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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裴晏点点头,

    又示意秦柯看竹竿,

    “此竿两丈有余,中间尚好,

    但有两处竹节,因被砍剔了凸节,

    血迹没入竹木中难以消除,便被保留了下来,

    适才发现此处异样后,我想到你们说过案发那夜,这里还留着至二楼的竹架,便命人往四楼窗外搜寻,搜了半晌,果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他示意四楼屋檐处,“这楼有些年头,外墙之上生有绿苔,前日搜索之时,大理寺忽略了绿苔上的痕迹,今日发现竹竿上的血痕后,再仔细搜查,便在四楼轩窗处发现了少许竹痕,并且这竹竿末端亦沾了苔痕。”

    九思指着竹竿末端,秦柯上前一看,果然有些不同异色,但他不解,“可这一支竹竿能干什么?当夜这里的竹架只到二楼屋檐处,若是成人拿着竹竿,倒是能碰到四楼的窗户,可也只能把窗户推开吧?凶手是如何进去谋害我父亲呢?”

    裴晏道:“这竹竿上的血迹被清理过一次,此前多半是凶手将秦大人的头颅带出之时沾上,但如何沾上,尚难断定。”

    秦柯看向挂过秦图南头颅的屋檐翘角,“莫不是……用竹竿把我父亲的头颅挂在了飞檐上?当时血迹顺着竹竿而下,从而沾上了竹节?”

    裴晏看向西南檐角,“确有这般可能,但若是如此,凶手当时即便站在竹架最外围,身量加上臂长,得有丈余才够得着。”

    摘星楼是四角攒尖顶,飞翘的檐角比屋檐要高出不少,再加上竹架的位置并未在檐角正下方,则需要格外身高手长之人拿着竹竿才可能碰到,如此推算下来,凶手的身高至少有七尺多,莫说秦府,便是长安城,七尺有余之人也不算多。

    秦柯想明白此处,又道:“那……那莫不是这竹竿是用来借力的?父亲的头颅挂在四楼,可四楼三楼的楼檐之上都没有半点儿足迹,有没有可能是武艺高强之人,想要借力而上,因那窗口不大,跃入极难只能钻入,所以需得有一物支撑?”

    裴晏看向楼上,“竹竿末端在外墙留下的痕迹不重,若是承一人之力,痕迹不可能如此之轻,即便是借力而上攀在别处,但窗外房梁之上灰尘满布,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不合常理,除非此人极瘦小且身法迅捷。”

    秦柯想不明白,喃喃道:“极其瘦小,要么是女子,要么……是孩童?”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薛姑娘既然来了,不妨帮我一个忙。”

    姜离正想打听案情呢,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上前半步道:“大人吩咐便是。”

    这般热络倒令人不惯,裴晏深深看她一眼,“你跟我来”

    见裴晏走向正门,姜离精神一振,让怀夕等在下面,自己快步跟了上去,她脚步轻快,目光雪亮,可不想进了大堂,裴晏忽然回头看了过来,姜离连忙将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打量楼中布置。

    摘星楼乃是四层明间,楼梯间位于大堂正后方,二人穿过锦绣华丽的前堂,沿着木梯往上行去,二楼与三楼连接着通往秦图南卧房和书房的甬道,又因楼中只住他一人,每一层都布置的极为华丽,姜离路过楼道时一扫而过,待上四楼,两个大理寺差役正守在楼梯口,而楼厅之门大开,一眼扫见里头是两间分隔开的静室。

    左手边偏小的一间,摆放着低低的榻几与一套极有禅意的文房四宝,似是秦图南抄写经文之处,而右手边更阔达的一间,便是秦图南礼佛之地。

    刚走到佛堂门口,姜离便是一惊,这佛堂虽比不上寺庙阔达,布置的却比庙里更为堂皇,打眼看去,还当此处是哪位高僧的道场。

    佛堂内幢幡挂满墙壁,屋顶之上亦以写满了梵文的五色经幡铺就,正南与东面摆放着两座木制佛龛,一供奉释迦摩尼佛,一供奉药师佛,佛龛前设有贡台,贡台之上香烛、□□、果品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而佛龛之上,各自挂着一顶垂着流苏的明黄宝盖,其上绣满五彩祥云,华美不可方物,而佛像虽只有两座,但西窗处还悬着第三顶宝盖,可宝盖之下并无佛龛,只铺着一张打坐用的厚厚毡毯。

    佛堂布置令人咂舌,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遍布冻结血色的地面。

    秦图南的尸体虽被抬走,但其尸体形状被大理寺用炭笔一目了然地描画了出来,姜离便见秦图南的尸体自北向南俯趴,脖颈在毡探跟前,腿却还在蒲团方向,而毡探以南,是倒地的茶几和一套碎裂的茶具,茶水与血迹混在一处,又流进了铺满地板的锦绣地衣之中,导致此刻看过去,释迦摩尼佛前的地衣上尽是黑糊糊的血色,连下脚之地都难寻。

    姜离能想象出案发当夜,众人上楼看到的是何等血腥可怖的一幕,再加上堂内繁复艳丽的密集幢幡,便是此刻,也令人不寒而栗。

    裴晏在旁道:“当日秦大人遇害之时,起初我们并未发现不妥,但今晨,我们在地衣角落发现了些许飞虫尸体,尚不知何故”

    姜离跟着他走向药师佛佛龛之前,“飞虫尸体?”

