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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稚陵骤然惊醒,有熟悉的声线惊喜地响起:“阿陵,你醒了——”是钟宴。

她模模糊糊地挣扎起身,不知几时下了船,在江岸上——极目看去,头顶是险峻耸立的绝壁高崖,天上乌云滚滚,没有一颗星星。

却这样亮……

平江千里,江面辽阔,江尽头仿佛燃起了滔天的火光,烧得天边火红,江水映着火光,满江的粼粼金光动摇着,大火肆虐在江心里,仔细看,还能看出火光里勾勒出小船的形状。

那一叶小船便这么漂泊着,载着满船的火光,不知要漂到何处。

稚陵哑着声音问:“我怎么在这?”

钟宴说:“我知道你偷偷下山来,就跟在你身后。你上了船,我沿着江岸一路跟着,天太黑,本来跟丢了,却看到有鸟惊起。循着声音找过来,就见你躺在这里。他……应该是故意把你留在这儿。”

她愣了愣,尚未完全从刚刚那场梦里抽离出来,望着江上的火光,问:“那他……他还在船上?”

第114章

114

千里春江,

无垠夜色,小船漂泊着,不知会漂向哪里。

即墨浔见她沉沉睡去了,

指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绯红的脸颊,柔软温热,

晕开了两靥红霞似的,他忍不住又低头,

啄了一啄。

胸前已被血浸湿,血色染在玄袍上,

看不出什么异样,唯一不好的是,

刚刚拥吻时,

蹭到她的雪白衣裳上,

一两痕,

似一枝开得稠艳的红芍药。

他抬手捂了捂心口,黏稠的血浸满手心,

在灯火中显得尤其妖艳。

他轻声叹息,染血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来回摩挲着,

她眉心的殷红朱砂痣便像被血融化一样,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她的因果。

是他硬要在三生石上写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从前生纠缠到来世;也是他强求今生的缘分,只有一面之缘,

却硬生生的,妄求姻缘。

令彼此折磨,

到了今日。

他眼中温热滑下了什么,又恍惚地低笑了一声,

直起身,怔怔地坐了片刻,模糊想到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到这里时,天上飘着淅沥沥的冷雨。崖上风大,崖下浪急,不似今日春光烂漫,两岸草木向荣。

那是酷寒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一向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只要他想,就能令他的父皇、他的兄长们毫无尊严地死去;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只要他想,就能一统江山,令万国来朝;只要他想,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爱他——在那件事之前,他始终自负地想,他没有什么得不到。

年少轻狂,不知真心的贵重;后来,他才知道,不是他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比如,一个人的真心。

哪怕追到了忘川水边奈何桥下,他心中甚至还是有一丝自负,他想,即便是生死——他未尝不能更改,未尝不能掌控,即使付出代价,但他终究能够做到,可见凡他所想,无一不可得。怎知算无遗策,独独未曾想到,她失望透顶,不肯回头了。

他头一次发现,越是看似轻易能得到的,越是能轻易被收回;越是不易付出不易得到的,越是难以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收回来。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许多事情,除了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别无他法。

荣华富贵,无上皇权,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迟来的真心,也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尝试过很多手段,无不以失败告终。种种表明,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了。

今年的除夕,他在桐山后山的高塔上,俯瞰着江水对岸宜陵城风光,看到硕大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升起。可以想象,她和钟宴一起在宜陵城的街上抬头看烟花。

桐山观主告诉他,若想解开因果,有三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路,便是他们再续前缘,结成夫妻。当年他在三生石上拿他的二十年寿命作了赌注筹码,今生倘使能够续缘,便会圆圆满满,琴瑟和鸣。

第二条路,须取得一瓢忘川之水,滴了他的血,让她饮下,便可彻底忘记他,忘记与他相关的前尘往事。

第三条路。

“因果因果,有其因,才有其果。只是这第三条路,施主尘世挂碍众多,并不宜选。”

他已猜得到观主的意思,嗯了一声,轻声但直白说:“是要我的命?”

“身死则因果消亡。施主是聪明人。”

他未置可否,笑了笑:“第一条路,我做不到;第二条路,我舍不得。第三条路,却要我性命……。”

他顿了顿,远处又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紫色烟花,他问:“此前听说观主有替人托梦的本事。……她还有个心结,一直未解,我想替她解开。”

桐山观主说:“入梦?”

