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岑崤循着这个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清楚的理解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只觉得双耳嗡鸣,嗓子眼里一阵腥甜,他眼前一黑,晃了两下,被助手紧紧扶住。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他得去现场,这个世界上在乎黎容的人只剩他了,他不去,黎容就是一个人。
事实上,哪怕他不去,警察也会找过来。
之所以断定黎容是自杀,源自黎容手机里的一条短信。
那条短信是在黎容出事前发出的,在进入危险药品室之后。
收件人是岑崤。
岑崤后知后觉的翻看自己的手机,才发现不知怎的,那条短信被手机自动分类到广告信息里,并没有提示他。
那条短信只有七个字,看起来很平静,很坚决,却又带着残酷的温柔和不可言说的蛊惑。
——我走了,你一起吗?
岑崤看到这句话,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你一起吗……
他难道以为他不敢吗?
他反复盯着这句话,好像真的被吸进了那股危险的漩涡。
死了也好,至少一切都安静了,不用再劳神费力,不用再彼此折磨。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骤然熄灭,仿佛一击重锤,将他砸醒。
他的理智迅速回笼,拼命将他拉出诱人的漩涡。
虽然这个梦很美,但他必须清醒的面对现实。
他对黎容爱入骨髓,不知该如何是好,可黎容并不爱他。
黎容哪怕死,也不会带上他一起。
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死前的最后一秒不忍孤单祈求垂怜呢?
除非,这个短信并不是黎容发出的。
警察却只能根据这一条线索展开调查。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成就不俗的天之骄子,黎容自杀简直是天妒英才。
那么让这个英才不堪重负决定去死的,一定是无法解决的重担。
岑崤和黎容的相知相识被挖了个干净。
其实岑崤根本没想隐瞒,曾经他为了保护黎容,不让黎容卷进蓝枢和红娑利益斗争的漩涡,从不承认自己对黎容的感情。
但现在黎容已经离开,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警方从黎容的就诊记录,师友口述,走访询问分析得出,黎容在父母出事后,始终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日积月累,他的精神早已经不堪重负,而岑崤的出现,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抑郁的困扰下,走向了极端。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无懈可击,除了那个短信。
岑崤甚至想欺骗自己,那条短信就是黎容发给他的,他想和他一起走。
可惜黎容不会。
那么发这条短信的人,分明知道他对黎容的感情。
那人担心他成为威胁,想让他背负愧疚,跟黎容一起死。
查到九区只是时间问题,毕竟他能通过简复调动蓝枢一区的所有资源。
所以岑崤就来了。
杜溟立并没否认,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看来你还是没有爱他爱到可以跟他一起死。”
他根据自己收集到的情报,认为岑崤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不过岑崤没这么做也好,说明岑崤足够冷静。
杜溟立看向岑崤,他其实很想微笑,因为这是他最熟悉的表情了,但他现在并不想刺激岑崤,所以只是温和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短信不是我亲手发的,相关技术也在国外,就是追查下来,也查不到我头上。”
他说的是事实,在鬼眼组多年,他当然知道该怎么让自己清清白白。
“我想知道原因。”岑崤并没有被杜溟立的自信激怒,他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仿佛黎容被害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杜溟立双手撑在桌面上,站起身来,一下子,他的上半身全部隐在了阴影中。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大局呢?”
杜溟立的表情很无奈,但对于自己给出的答案,他没有一丝愧疚。
他就那么理直气壮的站在阳光的阴影里,发黑的皮肤上带着这个年纪难得出现的油脂。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他与黎容无冤无仇。
岑崤扯唇笑了笑,只是笑是无声的,他的表情还算轻松自如:“韩江告诉过你什么?”
杜溟立缓缓摇头,手指在光滑干净的木质桌面上轻轻拂过:“你想错了,我和韩江不是一种人,韩江只会为了自己的私利做事,而我是为了大局,只不过我们恰巧在同一件事上有了相同的态度,让你以为我继承了他的意志。”
岑崤脸上的笑寡淡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放大,他沉声质问:“你为的是谁的大局?”
