老妇人生辰时,都会亲自操办寿宴。”
池小秋终于变了神色:“这回让咱们来主宴?”
“这怎么可能?”安伯下意识否认:“每年主这侯府寿宴的,多是京里名楼,且还要有场赛厨,眼下不过是接了长公主府上的信儿,让咱们十日后去侯府做上几道来看看。”
池小秋纳罕:“又不是官府备宴,怎的不用自家的厨子?”
“侯府的老夫人于这吃食上的脾性习惯与旁人不同,天南地北的东西都吃过,最好新鲜,平日里总吃家里的也罢了,外头的菜自有些官中没有的好处。”
本是摩拳擦掌打算大展一番身手,毕竟选个行当,还能选到这么多贵人的喜好上来,也算是样天赐的本事。
等吴六郎同她一说当日要赛厨的酒楼,她便歇了这个心思。
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因为这虎也小了些,待碰上真正如雷贯耳的行家,池小秋默默划掉了自己的目标,改成了:见见世面。
天天听着钟应忱说圣上如何如何,可等这见长公主的宴席摆在她面前,仍旧是不大真实,如踩在云端。
钟应忱安慰她:“长公主性情柔顺,少难为人,这场宴,能去赛厨已是不易,以后旁人听着,就给吴家酒楼添了一道筹码,你安心准备便是。”
池小秋嘀嘀咕咕:“我只给周家主过一场宴,长公主府是怎么找上来的?”
“当日去周家宴席的一位夫人姓李,祖父辈有一位出嫁的姑奶奶生了三个姑娘,二姑爷的两姨表妹有个女儿,入宫做了女官,长公主在宫中时与她过往甚密。想是消息便是从李夫人那里递出来的。”
池小秋顺着关系网捋到了一半就晕了头,转而想起十日后要准备的菜来。
坚持着“不打眼”“不丢人”的原则,池小秋的菜定得中规中矩,吴六郎安伯也再三交代,这场宴定是没有胜出的可能——倒也不求这个。
只消能把这场赛厨平平安安度过去,得了名头,就已经落了天大的实惠。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到这一日真正让人领着进到长公主府,池小秋仍旧被震撼了。
一路上富贵气派就不必说了,只听着宫人唱名儿,池小秋就觉出肃然起敬。
一个人在行当内的名声,能从京里传到江南依旧不减其势,足以证实其技艺高深,其中有好几人,池小秋曾许多次听见他们创下的菜色,可惜从不曾一观。
七八家酒楼,在这楼下轩馆处依次排开,在路上时不显,等主厨的人都到了案前,就能看见,一溜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之间,混进了一个生嫩的小姑娘,眼睛大,下巴尖,稚气未脱一脸好奇,使得人不由多看了好几眼。
都有事要做,不过盯了她片刻,就开始忙自己手上的事情来。
采买是报了食材上去,有长公主府的人一齐采买,进府来时什么也不许带,若有秘制的调料都是提前送到,验了毒才转到轩馆处来。
池小秋只要了一扇猪肉一只鸡,同一些米面零碎材料,从递上单子到食材送到,不时有人问她:“还要添些什么?”
旁边的丫头帮她擦汗,池小秋一边下着花刀,一边摇手:“尽够了。”
她这回做的并没有什么取巧的菜色,煮肉的老汤是先前就送进府里的,她只需要将豆蔻砂仁甘草肉桂等十来种磨成粉的药材装进袋中,调出需要用的汤来,整道菜便算作完成了一半。
老汤煮开,等候一些时候,将肉捞出放在另一锅汤中,立竹篦子,铺猪骨,肉分列其上,大火烧开后改小火,接下来就只看煨的火候时间能不能掌握好。
她一边看着火,一边在手里包着绉纱馄饨,因着擀出的皮太薄,里面的肉馅透出来,微微的红色映衬着朦胧剔透的皮儿,下在汤锅里十分好看。鸡肉煮熟捶碎,铺在上面的蘸料是其中的关键,鲜红油亮的辣子看上去就让人胃口大开,但实则辣味并不丰足,香倒是满了八分。
等她的菜备的差不多,只等着时间安稳流过,就能起锅,才能抓紧时间往周围看去,这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怪道她听见临案的菜报过来数目的时候,都多得吓人,比如青葱,上来便是六七十斤,青菜少的也是五六十斤,至于羊头,更是几十几十的数过来。
这么些时候,各人带过来的帮手都在忙着处理食材,葱要一个个剥开,只留中间最细嫩的一点,其余都撂在一旁,煨的青菜心是一点点挑出来的,至于羊肉,只是为了取羊脸上的两块嫩肉。
几十斤东西出一盘菜,从前在故事里听见的事情,此刻终于在她面前出现了。
池小秋看看自己的锅。
鸡骨架还能拿出来继续熬汤下馄饨,一扇猪肉能做出两份菜来,怪道旁边人看她时总是奇奇怪怪。
这样的菜,大约只有在这样的达官显贵之家才吃得起。
她也吃不起,做着心疼,吃着更心疼。
第176章
黄雀馒头
备这一场菜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方进了公主府时不过是日头初升,等各楼菜色齐备,已过日午。
肚子饿得咕咕叫,
提醒她现下早已错了饭点,
亲手做来的菜早已奉了上去静待长公主来尝,
自家是不可能吃的。
公主府的小厨房陆续送来些垫肚子的吃食,不过果饼点心等物,
味道虽是不错,无奈这轩馆内各色吃食香气四溢,
太过诱人,
带累得手中糕饼也无甚滋味。
她方咬了几口,就听得人说,长公主已从宫中回府了。
当下,
已经放于别地专待长公主的饭食挨个端了上来,
送到方桌之上,整个轩馆一时听不到什么声响,
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池小秋隔着帘子看不真切里头的动静,
但却对长公主由衷羡慕。
那炸得酥脆金黄的羊肉签只娶了羊脸上的嫩肉,里面的馅儿必然细腻爽口,
有道鱼羹是她眼见着剔出了鱼肚上最细嫩的两块肉,火腿吊出的鸡清汁,里面的芝麻油该是特地磨出来的,透出一股异香。
其中最让她向往的便是三清楼的钱大厨做出的奶香馒头,
她亲眼见着他轻轻一压,那松软雪白的馒头在手中化为小小一团,
再松开时又高高隆起,能发出这样的面,
可见功夫高深。
她长叹出一口气——可惜没福去吃。
这都是金钱的味道啊!