    佛龛上放着一张油纸,油纸之上躺着四五只黑色虫尸,如今天气严寒,有飞虫便罢了,飞虫还全死了,这的确古怪。

    姜离也不嫌恶,仔细看了看,道:“是衣蛾。”

    说着,她看了一眼屋内的地衣,又倾身拈了拈,“是羊绒地衣,这地衣想必是从前的,此番布置佛堂之时被拿了出来,因常年储存,以羊毛为食的衣蛾在其上产了卵虫,还放在库房也就罢了,铺到佛堂之后,此处有火笼,屋子里热起来之后,衣蛾便会破卵而出长成飞蛾……”

    裴晏点头道:“不错,这楼里当初是为赏景之用,并未铺设地龙,因此只在各房中准备了火笼,案发当日,是府里管家秦铭提前半刻钟烧了炭送上来的,若秦图南不礼佛,这屋子便冷着,是因为太冷才死了?”

    姜离摇头,“这地衣极厚,衣蛾平日里会钻入地衣中,暖和起来才会出来。”

    裴晏道:“虫尸就在药师佛近处的地衣之下发现,早间我怀疑过屋子里出现过毒物,但搜查了半天,并未发现线索。”

    姜离是扫视佛堂一圈,又上前去看地上的血迹和那一套碎裂的茶具,片刻,又起身看两座佛龛上的香炉,裴晏道:“茶具、茶水和那夜的燃香我们都看过,并未发现明显毒性,你精通药理,再仔细看看。”

    姜离一时拈了残茶来看,一时又拈起香灰轻嗅,但都摇头,“的确无毒。”

    说着,她又看向西侧窗格,便见靠近窗户的墙壁和窗框之上皆有血迹,且那血迹成不规则之状,像是撒上去的,而非喷溅上去,倒是毡毯和地衣上血迹凝成硬块,当是流血最多之处。

    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秦大人的头颅是怎么挂在屋檐上的?”

    裴晏看向释迦弥勒佛右侧的墙壁,“秦图南那日挽发髻于顶,又戴了一根银簪,凶手将墙上的一道细长经幡扯下来,又胡乱地缠在他发冠银簪之上固定,后又挽了个结挂在了飞檐上,已经查问过,经幡的确是佛堂内的无疑,而凶手打结打的十分粗糙,似乎十分惊慌害怕,但即便如此,屋子里并无他留下的脚印、指印等痕迹……”

    天气严寒,地衣和毡探沁了茶水与血迹,被泡的发胀之后又冻成了硬块,姜离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窗之前,窗户没有了铁销,此刻一拉便开,刺骨的寒风汹涌而来,直令姜离呼吸一窒,她定了定神往外看去,先在三楼屋檐靠里处发现了几点血迹,再往西南看时,西南飞檐正下方亦有血滴。

    从窗口到飞檐足有一丈来远,若是窗口足够大,武艺高强之人飞荡过去不是难事,可如今怪就怪在窗口只能容成年之人钻进钻出,武功再高强之人也需借力之处,可偏偏,窗框房梁窗沿之上毫无人之痕迹……

    看着看着,姜离望着窗沿上带血的冰凌微微一愣,再回头一看,又面露恍然,裴晏见之不对,走过来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不甚确定道:“如今天寒,门窗缝隙结霜是常有之事,但那得是在常年温暖的屋子才易结,可按大人说的,这佛堂每天也就暖和一个时辰,不至于结冰凌才对,不过我又想,这里倒了水,还有血迹,或许也能结。”

    她看一眼距离堂门不远处的铜火笼,又退后两步看墙壁上的血色,那血迹沿着墙壁而下,颜色极淡,已经快干涸,姜离又觉的有些奇怪。

    裴晏上前来道:“这血迹应是凶手离开时在窗口蹭到,亦或是秦图南的头颅滴血滴上,这并无异常,但奇怪的是血色淡,且没有凶手的指痕掌痕,我怀疑案发当日,这窗台之上也结了冰霜,冰霜化后淡了血色。”

    姜离想了想只觉有理,目光一转,又往倒地的茶几上看去,茶几半人来高,其上本铺着明黄桌帷,倒地之后桌帷也撒落在地,此刻与地衣一样被染的鲜红,她目光一瞟,看到茶几之下飘着几缕靛蓝丝线……

    她上前将丝线捡起,“这是何物……”

    裴晏道:“是凶手绑缚秦图南头颅的经幡,他大抵撕扯的慌乱,将其中丝线勾了出来,那经幡我们已当作证物保存,其上的确有几处勾丝。”

    姜离了然,又将丝缕放回原处,“血迹最浓郁之地在毡毯南侧,这便是说,秦图南乃是站在蒲团之处遇袭,而后向着西南一侧倒下,当时他的脑袋掉在毡毯上……”

    姜离更仔细的看,果然毡毯上除了血迹,还有几星可疑的皮肉粘连其上,她看了一圈,又走向并无血迹的北面,北面靠墙放着一排摆放供品的桌柜,里头放着不少香蜡之物,再一转身,姜离看向盖着镂空铜罩的火笼。

    火笼之内的炭火基本烧尽,她打开铜罩,拿起火钳拨弄碳灰,看着看着,姜离忽然轻咦一声,“这是什么”

    裴晏上前来看,“炭屑?”

    灰堆中出现了几星烧焦的木屑,的确像劣等的未烧透的粗炭遗留,但姜离道:“秦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买劣等的烟炭,这东西更像额外加进来的。”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皆是一凛,姜离捻起焦末仔细闻看,拧眉道:“气味儿有些怪,不像是木材,但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她捻的指尖沾满了黑灰,裴晏道:“不着急,你可带回府中琢磨。”

    姜离细究片刻仍无头绪,便往四周看去,裴晏拿过半张油纸,姜离将炭末放入其中,正发愁自己满手黑灰时,裴晏握着一方雪白的巾帕递了过来。

    姜离一愣看向裴晏,裴晏目色湛然道:“是干净的。”

    姜离当然知道是干净的,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接过,将指尖黑灰用力地擦在白净净的丝帕上,又看着周围道:“这回的凶手还真难办,若真是武艺不凡的江湖人,这会儿只怕已经逃了……”

    “应该不是江湖人。”

    裴晏语气肯定,不复面对秦柯之时的语焉不详之感,姜离豁然看向他,裴晏便继续道:“不仅不是江湖人,凶手还应当不是外人。”

    姜离眸子微瞪,“如何肯定?”