他点点头,无可奈何地低笑道:“我也想知道,没遇到我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观主沉吟片刻:“入梦的秘术,也需要代价。”

他望着观主,黑眸闪了一闪,了然其意,说:“我还有多少寿命?能在梦里待多久?”

观主比划出五根手指,叹息说:“人间一年,梦中一月。光阴似箭,施主要仔细斟酌。”

他未加思索,说:“五个月,足够了。”他听钟宴说过,他们此行会到桐山,算算时日,大抵开春就来。

反而是观主他一愣:“五年全都……”

又是一朵烟花在天幕炸开。他望着那一岸灯火绚烂,张灯结彩,良久,怅然一笑,“倘使别的路走不通,至少还有这条路,算得上物尽其用了。”

后三月里,他取得一壶忘川之水,望着血红玉莹莹透出嫣红的光,他想,到底是彼此遗忘,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好,还是至死不忘,永远永远地记住彼此的好……?

小船夜行春江,星光璀璨,小船顺流东去。他想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她忘记他,忘记她曾经也爱过他的那些年,舍不得他彻底在她心中消失,舍不得从前美好成为泡影。

他舍不得,幸好还有第三条路。

这世上,她大概不知这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十七年前他在头顶这片险峻高崖上,将她的骨灰洒在江中,目送她成为一段缥缈的、挥之不去的烟霭,没入风中,落入江中,随着江水滚滚,彻底离开他。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气色很好,他望了一会儿,到了地方,抱她上了岸,探手掬来一捧江水,江水清冽微寒,洗干净了她额头上的血色,光洁一片,恢复如初,像细白的瓷器。

他回到船上,远远似听到了钟宴在呼喊她的声音,他大抵快要找过来,有他照顾,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随意挑中一壶酒,仰头灌下去,辛辣滋味蔓延开,薄醉之中,他朦胧地想,这一生,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至少他还能选择,死在这条江里,与她……也算得上是合葬。

即墨浔仰躺在狭窄船舱里,单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悬挂的这盏走马灯孜孜不倦地转动着,明亮的火光中,他渐渐阖上眼睛。

许久不曾这样烂醉过,——也许是毕生最后一次放纵了。

“这样多年,我一直在为我的身份而活。只有今夜,是为我自己而活,为我自己而死。你说得对,至少生与死,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模糊地想着,逐渐沉入了梦中。

那是二十年前的严冬,他在怀泽的齐王府里醒过来。

镜中容颜十分年轻,带着几分稚气和锐气。他几乎要忘了尚未遇到她之前,他的少年时代是什么样子了。

刚走出两步,侍从说:“殿下,恐怕要下雪了,添件衣裳吧。”

“下雪……”他蹙着眉,喃喃一句,陡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立马吩咐点兵去宜陵。

谢将军强烈反对说:“殿下没有实证,现在点兵,岂非惹太子和陛下的疑心?如今将近年关,又值严冬,天寒地冻,不宜随意调动兵马,……”

他不听,只是沉默。

其他麾下的将军们莫不都反对他贸然出兵,因这实在算不上一个良机,甚至容易惹来祸事。他当然知道——可她等不得了。

他率兵星夜兼程,赶到宜陵时,赵军已经渡江攻城。他庆幸自己没有犹豫迟疑,冰天雪地里血流成河,洁白的雪被染得殷红,凄艳至极。

他太急着赢了,玩命一样厮杀。后来虽然赢了,却伤得很重。部下们私底下说,殿下未免太急功近利——若在往日,他不会这般不要命。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倘使连这个机会也错过的话,他的生命,才是彻彻底底失去所有意义,连一场黄粱美梦,也无法得到了。

——幸好他得胜了。

在庆功宴上,远远的,隔着一重一重的淡金色帘帷,意外惊喜地看到她了。云鬟绿鬓,簪着几朵青蓝色的绢花,水青的裙子,裹一件雪白狐裘,低头温着酒。

纤长细白的脖颈弯出好看的弧度,鬓边碎发垂下来,遮着潋滟乌浓的眸子,眉眼弯弯的,好像在跟她母亲说话。

他不禁幽幽想到,这个时候,她压根不认得他——那一夜,她的母亲意切情真地告诉他,她一直仰慕他,大抵只是为了寻庇护的谎言,否则,今日他就坐在这里,为什么她的眼中,一点没有他呢。