过得一会,有人传出话来:“做黄雀馒头的是谁家?”
看了许多时间,各人的菜池小秋门清,不由转头望向钱师傅。
黄雀馒头说是馒头,不如叫做包子更加确切,三清楼擅仿古菜,菜名都随了前朝的习惯来起,那一小笼黄雀馒头只取雀脑做馅儿,不知费了多少只雀儿去,怎能不好吃?
帘子打起,虽然隔得远,也能看清一个梳着牡丹头的妇人坐在上位,那笼黄雀馒头就放在她跟前。
不知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她这么一侧身,织金闪缎上的青红两色顺着阳光流动,正让出些空档,让池小秋看清楚了排在下一个的菜。
红亮润泽,汤醇味厚,样式熟悉的一塌糊涂,池小秋的心不由跳得快了些。
正是她的苏造肉。
左手握紧了右手,旁边宫人将肉分出呈上,又随着筷子消失在长公主唇齿之间,刚品了品,好似有些惊疑,住了筷子和宫人耳语两句。
接着,池小秋便眼看着那宫人走向外头来。
“这苏造肉是哪家做的”
池小秋不及细想,忙出来应声,宫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好奇打转了好几圈,才道:“你过来,公主有话问你。”
原本还有些怕,待想起钟应忱也是天天面见圣上的人,长公主既与圣上是姊弟,似乎也没什么好惧的。
安抚自己的情绪十分容易,答话时便已经能气定神闲,口齿清晰。
“你便是池小秋?”她这句话里还有着少女的活泼:“
抬起头来。”
池小秋方依言抬首,就撞进一双明眸,含着些稀奇。她打量两遍,才笑问:“你是跟着谁学厨的?”
池小秋老老实实作答:“师傅姓薛。”
“姓薛?不姓云?”
这个名字池小秋已然听过许多回,好似许多人都晓得的一个人——云娘子。
但她摸不清薛云两人的干系,便不能说认得,只得摇头。
长公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似是没了什么兴趣。这苏造肉是最后一道菜,既已然尝了一遍,便是该选人的时候了。
珠玉在前,池小秋没什么想头,自家在心里押赌注,不是三清楼便是安胜楼。
若是猜中了,她便破费买几只大螃蟹回去。
秋天的蟹肥,是池小秋每到九月十月必不可少的桌上之餐,到了京里,却要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价钱贵得人心都在滴血。
既是决意要买,那该如何吃呢?
还正在盘算着芙蓉蟹斗做不做得起,忽有人在旁边推她:“池姑娘,还不快谢恩?”
这是要走了?
她跪下叩头,谢恩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到了要告退回家的时候。
整个轩馆里,跪下谢恩的只有她自己。
长公主点了点头,慢声道:“这寿宴便交与你家了,务要仔细筹备。”
池小秋傻在当地。
方才长公主反复犹豫的,明明是羊肉签和锦绣鱼羹两道菜,短短几息的功夫,这主宴的人选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傻的不只是她,还有旁边那些在厨艺中打磨已久的大厨们。
几年寿宴办下来,许多人已与长公主有些相熟,其中最大胆的便是安胜楼的冯厨子,他恭恭敬敬问道:“小人斗胆请公主指点,今日这菜还有何处可进益?”
长公主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隐于屏风之后,淡淡开口问道:“你这鱼羹所费几何?”
冯厨子一愣,报上数来:“青鱼十四条,火腿三只,鸡五只……”
池小秋格外赞同的点头——看,当真是金钱的味道吧!
当然,上佳食材也得碰上技艺炉火纯青的厨子,才能有这样的好味道。
那人命负责采买的宫人挨个报来各人所费食材。
“青葱五十斤。”
“汶州三月雏鸭十五只”
“黄雀三十只。”
“羊头十三个。”
。……
到得最后,他才问池小秋:“你这三道菜所费几何?”