    裴晏道:“一来是窗户上的铁销被提前拿下,除了官家的证词之外,我们已经查问了府里所有人,他们说最近四五日窗户改装之后,连秦图南请来的江湖护卫也未进过正堂,秦图南虽然请了他们保护自己安危,却并不信任他们,近日但凡入过楼里的,都是秦府自己人,二来,凶手行凶之后不留痕迹,想方设法掩盖踪迹之行,也更像是秦图南身边之人所为,三来,秦府看似繁盛,但两日调查下来,也发现其内有不少矛盾,尤其是他们父子

    之间。”

    姜离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副愿闻其详之态。

    裴晏道:“秦图南长子秦耘擅做生意,但自从年中开始,秦图南有意将西北的茶叶生意分给秦氏嫡系其他两房,那两房未出几个有用之人,如今还在并州坐吃山空,为此秦耘在朔北时便和秦图南生过数次争执;其次子秦桢性烈好武,但因秦图南厌恶武夫,自小对其极不上心,回长安之后,秦桢有意入金吾卫,本来按秦图南之位,与陛下求个恩典十分简单,可秦图南却不愿秦桢入金吾卫,意思是怕他给秦府丢脸。”

    微微一顿,裴晏继续道:“至于秦柯,其人与秦图南一般好色,年纪轻轻便收了数个通房,今年年初时,秦图南醉酒之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糟蹋了秦柯房中一个丫头,秦柯为此十分气闷,而秦图南酒醒后,为了秦氏声名,将那丫头以媚上惑主之罪杖毙。”

    姜离听得咬牙,“岂有此等天理?!”

    裴晏语声微沉,“朔北是他的地盘,他出任节度使的四年,朔北五州府军政皆归他管辖,自没有人敢为了一个小丫头万里弹劾他。”

    姜离将丝帕紧紧一握,想骂一句“死得其所”,又生生忍了住。

    裴晏继续道:“他如今有五位姨娘在府中,除了有子嗣的二姨娘与三姨娘,还有无子的三人,这几人出身低微,依附于他,尚未找到疑似动机。”

    说至此,他又道:“但父子几人虽有龃龉,都还不至于谋杀亲生父亲,秦图南在世一日,无论是妾室还是几个孩子,都可受其荫蒙,他一死,秦府在长安便没了依仗,只凭这些尚难肯定嫌疑,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破解凶手杀人之法。”

    姜离看向他手中油纸包,“我尽力帮大人查明此物是否与案子有关。”

    裴晏将纸包递过去,“有劳姑娘,我送姑娘下楼。”

    时辰不早,姜离看完了案发地,的确再无留下必要,便跟在裴晏身后往楼下行去。

    没走几步,姜离想起入府之后没见过拱卫司之人,便问:“怎么府里一个拱卫司之人也没见到?”

    裴晏在前道:“拱卫司仍认为谋害秦图南的是那位沈阁主,这几日,将重点放在了搜查全城上,今日所有入长安的江湖人士都要受到盘查和监视。”

    此言令姜离心中发紧,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再深问,待到了一楼,只听大门之外传来几道嘈杂之声,似是九思几个正议论什么。

    姜离心生好奇,眼看快到门口,正要朝外探看,身前的裴晏脚步猛地一顿,又一抬手将她半护半拦了住。

    姜离驻足不及,一下撞在裴晏背脊上,正觉裴晏奇怪时,探身而出的她赫然瞪大了眸子,只见正门之外,两个秦府仆从不知怎么牵着两条毛发油光锃亮的猎犬,几乎是瞬间,姜离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姜离猛地躲回裴晏身后,裴晏喝道:“哪来的猎犬?速速牵走!”

    猎犬绑着锁绳,还套着嘴套,连吠叫都不能,九思几个正在旁细看,听见他的声音,九思回头道:“公子,都套牢着呢,说是秦府二公子养的,此物”

    “速速牵走!”裴晏再度开口,语气亦严厉起来。

    九思心头一跳,连忙摆手,“快快快,牵走牵走……”

    怀夕等在不远处,见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这府里怎么会有狗,我们……”

    她欲言又止,那拉着狗的秦府仆从还以为是她害怕,忙解释道:“是我们二公子的爱宠,本是要每日拉出来溜溜的,但老爷出事这几日顾不上,今日二公子想起来了,吩咐我们拉出来,我们这就拉着,这就拉走……”

    几人脚步声远去,怀夕担心地跑到门口,便见姜离身如僵石站在裴晏身边,见她呼吸有些急促,怀夕轻声道:“姑娘,走远了。”

    姜离深吸几口气,强做镇定辞别,“裴少卿,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点头,“好,姑娘慢行。”

    姜离快步出门,连九思上来作别也只点了点头,怀夕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姑娘没事吧?那秦二公子实在……奴婢想着您有一会儿才下来呢。”

    姜离边走边叹气,没错,她不怕尸体不怕蛇虫,独独怕狗,只因幼年流落在外,差点被几条村犬撕咬掉小腿,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得犬只,雪白娇小的也就罢了,这等烈犬,她看到的那刻掌心便开始溢冷汗。

    一路心若擂鼓,直到出秦府上了马车,那窒息之感方才淡了些,马车走动起来时,怀夕忽然看向她掌中,“姑娘,这是谁的帕子?”