杜溟立绷起脸,双臂发力,骨节发白,义正辞严道:“当然是社会的大局,大多数人的大局!岑崤,或许我应该叫一声副会长,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你们这种纨绔子弟不一样,我杜溟立进入九区,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整个社会!”
岑崤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理直气壮的价值了。
他用食指轻轻按揉着虎口的枪茧,眸色是一滩死寂的黑。
“你杀黎容是为了整个社会,那黎容研究GT201又是为了谁!”
杜溟立猛地一拍桌子,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错就错在不该参与GT201,是江维德玩火自焚,你要怪就怪江维德自不量力,害死了你的情人!”
岑崤的眸色越发冰冷,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杜溟立下意识扣住了抽屉。
岑崤幽幽道:“所以当年黎容父母的死另有隐情。”
杜溟立一梗脖子,扣住抽屉的扶手,只需要一秒,他就可以把抽屉拉开将手枪拿出来。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如果你坐在我这个位置,成为鬼眼组的组长,你自然会知道,然后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岑崤嗤笑一声,目光微微下移,在杜溟立紧张的握紧的右手上一闪而过。
杜溟立讲了那个电车的故事,他相信聪明如岑崤,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私心,只是黎容必须要死。
岑崤突然转向明亮的落地窗,他情绪不明的看向浓郁明媚的天色,看向晴朗湛蓝的天空。
可惜这样的天色,黎容已经看不到了。
他淡淡道:“黎家出事的时候你还在金融公司,所以你没有参与陷害黎容父母。”
他在分析,也在陈述事实。
杜溟立并没有参与当年的作恶,如今却选择跟幕后黑手站在一起。
“陷害?”杜溟立摇了摇头,看向岑崤的眼神中带了些嘲讽,“你打算为黎清立和顾浓报仇吗?你以为他们的仇人是谁,是具体的没有被你查出来的某个人吗?不是,凶手是民意啊,是散落在这个世界每个角落,平庸,愚昧,一拥而上的民意啊!是被蒙蔽的,煽动的,无法独立思考的活生生的人啊!真正杀死黎清立和顾浓的是他们,是黎清立顾浓热爱,眷恋,想要救助的他们!你又能怎么办呢,把他们都杀掉吗?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的鄙陋,罪恶,阴暗吗?你想要的报仇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黎容也是,难道天下人的一时疏忽,要为你渺小的个人赎罪吗!”
岑崤摩擦着枪茧的动作停住了,他按了下手指,骨节发出咔吧的闷响。
杜溟立笑了起来:“可我和黎清立不一样,我可以为了大局付出一切,却不期待得到任何回报,因为我了解人性,我只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就好了。”
说着,他手腕一用力,突然拉开抽屉,快速抽出了静音手枪,一抬手,对准了岑崤的心口。
杜溟立慢条斯理道:“但我知道,你没办法替黎清立顾浓报仇,却会替黎容报仇,你早晚会杀我的。”
岑崤盯着那枚对准自己的银色手枪,脸上没有一丝慌张,他甚至顶着枪口,又向前走了两步。
此刻他与杜溟立的距离,几乎只隔着一张办公桌了。
岑崤甚至能看清杜溟立粗大的毛孔正微微渗出细汗,和他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皱缩的瞳孔。
“你怕了?”
杜溟立低低笑着:“怕?我不会。只是我得提醒你,再深的感情和仇恨都终将过去,如今已经半年了,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半年前那么痛苦了呢,再过一年,两年,你早晚会忘掉这一切,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有意义的,或许将来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如果你愿意冷静的想一想,我们根本不必鱼死网破。我不好在办公室里对你做什么,你背后还有岑家和萧家,黎容是漂亮,但以你的家世,想要漂亮的应该不难。虽然我说的话不好听,但这世界对有些人就是不公平的,或许这就是黎家这些人的命。”
岑崤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又向前了一步。
杜溟立戒备的扣动了扳机:“别动。”
岑崤的手微微上滑,在自己的皮带扣上轻摸了一把,趁杜溟立的注意力还没被他的动作吸引,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算过GT201成功后能挽救多少人吗?这些人和你愚昧的大局相比,到底谁才代表了民意?”
杜溟立被他问的怔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谁才代表了绝大多数?
