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6章

    温润轻柔的嗓音于身侧传来,温和如其人身上散出的柏子香,隐隐透着醇厚。

    来人从容地站在杨书玉身侧,动作娴熟而默契,突然上前虽靠得极近,却仍未有所碰触,是两人相识很久重复多次才能掌握的。

    以前杨书玉觉得此乃君子举止得宜,如今她只会因对方的刻意试探而厌烦。

    终于等到林自初现身,杨书玉没有怒气冲冲地出声质问,只是指尖反复捻着那几粒谷物,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山雀。

    就当她还没准备好要如何面对林自初好了。

    尤其今时不同往日,沦为鱼肉的她,实在没法像从前那般,娇蛮高傲地挑剔林自初种种。

    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向盛稻谷的碗碟中,杨书玉不躲不避,只是在对方的衣袖擦过她右手时,将手悄悄垂下。

    林自初随意地抓了一小把谷物,漫不经心地散出窗外。远远望去,一高一低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时光好似回到了江陵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总如这般一块在池边喂鱼。

    但终是全然不同了。

    不仅仅是山雀机警,洒出的稻谷没有引来鱼儿争食的差别,就连杨书玉也不会再将盛装饵料的碗碟偏向他了。

    出乎意料的,杨书玉紧随着他的动作,在下一瞬便尽数将稻谷泼洒出了窗外。

    房中陷入安静须臾,窗外的山雀叽叽喳喳,蹦跶着一步步试探靠近。待山雀安稳地啄食起窗外散落的稻谷,却忽地被一声轻笑惊起。

    “若书玉实在喜欢得紧,得闲我套个陷阱,捕捉几只山雀予你。”

    林自初负手而立,目光深沉无波,随着杨书玉看向窗外:“这日子着实无趣了些,等书玉同我回了北凉便好了。”

    “套陷阱将它们捉来,再找个笼子关起来,就同我一样吗?”杨书玉望着欢脱的山雀,毫不遮掩她的不满。

    林自初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开口:“书玉当真恼了?可若非如此,书玉怎肯跟我走。”

    “怕还在江陵时,你便已经不愿在同我走了。”

    林自初伸手接过杨书玉手中的空碗放在架上,也不等对方开口,自顾自道:“不过没关系,我并不在乎书玉缘何转了性,不念你我之间的情谊。”

    “书玉出去看过闹过,无论做什么,只要最后还是回到我身边,都没关系。”

    “心不在也没关系吗?”杨书玉冷声反问,仍不肯向林自初投去寸缕目光,就好像窗外的山雀远比他有趣多了。

    见林自初不答,杨书玉也不想在这种痴男怨女才会纠结的问题上多废口舌。她往窗前踱了两步,与林自初拉开距离:“林公子,林长使?我现在该尊称你为什么?”

    “褪去北凉使臣的身份,林公子也早已不是当初借住在杨府的落魄书生,不当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

    杨书玉斜倚窗户,瞥眼见窗外看守的人并没有因为林自初的到来而回避,她便知道周围都是林自初的心腹,因为林自初没有顾忌隔墙有耳。

    “我还是希望书玉如从前那般唤我。”

    回以林自初的,是杨书玉的一声轻笑,混在山风鸟鸣声中若有似无。

    杨书玉依旧望着窗外,转而道:“林公子派这么多人来看管我,是不是很怕会有谁来偷偷将我救走?可你们的行踪如此隐秘,谁能找得到呢?”

    她顿了顿:“又或者说,你很怕我会想办法出逃?”

    林自初缓缓道:“他们都是留下来保护书玉的安危罢了。”

    “停在山谷里的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觉得我会绞尽脑汁地在想要怎么逃跑。”

    杨书玉下巴微扬,满脸不屑:“所以他们夜间值守人数是白天的两倍,就是防我趁夜出逃。”

    “但其实我想得最多的,却不是要怎么逃跑。”她双手一摊,自暴自弃道,“且不说我没在野外生活过,没有逃出山谷的能力,就是现在你们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人。”

    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含情桃花眼:“所以你猜,我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两两相望,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林自初沉吟良久不得解,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书玉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回忆儿时。”

    杨书玉坦然道:“又或者说,我在回想林老太爷,还有你。”

    “时间久远,儿时的记忆我许多都记不清了,可我还记得你。”

    她微微蹙眉,神态和语气都没有平日那种对林自初恶意和冷漠,更像是在同旧友谈心,追忆往事。

    “我记得你是林老太爷最看重的小曾孙。”

    “虽然你是林氏旁支偏房所出,却没有因身份而被薄待。甚至你幼时和其他林家儿郎一同受教,每每我去林府寻你,都只有你一人承教于林老太爷膝下。”

    “你天资聪颖,在一众儿郎中尤为上进,继而得以优待,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为什么?”

