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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姜离道:“出事那夜,我帮孟湘检查过遗体,因此知道此事,而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怎么就这么巧,宋姑娘腿上的疤痕怎么也在同一处,而与此同时,我想到了前日去侯府为吴妈妈诊病时看到了宋得隆一家,看到宋得隆因来的匆忙,袍子和靴子上尚有泥炭土渍,而我离开之时,听到他咳嗽不断,胳膊上还生有红疹,这些本也不算奇怪,可我今日寻了府上花匠,问养菊花用什么土,花匠告诉我,正是泥炭土”

    “菊花!湘儿碰菊花便会中毒!她也会咳嗽不止,严重之时,还会浑身长满红疹。”

    郭淑妤反应极快,姜离点头道:“不错,菊花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花卉,见花便中毒,乃是一种极少见的风疹,而这种久治不愈的风疹极有遗传特性,同一位置的疤痕,同一种风疹,再想到案发当日,吴妈妈悲痛不能自已,后来我去侯府看诊,她悲伤的精神恍惚,不逊于夫人,串联起这一切后,我立刻怀疑起孟湘的身份。”

    “于是今日我出城去了宋家,我先问了宋得隆那日去侯府之前在做什么,他自己说在侍弄过年时送入侯府的菊花,我又问了他是否会因菊花中毒,他支支吾吾一番后给了我肯定的回答,由此,我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于是我以知道宋姑娘绣技极好的理由请她入长安城为我绣衣裳,就在我的马车上,我仔细问了她这十九年生平,再将我的怀疑告诉她之后,我检查了她身上的疤痕,这一看我才肯定,是孟湘害怕盈秋发现她的秘密,从而杀了她。”

    “宋姑娘腿侧疤痕,根本不是生过恶疮,而是在年纪极小之时被火烫过,她自己已没了记忆,但我是医家,尤其熟悉烧伤的疤痕,而令孟湘不安的,乃是因十九年已过,宋姑娘腿侧的疤痕慢慢变淡,那红色印记又长了出来”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郭淑妤道:“难怪!难怪在那次秋游之后,湘儿生了盈秋的气,且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日之后,她好几个月不见我们,直到五月,我再次邀她出游时,她竟然破天荒的答应了,只说日子由他来定!”

    她愤愤看向崔赟,“崔赟,是不是在那时候,她让你在我们出游之时杀了盈秋?!”

    崔赟人似僵石,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喃,“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她竟然是假的……”

    见他如此,李策也迟疑道:“薛姑娘心细如发,宋家的事也的确巧合,但只凭这两件事,是否还不够万全?”

    姜离看向他,“我明白小郡王的意思,只凭这两件事的确不够板上钉钉,但在回城的马车上,我仔细问了宋姑娘这些年来的经历,还有几件事也同样可疑。”

    “第一,吴妈妈不许宋得隆对外人提起自己见菊花便起风疹的事,因此这么多年来,他莳花的庄子上照养菊花不误,旁人发现不对,他总以风寒皮疹解释;第二,吴妈妈不许宋德隆入侯府时提起女儿,更不许宋姑娘入长安,入长安都不行,更别说入侯府了,在侯夫人令她把女儿带入府一同伺候孟湘时,她也以女儿得过恶疮来推辞。”

    “第三,吴妈妈自小对宋姑娘动辄打骂,毫无温情,待孟湘长大后,她更是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甚至在衣食上都时常短缺;最奇怪的,是这些年吴妈妈每次回家,都要检查她的‘疮疤’,次次以恶疮不吉利的借口,不许她对外提起,直到这两年吴妈妈大抵放下了戒心,这才不检查了,她未检查,便不知那红色胎记又长了出来。”

    李策听着点了点头,姜离又看向钱氏,“其实夫人应该有迹可循的,幼时孟湘很粘你,可从六七岁上,孟湘便渐渐与你疏远,反而对吴妈妈信任万分,今日我还去了一趟青云庵,里头的老庵主与夫人交好,还记得当年夫人在庵中为孟湘祈福长住之事,连她都记得,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孩子不久便做了侯府的乳娘,而期间有两天,因吴妈妈的女儿病了,宋得隆把孩子送来庵堂,夫人大发善心,让吴妈妈的女儿也留在庵堂治病,若我猜得不错,她便是那时候调换了两个女儿……”

    钱氏身形摇摇欲坠,借着孟谡之力才堪堪站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出月子不久,又染了风寒,还传给了几个亲近侍婢,自然不敢让孩子歇在跟前,便由乳娘和几个小丫头照看,当时我们已经足够信任她,却不知她竟……”

    钱氏眼前发黑,郭淑妤又问道:“夫人这些年便毫无所觉吗?”

    钱氏泣声道:“我何曾想过湘儿不是湘儿?因她幼时羸弱不易,这些年我和侯爷只一味地宠爱她,就算有什么不是,也从不怪她,她这些年的确不与我们亲近,我们只以为她懂事了,哪里想到……”

    姜离道:“孟湘此前并不着急出嫁,可自从去岁岳姑娘出事之后,她不过月余便想让家里说亲,无外乎是怕秘密暴露为侯府所弃,而她一味地想要嫁入高门,也是为了待真相暴露之时,侯府不仅不能放弃她,还要替她维护颜面,她从去岁为自己攒下私银,也是怕身份暴露,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定西侯世子高晗此刻就站在一旁,听至此处,只觉心底一股恶寒,竟连高氏都差点成了孟湘算计一环。

    裴晏此刻看向门口,“来人,去把吴连芳带来,再去城外将宋得隆父子捉拿回来。”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应声而去,宜阳公主这时道:“可就算孟湘身份作假,那崔赟为何杀了她?还有,当日不是有两个凶手吗?”

    姜离目光看向郭淑妤和崔赟,凛声道:“当日的确有两个凶手,可除了崔赟之外,那另外一个凶手,正是孟湘自己”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裴晏此时也想明白了一切,定声道:“那相思子之毒是孟湘自己下的。”

    姜离重重点头,裴晏道:“只有如此才说得通,相思子之毒本就下在她席案上的茶炉里,我们在现场也未发现任何包装毒药之物,只有她能悄无声息下毒,而后将与毒物有关之物毁掉,多半是放入火炉之中烧毁,那么她是为了”

    姜离沉声道:“若我猜得不错,她是想杀郭姑娘。”

    郭淑妤骇然,“什么?她是想杀了我?可我……我并不知道她的秘密……”

    姜离紧看着她,“姑娘可以回忆回忆,你知道岳姑娘替宋姑娘换衣服之事,而岳姑娘事发之后你日日关注此案,她为了让你放下戒心,也少不得与你商讨,你保不齐哪一日就要发现岳姑娘的案子乃是他人所为,更有甚者,你与岳夫人和芸香走得极近,少不得哪日就会发现不妥之处,甚至她身份作假的秘密在你那里也十分危险。”

    郭淑妤捂着心口,“所以……所以她那日是故意选用菊花?故意让自己中毒,然后找借口让我陪她回来饮茶,但她没想到,崔赟也想杀了她!”