他一向自诩为普通百姓发声,可咒骂黎清立的是百姓,患细菌性早衰症的也是百姓。
谁是那个他应该追随的大局?
就像他问岑崤的那个问题,如果铁轨上是四比五他该怎么选,四百九十九比五百呢?甚至是人数相同呢?
就在他发愣的短短几秒中里,岑崤眸色一凛,突然出手,动作快的几乎要划出残影,双手抬到与肩等高的地方,他的身子早已顺势拧了九十度,让枪口从要害堪堪擦过!
倾泻的光线被切成畸形碎片,光影颤抖间,锋利的铁片已经贴上了杜溟立的大动脉。
形势在电光火石间变化,上膛的手枪如今仿佛也成了鸡肋,冰凉的铁片重重扎着皮肉,一用力就可以穿透杜溟立的脖颈。
杜溟立的冷汗刷的流了满身,他僵硬的绷着脖子,但丝丝缕缕的血液还是沿着铁片缓缓渗出。
岑崤丝毫没有留情,尖锐的刺痛和艰难的呼吸已经让杜溟立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岑崤,我刚刚说的话,你一点都没听进去吗?”
岑崤不应他,反而问道:“韩江临走前告诉了你什么?”
杜溟立肌肉绷紧再松弛,重复几次后,终于颓然的垂下了胳膊。
他想过反抗,但他知道,对于岑崤应该是没有用的。
“你不会放过我的,哪怕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放过我。”杜溟立很清楚,岑崤藏了那铁片进来,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是打算抛弃岑家萧家的一切,替黎容要一个公道了。
杜溟立只是很懊恼,自己居然还是低估了岑崤。
他更是心惊,岑崤从未在人前暴露过实力。
这样的枪斗术,这样的反应能力,哪怕在鬼眼组也是无出其右,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岑崤就是个疯子,他不该对疯子有任何期待。
杜溟立面如死灰,他闭上眼,嘴唇动了动,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对岑崤说了最后一句话。
像是嘲讽,又像是报复,他甚至抽动着唇角,露出一丝难看的笑。
话音刚落,一阵剧痛袭来,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杜溟立嘶哑着低叫着,双眼努力向上翻着,望着天花板灯罩上映出来的鬼眼组的印章。
他就在这样的不舍和遗憾中遁入黑暗……
“岑崤?”
“岑崤!”
杜溟立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图书馆响起,时光轮回,时间倒转,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岑崤回过神,看向杜溟立那张略带疑惑的脸。
杜溟立见岑崤刚从溜号中清醒过来,他勉强将火气压下去,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听清我的话吗?我说,我有个同学曾经在素禾生物做财务总监,据他说,素禾生物的高层亲口承认,不会对甲可亭进行大幅度的优化,而且近几年都不会研制根治细菌性早衰症的药物,因为那样赚不到钱,我那同学觉得正义感受到了挑战,不愿意继续跟这种企业文化的公司干了,所以就辞职了。你说巧不巧,黎清立正好发现了根治细菌性早衰症的方法……岑崤,其实我们可以合作的。”
岑崤低头看了眼表,已经超过打卡时间十分钟了。
他淡淡道:“等你找到不是‘听说’‘据说’的证据,我们再谈合作吧。”
说着,岑崤皱着眉,面色严峻的离开了小图书馆。
想起了上一世的画面,他仍然有很强烈的PTSD,他此刻一点也不能看杜溟立的脸。
走出了小图书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肺内的淤浊都清干净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杜溟立临死前的那句话,他现在还没办法告诉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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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的生化楼重新刷了漆,走廊里有一股浓郁的甲醛味道。
黎容确实没想到,会在走廊里碰到江维德。
按理说,江维德是在红娑研究院的豪华办公室里工作的,再不济也是在红娑的专业实验室里。
A大,以及这里刚刚卸掉老化帽子,还飘着刺鼻气味的生化楼,都装不下江维德这尊大佛。
黎容捂着鼻子和嘴,想礼貌都做不到。