    姜离低头一看,“是裴晏”

    这三字一出,姜离后知后觉地想起裴晏适才在摘星楼门口之行,他走在最前,应是能看到那两条猎犬带着嘴笼牵着绳。

    既能看见,便知绝无危险,而那两条烈犬养的极好,外行人瞧见都要忍不住夸赞,裴晏不夸就算了,还勒令速速牵走。

    姜离刚平复的心腔又疾跳起来。

    长安世家并不兴豢养猎犬,便是五年前,知道她极度怕狗的也只有关系亲近的几人,此番她回长安更是未遇过猎犬,既如此,裴晏适才那几乎本能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姜离屏息拧眉,回长安遇见裴晏后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浮现,渐渐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见她面色苍白地攥紧丝帕,怀夕也惊了一跳,“怎么了姑娘?不是吓很了吧?”

    怀夕担心地握住姜离手腕,却只听她难以置信地轻喃,“这怎么可能呢……”

    第060章

    猎犬食人

    马车辚辚而行,

    姜离一颗心也沉入了谷底。

    自她在寿安伯府与裴晏重逢,她自认并未露出破绽,时隔五年,她不仅容貌易改,

    就连脾性也与从前不同,

    即便年岁、医术与从前的自己相当,

    但只凭这些,又怎可能认出她来?当年,她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火场里。

    但裴晏,

    似乎在很早便有了异样……

    新娘屠夫案里主动请她验尸,又将不可外传之案情坦诚于她,大理寺班房里的霍山黄芽,裴老夫人处的辛辣午膳和香甜透花糍……

    此前种种尚能解释为巧合,

    但与今日发乎于本能之举串联起来,答案便只有一个裴晏知道她是谁,且在很早的时候便知道。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

    怀夕见她这般凝重,

    担心道:“姑娘,

    出了什么事不成?”

    姜离深吸口气,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的确有点儿计划之外的变故,

    还不知是好是坏。”

    怀夕微讶,“和秦大人的案子有关?”

    姜离看了一眼掌中丝帕和油皮纸包,

    “和案子无关,你不必担心,

    至少我现在已经洞悉,正好,

    好好看看他想做什么。”

    她言语不详,怀夕不知姜离说的“他”是谁,只当她想到了案子的蛛丝马迹,待等回盈月楼,一进门姜离便将那油纸包打了开。

    她净了手,又找来竹镊和柳叶刀,一点一点清理那烧焦的炭末,待将表面烧焦的碳灰刮去,便见其芯子呈棕褐色,“尚未炭化,像何种根茎。”

    怀夕在旁帮忙,“可是药材?”

    姜离细细嗅闻,但奈何这点儿余末早已被烤干,一时辨不出是何物,待将其他几块炭末也如此清理出来,除了棕褐色木制感外,性状气味儿无一可辨,姜离又仔细研究片刻,最终摇头,“烤脆了,辨别不出是何物。”

    怀夕道:“会不会是香料?”

    时人焚香,确有将香料直接埋入火灰中的,但姜离道:“若是别处或有可能,但在佛堂不会,秦图南对佛堂极为看重,既点了佛香,便不会再焚别的香料,这东西要么是我想多了,要么便极其关键,可惜我于识药一道还是不够精湛。”

    姜离想了想,“明日去药房看看。”

    既存辨药的心思,第二日一大早,姜离便找来薛泰,往薛府自己的药房而去。

    薛泰不知她要做什么,边走边道:“府里常见的药材都有,但都不多,是以备不时之需,早几年府里还有一位常驻的府医,但老太爷过世之后,那位大夫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请辞后回老家去了,这几年府上有个大病小病的,都是去太医署请金太医。”

    药房在薛府西北方向的库房南侧,占了跨院的一整排厢房,到了房门前,薛泰拿出钥匙开锁,一进门便见满满两面墙的药柜,姜离有些满意,“我想看看府里备了哪些药材,您尽管去忙吧。”

    薛泰应好,还是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听吩咐。

    姜离扫视一圈,从西边的药柜查看,药柜上整整齐齐排布着百多个抽屉,薛泰嘴上虽说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每个抽屉里装着的药材分量都不少,姜离怀疑秦府发现的异物取自根茎,便专门挑根块茎节类之药对比。

    怀夕在旁帮忙,主仆二人用一早上对比了三十多种药材,虽选出了几样疑似之药,却想不明白其间道理。

    姜离道:“三七类不可能,参类也不像,附子、枯萝,天葵根、鬼扇,何首乌……都不对,这里面的药虽也有微毒的,可烧在火里有何用?”

    姜离百思不解,怀夕看了一眼还有大半抽屉未打开的东面药柜,道:“那便不是这些,只是咱们把这些看完,只怕得花上一日功夫,秦府那边您还去吗?”