    姜离先点头,又摇头,“崔赟是想杀了你们二人。”

    郭淑妤听得瞳底剧震,又瞪向崔赟,崔赟尚且沉浸在孟湘并非侯府嫡女的震惊之中,见姜离又一语中的,他不知想到何处,竟嗤嗤惨笑起来。

    崔斐本有心护他,至此恨铁不成钢道:“敏行,事已至此,你还有何好瞒的?你先杀了岳姑娘,又要害孟湘和淑妤二人,还要行刺薛姑娘,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本是个好孩子,何以如此丧心病狂?!”

    崔赟眼底血丝遍布,此刻凄惨地看向崔赟,“叔父也知道我是好孩子,可崔氏好孩子太多了,我父亲死后,崔氏再无我母子立足之地,我也不过是崔氏可有可无之子罢了,崔氏以文见长,可只有我被送去蜀中历练,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习武……”

    崔赟大为不解,“怎叫无你母子立足之地?族中几个叔父都照拂你母子二人,从未短过你吃穿用度,送你去学武,也不过是因你少时在族学表现不佳,这才想让你走一条轻松之路,这些在你眼底,竟都变成了对你的忽视?若不曾看重你,今夜,我不会得知你的留信便往城南赶?”

    见众人面色各异看来,崔斐解释道:“今日酉时,他身边的小厮送信过来,我打开一看,便见他说自己心怀执念,或要闯祸,请我无论如何相救,我问了他之行踪,得知他去了城南,这才往城南赶,刚好撞上了他被鹤臣断了手。”

    裴晏冷然道:“你怕自己行刺失败,便找了驸马做你后路,但你大抵没想到,铁证当前,不容你巧言善辩,崔氏一族对你母子仁至义尽,然你不知感恩,又于仕途不得志,便生了攀龙附凤之心,你知道安远侯将调任御林军,而一众世交之中,也未有安远侯府大小姐是你够得上的……”

    “如此,你成了孟湘手中之刃,你为他杀了岳姑娘,后以此威胁她想做侯府乘龙快婿,见她即将嫁入高门,立时动了杀心,而你知道郭姑娘也在关心岳姑娘的案子,于是,你干脆连她一起杀,孟湘要下毒多半也是你出的主意,在公主府赏雪宴前三日,你看到过府中管事置办了十多套茶具,还问过是否是古法煮茶,而去岁公主府上出现积雪伤人之事后两天,你到过公主府知道此事,这些虽是细微末节,公主府的侍从们尚有印象。”

    崔赟重伤已久,因失血神思都混沌起来,此刻绝望之下,更是再无顾忌,“我攀龙附凤?我威胁孟湘?!分明是她勾引我!是她给了我希望!她若不要我的赠礼,我何以会纠缠不休?若不是她苦苦诉说岳盈秋在幼时如何欺辱她,令她夜不能寐,我如何会替她杀人?是她让我留下岳盈秋的遗物,待我将遗物带回来之后,她非要要走簪子,就在去岁,去岁广宁伯府的寿宴之上,她拿走了簪子不算,还要与我从此一刀两断,而那簪子,便是我的罪证,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她要与我鱼死网破……”

    裴晏目光一凝,“那簪子呢?”

    崔赟冷笑,“她变脸如此之快,我怎能容她?我与她争夺簪子,后来簪子掉在地上摔碎,被我捡起后扔在了广安渠之中,那一次,我看清了她的嘴脸,虽然愤怒,却也死了心,可我没想到,后来她威胁我,让我再替她杀了郭淑妤”

    郭淑妤听至此,呼吸都急促起来……

    崔赟又道:“岳盈秋死后,因破绽太多,郭淑妤一直拜托她探问金吾卫之事,她心中有鬼便也探了不少消息,后来那凶犯被斩首,一切本盖棺定论了,可谁也没想到郭淑妤因常梦到岳盈秋,猫儿又死了,竟受惊过度得了惊症,她常看到岳盈秋的鬼魂,自然也对岳盈秋案子上的疑点念念不忘,这令孟湘害怕极了,尤其今年四月,快到岳盈秋周年祭日时,她恐惧越来越重,而诡异的是郭淑妤刚好在那时出了意外。”

    姜离凝眸道:“玄武湖落水?那次郭姑娘觉得有人推了自己,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崔赟苦笑,“事到如今,该我认的你们都查清了,不该我认的,我自然也背不起这口黑锅,当时的孟湘虽担心,可她并不想那么快杀第二人,但那次意外,她实在希望郭淑妤被淹死,但可惜,郭淑妤被人救了上来,那之后,郭淑妤养病两月,孟湘本以为时间长了就没事了,可在今年七月,她发现郭淑妤在派人追查岳盈秋遗物的下落。”

    姜离看向郭淑妤,却见郭淑妤一脸懵懂道:“追查遗物?你莫不是说,我去找了给盈秋制作饰物的两位师父,请他们画了饰物图纸?”

    她哭笑不得道:“这便是做贼心虚吗?那次不过是我梦见了盈秋,她说自己在九泉之下没有首饰可戴,觉得自己颇为凄惨,我当时有心一模一样打造给她,可伯母知道之后,不许我花这份银钱,我们后来只烧了纸制的给她。”

    岳夫人哭的双眼通红,闻言不住点头,崔赟听着已懒得深究,“反正孟湘知道了,她极其害怕,她想到了郭淑妤玄武湖那次意外,又听说她半年间出了数次意外,人也害怕的精神恍惚,便想着,那不如再造一次意外……”

    裴晏问:“德王庄子上那一次?”

    崔赟点头,“不错,就是那一次,火是孟湘放的,那次我并不在,可她是个蠢货,竟然不知夜里风向变幻,差点把火烧到自己屋子里,那一次之后,她知道自己做不了杀人之事,便又来威胁我,但那之后郭淑妤闭门不出,我未有机会。”

    姜离自是不信,“只有火是孟湘所放,那郭姑娘去岁腊月马车意外,还有半月前庆阳公主府那一次意外呢?”

    崔赟喘了口气道:“马车意外我不知,庆阳公主府那一次我不在,自与我无关,但孟湘与我提过,说郭淑妤又遇到一次意外,既是如此,何不再来一次?次次意外不死,她不信郭淑妤总是那么命大,我彼时知道她要和高氏定亲了,亦不甘被她驱使,这才替她想出了相思子中毒之策……”

    姜离凉凉道:“相思子中毒不会立刻毒发,你让她故意选菊花,再在最后散场之前诱骗郭淑妤回来,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杀人,可没想到这诱骗之举正好成就了你伪造的‘意外’,而你更没有想到,郭姑娘不仅没死,受惊之余又提了岳姑娘。”

    崔赟阴沉沉地看一眼郭淑妤,“我没想到你们那么快便查到了岳盈秋的案子,前日,更听说那个叫芸香的侍婢有了新的证供,我、我明明一切都已经做到滴水不漏,我不甘心坏在一个婢女身上,只好铤而走险,但我猜到那婢女身边有人保护,我便想不若杀了你这个大夫,没了你,那婢女便再也说不出不利之言。”

    崔赟说完一切,气息急促,面上冷汗更甚,姜离这时与裴晏对视一眼,她语带嘲弄道:“其实那婢女重伤难治,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令她稍有好转,而她多半也并未看到你的真面目……”

    崔赟身形一震,“这是你们设的局?可你明明连日去岳氏……”

    崔赟未说完已醒悟过来,而裴晏道:“这本就是薛姑娘的计策。”

    李策忍不住轻笑,“真是精彩!”