这个时候,他应该不算跟江维德有交集,他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
结果是江维德主动说的话。
他似乎对这股刺鼻气味的忍耐力很强,他仔仔细细的打量黎容,神色间既有宽慰又有忧虑,他客气道:“黎容,还记得我吧。”
黎容眼睛微眯,继而弯了弯:“记得,我父母的朋友,江教授。”
江维德点点头,提醒他:“这学期我有你们班的课。”
黎容干脆装傻充愣:“啊是么,我还没仔细看课表。”
江维德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装不知道,有些自尊心强的孩子,是不愿承认自己受父母庇佑的。
但江维德确实不是因为黎清立顾浓才来,他解释道:“你的成绩很优异,哪怕在不是那么好的班级。你应该是在生化方面很有天赋的,就像黎兄那样,我不想你被这么耽误了,所以这次特意选了你的班级。”
江维德说的是实话,看到黎容的期末成绩,他的第一反应是欣慰。
欣慰于黎容的优秀,欣慰于黎清立和顾浓总还是留在了世间一些东西,而且是尚有价值的东西。
黎容把捂着口鼻的手拿下来:“您这么说,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江维德走过来,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望着黎容,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的拍着黎容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好好努力,尽早做出成绩,你父母也会很欣慰的。”
黎容轻轻挑了下眉。
他非常敏锐,对情绪的感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江维德用‘尽早’,而不是‘争取’‘加油’‘期待’,人人都知道,科学研究有时候也讲究个运气,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的,一旦方向选错,可能努力了几年都会功亏一篑。
所以老师一般会规劝宽慰自己的学生,不要急于求成,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胜不骄败不馁。
江维德似乎很急着他做出成绩似的,他现在的表面年龄也就十九岁,要求一个十九岁的大一新生做出成绩,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些?
黎容不由得回想起来,上一世江维德似乎也很急。
他刚跟江维德不久,江维德就让他试着独立带组研发,他甚至是整个红娑研究院最年轻的研究员,江维德居然让他带一群博士生博士后。
他不负所望,虽然压力极大,但到底也克服困难,完成了GT201项目。
当然不到两年的时间,能完成GT201也靠江维德的实时监督指导,一旦黎容做的东西偏离了轨道,江维德就会让他打回去重想。
黎容发现,他一直忽视了江维德的急。
因为他自己也很急,急的要命,恨不得尽早完成父母的遗愿,所以他没意识到,江维德同样很急,急着完成GT201,推进动物实验,再申请一期试验。
黎容一脸天真,郑重的点点头:“我会的。”
江维德这才松开眉头,似乎舒心一点了:“你才大一,还是要稳扎稳打,有什么不会的,尽管问我,如果你假期有时间,可以来实验室做助教,提前了解一下将来要做什么。”
黎容没想到,江维德已经打算给他安排实习了。
这跟上一世不一样。
上一世至少在大学期间,江维德是没怎么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
他记得自己上一世也总是拿年级第一,他全神贯注的学习,想早日到达父母的高度,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毫不重要的,他的世界是真空的。
可这一世不同。
CAR-T优化及CRS弱化假说莫名其妙发表了,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梅江药业被查出重大事故,岑崤在九区的声望水涨船高,而这整件事都萦绕着他的影子。
他走马观花的上课,最后居然以极高的成绩,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他是怎么学习的,什么时候学习的,没人知道。
在不知道他重生的前提下,江维德或许会认为他父母生前教给了他非常多的生化知识,有这样的基础,他想要深入这个行业会非常快,所有的目标都可以加快进程了。
江维德是看到了希望,才忍不住早早出现在他面前的吗?