    杨书玉的眉头蹙得愈深,真诚地问对方:“你本应该是这世间,最能够当得承继林老太爷风骨之人。林老太爷的学生遍布天下,可有谁能比得上你受教于他老人家的?”

    “哪怕谢建章出身名门,他也不过是承继家学,未曾得过林老太爷的指点。”

    “理学虽无国,然士大夫当恤国事,为天地生民兴利除弊。”杨书玉字字铿锵,逼问林自初,“杨老太爷的话,你全然忘了?”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帮北凉做事?不,这些人都听你号令,我当问你为何会叛国?”

    林自初神色不变,连声音也同往日一般无二:“的确出乎我意料,我从没想过书玉会考虑这些。”

    “远不止这些。”杨书玉缓缓摇头,“我还记得林氏一族决定北迁时,爹娘曾带我过府拜别。”

    “那天我见到了你,可我们都没有见到林老太爷。”

    “北迁是借口,遇袭是幌子,北凉蛮荒,林氏一族当是被请去做客卿的,居左至尊!饶是如此,林老太爷高风峻节,他是万万不会首肯族人北迁去投靠北凉的。”

    杨书玉分明是在质询自己的猜测,但她语气却十分笃定,更像是在阐述她知晓的内幕:“所以,林老太爷早就不在了吧?他并不是死于北迁那场不存在的意外,而是还在江陵时他老人家就已经……”

    “书玉。”林自初温声打断她,眼底却是冷的。

    沉吟良久,他终是轻叹一声,将眼底的冰霜化了干净。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山风吹起林自初的额发,低沉的嗓音将人的思绪带去远方,“京都,书玉也曾去过,那是怎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若非大黎皇室单薄,你便会亲眼目睹,荆杨比王侯绝非虚言,甚至是他们不能同书玉相较。”

    “世间能像书玉这般顺心如意长大的,怕没几人。”

    林自初将视线投向远方,也不知道感慨谁的命运:“身份要争,地位要争,机会要争,一个人要争,整个家族更要争。为活下去,为活得更好,争这个字就避免不了。”

    “唯夫不争,不过潦草平庸一生,可一族不争,再三而退,会是什么结局?”

    “只一点书玉说错了。”不等杨书玉反应过来,林自初继续一字一顿道,“北迁入凉,的确是太爷爷首肯的。”

    第75章

    “对书玉的承诺,我向来是认的。”

    若从始至终,

    毕生都在践行自己所主张的理论,并将知行合一贯彻了一生的先贤,你却说他临了时,

    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这如何让人信服?

    杨书玉被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甚至没有开口质疑一句。

    莫说林氏子孙,

    但凡知晓林老太爷名号的白丁,都不会出言不逊,

    脏污他老人家的身后名。

    林自初说得坦然,也不管杨书玉作何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当年林氏一族迁离京都的原因众说纷纭,

    却从无定论。祖父威望素著,

    各大世家倒也没有深究内情,

    非要判个是非对错,

    皆诚心诚意邀祖父带领族人迁入。”

    “他们猜到祖父离京后会开设书院,皆盼着林氏家学浸染一方,复又熏陶出一个崇尚文礼的燕赵之地来。”

    “可现实又当如何?”

    林自初摊摊手,自嘲道:“书玉细想,

    如今的江陵哪里还有什么林氏家学在?”

    “理学广传不灭,书院犹存,

    可世人提起江陵时,却只会喟叹江陵杨氏的富庶。又还有谁会记得,

    那方书院仍在声声传颂理学呢?”

    “就算往前倒回几年,

    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众人也只会说林氏一族最后迁往的地方是江陵,便再无其他。”

    他似在无奈叹息,

    更似无所谓一般道:“从离开京都起,林氏一族便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而后会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后世翻开史书,只会知晓林老太爷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林氏族人尚存,并且还要一代代地延续下去。若不争,被先人万丈荣耀所笼罩着的我们,又该以何种姿态活着?”