他有些挫败,转过眼时,她却似乎看了过来,那一眼令他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看向她,四目相对,隔着帘帷,隔着宴上觥筹交错的众人,遥遥地对视。

他得承认,他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视线了。他撇开眼睛,心里百味杂陈。

在这个梦里,一切都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改变——她的父兄没有死,宜陵城没有破,她没有家破人亡,依然是从前模样,美好得像一轮三五之夜的皎月,清辉柔和相照,圆圆满满,却叫他……可望而不可即。

他见到她哥哥,——和她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庆功宴上,她的哥哥发现他的披风破损,于是主动说,他妹妹的手艺很好,让妹妹帮他缝一缝罢,他装模作样的推辞了一番,可心中却十分高兴。

以前他只把她的心意当做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给他缝制四季的衣服;给他想什么样的衣服搭配什么样的饰品,什么样的腰带;理所当然地给他补好破了的衣服……他没有珍惜。

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个时候,通通求而不得。

——怎么可能是理所当然?他亲耳听到她拒绝她哥哥了。对她来说,他只是个“别的男人”而已,与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确有些嫉妒,嫉妒她身边那些男人,包括嫉妒她的哥哥。他能够什么也不顾虑地守在她身边,她会向他撒娇玩笑打闹耍小性子——这是他永远体会不到的滋味。他们兄妹感情深厚,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她醉酒的那一夜,将他错认成了她哥哥时,她是那样伤心,那样眷恋。

他其实并没有打算在宜陵留太久,更不必提妄想在短短几个月里让她能喜欢他,如果做不到,留下来不过徒增烦恼,他只是想留给她一场足够美好的美梦,这个美梦,最好是阖家团圆,最好,——也没有他的存在。

准备离去时,宜陵的风雪很大,他抱着这般想法,望着门外飞雪,等真正听到她哥哥挽留他,让他在宜陵过了年再走的时候,他又开始踌躇犹豫了。

他想,就再过这个除夕吧。

他才知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过的日子这样幸福美满,一家和乐,父母疼爱,如她所言,虽然没有高贵的家世,可她也是父母兄长最爱的明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以前鲜少会提及她未出阁时的事情,现在想来,大抵是落差太大,每次若是回想,便会加深一分今非昔比的痛苦——他总是欺负她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爹娘和哥哥撑腰。

他懊悔不已,对着梦中幻影,怅然若失。

宜陵城中放着连绵不绝的烟花。她竟然倚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天明时分,他想他不得不走了——

他最后替她披上一件氅衣。本想说一句“我爱你”,滞涩得说不出口,只留下了轻飘飘的,没什么负担的:“我走了。”

这一走就是再不相见——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来世,都再不相见。

梦中结局不算好,他因擅自调兵,犯下谋逆大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的梦中不会再有他存在,他也不会再辜负她——因为他死得彻彻底底。

短短五个月的梦境,一寸一寸坍塌碎裂,像是春天到来时,河面结冰融化了。

江上小船烧起的大火,照亮东天,也照得江水两岸悬崖峭壁上灼灼光影明灭着,那些巨大的影子,像是沉睡着的巨兽,行将苏醒。

第115章

115

江岸草木深,

天上已不剩一颗星子。

沿岸盛开着零星几树野梨花,惨白的,饱满欲坠,

稚陵怔了两刻,夜风吹拂,

梨花落得一片白茫茫,在暗淡的长夜里,

白得像雪。

稚陵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摸了摸额头,

眉心已光洁一片,那颗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僵硬着,

脱离了钟宴的怀抱,

向江边走去,

步伐缓慢,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旧年的落叶枯草,草叶吱吱地响着,

钟宴在她身后唤她:“阿陵,你到哪去——”

她猛地立住,黑眸映着江上火光,

一闪一闪的,他追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她却又茫然了,

有些失神地说:“我不知道到哪去。……对了,我要去救他。”

他像不能理解一样,

说:“你去救他做什么?他是自愿的,我一直瞒着你,

没有告诉你——正月里,薛丞相他为什么辞不了官,我为什么也辞不了官,都是为了此事。太子年少,经验不足,若即大位,尚难亲政,需人辅佐。阿陵,万事俱备,你不必担心他身后之事,……”

她回过头来,脸色却苍白,咬着嘴唇,问:“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交代么?”