黎容走出生化楼时还在思考,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个方向,只是本能的顺着一条路往前走。
如今天气还不算暖和,但路边的积雪融化的彻底,只留下一汪汪亮晶晶的水痕。
黎容躲着树枝,踩着没有水坑的沥青地面,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到了经管楼旁边。
他仰头看着那几个看起来就非常有钱的大字,突然特别想见岑崤。
他知道岑崤会来上《微观经济学》的。
A大的课一般都是允许旁听的,尤其是本校学生,更加没有限制,只是每个专业的课业都很繁重,一般情况下也没有人经常旁听。
黎容按着记忆上了楼,拐到右侧最大的一间教室。
他先是趴在玻璃窗口寻找岑崤的位置,确认了位置后,他才一推门,走了进去。
岑崤的表情似乎有点凝重,注意力也完全没在老师的课业上。
他面前摆着笔记本,笔记本上显示的课件也已经不是老师正在讲的那页了。
“岑崤,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老师用教鞭敲了敲桌面。
岑崤的位置实在是离黑板近了些,也不怪他的走神被老师尽收眼底。
岑崤确实没有在听课,他每回忆起黎容离开那半年,总会经历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和过来。
岑崤抬起眼,快速扫过老师的课件,但他并不确定老师问的是什么。
“机会成本递增,简而言之就是生产可行性曲线变化的原因。”黎容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他回答完,特别自然的按下椅子,坐在了岑崤的身边。
窗户开着,一阵风吹过,岑崤鼻翼间尽是黎容身上洗发露的香气。
清淡却让人沉醉。
老师打量着黎容漂亮陌生的面孔,也没生气,因为这个外来者确实答得非常准确。
老师问道:“我让岑崤回答,你是岑崤吗?”
黎容笑盈盈的,肩膀贴着岑崤的肩膀:“他刚才大概没听到问题,我听到了,我答也是一样的。”
老师见黎容没有丝毫怯场,反问道:“这怎么能一样?”
黎容瞥了岑崤一眼,对上岑崤深沉如水的双眸,轻声道:“因为他在想我。”
第143章
岑崤绷了一上午的脸总算有了点春暖花开的意思。
黎容的一绺头发被风吹得翘了起来,岑崤很想帮他压下去,但碍于这么多人关注,他还是强忍着没把手抬起来。
黎容眼神狡黠,目光流转,就是想看岑崤听了这句话之后是什么反应,他还故意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压在岑崤身上,让两人的肩膀靠的更近。
岑崤被他一折腾,就从低落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了。
没有什么比生动鲜活的黎容更能抚平伤痛,他活生生的,身体是暖的,重量是踏实的,情态是灵动的,就连不小心翘起来的头发都带着真实的风的痕迹。
“嗯,我想你溜号,你替我答题,很公平。”岑崤坐的又直又稳,牢牢撑住黎容的重量。
两人对视几秒,就默契的将眼神都收了回来,黎容无辜的看着经济学老师,岑崤调了两张PPT,一脸理直气壮。
“公平什么公平,你们俩什么关系啊,他就替你答题。”经济学老师并没有特别严肃,他已经完全将学生当作成年人看待了,课堂上一时懈怠也不算什么大事,老师反倒愿意利用这个机会活跃气氛。
果然班里响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鼓掌声和笑声。
老师还佯装正经的敲了敲桌子:“笑什么呢你们,人家旁听生都答出来了,想想你们能不能答出来。”
岑崤和黎容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打趣过,黎容是因为曾经太高冷,不爱招惹是非,岑崤,岑崤本身就是是非,别人招惹不起。
但这个情景下,也容不得招不招惹的起,反正两人被迫成了活跃气氛的火苗。
不过他们毕竟都见过大世面了,也不至于被一群学生笑的面红耳赤。
黎容面不改色,平静的等所有人笑过,好脾气道:“大家觉得什么开心就是什么关系。”
他分明知道大家笑是为了什么,也分明知道大家心里的期待是什么。
这么说就很讨巧,既没承认又给了大家开玩笑的空间。
老师也很满意黎容的回答,不过他不打算继续浪费课堂时间,所以宽容的放过了岑崤:“笑够了吧,笑够就好好听课,再答不上来我可真扣分了。”