    姜离吩咐门口的小厮,“去给门房上的长恭说一声,让他跑一趟秦府,就说今天傍晚时候我再过去”

    小厮连声应是,姜离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转身去开抽屉。

    怀夕在旁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了,看样子那秦大人的案子年前是破不了了……”

    说着话,她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也不知阁主在何处过年。”

    姜离指尖未停,轻声道:“小师父多半有落脚之地,他来无影去无踪,我如今在薛氏,更难见他,除非他有事寻来。”

    院子里无人,怀夕便又道:“姑娘快过生辰了,刚好阁主在长安,到时候阁主肯定会陪姑娘过生辰的,这几年阁主从未错过姑娘生辰。”

    说至此姜离心底一暖,又轻声道:“拱卫司的姚璋抓着小师父不放,他能不能留到十五还不一定,且小师父这几年行踪无定,也从不说沈家的旧事,他此番回来除了秦图南之外,或许还有别的未了之事也说不好。”

    怀夕不免愤愤,“阁主虽杀了不少人,但他救的人更多,当年盘龙门被陷害,若非阁主救下奴婢,奴婢早死在那些恶贼手中,若非姑娘医术高明,奴婢也没有今日,阁中之人都愿听阁主驱使,可阁主不愿假手于人,奴婢也很无奈。”

    说至此,姜离手下动作快了些,“不管怎么样,先弄清楚秦图南因何而死。”

    药典上记载的药材有四五千种,其中根茎类药材则有一百多种,但这百多之数只是类目,每一类之下又有分支若干,细算起来则有数百,若是未被灼烧的药材也就罢了,偏偏那点儿微末性状全无,姜离再博学仔细,此刻也头绪全无。

    如此忙碌至酉时,药房桌案上已摆出二三十种药材,但对比下来,未无结果,见天色不早,姜离想着已承诺每日看诊,只好先去往秦府。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沉着眉眼一路上都在苦思,待到秦府之外,她才打起精神入府。

    此刻已是夜幕初临,秦府前院中盏盏丧灯次第而亮,隔着院墙,姜离只听闷闷的呜咽声随风而来,今日秦柯不在前院,是程妈妈得了信从内苑迎了出来。

    程妈妈见了礼,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又边走边道:“姨娘昨夜又多睡了会儿,白日里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没再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了,您果真是妙手回春。”

    姜离便问:“苏姨娘可对嬷嬷说过心事了?”

    程妈妈迟疑道:“姑娘当真觉得姨娘有心事隐瞒?”

    姜离道:“她这病乃是长期情志不舒导致,你只说她是从你们夫人故去之后伤心病倒,但据我所知,她和你们夫人并无亲缘,便是至亲过世,也难到此地步,此外从她脉象来看,她应常有惊妄之状,因此才怀疑她多半有何心结未解。”

    程妈妈叹道:“您说的不错,别说您了,就是老身也奇怪的很呢,夫人虽然和我们姨娘投契,可二人至多算半个知己,老身当初也没想到夫人一走,姨娘也没了魂儿,她在老爷妾室之中排第五,今年才三十有三,年纪轻轻还有大把时光,若是老爷身子康健,便是得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但自从夫人去后,本就不争宠的她连一点儿讨好老爷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还冒出些骇人之言……”

    姜离生疑道:“哪般骇人之言?她入府多少年了?”

    程妈妈欲言又止,“入府十二年了,早年有过一次身子,可孩子未保住,还留下了病根,她本就是个淡泊性子,凭着会唱南曲儿,这些年就算没孩子,在老爷面前也有两分脸面,至于……”

    程妈妈后一问答得详细,前一问却有些回避,姜离明白,便道:“嬷嬷若是不方便,不说便是。”

    程妈妈苦笑一下,往前院方向看一眼,轻声道:“其实……我们姨娘就是为夫人不值,夫人当年是节度使家的大小姐,老爷虽也是名门之后,可那时秦氏没落,老爷中了进士没多久,也只是吏部一个五品小官,而夫人那时和别人定过亲,只是她那未婚夫出了意外,那门亲事便算了,那之后求娶夫人的世家公子不知多少,但老爷也不知怎么得了夫人父亲青眼,将夫人娶了进来,后来……您也看到了,我们老爷并非专情之人,这些年纳回家里的,养在外头的不知有多少,夫人面上风光,可也没有几天开心日子。”

    姜离这时问:“秦夫人因何病而故?”

    程妈妈轻叹一声,“是痨病,最后那几日,日日咳血,府里连下人都害怕,倒是我们姨娘没白和夫人相交一场,还去照顾过几日。”

    姜离有些动容,“那她便当真是为了秦夫人而病了?”

    程妈妈点头,“是,也只能这么想了。”

    说话间入了内苑,姜离一眼看到摘星楼内亮着灯火,“是何人在楼内?”

    程妈妈道:“应该是裴大人。”

    姜离眉梢微扬,先往汀兰院去,跟着程妈妈一路入上房进得内室,便见明芳守在苏玉儿床畔,苏玉儿靠着引枕发怔,明芳却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

    程妈妈眉头一竖,“明芳!你这丫头又打瞌睡!都半年了还学不好”

    明芳骤然惊醒,连忙站起来往床边缩,程妈妈还想骂,但想着姜离在,只好狠瞪明芳一眼忍了下来,“姨娘,薛姑娘来了”

    苏玉儿直起身子问候,明芳见状连忙道:“奴婢去看药熬好了没有。”

    她说完一路小跑着离开,程妈妈见状还是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姜离落座给苏玉儿诊脉,好奇道:“这丫头来了半年?那从前的丫头呢?”

    程妈妈叹了口气,“从前的丫头叫春芳,今年六月底出意外过世了。”

    姜离正给苏玉儿问脉,此言一出,她明显感觉到苏玉儿手腕一颤,她看苏玉儿一眼,又问道:“哪般意外过世?”

    程妈妈叹道:“在朔北府里,掉进井里淹死了。”

    姜离起疑,“好端端怎么会掉进井里?”