    杨书玉能理解世家想要代代守护家族荣耀的心,尤其在她重生后,她曾切身体会过家族一夕覆灭的无力感与懊悔。

    饶是如此,她仍苟同林自初的说辞,直觉告诉她,林自初的话不能自圆其说。

    “就算林氏一族当初遭驱除出京,先皇并没有明令禁止林氏后人入朝为官。”杨书玉不解,语气却十分铿锵有力,“你们要争权势地位,后人可以参加科考,风风光光地打马游街,堂堂正正地入仕为官。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比寒门学子要容易太多。”

    “再不济,你们也可如建章一般,以白衣之身为枢臣谋士。”

    见林自初面色不耐,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你也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就算是初出后宅的我,也知道谋士亦可执棋搅弄风云!”

    “不一样的。”

    林自初目光沉沉,直视杨书玉眼底。明明是在和她对视,却又没有聚焦,而不是在看她。

    “书玉,不一样的。”林自初低声重复着,“你生来便家境优渥,万事皆有叔父为你遮风挡雨,你所经历的、看到的一切都和我们有着天差地别。”

    杨书玉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她想说重生一事的怪诞,也想说女子跳出后宅投身商行的不易,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无他,她一路走来,也算不上很长时间,前后不过大半年的光景,的确比千千万万人要顺利得太多,以至于她连反驳的底气也没有。

    更为重要的是,杨书玉根本不知道林自初是如何在北凉长大成人的。

    外邦之人,却可号令北凉大军。在失联的那些年里,他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

    “今日既然要开诚布公,解除你我之间的误解,我也无需隐瞒书玉什么。”

    林自初稍稍回神,拢袖而立:“当年匆忙离开江陵,像我这样的小辈,甚至是说不上话林氏旁枝,皆是不知内情,就算知情在族中也说不上话。”

    “祖父病重,家主听命传话召集族中主事,突然便下达了要迁族的决定。直至进入北境,多数族人也只道是回归故土。”

    他将视线移到窗外,那些山雀不知何时已经靠近,正欢脱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稻谷。

    “遇袭也不是障眼法,府衙皆有卷宗记录在案,做不得假。那些死于骚乱的族人就葬在这座山上,书玉可要亲自去看看?”

    “林老太爷……”杨书玉开口想问,心中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林自初上前两步,站定在窗前。他与杨书玉站得很近,咋一看像是并肩而立。

    “书玉可曾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房中片刻的安静,似是让两人回到了过去,林自初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着:“起初我也曾迷惘,不知道为什么家主会答应北凉的请求,举族迁往蛮荒之地,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帐中客卿。”

    “后来,我眼见北凉人主动学习中原的文化与制度,渐渐我也就理解了。”

    “千秋万代,北凉不仅仅会是在文化上的认同,在生活习性方面,他们也会渐渐脱去骑装,着我汉衫,放下弯刀,认认真真地读圣贤书。久而久之,被同化的他们与我们汉人有何异?若真有大一统的那天,这便等同于北凉主动归顺我黎国!”

    “届时,我林氏一族背负的叛国骂名也可自清,对两国臣民而言,道一句千古功臣也不为过!”

    杨书玉眉头微动,并未被他所畅想的宏图伟业吸引,反而问起林自初或刻意避而不谈的一个关键。

    “以身饲虎,届时大黎何在?大黎焉在?”

    林自初面色不显,垂眸注视着杨书玉不语。

    “巧言令色,满口的家国大义,分明都是你们用来遮掩叛国行径的借口!”

    杨书玉不回避对方的审视,在对方的沉默中反而读出其他意味。

    秀眉忽而紧促,她恍然大悟道:“在林来太爷病重时,你可有侍奉在侧?你可有亲耳听到林老太爷同意林氏一族转投北凉?”

    “不,不对!”

    顺着这个思路,杨书玉心中的困惑顿时消散了,她气愤道:“谋划叛投北凉的人是狼子野心不假,但也不见得你们顺应形势,随迁北凉的族人无辜!”

    “或许你们也有过怀疑,但你们从未深究,更没有去质疑向族人传递北迁消息的真伪,这才叫你们半推半就,多年来心安理得地襄助北凉谋求私利!”

    “主谋也好,相从也罢,你们一个个默许作出投敌决策的名头强摁在林老太爷的头上,欺他老人家在泉下有口难言,收拾不了你们这群逆子孽孙!”

    杨书玉刻意提起林老太爷,好勾起两人儿时共同的回忆,盼着怀旧能让林自初顾念几分。甚至她还心存幻想,若能凭着两人在江陵的那段情缘,让林自初心软动容几分,她就算学着虚情假意也无妨。

    可这番交谈下来,她才知道对林自初最大的误解,竟是自己仍把对方当成世人口口相传的林氏门生!