钟宴沉默了一下,走近她,说:“留下薛丞相辅政,他有几分私心,希望你多留在上京,偶尔……去探望太子罢。”

她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试图说服她,即墨浔的生死不必她再烦恼忧愁,更不必为此愧疚难当。

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要去救他。”

他叫道:“阿陵——人各有命!……他用不着你去救的!他、他……为什么非要去救一个……”

她却打断他:“我要去救他,我喜欢他。……”她有些难过地捂了捂眼睛,“人是没法骗过自己的。”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向那片火光跑过去,步子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沿着江岸,一路飞奔,天太黑了,跌跌撞撞的,被地上的藤蔓枯草绊倒了两次,她爬起来,依稀还想起刚刚那个梦境,想起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与往事。

想起梦里那个不算完美的结局——以及他最后那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无比沉重的诀别。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掌心蹭破了皮,衣裳被周围茂密的枝杈刮出口子,发髻也散落了,前路朦胧黯淡,只有江中的火光,落在视野里,成了唯一的光亮。

春夜里,幸好江流不算湍急,她终于看到那叶小船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火光里,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船只却行将烧毁,沉入江中。

她望着江心小船,泪如雨下,钟宴追上来,说:“这样大的火,你怎样救他……?”

稚陵呼吸急促,远远望着那只船,双手紧扣交织,低声道:“苍天在上——若他真心悔恨,没有骗我,就请上天垂怜,赐下雷雨。”

乌沉沉的天幕中安静了片刻,她怔怔环顾着四周,两岸山脊起伏跌宕,壁立千仞,高耸入云,一时风过,桐声簌簌。

钟宴道:“今日春光明媚,怎会下雨。”

谁知话音刚落,上天仿佛当真听到她的祷告,远处春山上,蓦地响过一声春雷,滚滚炸在了天边。

紧接着,一两滴雨点啪嗒打在了脸上,带来一丝乍暖还寒的凉意。

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只听得哗的一声,铺天盖地的大雨像从天穹裂开的一道口子,倾泻而下,打在群山绿野之间,万千雨声激荡。

瓢泼春雨中,江面泛起无数涟漪,连带着江中大火,逐渐熄灭,零星的火苗窜了窜,化成橙黄色明灭的火星子,冒出了阵阵灰茫茫的烟霭。

稚陵抬起头,密密匝匝雨点砸下来,她惊诧着道:“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说着,解了身上的狐裘,一个纵身,跳进江中。

扑通一声,溅出巨大的水花。

江水东流不绝,雨声浩大,打在江面上,仿佛无穷的雪。

她水性一向好,但在江里救人还是头一次。不知什么缘故,叫她迸发出了胜过平日十倍的力量,游到江心,风浪湍急,她攀住了船头,这小船已被烧毁,进了很多水,不超过一刻钟恐怕就要沉没了。

舱中,零星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她仔细摸寻到了他——碰到灼烫的体温,继续胡乱摸到他的身子,他的手臂,他湿漉漉的脸庞。俊美脸庞上似乎有硌手的伤痂。

即墨浔仿佛还在昏睡中,是醉了,还是昏过去了,还是……还是死了?她胸口一窒,急切去探他的呼吸,微弱的气息扑在了被江水浸得冰凉的手指上,心脏还在跳动着,她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欢喜,连忙使劲晃他,失声叫他:“即墨浔!即墨浔!醒醒——快醒醒!你,你给我快点醒过来……”

大雨倾盆,打在破损的船篷上,密密匝匝巨响连片,四周水汽蔓延,他们全都浑身湿透,泪水雨水烈酒和血水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伏在他的身上,黑暗中,颤抖着摸到了他的五官,靠近他的嘴唇,呼吸急促起伏,断断续续地说:“别做你的梦了——那个梦一点儿也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快点醒,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了……你快点醒……”

她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微弱天光中,模模糊糊看得清他的沉静眉眼,她一面使劲想要晃醒他,一面四下搜索,看到了碎裂的酒盏,颤抖着捡起一枚锋利的碎片,划破他的手臂。