    程妈妈道:“我们也不知道,就有天晚上,发现她没回屋子睡觉,找了一圈没找到,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的尸体在后院井里,井边有她常用的木盆,当时怀疑夏末天气太热了,她半夜去打凉水一不留神掉进去了。”

    姜离看看程妈妈,再看看苏玉儿,便见苏玉儿面色苍白地垂着脑袋,程妈妈无奈道:“春芳也伺候姨娘五六年了,她过世没几天,夫人也走了,姨娘这病啊,春芳的意外也有几分缘故,没法子,姨娘是个重感情的。”

    亲近之人接连过世,的确打击极大,但姜离看着苏玉儿神色,心底却泛起几分古怪,她请完了脉,道:“今日不必施针,但要给姨娘换两味药,姨娘若喜欢香,还可在屋里点一点儿沉香安神。”

    苏玉儿低低应是,姜离命程妈妈取来纸笔重新写方子,待写好方子,见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又叮嘱几句方起身告辞,“明日除夕后日初一,我不一定能来看诊,姨娘先按方子用药,切勿忧思。”

    程妈妈连连应是,“大过年的,不敢劳烦姑娘,老身提前给您磕头。”

    话音落下,程妈妈竟当真跪地磕头,姜离忙将她扶起,“嬷嬷万莫如此,好生照顾苏姨娘便是。”

    待出了汀兰院,便见远处的摘星楼内仍亮着灯火,怀夕轻声问道:“可要去给裴大人打个招呼?”

    姜离摇头,“还未有进展,倒也不必多此一见。”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石桥对面传来几道低吼

    “回来这么多日了!连个狗园子都改不出来?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我那些宝贝连日挤在一处,你们可知它们多金贵?!”

    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见钱眼开是吧?!父亲刚过世,你们便都翻天了,以后这秦氏还不知谁当家呢……”

    姜离听得挑眉,执灯的程妈妈却脚步一顿,低声道:“姑娘,是我们二公子,他从朔北带了七八条猎犬回来,十分宠爱,只是长安的府邸不比朔北大,那些猎犬如今还都挤在二公子的屋子里,说要把后园一块荒地开出来盖个狗园,可一回来先是老爷要改摘星楼,摘星楼还没改完老爷又出了事,下人们哪里顾得上那些狗啊?”

    怀夕听得咂舌,“狗挤在你们二公子屋子里?”

    程妈妈点头,“是啊,本来有马厩可用,但二公子舍不得,您是不知道,那些猎犬吃的比我们还好,每日都以上好的鲜肉为食,还得是现做的,光照顾狗饮食的都有三人,二公子在朔北喜欢带着狗出去打猎,回了长安还没去过,再加上老爷出了事,这几日他身边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姜离想到了叫章平的小厮,她抬步往石桥走,上石桥没几步,便见对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公子,正拿着鞭子往身边两个粗布仆从身上抽去。

    他生得一双细长眉眼,边打边道:“什么杂草难除?什么人手不足?!爷再给你们两天功夫,若还是盖不起来,爷拿你们去喂狗”

    两个管事呐呐应是,秦桢没好气的啐一口,将鞭子扔给身边小厮,大步朝前院走去,“今夜该爷守夜,去给爷泡一壶参茶来!”

    姜离看着秦桢的背影蹙起眉头,程妈妈赔笑道:“姑娘见笑了,二公子的脾气爆,动不动就动手……连老爷也管不住。”

    姜离问:“他与秦大人父子关系可好?”

    程妈妈对姜离多有感激,便直言道:“不算好,府里老爷虽然最宠爱三公子,可大公子也不差,即便不能入仕,但他会做生意,手里有钱不说,为人处世上也极得人心,这么一比便是二公子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他此前想要大公子手里的生意,老爷知道他花钱如流水便未准,他想去金吾卫,老爷也未准……”

    这与裴晏调查的相差无几,但即便父子交恶,也远远不到杀人的地步,姜离摇了摇头,径直出府上了马车。

    回盈月楼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已深,但因除夕将至,整个薛府灯笼高挂,一片喜庆吉祥,姜离从二楼轩窗望出去,一时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时辰虽不早,她还是自医箱中翻出药典细看,她此番带的医书并不多,这份药典也不齐全,此刻翻看不过是尽力为之,并未报太大希望。

    怀夕沏了茶在旁陪着,姜离看的认真,她却等的有些无趣,某一刻起,她也歪在榻边打起瞌睡……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直令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定睛一看,便见姜离神容振奋,那一声响动,正是她用右手轻捶了桌面。

    怀夕忙道:“姑娘想到了?!”

    姜离目光明灿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贯众!”

    怀夕眉头紧拧,“贯众?是奴婢记性不好吗?怎想不起来是何物?”

    姜离语速疾快道:“贯众是一种鳞毛蕨草,其根茎叶柄皆可入药,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效,可用于风热伤寒,温热癍疹,还可用于吐血咳血、衄血便血之疾,但此物也有毒性,可用于杀虫,裴晏在佛堂地衣之中发现了死去的衣蛾,或许便是此药之效,除此之外,此药还可制炭”

    怀夕一惊,“制炭?”

    姜离点头,“取干净贯众片置锅内,不加任何辅料清炒,炒至焦黑色之后喷洒清水放凉,这贯众炭本是入药的,但贯众无论如何入药,都要控制剂量,一旦超过剂量,便会使人头晕目眩,甚至呕吐腹泻,且贯众炭表面看来,和普通的炭碎并无区别,只有将其掰开,才能看到其内棕褐色的芯子,因此,如果凶手将贯众炭和其他银丝炭一起放入火笼之中燃烧,只要放的量足够多,便能起到下毒的作用。”

    怀夕也振奋起来,“对!下毒!凶手正是要下毒!那位秦大人若是迷迷糊糊遇害,自是连喊叫都不能,凶手正是此意,姑娘好厉害,竟真让姑娘找到了”

    姜离合上药典,“这药典上并无贯众记载,我是看到其上记载着苍术炭的用法,忽然想到可制炭的药材不多,但其中有一味贯众。”