    崔赟呼吸越重,胸膛也剧烈起伏,想到自己竟是因一个骗局而前功尽弃,只恨不得大骂自己也是蠢货,他气的气血上涌,竟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恰在此时,十安从外快步而入,“公子,吴莲芳带回来了!”

    孟谡和钱氏一听立刻看向门外,裴晏道:“带进来”

    吴妈妈头上缠着白纱,面色惨白地被拖了进来,一见安远侯夫妻和满屋子达官贵胄皆在,而一旁地上躺着一个断手之人,她立刻吓得跪地呜咽起来。

    裴晏喝问道:“吴莲芳,孟湘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可是你当年将自己的女儿与侯府小姐偷偷调换?宋盼儿是否才是侯府小姐?!”

    裴晏开门见山三问,直令吴妈妈眼瞪如铃,“我”

    裴晏语声一厉,“来人,用刑!”

    吴妈妈眼风扫到崔赟血淋淋的手腕,只当大理寺用刑便是砍手,立时吓得面无人色,她趴伏在地道:“大人饶命,奴婢说便是……没错,是奴婢胆大包天,把女儿换成了侯府大小姐……”

    “当年奴婢做了侯府小姐乳娘,很快发现小姐腿侧有个红色胎记,竟与奴婢女儿十分相似,当时奴婢的女儿也才半月,奴婢在侯府奶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却在家里挨饿受冻,奴婢心疼坏了,只觉天道为何如此不公,见两个孩子模样相似,又是在青云庵里规矩不严,便起了贪心,后来奴婢夫君送女儿来医病,奴婢便换了两个孩子。”

    听姜离分析孟谡和钱氏尚有一丝侥幸,不愿相信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儿并非亲生子,如今吴妈妈亲口承认,孟谡夫妻再无可疑虑,钱氏呜咽一声,顾不得咒骂吴妈妈,忙看向姜离问,“薛姑娘,那孩子在何处?”

    姜离看向门口,“她就在隔壁等候,怀夕”

    姜离轻唤一声,堂门被推开,怀夕牵着宋盼儿走了进来,她在隔壁听了半晌,起先尚不敢深信,但如今听见自己“娘亲”承认一切,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娘亲”何以对自己如此痛恨……

    她泪如雨下进门,却紧抿着唇不敢出声,望着衣着锦绣的孟谡和钱氏,想直视却又不敢,待看向吴妈妈,更觉五味陈杂,钱氏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呜咽不住,宋盼儿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揽住钱氏,这才敢哭出声来。

    孟谡上前来,虽一时难已适应这个怯怯的小姑娘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只觉唏嘘不已,宜阳公主自己便有女儿,她红着眼道:“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侯府享荣华富贵,却没想到也害死了她,才十九岁的姑娘,若活在自己家里,有侯府赏识,你们一辈子富足不愁,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

    吴妈妈本就因亲女儿被害悲痛欲绝,此前还需遮掩,如今招了供,终于正了母女名份,当下痛哭道:“是奴婢猪油蒙心,都是奴婢之错……”

    如今真相大白,但姜离还有几处疑问未解,她问道:“孟湘在侯府做大小姐数年,她是何时知道自己身份的?”

    吴妈妈哭道:“是大小姐六岁那年知道的,那年夫人想让我把女儿带进府里,我连番推拒,大小姐知道后,竟是心善,说不害怕那些恶疾,又说我与女儿相隔两地很是残忍,我……我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守一辈子的,可我看她那般良善,又与夫人那般亲昵,我为人母的私心作祟,竟冲动之下对她道明了原委,她起初不信,后来我们出城之时,我带她偷偷看了我女儿腿上的疤痕,她小小年纪也知道没有那个母亲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女儿,这才信了,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做侯府小姐了……”

    此言听得众人心绪复杂,孟湘不知自己是假小姐时,心地善良,天真美好,若一辈子不知,便也心无负担做一辈子侯府闺秀,可她忽然知道了真相,哪怕安远侯和夫人宠爱,她也因心虚作祟性情大变,而这一切,又是吴妈妈私心害了她,一步错步步错,这才酿成了十九年后的惨剧,而岳盈秋成了最无辜的那个。

    姜离又问:“她谋害岳姑娘你可知道?”

    吴妈妈苦涩道:“她提过,说岳姑娘看到了盼儿腿上的疤痕,与她私下说话之时,还说与她腿上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从那以后她日日担心,担心她告诉郭姑娘,告诉岳夫人,后来……后来我听闻岳姑娘出了事,她虽未与我说起,可我猜到了。”

    她痛哭道:“她年纪小,走错了路,这条路还是我替她选的,我想替她遮掩,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后来她再没安生入睡过,我想到早晚要出事,可没想到这么快,我本以为她亲事定下来,便一切都好了……”

    郭淑妤愤然道:“你这毒妇!你女儿害死了无辜之人,你不仅没有痛悔,还只想着怎么替她遮掩,替她谋划前程,你们真不愧是一对好母女!”

    郭淑妤气不可遏,岳夫人哭了这半晌,此刻怜惜地拉住了她的手安抚。

    宜阳公主见状道:“淑妤有心了,盈秋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你虽是无心之举,可也差点因盈秋丧命,幸而你福大命大躲了过去,如今一切大白于天下,盈秋泉下可安息,孟侯爷也找到了亲生女儿,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郭淑妤擦了擦眼角,切切道:“盈秋无辜,她出事,伯父也悲痛而亡,看着是害死了一人,其实是两条人命,我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些了,如今凶手已经认罪,还请三法司重判以慰亡灵……”

    裴晏自是应许,郭淑妤又握紧岳夫人的手,“伯母……”

    岳夫人拭泪不停,宜阳公主见状道:“案子已问明白,要定案鹤臣这里只怕还需两日功夫,今夜时辰不早,这里的烂摊子交给鹤臣,我们无干人等可安心回府了。”

    裴晏应是,“时辰不早,鹤臣恭送公主。”

    姜离见钱氏抱着宋盼儿絮语不停,便先去安抚岳夫人,这两件案子郭淑妤乃是福大命大,岳夫人却是最痛苦无辜,她上前扶岳夫人另一侧,“夫人节哀,如今真凶已经伏法,如此重罪,他定是死罪难逃,夫人仔细眼睛。”