课上讲的这些基础知识,其实岑崤都知道,他只需要过一遍课件就能全部想起来,刚刚实在是他没听清问题。
他标好批注,将笔记本推到了自己和黎容中间,让黎容也能看到电脑屏幕。
黎容也不真是来学经济学的,他并不打算逼自己做个全才,能将一个专业学好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这可是他课间休息的时间。
黎容的手指不老实,放在岑崤的键盘上,轻轻敲了两下,在课件上方打下一行字——
【想我什么呢?】
打完,他把手指撤回来,单手拄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望着窗外的风景。
岑崤看了一眼,也轻轻在键盘敲了几下。
【想你以前为什么不爱吃早饭。】
为什么不爱吃早饭呢,因为不吃早饭,所以那天出门前他们又是在吵架。
他将黎容压在玄关,将吐司按在黎容嘴边,黎容的唇上都沾着面包屑,但就是不肯吃一口。
其实他并不想逼他,只是很担心他的胃。
年纪轻轻的胃就受了严重损伤,将来会有很多隐患。
但他们那时候很难好好说话,哪怕是好意,话到嘴边也变味了。
那居然是他们上辈子见的最后一面。
黎容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岑崤的情绪,其实一进教室,看到岑崤的侧脸,他就觉得岑崤心情并不算好。
他替岑崤答题,配合着插科打诨,也是为了活跃气氛。
原本岑崤都已经逐渐松弛了,因为他这个问题,勾起刚才的念头,岑崤肉眼可见的又低沉了下去。
黎容想了想,先是瞥了一眼在黑板前奋笔疾书的老师,然后又将手伸过去,在键盘上敲。
【不是不爱吃,江维德每天给我带,我太撑了。】
他只是没跟岑崤说过。
他并非不知道早餐是为了他的胃,但他并不善于跟岑崤沟通,他们那时候都太倔了,根本没有磨合的意识,所以这件事就这么摆着,谁也不去打破僵局,渐渐地就成了后来那样。
老师警告似的咳嗽了一声,岑崤不好继续打字了。
好不容易上完了一节课,黎容陪岑崤收拾完东西,慢悠悠的往食堂方向走。
黎容偷偷端详了一下岑崤的脸色,然后故意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岑崤:“哟,没想到我们老成持重的岑队长也会上课溜号啊……”
岑崤终于抬起手,把他翘起来那绺头发给按了下去,顺便淡淡道:“溜号不是很正常,我以前还逃过课呢。”
他知道黎容是想活跃气氛,但他需要多一点时间。
黎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啊,他都差点忘了,岑崤还有过跟父母作对叛逆的过往,只是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
岑崤不止跟父母作对,对他也是又爱又恨,当然不能让他看见真实的一面。
他那时候也很难以理解,每次考完试放榜,他都刻意不去看排名,虽然肯定是第一名,但对班里其他人来说,不屑是一道牛逼轰轰的风景线,最适合向全校其他同学形容他的高冷形象。
现在回想以前,只觉得既幼稚又好笑,那是他们真正青涩的模样,还没有被生活逼着学会很多规则。
黎容踩在路边的马路牙上,努力让自己沿着直线走,像一只散步的猫。
岑崤一把将他揽下来,带着他拐上一条便捷的小路:“不过你又是什么时候学的经济学,还给不给普通人活路了?”
黎容也不在乎岑崤把他从心仪的马路牙上拉开,直接又找了条砖缝踩着走,他低头看着地面哼笑一声:“偏巧在教室外听到了自己总结下而已,谁有时间学经济,是你自己不好好听课。”
“你现在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岑崤也瞥了一眼黎容踩着的那条线,这人走直线还很讲究,遇到砖缝里生出来的杂草不踩,遇到不慎路过的小虫子不踩。
黎容莞尔一笑:“其实真相只有藏着掖着才更让人深信不疑,越是坦荡自然人家可能越不当回事。”
说完,黎容突然扭回头,盯着岑崤:“你上午在九区遇见什么了,怎么心情不好?”
岑崤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很正常,早餐甚至吃了两个鸡蛋,再一见面,就有点强打精神的意思。
肯定不会是学校的事,那就只能是九区了。
在韩江的事情上,他们目前占着上风,掌握着姜筝这条线,岑崤总不至于被韩江影响心情。
那就只有杜溟立了。
杜溟立能影响到岑崤的,必然跟他有关。
难道杜溟立跟岑崤提他了?