尖锐的刺痛像脑海里划过的流星。

她听到他昏睡中闷哼了一声,有了苏醒的迹象,心中一喜,连忙紧着唤了好几声,抬手掐着他的脸,她不肯放弃,可水进了船中,愈来愈多,船要沉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似乎望见,朦胧雨夜里,即墨浔终于缓缓睁开了漆黑的长眼睛,望着她时,有些愣神,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不成话的音节。

低哑,微弱,像这船上未熄灭的火星子。

她听得出他唤的是她的名字,忍了半晌的泪意却终于再忍不住,如这大雨一样泻了下来。

她扬手,啪的一下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清醒点——死有什么用,死……死能有个什么用啊!你欠了我的都没还,以为一死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清醒点——”她说着说着,牙关打颤,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

“我还一天皇后都没当过,你要是死了,我再也当不了啦——你说话不算数!!!”

直到这时,她似乎看到他晦暗的黑眼睛里闪出些枯木逢春的春意,他微弱道:“当……太后……不好么?可以……住,你喜欢的慈宁宫了。”他一开口,唇角流下了深色的液体,沿着苍白脸庞流到了下颔,脖颈,蜿蜒没入了玄袍的衣领中。

她简直被气笑了:“好你个大头鬼啊!”

她道:“梦是假的,我是真的,你聪明一世,选哪个还用我教你么!!!”

顿了顿,指尖抵在他的唇边,一点一点轻轻揩去了猩红的血迹,深蓝的雨夜,雨声急促,稚陵顾不得了,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带他一并跃入江水中。

江水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力气殆尽之际,她听到钟宴的声音:“阿陵,抓住我——”

生死一线,即墨浔突然像被一记闪电劈中了一样,脑海里清醒过来,反客为主,迸出了所有残存的气力,抱着她游上了岸。

天昏地暗。

——

天边雷声滚滚,眼看又有一场春雨将至,虽是白天,天色也晦暗非常。

山中桐叶水洗过般青翠欲滴,桐花盛放,山间萦着雾一样的淡紫。

玄衣男子缓缓地睁开眼,昏昏沉沉支起身子,坐在竹床的床沿上。雨水幽幽的凉意顺着半掩的竹窗渗进了晦暗的屋中。

他在屋中坐了半晌,没有人来找他。

难道……那一夜是他做梦?

可刚想下床走动,才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力气,只得躺了回去。

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望着几步开外的竹窗,依稀见得草木葱茏,绿意盎然。

他咳嗽起来,咳出一手心的稠艳鲜血,伸出手去,想摸索手帕,却摸到了床头小案上有一面铜镜,他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右脸上多了两道结痂的伤痕,他抬手轻轻抚过这伤口,一时间,上巳节夜的记忆,像破除封印一样,纷至沓来。

正这时,外头响起脚步声,他问:“谁?”

门外人声喜道:“你醒了!?”

他听出是稚陵,慌乱之下,却将门抵住:“别——别进,咳咳,咳咳咳……”

话未毕却剧烈咳嗽起来,他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上那两道伤口,如在最完美无瑕的雕像上划出难看的口子。这样憔悴,不好看的一张脸,她看到了的话,一定要嫌弃吧……

他不能容忍他这个模样被她看到,拼命忍下了去见她的冲动。

“哥哥,你咳得很厉害呀,先喝了药吧。我不进去就是了。”她声音温柔,含着一些担心,旋即有窸窸窣窣声,竹窗半开,递进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他望见了伸进来的纤纤素手,不由想去握住,伸到一半,陡然回了神,忙地缩了回来。

他端碗喝了药,浑身暖洋洋的,又注意到药碗旁还有一碗银耳百合羹,冒着热气。

暌违已久的一碗羹汤。

他顿时心花怒放,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以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愣在窗边,磁沉低哑的嗓音微弱重复:“你叫我什么?哥哥……?”

隔着一壁墙,墙外竹影簌簌,雨声潺潺,从他的角度,能窥看到她耳边缀着的小巧的竹叶形的耳珰。山风掠过,漆黑的发丝便飘摇起来,她背靠着墙,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很低,夹杂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腾的一下子炸开,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慌忙背过身去,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过来,她把他当成哥哥,这是她眷恋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不是因为,他做了她哥哥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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