    岳夫人被一左一右扶出堂门,又感激道:“多谢薛姑娘了,适才我听着,姑娘出了不少力,盈秋泉下有知,也记得姑娘恩德。”

    姜离看向郭淑妤,“我只是举手之劳,夫人感念郭姑娘便可。”

    岳夫人不住点头,“知道知道,多亏淑妤。”

    姜离扶着岳夫人出门,眼看着到了岳氏马车处,十安从身后追了出来,“岳夫人,这些是岳姑娘的遗物,您可以带回去了……”

    岳夫人连忙接过抱在胸口,又看向郭淑妤道:“终于、终于都全了……”

    郭淑妤眼皮一跳,温声道:“伯母放心,那支遗失的我会重新打给伯母。”

    岳夫人闻言愣了愣,拢紧胸前的布包,忙往马车上爬去,姜离和郭淑妤扶着岳夫人上得马车,作别之后,车夫驾车而走。

    郭淑妤望着走远的马车松了口气,又转身对姜离道谢,“薛姑娘,此番真是多谢你了,为了这个局,你还差点遇刺,若今夜真出了事,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之,我替盈秋多谢你,明日我登门致谢。”

    这桩复杂至极的案子终于落下帷幕,姜离也疲惫一叹,“他们之所以破绽连连,其实多亏郭姑娘没有忘记岳姑娘,时辰不早了,姑娘快回府歇息吧。”

    郭淑妤应好,转身往自家马车走去,姜离抬步返回衙门,可刚走出一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目光一变,豁然回身,“郭姑娘请留步”

    碎雪漭漭的夜色中,郭淑妤转身之时,眼底一抹冰冷的快意尚未来得及散去,但她迅速抿出一丝柔弱的笑,“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定定盯着她,良久之后,低声叹道:“郭姑娘好厉害的演技。”

    第048章

    真相

    大理寺衙门近在咫尺,

    七八丈外,裴晏正与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说着什么,再远些的顺义门方向,今日来听审的世子小姐们正三三两两作别。

    夜雪纷纷,

    寒夜如墨,

    衙门外的风灯洒下暖黄微光,

    为姜离与郭淑妤在这广阔天地间隔绝处一方静谧之所。

    郭淑妤望着姜离,神情有片刻僵硬,“姑娘此言何意?”

    姜离微微眯起眸子,

    眉目间肃穆峥嵘,“好演技,好筹谋,亦是好胆识,

    我和大理寺这些日子竟都成了姑娘的棋子”

    郭淑妤苦笑一下,“您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

    姜离冷冷道,

    “姑娘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吗?”

    郭淑妤眼眶微缩,

    又迷惑地蹙眉,

    “什么谎言?如今案子定了,

    崔赟已认罪,

    吴莲芳也认了罪,

    哪里还有没有谎言?我不明白姑娘是何意。”

    姜离狭眸睨着她,“适才堂上对证,

    我与裴少卿都意在给崔赟定罪,给宋姑娘正名,

    可即便在刚才,也还有一处疑问未解,

    若我未记错,岳夫人说过,今岁过年前后,孟湘曾去问过那支簪子,且问了之后,神色惶恐,情志不舒,彼时我与裴少卿听来,只推测孟湘见到了岳姑娘的遗物却不报,由此对她产生怀疑,也猜到了谋害你们二人的凶手,可能是谋害岳姑娘的真凶……”

    郭淑妤淡笑一下,“姑娘与裴大人心思敏捷,猜的合情合理,这有何不对?”

    姜离牵了牵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可那簪子,是孟湘问崔赟讨要而来,留作证据威胁于他,他二人最怕的便是证物暴露人前,她又怎么会去问岳夫人簪子样式?”

    郭淑妤听得唇角紧抿起来,姜离继续道:“若我没有猜错,去问岳夫人簪子的人不是孟湘,而是你,问的时间也不是过年,而是去岁九月”

    郭淑妤听得眼皮一跳,似有几分不可置信,姜离见状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又道:“去岁九月底,你祖母寿宴之时,孟湘问崔赟讨要发簪以做威胁,可后来簪子在二人争夺之下摔碎,而同一天,你的猫儿死在寿宴之上,前两日云慈来我府上时,提起了你数次意外的事,她还记得你猫儿出事时的情形,说当时猫儿口中见血,鼻头发白,腹部鼓动,痛楚难当,我虽没养过猫儿,但凭此状推断,你的猫儿当是内脏失血过多而亡。”

    郭淑妤眼瞳微颤,呼吸都紧促起来,这时姜离下颌微扬,肯定道:“是那簪子,簪子的碎片被猫儿吞下,玉碎刺破了脏腑,令猫儿失血而亡……”

    她说着,上下打量郭淑妤,“你秀外慧中,看

    似温柔弱质,心志却极是坚韧,亦不拘小节,极胆大冒险,那猫儿虽然是你的至爱,可它忽然意外而亡,你势必要探个究竟,若我是你,就算将猫儿肚腹剖开,也要弄明白它是不是为人所害。”

    郭淑妤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了丝帕,面上再无半分柔弱之态,但她抿紧唇角,仍是一言不发,姜离看她如此,了然道:“你看到了玉碎,认出了其上纹样与岳盈秋的饰物极其相似,你不够肯定,所以再去找岳夫人求证,求证之后,你不敢置信,好友的案子分明已经尘埃落定,可她的遗物竟然在自家被发现?你继续查寿宴当日众人行踪,很快,你怀疑到了孟湘,亦或是崔赟身上”

    见郭淑妤面色越来越白,姜离继续道:“你前后生过六次意外,猫儿之死已解,那么便还有四次,第二次,乃是去岁年底你去上香之时马车出了意外,若我没猜错,这一次意外大抵真是意外,但在来年的四月去玄武湖游湖之时,这意外便不是意外了,玄武湖游湖,孟湘和崔赟皆在,但这一次,不是有人推你,而是你故意为之。”

    郭淑妤目光微闪,下意识往姜离身后看去,见裴晏一边与宜阳公主说话,一边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她拢在袖中的双手紧张地交叠在了一起。

    姜离一笑,继续道:“看来我猜对了,此时的你,多半已确定了岳盈秋的事与他们二人有关,而你期间种种行为,比如去画岳盈秋几件遗物画样之行,也引得孟湘主意,于是你自己跳入湖中,一来是想看看她们心中的鬼有多大,是否愿意救你,二来,是想以自己的意外扰乱她们心志,试想一下,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仇敌差一点儿就死了,却又没死成,这岂非极易激发起孟湘二人的杀心?从崔赟的证词来看,你做到了,孟湘很希望你淹死在玄武湖。”

    郭淑妤面皮僵硬,牙关紧咬道:“姑娘联想的故事的确精彩”

    “等等,”姜离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还没有讲完呢……”