不过黎容虽然猜到了,却没有咄咄逼人的问出来。
他只是挑了下眉,一脸轻松的等待着岑崤的回答。
岑崤望着黎容明锐的双眸,避重就轻,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都已经让我心情不好了,难道再说出来让你也心情不好吗,不是大事,大事就跟你说了。”
黎容微微眯着眼,叨叨咕咕:“瞒着我,还很理直气壮。”
他虽然不喜欢被瞒着,但是也打算暂时放过岑崤,毕竟杜溟立触及岑崤的痛点,而且现在的杜溟立,还真的不知道什么大事。
不过心里放过了,嘴上却不愿意放过。
黎容用手扯了扯岑崤的衣领:“你说什么是大事就什么是大事吗,再瞒着我……”黎容话音一顿,突然挨紧岑崤,抬起膝盖,在某个地方重重蹭了一下,“再瞒着我你就去睡书房!”
他声势浩大的放完了狠话,转身就走,起初还是竞走的速度,但见岑崤倒吸一口冷气后,咬着牙追上来,黎容就不管不顾的跑起来了。
毕竟是两个正处盛年的男生,跑起来速度还是很快的,想要追上也没那么容易。
黎容跟着唐河强身健体几个月,这时候终于见了成效,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快的跑过了,春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潮湿的晨露和新翻的泥土的味道。
大约跑了三公里,岑崤才抓住黎容的绒衣,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黎容踉跄了一下,不得不站住,两人一时顾不上说话,纷纷大口喘着气。
黎容甚至激动的咳嗽了两声,绒衣也被岑崤给拽的领口大开,他面色潮红,身上出了薄汗,快速的呼吸让他胸口一起一伏,柔软的鬓角被汗水打湿,打着卷贴在侧脸。
岑崤比他好一点,但以这种速度跑三公里,确实很累,他甚至能感觉到小腿在强烈叫嚣。
不过他怕黎容还有力气跑,只好紧紧箍住黎容的腰,索性他们已经跑到了荒废的老实验楼,这里除了不起眼的荒草花园,陈旧的建筑,偶尔路过的环卫工,算是校园里最隐蔽的地方。
黎容看着已经长出嫩芽的草地,只想躺在上面,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岑崤居然追着他跑了这么远,他居然逗了岑崤一下,然后玩命跑了这么远。
“不跑了…不跑了,衣服被你扯掉了。”黎容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
岑崤看他外套确实从肩膀上滑下来,这才慢慢松开了他,自己扶着膝盖缓解。
黎容被松开就蹲了下去,他单手理着衣服,另一只手趁岑崤不备,抓了一把草叶,飞快向岑崤扔了过去。
岑崤歪头闭眼,下一秒将黎容按倒在草地上:“没完了?”
黎容赶紧蜷缩双腿护住自己的痒痒肉,抬着一双喘得潮湿的桃花眼,笑道:“完了完了,不闹了。”
这样幼稚的行为发生在他们俩身上太罕见了,但却是最像大学生的模样。
他们本该这样生活。
第144章
黎容被岑崤按倒,干脆直截了当的躺在地上,双手摊开,望着湛蓝无云的天空,继续缓解身上的疲劳。
刚才铆足一股劲儿跑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一停下来,才感受到肺里和气管的难受,好在他够年轻,躺一会儿就喘的没那么厉害了。
岑崤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地方的绿化几乎变成了野蛮生长的荒草地,老式实验楼在三十年前就停用了,后来部分没有做过实验的房间改建成了员工宿舍,再后来就连宿舍也不怎么使用了,只有管理员偶尔来检查一下,打扫卫生。
“这地方以前都没来过,你怎么想着往这儿跑?”
黎容歪过头看着岑崤,润了润喉咙,断断续续道:“跑的时候…哪会想那么多,哪里人少往哪里跑。”
岑崤抓住他摊在草地上的手,捏着他柔软的掌心把玩:“我让我妈去打听韩瀛的事,之前忘了告诉你。”
黎容眨眨眼,两根指头揪住岑崤的拇指,岑崤动作太轻,刮的他掌心有点痒:“怎么说?”