“半扇猪肉,一只鸡,豆蔻肉桂三两…”
长公主咳了一声道:“你们这菜味道仿佛,费银却是她三五十倍。”
这次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能驳得出来,但服气却肯定是不服气的。
京里凡是大酒楼,都与宫中御膳多少沾着些干系,于菜品选材精益求精也是近几十年来世宦之家兴起的规矩,这会在长公主的宴席上头,竟讲起了节俭,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好像年年科考考得都是四书五经,忽有一日告知你题目出的是六安诗集,要将你黜落下榜,任是谁也不能服气。
池小秋再出门时,脚步虚浮,脸上撑着苦笑,看得安伯吴六郎心里一寒。
“这是…”
池小秋将手里的牌子一递,嘴角忍不住往下捺,看着更苦了:“咱们中了。”
呆呆将她话念了两遍,安伯终于醒过神来:“中了?大爷,咱们中了!”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钟应忱掀开帘子,恰听着这句,眉头轻皱又展平,拉了池小秋上车,向那两人拱手作别。
钟应忱虽不停和池小秋说着,这长公主府并没有她想象那样可怕,到底放心不下,找个理由告了半日假,早早过门前来接她。
帘子一放下,他才追问:“是长公主亲口点的你?”
池小秋点头又摇头,犹豫于自己的直觉。
“好像…好像不是长公主点的…”
长公主分明是想在三清楼和安胜楼中间点一个的,可就这么一会,便改了主意,后来说话时又频频向屏风后看,想必是那个人的主意。
池小秋跟他说着那人的年纪:“看不清形容,倒是声音听着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钟应忱心里有了计较,拍着她背:“既是中了,好生准备便是。”
池小秋迟疑着说出另一件疑问:“薛师傅是不是和原先在宫里的云娘子有些干系?”
“若真正论起来,云娘子该是你师母。”
池小秋并不意外,隐隐约约的猜测成了真,心内压着的石头去了,又添一重新的疑问:“那我从来没见过她?”
钟应忱给她紧了紧风衣,等着外头的小贩将大闸蟹扎好了,塞还给池小秋,才道:“在薛师傅面前,莫要提这个。”
池小秋终于缄口。
又一个猜测成了真。
长公主的寿宴办下一场来给的钱,足够池小秋在京里两三年吃喝无忧,池小秋绞尽脑汁才躲着旁人将这些银两搬回来,一边挨个咬,一边豪气地对钟应忱道:“你的月俸都留着,以后,我来养你!”
拂去她肩上一根乱发,钟应忱笑道:“好。”
若是她的快乐能一直这样简单,那便最好。
池小秋本已觉得自己的厨房算得上干净整齐,到了长公主府的小厨房,才算是见了世面。
她前后转了转,这“小厨房”前后两进,光盛菜的库房便有一整个官舍宅子那么大,架子上有新出的菱藕,西南的鸡枞菌,羊肚菌虎蹄菌桂花木耳,山间的竹荪蕨菜笋衣,海中起出的石花菜鹿角菜发菜,天南海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盛在这一排排架子之上。
原本池小秋只在这秋冬的菜里苦思冥想,这会才发觉,一年四季的菜蔬这里都有,至于各色肉类,虽没多少存在库房,宫人却直接给了她一个单子,道想要什么肉,只消报上名去,直接便可去园中宰杀。
池小秋才要摩拳擦掌来备菜,方定下的菜单子又有了变动。
宫人有些慌张:“长公主道,一切以俭朴为上,就像你前日做的那几道便好,鹿肉熊掌等物一概不要,简单菜蔬便好。”
池小秋一呆。
咦?这风向怎么就突然变了?
第177章
麻辣兔肉
杏子树落了叶,
光秃秃地站在庭院当中,便能毫无遮挡地让人看见树下的一只笼子。
两只肥兔子卧在笼子里面,三瓣嘴一动一动,
快速又安静地嚼着草叶子,
不一会草就消失在它嘴里。
“哪里买来的?”
齐娘子蹲在一边看,
饶有兴致。
“街市上的,两只一起,
还便宜了一吊钱。”池小秋挽起袖子,见她眼眨也不眨盯着,
一时好笑:“你没养过兔子?”
“没,
”齐娘子移不开目光:“我家里只有个园子,养的是鹿。”
“…”想想今天市面上问起来的鹿肉价钱,池小秋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在炫富。
“今天又要做什么新菜?”
起了兴致,
池小秋兴奋地说给她听:“麻辣兔肉,
冬天吃着最爽快!”
齐娘子正跃跃欲试要在兔毛上摸一把的手戛然顿住,看向池小秋的眼神多了恐惧:“你…你要吃了它?”
“已经买了宰杀好的,
这两只本是要养养再吃的,
你若喜欢,送你了。”
要人的东西固然不好,
但是能救兔子一命,似乎勉强能造三级浮屠,再乘以二,四舍五入,
便同救人没什么两样了。
齐娘子赶忙拎起笼子,把两只浑然不知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