    她上下扫量着郭淑妤,又道:“那一次落水,你几乎肯定了孟湘二人乃是冷酷无情之辈,你生了病,大抵也害怕,在那之后以养病之名闭门不出,但你并未停止调查岳盈秋遇害的真相,这些行为,令孟湘坚定了她的杀心,而第四次,你之所以去德王的庄子赏月,只怕正是想给她机会,让她行凶好暴露自己,但可惜,那日放火放的草率,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见没人受伤,德王他们也草草了之。那次之后,你意识到倘若没有人出事,就算抓到了孟湘放火,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她身份贵重,崔赟也并非等闲之辈,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岳盈秋复仇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说至此,姜离似乎有些唏嘘,“你能拿自己做诱饵,但你也有父母哥哥,你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做代价,而你之所以不能在明面上喊冤,一来,安远侯府与崔氏位高权重,不好对付,如此还会打草惊蛇,二来,你也确实没有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你甚至没有肯定孟湘谋害岳盈秋的动机”

    腊九寒天,郭淑妤额角却溢出一片冷汗,望着姜离的目光戒备之中亦有叹服。

    比起她的沉重,姜离则越发轻松,“好了,接下来便轮到我出场了,我刚回长安,你我二人本不相识,可你刚好听说了我在给云慈诊病,而那新娘屠夫的案子,我也出了不少力,我与大理寺多有来往,我的医术也被传的神乎其技,更重要的是,我是女子,是薛氏的大小姐,我是你能接触到的,最佳做棋子的对象”

    说至此,姜离微微眯眸,语气带了几分危险意味,“庆阳公主府的意外,是你第五次意外,你认识到了前一次放火未伤孟湘分毫的教训,打算当着孟湘的面,再来一次死里逃生,除了刺激孟湘之外,还能与我攀上关系,当日你下楼慢,而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下楼之后,你我会站在何处,于是,你不惜拿我的性命冒险,设计出扑身救我的把戏,在我对你多有感激之后,又来找我诊病,将岳姑娘的案子原原本本的告知于我。”

    郭淑妤欲言又止,姜离却不容她辩驳,“你找到我时,的确在病中,却故意夸大了惊妄之症,后来岳姑娘的案子有了眉目,你却再未请我看诊,是因为你也怕自己在病情上露出破绽,而无论如何,你要把自己的病情和岳姑娘之死联系在一起,我也是女子,自然会生恻隐之心,而你也没有想到,孟湘和崔赟二人这次的杀心,动的如此之快!仅仅三日之后,他们便一同出现在了宜阳公主的赏雪宴上……”

    姜离盯着郭淑妤,肯定道:“你是在孟湘选菊花那一刻猜到了她意欲行凶,那一日人多,所有人都聚在一处,孟湘胆子再大,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于是你也一直在等,直到散场时分,孟湘让你陪她返回花棚之时,你明白她要下手了,你虽然不十分确定她如何杀你,可你防备之心极重,所以你回花棚后离她极远,你也没想到,如此刚好躲过了一劫,而她死在崔赟手上,正是恶有恶报。”

    话已至此,郭淑妤僵硬克制的神色终于浮出明晃晃的冷漠,伪装了太久,她也会疲惫,如今姜离看透一切,她再装下去已无意义,而听姜离推演到此处停了下来,她紧抿的唇角微松,紧绷许久的肩膀也舒展了两分。

    姜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自然未放过她这细微的变化,她眉头拧起,仔细回想去宜阳公主府出诊那夜看到的花棚狼藉……

    忽然,她惊声道:“你看到了!那夜花棚倒塌之后,檐下碧瓦有水渍反光,你站在花棚外围,可你……你若仔细往檐下看过,应能看到檐上积雪已有开化的迹象,你意识到了会发生‘意外’,但你没有提醒孟湘”

    郭淑妤漠然的神色一震,人也如遭雷击愣了住,她舒展的肩头再度紧绷起来,似笑非笑道:“薛姑娘医者仁心,何必横生枝节?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盈秋和她父亲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我自认除了差点连累姑娘有不义之处外,没有任何一处做错……更何况,姑娘所言一切皆是猜测,又有何处有证据证明?”

    姜离看向岳夫人马车离开的方向,“无需证据,现在我只要请裴少卿将岳夫人请回来,都无需逼供,只需从头到尾再和夫人对一遍证词”

    郭淑妤瞬间攥紧了指节,姜离把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幽幽道:“一年多的谋算,如今还要把所有你知道的可疑之处透露给我和大理寺,引导我们查清真相,你一个人自难成事,而要查岳姑娘的案子,怎么也跳不过她母亲,于是,岳夫人便成了你最好的帮手,可她性子不比你谨慎,适才在堂上问证之时,见到证物,她还能问一句怎么只剩一支簪子了,可到了临走拿回证物之时,她却道‘终于齐全’,缺失了一支簪子,怎么齐全得了?这自是因为你早将那另一摔碎的簪子重打给了她。”

    郭淑妤呼吸粗重起来,“伯母她根本不知那么多,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今还是个一身病的寡妇,她能做什么?不过是我让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罢了!姑娘既能推出一切,难道不明白孟湘死有余辜?!她和盈秋少时挚友,为了自己的秘密,那般残忍的杀害盈秋,便是我个不知内情的,她也数次想置我于死地!我凭什么要提醒她?!她死得其所,还是死在狼狈为奸的同伙手上!这便是她的报应,我做这一切何错之有?”

    她一口气说完,冷冷笑道:“不知姑娘信不信报应,我反正不信,老实卑弱之人死的无声无息,而阴险毒辣之人能锦绣荣华占得一切好处,这世道黑白颠倒,而我,我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害人之心让他们狗咬狗罢了,难道这也有错?!”

    她说的眼眶发红,又警惕地看向周围,生怕旁人听见二人争执,见姜离漠然不语,她又咬牙道:“姑娘大可找大理寺裴大人揭发我,反正我手上半点儿血也未沾,无外乎是招来闲言碎语,更甚者连累我父亲兄长名声仕途罢了,可我只求姑娘莫要牵累伯母,先失女儿,再失夫君,凭何厄运转挑苦命人?!”

    姜离眯起眼睛,“姑娘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岳姑娘求个公道?”

    郭淑妤凛然道:“六年之前,长安城生过一场瘟疫,那时长安城百姓十之七八都染了疫病,那一次很不幸,我和母亲都染了病,兄长和父亲彼时被困在衙门,数日未得回来,而那时城中医药短缺,我府上虽有药房,可治病的那几位药刚好没有,府上下人冒险遍求各处,各家各户都值药材短缺时,自无人施药与我们,只有盈秋给了药,他们府上余药不多,她和她母亲体弱,也都染了病,仅剩三日药材,她分了半数与我,我与母亲得了药,硬生生拖了两日,这才把父亲和兄长等了回来,这等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我费心尽力?”