岑崤任他抓着拇指,就不动了,缓缓道:“韩瀛这次回来,确实是因为老人生病了,以前老人还能去国外看孙子,这回肯定是去不了了,韩江对家庭很看重,也很孝顺,生怕这是最后一面,这才同意韩瀛回来,这次韩瀛大概会在国内待到老人去世。不过韩瀛其实对一两年才能见一次的奶奶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他嚷嚷着要回来是因为家里妻子闹得烦,他又勾搭上了姜筝,所以借着看老人的名义再续前缘。”
黎容忍不住嗤道:“这些破事他妈都知道?”
岑崤:“知道,也多亏韩江不愿意用公事烦扰家庭,很多情况没有告诉他夫人,不然我妈也套不出来。他夫人这些年也挺无聊,不用工作,整天在家待着,韩江什么都不告诉她,她的心思自然都在儿子身上,韩瀛什么想法她知道的门儿清。”
嫩草尖有点刮脖子,黎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那当年的事呢?”
岑崤:“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放松了戒备,才愿意跟我妈发发牢骚。她倒是没提当年发生的事,只说她并不愿意韩瀛出国,还是想儿子在身边,是韩江执意要韩瀛出去,韩江也知道韩瀛仗着他的地位在同龄人中作威作福,嚣张跋扈,以前韩江工作忙没空管韩瀛,后来觉得再这么下去韩瀛就废了,才送出去锻炼。她还抱怨,韩江嫌弃韩瀛没出息,给韩家丢脸了,生了好大的气。”
黎容皱了下眉:“韩江居然是这么想的?”
岑崤:“只是他夫人的说法,但按韩江的秉性,觉得韩瀛丢人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是在实验室里做那种事被人撞见了,要是传出去,韩江自己也没法做人了。”
黎容冷笑一声,又低头咳嗽了两下。
一阵风刮过,身上的汗液蒸发,甚至还有点冷。
岑崤赶紧把他的衣服系好:“都跑到这儿了,午饭干脆去东门吃吧,好像有家卤肉饭不错。”
他一用力,将黎容从草地上拉了起来,黎容一站稳就乖乖的扭过身子,等岑崤给他拍背上沾上的草根。
黎容的衣服白,沾上脏东西还是很显眼的,岑崤替他掸掉挂着的细草根,最后使了点力气在他挺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好了。”
黎容被他拍得轻晃一下,抿着唇忍住笑意,他知道岑崤在报他刚刚用膝盖蹭他那里的仇,所以打就打吧,反正穿得厚。
他往后一靠,岑崤自然的揽住他的肩膀,俩人往东门的方向走。
从杂草丛走出去,沿着碎砖小路绕上大路,必然会经过那排荒废的实验室。
以前的实验室并不是楼房,而是一排排的平房,平房窗户用铁栏杆围着,会有白管子从墙上的洞里伸出来,接到外面一个巨大的白桶里。
管子的正下方,墙面被腐蚀的呈现一条条锈痕,白桶周围也必然造成了污染,方圆几米都没长出杂草来。
实验室荒废后,白桶处理了,管子撤走了,只留下墙面上一个结了蜘蛛网的黑洞,还有沾满灰尘涂黑避光的窗户。
黎容看着几十年前的实验环境,难免唏嘘,现在的设施好多了,实验要求也规范多了,但那些要求也都是前人一遍遍试错后留下的经验教训。
做研究真的不容易,不仅要投入百分百的专注和热情,还要承担不可预知的实验风险和身体伤害。
他知道很多先辈因为长期在试验环境中,身体被化学药物污染,生下有缺陷的后代,痛苦一生。
为科学奉献已经很艰辛了,可本该纯粹神圣的领域,却难免被人性自私染上泥污,一个好的科学家不仅要专业过硬,还得分出心神学会保护自己。
“你看那里。”岑崤揽着他肩膀的力道紧了紧,示意他向窗边锈迹斑斑的铁牌上看。
黎容回过神,不解的望过去。
大概离避光窗户一米远的地方,还留着当年的名牌,只不过这牌子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早已经锈化的不成样子,只有一颗钉子还留在墙上,拉扯着摇摇欲坠的铁牌。
凑近了看,从棕黄的锈迹和泥污的痕迹中,还依稀能辨别出曾经印下的字体——
朱焱XXX实验室。
很早之前,有些实验室是会以人名命名的,前提是这个名字有足够的分量,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