    终于确定了异物为何,姜离也松了口气,见时辰已至四更,她伸个懒腰道:“好了,安歇吧,明日将结果送去秦府便可。”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府里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将各处装点的热闹喜气,还要为下午的宗祠祭拜和晚间的年宴做准备。

    姜离梳洗更衣后,先让长恭往秦府跑一趟,自己则按规矩往正院给薛琦请安。

    到了正院,薛琦还未至,薛泰带着几个小厮,正在给厅门外的两个大红灯笼里装灯芯,那灯笼极大,一个小厮架起梯子爬到屋檐下,另有个小厮在地上扶着灯笼,但因灯笼太深,灯笼口又小,小厮从下不便,从上也不好伸手,眼看他费力地从上往内添灯油,也不知怎么,那地上的小厮忽然“哎哟”痛叫起来。

    姜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见是灯笼里一截未清理干净的竹篾掉了下来,正正好落在小厮眼睛上。

    小厮捂着眼睛痛呼,薛泰忙上前查看,见只是眼眶发红方松了口气,又看着那尖利篾片心有余悸道:“无大碍,幸而不是竹尖戳下来,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姜离本也要上前看看,尚未走近便听到此言,她脚步猝然一顿,她眉头拧起,死死盯着大红灯笼,片刻之后,她豁然转身,“走,去秦府!”

    薛琦正从内院出来,见她如此只来得及大喊,“泠儿你要去哪”

    长恭尚未回来,姜离令门房其他人驾车,直朝着秦府狂奔,怀夕见她面色凛然,眼底也幽明不定,忍不住问:“姑娘,您发现了什么?”

    姜离定定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但有些关节还想不透……”

    怀夕自不明白,但见姜离一副苦思之状,也不敢打扰,待马车到秦府之前,姜离一跃而下,入府门后,径直往摘星楼的方向疾行,“裴大人在吗?”

    秦府小厮早认得她,一边带路一边道:“在的在的,刚来没一会儿。”

    姜离脚步如飞,待入内苑,却见裴晏带着九思几人,正从摘星楼内出来,长恭也跟在一旁,姜离连忙出声,“裴少卿”

    裴晏万万没想到她此时出现,“长恭已经把消息带到了,你怎么来了?”

    姜离气喘吁吁地到他跟前,“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裴晏意外道:“你查出那药炭有毒,我也有了猜测,并且这秦府库房之中刚好有这味药,且五日之前,还有人去库房里取过此药”

    姜离忙问,“是谁?”

    “是秦桢”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一愣,“怎么会是他,他的动机不够……”

    裴晏道:“他虽取了药炭,但尚不确定有何用途,适才我已命管家秦铭去请秦桢过来问话,但人去了一刻钟也没消息,我正要带人寻他,顺道搜屋。”

    姜离正想说同去,目光却忽然往裴晏身后看去,裴晏回头,便见秦铭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急奔出来,“裴大人!我们二公子出事了!”

    裴晏面色一变,“何事?”

    秦铭吓狠了,还未到跟前便跌滚在地,他一边干呕一边道:“二、二公子被他那七八条爱犬咬死了,那些狗还啃了他的肉,四肢见骨,脸也啃没了……”

    第061章

    惨死

    “二公子昨夜为老爷守夜守了一晚上,

    直到今早卯时过半才回屋歇下,您适才让小人去找二公子时,小人叫门叫了半晌里头也未应答,二公子脾气暴躁,

    他这会儿也才睡下两个时辰,

    小人在外等了会儿,

    却听里头狗叫的厉害……”

    “且那狗叫不是在东厢狗舍,而是在公子那边,小人便想,

    怎么狗叫的这么厉害二公子却没有反应?难道不是二公子招狗过去的?门从里面闩着,小人便破开窗纸往里看,这一看,小人当时就吓得没了魂儿,

    小人看见二公子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那几条猎犬还在舔地上的血……”

    秦铭跟在队伍中间,一边说一边干呕,

    其他人听得面色煞白,

    待到了秦桢院子门口,

    便见得了消息的小厮仆从们都挤在门口探看,

    见裴晏来了,

    所有人立刻往两边让,

    不远处的回廊上,秦家大公子秦耘正一瘸一拐地过来。

    “二弟被狗咬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一边走一边喝问,

    裴晏听见院内犬吠不断,便先入了秦桢院阁。

    这是处一进独院,

    一进院子,犬吠声更是震耳,

    秦桢养的猎犬本就是性烈之类,此刻七八只一同狂吠,哪怕上房门关着,动静也足够骇人。

    上房三间颇为阔达,章平和四五个仆从站在西厢窗下,几人皆面白眼红地扶着栏杆作呕,裴晏快步上前,从破口的窗户往内一看,剑眉登时拧起。

    他回头,便见姜离僵着神色站于中庭。

    裴晏看向章平几个,“训狗师是哪几个?”

    章平哽咽地指着身后三人,“是他们三个。”

    三人齐齐上前行礼,也被此情此景吓破了胆,裴晏冷声问:“这些狗平日里不是戴着嘴笼,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其中一人上前哭腔道:“小人们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小人们离开的时候,分明是把东厢的门锁上的,那会儿刚给狗放了狗食,自然也不必戴嘴笼,小人们也不知道狗怎么全都跑去了公子的寝房……”

    裴晏道:“眼下这般犬吠,可能听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那人继续道:“听着比平日里更凶一些,但从前也是有的,这些狗被二公子养的娇惯,除非有人故意招惹,否则应不会忽然发狂”

    裴晏利落道:“开门将狗控制起来,九思,带人帮忙。”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立刻带着大理寺差役们上前,裴晏回到姜离身边,“此地血腥,那些猎犬也有危险,姑娘可去院外等候”

    姜离攥紧了袖口,犹豫一瞬,还是转身而走,到了院门处,正碰上秦耘到了跟前,他对姜离点了点头,径直进了院子,只听众人撞开正门,几个训狗师一拥而上,在猎犬更凶猛的狂吠之中,将所有犬只都控制了住。

    犬吠听得姜离惊心动魄,这时,秦柯从院外姗姗来迟,“薛姑娘,我二哥当真出事了?!”