    姜离听得一怔,竟是景德三十三年那场疟疫……

    那场疟疫起的悄无声息,等官府发现不对时已来不及控制,病烈之人三两日便可暴亡,一时间长安药材皆遭哄抢,官府出面调停都无用处,连续半月,长安各处一药难求,后来景德帝下令从四方各府调集药材才解了缺药之难,瘟疫爆发之时,魏旸断腿之伤将将痊愈,魏阶在太医署连续月余未得归家,姜离则在外和虞清苓义诊赈灾,她太知道那时药材何等稀缺,后来虞清苓赈灾时染了病,若非从太医署求了药,连她也要缺药而亡。

    姜离陷入回忆,郭淑妤定定望着她,面上虽强撑镇定,眼底深处却带着祈望,而这时,裴晏将宜阳公主和驸马送上了马车,直朝着她们走了过来,郭淑妤心头剧烈地一跳,瞬间绷紧了背脊。

    “二位在此站了许久,可是有何疑问未解?”

    裴晏说着话,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而过,又落在姜离身上,姜离回过神来,望着如僵石一般的郭淑妤,面不改色道:“郭姑娘说,如今一切都查清楚了,要带着岳夫人去城外给岳姑娘父女上坟,再去青云庵小住几日为他们父女祈福,我今日刚去过青云庵,帮她拿主意罢了……”

    郭淑妤面露诧异,姜离这时又对她道:“岳夫人本以为岳姑娘案子已定,如今却又经历了一回悲痛,且今日阵仗这样大,这两件案子也少不得闹出满城风雨,岳夫人去庵堂小住几日正好静心养神,也可避开嘈杂之声,也利于她的眼疾,至于这些案子细节,能让夫人知道的姑娘便告诉她,不能让她知道的,姑娘想好说辞,不生枝节便好。”

    郭淑妤怔怔愣了住,姜离这话不仅替她遮掩,还在指点她如何避祸,姜离能看出的破绽,大理寺接下来核查人证物证之后,也少不得能看出不对,而今日听审之人众多,若再有有心人打探案子内情,那生疑的便不止大理寺,她们去城外小住,一来拖延时间对好证供,二来也能让岳夫人躲躲清净,免得再说错话露了破绽。

    明白这些,郭淑妤胸口一震激荡,她动了动唇,只点头道:“姑娘所言极是,明日一早我便和伯母去城外祈福……”

    微微一顿,她感激之色难掩,“姑娘之恩,来日必报。”

    说完此言,她对二人欠了欠身,脚步利落地走向自己马车。

    看着她上了自己马车,姜离也微微舒了口气,眼底赞叹一闪而过,裴晏却冷不防道:“看来我的疑问,姑娘已帮我解了”

    姜离一愣,看裴晏一眼,抬步往衙门走去,“大人有何疑问?”

    裴晏走在她身边,“岳夫人的证词。”

    姜离脚步微顿,却蹙着眉默然不语,裴晏看她如此,作势便要将郭淑妤叫回来

    “岳夫人证词的确有错。”姜离只好出声。

    见裴晏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她板着脸道:“但孟湘与崔赟合谋杀人无错,孟湘是被崔赟杀死也无错,大理寺办案,找线索之时,人证物证繁杂,多有找错方向被误导之时,岳夫人年纪不小了,身体也不好,悲痛过度之余,记忆的确会出现混乱,那些无关紧要的证词,想来没有那么重要,大人以为如何?”

    裴晏道:“但办案需得严谨。”

    姜离耐着性子,语气柔和了几分,“大人行事已经很严谨了,今日岳姑娘能翻案昭雪,实在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如今凶手被绳之以法,安远侯又找回了亲生女儿,可谓天理昭昭,一切都很完美,大人连日劳累,案子了了该休养生息才是。”

    裴晏听得似笑非笑的,“姑娘所言有些道理,那我得好好看看哪些证供冗余无用才是。”

    他说完脚步轻快返回衙门,姜离落后一步,瞪了他背影一眼方才抬步跟上,二人进了大门,便见怀夕和九思等在正堂檐下站着。

    九思巴巴望着怀夕,“怀夕姑娘,盘龙门早在五六年前就被灭门了,我应当没记错,你真不是盘龙门后人?我听说盘龙门在江湖上多有恶名,老是偷别家武学占为己用,后来是被一众武林人士合力讨伐灭门的……”

    怀夕忍了半晌,此刻眯起眼睛道:“你也说是‘听说’了,既然是听说,便是未曾求证,你跟着裴大人多年,说话怎么如此信口开河?”

    九思“啊”的一声,“我只是听大家都这么说罢了,我若是说错了,姑娘与我理论不就成了……”

    怀夕眯起眸子,“我不喜欢理论,只喜欢动手。”

    她说着摸上自己袖袋,九思只吓得后退一步,“女侠饶命……”

    怀夕轻哼,看姜离回来,连忙恭恭敬敬迎了上去,“姑娘!”

    姜离点了点头看向门内,便见吴妈妈和崔赟已被带走,钱氏和孟谡还拉着宋盼儿的手说话,这许久功夫,二人已经接受了女儿被替换的事实,如今看着宋盼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眼底心疼快要溢出来。

    见姜离和裴晏回来,孟谡拱手上前,“裴大人,薛姑娘,此番实在多谢二位,尤其是薛姑娘,盼儿适才已经说了,多亏薛姑娘注意到了那些细枝末节,否则我夫妻二人还在为女儿被害悲痛,还要一辈子蒙在鼓里”

    说着话,孟谡看一眼宋盼儿背影,又道:“孟湘……她不是我们亲生女儿,但我们养在膝下多年,对她的关爱没有半分作假,如今得知她背地里如此面目,我们也十分痛心,这么多年,竟然被那刁奴和她一起蒙蔽,事到如今,她从受害者成了凶手,但她人已死,不知衙门要如何处置?”

    裴晏道:“本朝无鞭尸之刑,她的遗体,侯爷和夫人自己处置便是,只是她那些私产,自是要抄没的。”

    孟谡长叹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几日大起大落,我一把年纪也感慨良多,为了给盼儿积福,她的遗体我们会找块地方好好安葬,至于吴莲芳和她家里人,大理寺调查详尽之后按律法处置便可,我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晏应好,这时钱氏又拉着宋盼儿上来道谢,姜离看着宋盼儿也哭红了眼睛,也道:“姑娘祸去福来,以后家人团聚,必定福泽绵长。”

    此刻已近子时,见天色实在不早,安远侯一家也不多留,又一番辞别之后,带着宋盼儿往侯府而去,送走了他们,姜离也提了告辞。

    裴晏欲令九思带人相送,姜离摇头婉拒,“崔赟已经被捉拿,无人对我不利,案子还需善后,大人不必劳师动众。”

    裴晏道:“今日牵累姑娘,是我之过。”

    姜离看他一眼,见他模样颇为诚恳,一时有些不惯,想了想,还是道:“是我自己想的计策,何况今日除了怀夕受伤,我也并无大碍,还要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她欠了欠身告辞,裴晏站在原地看着她二人背影离去,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九思站在他这边,直到这时才似叹似赞道:“公子今日下手实在不留情,小人还从未见过公子的剑那般凌厉,像有夺命之势。”

    裴晏看着姜离二人消失在正门之外,幽幽道:“是吗……”

    待出门上了马车,姜离靠着车璧轻轻叹了口气,料想到今日忙碌,却不想会忙到此时,还历经了一场刺杀,她不放心地再给怀夕问脉,又往她小腹处摸去。

    怀夕痒得嗤嗤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姑娘知道的,这点儿轻伤对奴婢而言不算什么。”

    姜离又叹口气,怀夕忙不迭道:“今日实在凶险,若非裴大人来的快,奴婢真不知该如何交代,奴婢常听说凌霄剑宗剑法大开大合,浩然飘逸,今日见裴大人出招,却是不乏狠厉迅疾,只三招便断了崔赟一手,真是畅快!”