    “你还在骗我!”杨书玉近乎是朝林自初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到如今你还试图诱骗我!你还当我是无知的后宅女娘吗!”

    面对杨书玉的情绪失控,举止端方的林自初也失了分寸。

    他突然抬手握住了杨书玉的下颌,另一只手钳制住杨书玉的肩膀,面上却仍是清雅有礼:“我还是不习惯你锋芒太甚的样子。”

    “书玉这般聪慧,怎么不多想想?”他捏着杨书玉的下颌,逼迫对方仰视自己,“林氏以才学传世,当真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让野蛮好斗的北凉人肯听命?”

    “就算国主有求贤之心,愿请林氏一族为帐中客卿,其他部落的首领臣民便会信服吗?”

    “子弑父,叔杀侄,部下猛将弑君夺权,在大黎大逆不道,合该在史书中遗臭万年的罪行,却在北凉极为常见。在北凉,猛者为王!”

    他注视着倔强倨傲的杨书玉,面上分明没有愠怒之色,却着实让人心生惧意。薄唇轻启,他波澜不惊地重新反问那句话:“书玉以为,我是凭什么让他们肯听令的?”

    “在我还能耐着性子哄你,还能顾忌你的感受,编织借口谎言的时候,你就该顺着台阶下来,而不是挑战我的底线。”

    话音未落,钳制杨书玉的力量便散了干净,让她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惊起窗外山雀飞远。

    不知过了多久,杨书玉视线落寞,没有焦点,也不知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先前你答应过我,等诗会回来就会带我游春,这话还做不做数?”

    杨书玉跪坐在地,突然委屈至极地扬起面庞,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林自初。

    深秋已至,再提游春,中间都不知道隔了多少时日,期间又发生了多少事。

    但杨书玉如在江陵旧日那般,蹙眉质问林自初为何推拒同自己游春,反倒要去参加什么诗会。

    杨书玉前后态度的陡然转变,让林自初怔愣片刻。恍惚间,他竟觉得后来发生的种种不堪,皆是他荒唐的梦境。

    可他知晓,那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他见过尖锐的杨书玉,也明知杨书玉作此姿态是在麻痹自己而有所图。但他也只是一瞬的迟疑,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沉沦。

    在杨书玉的虚情假意下,他反而成了那个顺着台阶下,不合时宜地跟随杨书玉,“回到”两人没有感情破裂的时候。

    “对书玉的承诺,我向来是认的。”说这,林自初朝杨书玉递出手。

    哪怕黄粱一梦,迷途幻境,他仍想要与杨书玉重修旧好,哪怕是做戏他也不计较。

    杨书玉抿唇不语,像是不服气,执拗地没有搭上林自初朝她递来的手,却又像是还在闹别扭的眷侣,只肯拽着林自初的袖子起身。

    适才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人,因此缓和了不少。若选择忽略那不可言说的怪异感,看作两人默契选择重修旧好也是可以的。

    唯杨书玉知道,她赌对了林自初的自负。

    被囚期间,她想过各种脱身的可行性,却只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无能。但过去偶然在杂谈中读到话语,再加上林自初的亲身教导,刚才情绪失控的瞬间,杨书玉便有了新的主意。

    “菟缕无叶,落地则生根,随风招展,攀缘草木,继而夺其精气,缠绕而生缢痕,终则成网,草植大为菟累……”

    杨书玉拽着林自初的袖子,巧笑倩兮,便是要攀附他,麻痹他,利用他……一如前世的林自初前世,寄生于杨府,悄无声息将杨家推向覆灭的那般。

    第76章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是无奈笑道:“好,依你。”

    房中两人爆发了相识相知以来,

    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双方都毫无保留地将最真实的内心展露出来。

    这次争吵让杨书玉不再心存幻想,因为林自初的君子假面之下,

    是一颗欲壑难填的野心。过去种种,

    皆为虚情假意,

    对方连柔情语气都是装出来的。

    这与她对林氏子弟的刻板印象,与她对幼时的自初哥哥的记忆太过割裂,

    以至于刚才她失了心中方寸。

    跌坐在地时,她稍稍冷静下来,又暗自生出了些许庆幸。

    所幸林自初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可以让她恨一个人可以不顾昔日情谊,

    世家交情。

    “林老太爷也是死于那场意外吗?”

