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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阿爹便是采珠人。

    他曾对我说,珍珠有八品,一品的珰珠光彩夺目,边缘似是镶了道金光,于暗室之中可代膏烛,是稀世之宝。

    我没有见过珰珠,阿爹也只是听闻,他六岁凫水,做了一辈子的采珠人,采到过的最值钱的珠子,是磥砢珠。

    磥砢珠在我们眼中,已经是顶好的珠子了。

    但看到寒山玉的第一眼,我傻乎乎地想,便是那稀世之宝的珠子,想来也不及他半分好看。

    寒家在岭南道权势极大,他们祖上是羌族寒氏部人,归附李唐之后,其中一脉封邑在此。

    高公又称寒高公,是现如今寒家的家主,在此地德高望重,备受尊敬。

    我不知阿爹是如何认识他的,但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他一个七尺汉子,见到高公之后,扑通跪在了他面前,痛哭流涕,半天都没抬起头来。

    那病榻之上的老人,白发苍然,面容枯槁。

    他瞧了阿爹好半晌,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哆嗦着指他,声音喃喃:「你啊,是你啊……」

    阿爹泣不成声,高公竟也落下泪来。

    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寒家,成为他孙子寒山玉的童养媳。

    这事儿哪里需要一个七岁的孩童作答,阿爹带我来寒家时,早就帮我收拾了包袱。

    他压根没打算带我回去。

    他独自回朱崖海时,我追到了巷子外,一遍又一遍地问:「阿爹,阿爹,你不带我回去,下水采珠的时候,谁在船上守绳?

    「阿爹,阿爹,你酒喝多的时候睡在舱外,谁扯褥子给你盖?

    「阿爹,阿爹,你一个人看星星的时候,没闺女陪着,能习惯?」

    我阿爹一下子就泪崩了,他转身蹲下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大手扣着我的脑袋,用络腮胡轻刮我的脸。

    我痒得直笑,对他道:「阿爹,晚上听不到你打呼,我睡不着。」

    「宝儿,我的傻宝儿,给阿爹时间好不好,相信我,阿爹一定能将你换回来,带你回朱崖海。」

    「好,我在这里等你。」我伸出两只小手捧他的脸,认真地看他:「阿爹早点来。」

    朱崖海的疍民无人不知,胡大家的闺女最听话了,乖得有点傻。

    我还特意又叮嘱他:「阿爹下水采珠时,不要一个人,要找人在船上守绳。」

    阿爹点头,又抱紧了我,止不住哽咽,他应是不愿让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最后转身离开的时候,没再回头。

    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转身的时候,看到寒府后门的樟树下,站着那身穿雪狐氅衣的少年。

    冬日萧索,他霞姿月韵于这尘世间,抬头朝我望来,似一尊眉眼冷清的玉菩萨,神色淡然——

    「去追他吧,寒家无人拦你。」他道。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阿爹不会带我走的。」

    「你是小孩,哭一哭,闹一闹,他又能待你如何?」

    「我哭不出来,阿爹说过小孩应该听大人的话,他既说了会来接我,我便等着。」

    寒山玉蹙了下眉,他勾起纤薄嘴角,似是笑了一声,接着又微不可闻地轻叹,转身离开了。

    我就这样留在了寒家。

    他们分给我一处居苑,名涛澜馆。

    涛澜馆燃着熏香,烟气稀微,馥郁甘甜。

    室内屏风是紫檀木,架子床是沉香木,上面铺了锦衾,帷幔亦是绫罗绸缎。

    我身边有一仆妇,名叫阿莘。

    阿莘胖胖的,是个手脚利落的妇人,她唤我「宝儿小姐」,待我很是恭敬。

    她把我那些带补丁的衣服全收了,用香喷喷的澡豆给我洗澡,洗完再抹一层膏。

    那香膏很名贵,阿莘说掺了珍珠粉,长期涂抹能使我黢黑的小脸变白。

    每日辰时,朝食后,她会带我去见高公,隔着那座金漆雕镂的象牙插屏,给他老人家磕头问安。

    这是大户人家的礼节。

    寒山玉有次也在,透过屏风间隙,我看到那少年身着织锦袍,换了件如意云纹的狐肷氅衣,伫立于室内,如明珠生辉。

    他好像真的怕冷,无论屋内地龙烧得多热,他总是穿得很厚,玉琢似的脸上,白得干净。

    他有不符于年龄的沉稳,同高公回话时,声音永远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后来听阿莘说起,寒家子嗣单薄,高公膝下的儿子除却一个养子寒四爷,其余的都早早不在了,寒山玉是高公唯一的孙子,寒家未来的家主。

    正因如此,他肩负重任,在祖父严厉的教养下,养成了少年老成的性子。

    高公病重时,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承担起家主之责了。

    那日隔着插屏,我听到他对高公回禀,岭南道邕州节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娶妻,他遣人送了一斛珠做贺礼。

    高公病中的咳嗽声适时传来,他不悦道:「岭南道两州节度使,各有兵权,常江一向与我们熟谙,他们家的喜事,你该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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