    怀夕面生崇拜,又不平道:“可惜这是长安,不能要了那厮狗命!”

    姜离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他重罪在身,死罪难逃。”

    怀夕想到这里才算解了气,她本是江湖人,跟了姜离之后多循规蹈矩,回长安月余更是本本分分不敢给姜离惹来麻烦,今日崔赟刺杀,她可谓半点儿不怕,但却不料她不够沉稳,差点害死姜离,想到这些,只觉背脊还在发凉,如此更是对裴晏感激不已。

    她不住地赞叹裴晏剑招之利,姜离默默听着,思绪又飘回了白鹭山书院第一次看裴晏练剑之时……

    第049章

    疗伤

    给虞清苓过完生辰回来,

    已是九月下旬,深秋的白鹭山一日冷过一日,清晨和傍晚,漫山苍黄草木都结起霜白。

    这日天黑时分,

    姜离逃了晚课,

    手中捏着个锦盒往裴晏的学舍摸去。

    看到他身上伤疤已有月余,

    她得了裴晏之准,独自出入书院药房,三五日给裴晏一帖药膏,

    他身上伤已好了大半,但书院人多眼杂,不必裴晏说,她也明白绝不能让他人知晓他有满身伤疤,

    且还是被贤良淑德的亲生母亲鞭打的,因此她每回都偷偷送药。

    走在书院小路上,姜离纳闷的想,

    有裴晏这样的儿子,

    高阳郡主怎么舍得那般鞭打他呢?她第一次撞见时,

    他才十一岁,

    而今他年过十五,

    四年多时光过去,

    人人皆知裴国公府世子得帝王看重,名满长安,

    高阳郡主还有何不满意?

    她越想越同情裴晏,心底虽发沉,

    人却放松下来,裴晏喜静,

    山长为他安排了书院西北角的独院,而他来书院不带随从,越靠近他的院舍,周遭越是安全,可没有哪位夫子敢来他的院舍巡视。

    今日晚课是骈文,最为她所厌,待会儿夫子点她名讳时,只需阿慈和梓桐来一句“她又被裴世子叫去应罚了”,夫子便了然一切,不再追究。

    姜离扫一眼手中锦盒,眸光明快,脚步也越发轻盈,就差哼一首长安小调,然而她到了裴晏院外,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半点儿人声也无。

    姜离默了默,忽然听见后山林风潇潇。

    步入后山紫竹林时,她倒吸一口凉气

    暮色将至未至,山风呼啸,竹海浪叠,葱郁晦暗的竹林深处,裴晏白衣当风,剑如疾电,身若游风,纵横的剑气扬起满地枯叶,随他凌厉的剑锋迭荡流转,他舞至忘情,一招一式大开大合,生排山倾海之势,摧得漫山林涛浩浩荡荡。

    姜离肚里没几两墨水,此刻却想起景德帝以《舞鹤赋》为裴晏赐字,她后来拜读过,虽没见过舞鹤,可此情此景,不正合了那华美辞赋?

    “临惊风之萧条,对流光之照灼,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连轩凤跄,宛转龙跃,踯躅徘徊,振迅腾摧,惊身蓬集,矫翅雪飞……”

    姜离呆呆想,任是谁看到这一幕,都要“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罢。

    裴晏收剑之时莹汗如雨,鬓边墨发湿漉漉地沾在颈侧,是姜离从未见过的,不修边幅的裴晏,她回神之时,便见裴晏目光幽幽地朝自己走来,她心头“咚咚”乱跳两下,不知为何,竟心虚地敛眸低眉。

    “又借我之名逃学?”裴晏衣袍松散,面容疲惫,可一开口,还是那副目下无尘,冰雪端严的模样。

    姜离撇撇嘴,心想这才对嘛,她抬起头,看他拨正衣襟侧着身形,心底哼一声“裴夫子”,面上很是恭敬地递上锦盒,“世子,这是最后一贴药。”

    裴晏替山长讲学,却并不让学子们唤他夫子、先生,只有姜离私下里一口一个“裴夫子”,不为别的,只为嘲他又严厉又刻板,又老成又无趣!

    裴晏扫她一眼接过锦盒,因锦盒半个巴掌大小,裴晏掌心无意划过她指背,留下了一抹极湿热的触感,姜离心底古怪起来,背过手去,在裙上重重蹭了蹭,面上赔笑道:“今夜是宋夫子的晚课,还不及《九章》与《五曹》有趣。”

    《九章》与《五曹》乃是两本算经,正是裴晏近日教授,姜离所言发自肺腑,裴晏却听得扬眉,十分怀疑她是借机拍马。

    但他眉头松了松,“宋夫子长于对仗用典,他所作骈文工整又极富变化,未好好听讲,自然只听得个无趣。”顿了顿,他又道:“学文与学医是一样的道理,不该偏学。”

    姜离双手绞于身后,脑袋微垂,看似乖巧听训,实在无声腹诽才不一样!

    “世子说的是……”

    心底不认同,面上却还得敷衍应是,见他不说了,姜离指了指锦盒,“此番加了白芷与肉桂通经络、行气血,当归、三七活血祛瘀、消肿止痛,玄参、赤芍则是为了清热解毒、凉血生肌,世子早晚各一次,连用七日,便可好全了。”

    裴晏握着锦盒点头,“多谢你了。”

    姜离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是应该的,毕竟世子上月网开一面。”

    说着话,姜离表情怪异起来,她也侧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个布包袱来,包袱一出,竟漫出一股子甜香,裴晏瞳底闪过一丝明彩,又迅速严肃起来。

    便见姜离小脸皱作一团,艰难道:“世子,这是我们府里的奶酪樱桃”

    裴晏在书院讲学,从来不缺赠礼,能来白鹭山书院的学子无论男女,皆是非富即贵,小娘子们偷偷把礼物放在裴晏院舍窗外就算了,连各家公子也时不时去献礼,光是姜离撞见就有多回,从前姜离当着付云慈和虞梓桐,对此行嗤之以鼻,可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施药就算了,还送起了点心,若被虞梓桐看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取笑。

    她不自在,裴晏也十分惊讶,姜离花样心思多,但从不屑逢迎讨好那一套,直到上月,因虞清苓的生辰有了例外。

    裴晏捏紧药盒,“这只怕不合规……”

    “世子果然不要对吧?!”