    姜离点头,秦柯大步跑进院内,他身影刚消失,又有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鱼贯而至,打头一人被侍婢扶着踉跄而来,边走边哭道,“桢儿,我的桢儿,母亲来了……”

    来者正是二姨娘胡氏,她是秦桢的亲生母亲,本在前院守灵,听到消息只觉晴天霹雳,在她身后跟着的,乃是三姨娘魏氏,四姨娘何氏与七姨娘方氏,胡氏哭得惨烈,其他几人满脸惊恐,显然被猎犬杀人吓得不轻。

    胡氏到了跟前,院内却有犬吠声越来越近,怀夕一把揽住姜离令她侧身,胡氏

    几人也吓得惊叫起来,却是九思带着人将所有猎犬移去别处。

    小厮仆从们也纷纷退远,胡氏则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院子。

    又等了等,怀夕道:“姑娘,走远了”

    虽未直面猎犬,但这片刻姜离掌心已溢出一片冷汗,而她回头的刹那,面色更是一变,只见青石板铺就得地上,一串血色狗脚印触目惊心。

    “啊桢儿!我的桢儿……”

    “老天爷啊,桢儿”

    胡氏已进了屋子,姜离进院时,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悲呼,很快,又传来婢女们的惊叫,等姜离走到门口,便见两个婢女将胡氏背了出来,姜离拦住,抬手给胡氏问脉,很快道:“是悲恸过度的惊厥之症,用人参、石莲肉、莲须、麦冬、远志、芡实、甘草的安神汤方给她饮下,半个时辰后便可醒来。”

    婢女连连道谢,背着胡氏而去。

    姜离这时跨入上房,待看向西厢,连她都觉眼前一黑。

    西厢布置的锦绣奢华,秦桢的床榻摆在最西面靠墙之地,此时床榻上一片凌乱,而秦桢仰躺在屋子正中的血泊之中,周身衣袍被撕碎,只余寸缕遮挡。

    其头皮被撕掉大半,鼻子和左侧面颊也被狗咬掉,右侧面颊亦被撕的破碎,一块血淋淋的脸肉半落不落的掉在腮边,下唇亦被撕咬得露出牙床,若非还能看出个大概体貌,简直让人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秦桢。

    而目光往下,他十个手指只剩半数,胸腹之地有大块大快的创口,几处隐隐可见内脏,手臂和双腿被啃食的血肉模糊,关节处皆可见骨,左脚也被啃食的只剩半个,其余还算完好的皮肉上,狗牙狗爪撕咬出的血痕令人不寒而栗……

    姜离脑海中浮现出幼年被村犬袭击的情形,强压着胃里不适细细打量整间屋子。

    秦耘和秦柯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窗口方向,皆狠狠捂着嘴,他们已看了半晌,此刻再忍不住,都冲出屋子“哇哇”呕吐起来。

    裴晏这时道:“床榻之上也有血迹,被子和锦褥被扯带下来,遇袭之时,秦桢应睡在床上,这扇门没有落闩,而对面东厢的锁,却被破坏掉了。”

    随着裴晏之语,姜离看向东厢,果然看到铜锁虽未打开,铜扣却已被撕扯落地,门扇之上尽是狗牙牙印,连门框都被撕咬出缺口,直看的姜离汗毛倒竖。

    姜离视线在两处厢房之间来回,“秦二公子的床榻距离东厢门口不过四五丈远,狗是从东厢冲出来的,凭它们咬门撞门的动静,秦桢不可能听不见,既是如此,狗群冲过来的时候,他怎么还躺在榻上?”

    裴晏仔细看残缺不全的尸体,“地上有指痕,有移动过的爬痕,秦桢定是挣扎过,但痕迹不多,爬过的距离也短,表面看最致命的伤应该是在他颈子上,他是习武之人,佩刀就在不远处的墙上挂着,哪怕狗群冲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中,凭他习武之人的力气,也有机会拿刀驱狗。”

    姜离眸子微眯,“遇袭的时候他睡的太死,等到剧痛让他清醒之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话,九思去而复返,看一眼地上尸体,他也一阵恶寒,“公子,把狗安顿在外头的杂物间了,小人检查过了,每只狗的嘴巴爪子上都有血,应该是群起而攻,秦桢的小厮章平和他的训狗师也过来了……”

    裴晏道:“往衙门送消息了吗?”

    九思点头,“送了,宋仵作应该很快就到。”

    裴晏颔首,走到中堂问话,这时秦耘和秦柯都吐完了,都红着眼在旁悲叹。

    秦耘道:“我早就说这些狗太凶了,不宜养那么多,更别说还养在身边,二弟偏偏不听,如今出事了,我、我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秦柯也哽咽道:“大哥劝过,我也劝过,可二哥非要把狗当人照管,但畜牲就是畜生,这一发狂性,连二哥这做主人的都吃,我……呕……”

    一言未完,他又出门吐起来。

    裴晏看向章平,“你们几个进来,看看东厢之中可有异样。”

    章平应是入屋,又朝东厢走去,“这里本来是一间暖阁,家具都齐全,二公子回来之后心疼几条狗没有狗舍住,便说把家具都搬空,把狗放在他近处,如此想看随时都能看到,家具搬空之后屋子倒也宽敞,八只狗这些日子住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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