    杨书玉自然地转换话题,

    两人似在闲话家常,

    根本没有红脸争吵后的模样。

    “他老人家也葬在这座山上吗?”她下巴微扬,示意窗外,“我想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她唯记得那位和蔼可亲的林老太爷与幼时玩伴林自初。但见林自初沉默不语,

    她便知晓记忆中的两位故人皆已不在,连怀念都无处宣泄。

    “我原以为你们林氏后人当以林老太爷为荣,

    世代传颂,立为族中赶超的榜样,

    却没想过你们甚至不肯为他老人家收殓著碑。”

    杨书玉神情落寞,

    也不顾林自初阴沉的脸色,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只身重回江陵时,爹爹也问过你,

    你只是说族人在北境遭难,被贼人冲散后寻不到其他幸存亲人。”

    “现在看来,

    林老太爷怕是路上,不,或许更早,早在你们动身离开江陵前,他老人家就已经溘然长逝。他老人家的遗骨,不知被你们如何随意处置?”

    “林老太爷生前保你们平安富贵,死后却连方寸净土也没有,你们可真真是世上罕见的孝子贤孙。”

    面对杨书玉的讥讽,林自初并未恼怒,静默地全盘接受。

    许是思及祖父,他心底也有愧意,只是他要争那家主之位,就必须与掌权者的立场一致,多年来半推半就,依从他们将做出投靠北凉决策的帽子扣在林老太爷的头上。

    外邦客卿要坐稳北凉高台,还要在千里之外拨弄黎国风云,无休止地明争暗斗中,林氏族人多年来只知道琢磨如何更进一步,谁还会去追究林老太爷死于何时,葬于何地?

    “范城立有衣冠冢,清明寒食皆祭他老人家一缕香火。”

    林自初淡漠开口,也不知是在辩解,还是在掩饰:“离开江陵那年我未满十岁,我感念祖父的恩情比书玉只多不少,但我当年能做的终究有限。”

    “对已经过去的事,书玉实在不该过于苛责。”

    沉吟片刻,他继续道:“当年的知情者,早在我进入家族中心时就已离世,内情究竟如何已然不可考究。我不是没去追查过。书玉要知道一个庞杂的大家族,并非面上那般和气。”

    “嫡庶亲疏皆有别,拉帮结派暗流汹涌乃是常态……”

    “罢了。”杨书玉懒得听他的说教,“再说下去,是不是又要提你的不易?”

    她朝房门口抬手指去,娇矜而任性道:“我只知道现在他们听命于你,显然你是有话语权的。那么,你把我掳走,是要带回北凉以要挟爹爹,还是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坐等爹爹俯首听命于你?”

    “游春的话既然还作数,那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放我出门透透气?”

    林自初仍垂眸看着撒蛮的女娘,并不理会门外看守的护卫骚动,只无奈道:“书玉想上山逛逛?”

    他没有给杨书玉开口的机会,直接点出对方的心思:“还是书玉想说,初次来北境,你更想看看北地风俗人文?哪怕现在边境不稳也无妨。”

    杨书玉忽而笑出声来,她完全没有被点破心思的尴尬,反而是伸手拽着对方的袖袍撒娇道:“只要有自初哥哥在,这些都会安排妥当的,是不是?”

    望着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眼,林自初语气轻柔缱绻,他抬手为杨书玉理了理额边碎发,开口说的话却石破天惊,让杨书玉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我知道你作乖顺姿态是想要麻痹我,我也知道你并非真心实意,借口春游或要踏秋,不过是你想寻机逃脱,又或趁机传递消息引人相救。”

    “书玉的心思,我全然看在眼里,可我心中的打算,书玉却猜不出分毫。”

    “所以,就算如书玉所愿又何妨?”

    林自初眉梢舒展,浅笑依旧,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他描摹着杨书玉的眉眼,似在安抚对方的不安:“书玉不必忍到北凉,大可尽力去尝试一番。”

    不知怎的,闻言杨书玉脑海中,忽然有了猫戏老鼠的画面——辛苦围猎得来得猎物,不急于将其生吞活剥,而要玩弄于股掌之间。

    要看她在自己的戏耍中一点点崩溃,要看她千方百计试图逃脱却无济于事,最后丧失自我意识,学会屈服,听凭生死。

    杨书玉徒然生出一股恶寒,面上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住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娇蛮,更是在爹爹的羽翼下千娇万宠着长大。如今离了爹爹,你总不能日后叫我委屈,逼着我转了心性!总不能待在你身边,我连出门都不行!”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