    姜离豁然抬头,“我就和师父说嘛,世子从不收学子们的赠礼,可师父偏说这是她过生辰的福饼,还请相国寺的师父开过光,一定要带给世子尝尝,以感谢世子对我们兄妹的照拂……”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她笑意都真切了些,“那师父的心意我便算带到了,您放心,点心我不会浪费”

    裴晏从没见过这等虚情假意之人,想讨好取巧之时,人精一般机灵,不想讨好之时,半点儿耐心也无,他话都没说完。

    夜幕四垂,山林之间一片遮云避月的昏光,姜离看不清裴晏神色有变,见他不语,她捧着布包后退,“那我便不扰世子了。”

    她像等不及要回去吃点心,可刚转身,却听身后竹枝簌簌,回头一看,便见裴晏躬身扶住了身边竹竿,似颇有苦痛。

    姜离一惊,“世子”

    她犹豫着上前,待离得极近之后,才见他面色极其苍白,她吓了一跳,“世子受伤了?”

    她把布包塞回胸口,想扶一把,又不敢上手,一时手足无措没个形状,待裴晏侧眸看她,她立刻倒退一步站好,“可要我为世子唤人?”

    裴晏费力直起身子,喘了口气问:“你可会施药疗伤?”

    姜离愕然:“是内伤?我从没治过受内伤之病患?世子……不若还是回长安吧。”

    裴晏默了默,“不能让我母亲知道。”

    姜离想到高阳郡主的鞭子心头一紧,犹豫片刻道:“我……倒是可以一试,但不能保证疗效。”

    裴晏垂眸,“能继续练剑便可。”

    姜离不能理解,“世子既然受了伤,何不歇息月余?我虽不会武功,却也知道内伤习武是大忌,何况我医术只有小成,不能保证效用如何。”

    “两月之后,我要回师门参加比武大会,不能歇息。”

    裴晏坦然相告,姜离这时记起来,三年之前,景德帝便在宫宴上放话,令他于十八岁之前,在比武大会夺魁,那一夜,高阳郡主替他满口答应,如今他即将十六,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她愈发同情他,“好罢,那我试试。”

    话音落定,她又眼珠儿微转,“我若是能帮世子疗伤,那月后的律学考试……”

    “不可能。”裴晏断然打消了她的念头。

    姜离听得眉头拧成“川”字,裴晏看她一眼,道:“你帮我疗伤,待我比武大会归来,或许有法子帮你给魏旸治病。”

    思绪回笼时,马车已停在了薛府门前,姜离拢紧斗篷入府,待回了盈月楼,立刻寻来药酒为怀夕散淤,眼见怀夕受了伤,吉祥与如意也吓得不轻。

    吉祥道:“这么晚没回来,老爷那边派人来问了两次,还以为姑娘又因治病耽误了,这怎么好端端的还受了伤。”

    怀夕笑着道:“两位姐姐不必担心,一点儿小伤罢了,那贼人比我伤重百倍。”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只听着便觉心有余悸,姜离这时道:“去蓼汀院问问,看看何时能去拜见母亲。”

    吉祥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回来道:“大小姐,嬷嬷说前两日夫人有些不好,但明日能见,说您午时之前去便可。”

    姜离应好,吩咐吉祥二人歇下。

    待她与怀夕沐浴更衣完,已近四更天,怀夕问道:“姑娘何以要去见夫人?”

    姜离回府近一月,只在回来当日拜见过薛夫人简娴,按理她医术不凡,当可立刻为简娴看诊,可奈何,简娴之病实在奇怪,连她也束手无策。

    从前在长安时,广安伯府与薛氏交集不多,她与薛氏至多在年节宫宴上打过照面,除了对太子妃薛兰时多有印象外,对其府上下所知极少,又因彼时薛泠已被拐多年,薛氏已放弃在长安城找寻,她甚至不曾听闻薛氏大小姐失踪,简娴的病亦极少听见议论,如今她冒名而来,薛府其他人就罢了,对简娴她颇想尽一番心意。

    姜离道:“夫人的病与兄长的病多有相通之处,我想多试试。”

    怀夕怜惜道:“姑娘又在自责了。”

    姜离摇了摇头,“就算不是因为兄长,薛夫人的病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当年的事与她并无关系,待过了年,便不能似如今这般安闲了。”

    怀夕叹气,“姑娘要走的路实是不易。”

    再不易之路,也要一步步走下去,姜离无需多言怀夕也明白,主仆二人很快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姜离用过早膳便往蓼汀院去。

    薛府占地阔达,五进主院并东西三进跨院,后花园以北一片极茂盛的竹林后,还有一处平日里无人可入的独院,简娴正是在此地避世养病。

    行过一片枯叶覆雪的小径,便到了书有“蓼汀”二字的院前,怀夕上前叫门,片刻后,鬓发花白的芳嬷嬷打开了院门。

    嬷嬷芳茗是简娴的奶娘,待简娴出嫁,便随简娴来了薛府,她无儿无女,既将简娴做主子,亦将她做女儿疼爱,后来这些年,始终是她守在简娴身边伺候。

    主仆二人进了院门,便见院子里池塘曲桥、假山奇石,颇有江南园林意境,而那池塘的水冒着丝丝热气,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热泉,也因此,虽昨夜才落了雪,此刻院内并无丁点雪色,芳花绿树

    相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初夏时节,院内院外,竟是两方天地。

    芳嬷嬷欣慰道:“入了冬夫人便时常受惊,姑娘记挂夫人,奴婢实在高兴,这十多年来,奴婢想着您不知在何处受苦,日日不安,再看到夫人病情反复,更是心如刀绞,所幸姑娘平平安安长大,还学了一身本事,这些日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如梦似幻。”

    被拐十七年的女儿能手脚齐全找回来不说,还成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自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姜离是冒名,想到真正的薛泠,她心底暗叹。

    三人一行走过曲桥,步入檐下露台,眼看到窗前,芳嬷嬷忽一抬手

    “五月五,过端午,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蘸砂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低唱声从屋内传出,女子的声音虽低哑,却满含柔情,姜离站在原地,眉眼染上哀色,待吟唱停了,芳嬷嬷才继续往前走去。

    房门紧闭,三人停在半开着的窗扇前。

    只见锦绣珠帘的厅堂里,一个着银红百花缠枝纹襦裙的中年女子正站在西窗贵妃榻边,正是简娴,她哼着童谣弯着腰,似兴致极好的打理什么。

    很快,简娴直起身子,一下露出了贵妃榻上之物

    那是一个极真切的娃娃人偶,身量不到二尺,正是一个两三岁女童的身量,简娴正将一件桃红绣锦鲤戏水纹的交领襦裙套在人偶身上,那人偶浓眉大眼,却是个一动不动的死物,但简娴面上是那般温柔怜爱,愈发另这场面诡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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