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7]27从玉川楼出来,苏妙漪就径直进了醉江月。
郑五儿和他那些小兄弟们正坐在醉江月的大堂里大快朵颐,直到看见苏妙漪走过来,才立刻放下手里的吃食。
“苏老板!”
他们兴高采烈地唤道。
“苏老板,这醉江月对咱们这么客气,那咱们以后是不是能在醉江月门口卖报了?”
郑五儿激动地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着拍了拍郑五儿的肩,“你们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醉江月专门留给知微堂的。往后你不用在门口卖报,坐在这里就好。”
郑五儿呆住,“我,我能坐在这儿?”
“坐在这儿,不止是要卖报。往后,醉江月的厨娘、小二都会把今日见闻告诉你,你要负责汇总,再送回知微堂,明白了吗?”
郑五儿懵然点头,反应了一会儿,才问道,“苏老板,你是怎么猜到这风水会转到醉江月的?”
苏妙漪笑了笑,“郑五儿,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要靠自己造就的。”
有了醉江月和郑五儿搜集新闻,知微堂的小报也逐渐在临安城有了一席之地,苏妙漪便暂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新书上。
她将自己关在知微堂楼上,写写画画,谢绝打扰,没人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
直到第五日,苏妙漪闭关结束了。
“我要为闺阁女子量身定制一套书。”
凌长风和苏积玉面面相觑,一声不吭。苏安安吃着云片糕,眨巴眨眼盯着苏妙漪。
唯有平日里不知在忙什么的江淼,竟是难得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纸笔一收,抬眼看向苏妙漪,“说说看。”
“临安城有这么多书肆,要想突破重围,便要找到自家书肆独一无二的经营特色……”
凌长风举手打断,“知微堂不是已经有了么?价格低廉啊。”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贱价是优势,可也是拘囿。若是往后,人人一提起知微堂,便觉得这是贫寒书生的福地,那我这生意也成不了气候,更上不了当朝的商户榜。”
凌长风面露愕然,“你还想上商户榜?”
苏妙漪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说道,“知微堂不能只卖廉价的书,还要卖独一份、其他书肆都买不到的书。”
苏积玉是稳妥的保守派,一听到这番话,眼皮就不安地跳动。他尚未摸清自己这诡异的恐惧感来源于哪儿,就听得凌长风口没遮拦地接话。
“独一份、其他书肆都买不到……你要卖禁书?”
苏妙漪一个刀子似的眼神扫向凌长风,他顿时噤声,摸摸鼻子缩回苏积玉身后。
苏积玉大惊,“妙漪,你不会真的……”
“怎么可能?我不要命了吗?!”
苏妙漪安抚苏积玉,“放心,内容上看就是普通的诗集和话本,绝不出格。”
“诗集和话本……哪家书肆没有?”
苏妙漪也不愿透露更多,“爹,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这段时间,你就负责诗集选编。至于话本……我已经找到了适合的写手。”
苏积玉一愣,“谁啊?”
“不便透露。”
苏妙漪挑挑眉,“总之她的稿子,我会亲自去取。”
将大事宣布完毕后,苏妙漪让所有人都散了,唯独留下江淼。
苏妙漪拿出一方印章,丢给江淼,“说到做到,答应帮你出话本,但不让任何人发现写手是你。”
江淼抬手接过那印章,手腕一转,看向那印章底下刻的“蒹葭客”三个字,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三日后给你终稿。”
苏妙漪目送她离开,忍不住说了一句,“结尾改一改,别太癫了。”
江淼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苏妙漪无奈。
谁能想到一个算命的女术士,竟然能写得一手风花雪月、恨海情天呢?
大概是盘下这知微堂的半个月后,她就发现江淼在偷偷写话本。她缠了江淼好几日,江淼才答应把第一次写的半篇初稿给她看。
苏妙漪看完江淼的初稿,被她那手“你爱我我不爱你”“你杀我我也要杀你”的泼天狗血刺激得一整晚没睡着。
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时,苏妙漪脑海只有一个念头——
江淼才是她的贵人。
“这一份是话本终稿,这一份是诗集选稿。”
几日后,苏妙漪将两份书稿交给了新来的刻工,“劳烦各位分成两组,尽快刻版。”
这些刻工是秦行首介绍来知微堂的,不论是刻字还是雕画,都是一流的老手。
而凌长风这个只会些皮毛的新手,则被苏妙漪打发去刻每日的知微小报。毕竟小报的刻字好不好看没关系,只要刻得够快就好。
刻工们开始干活后,苏妙漪也不同苏积玉商量,直接就收拾了行装,“我要去一趟绩县。”
苏积玉诧异,“去绩县做什么?”
“想去找一款好墨。”
苏积玉不放心,本想叫她带上苏安安,可苏安安这几日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要不然,你把凌长风带上吧。”
苏积玉提议。
苏妙漪仍是摇头,“我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四日。他若走了,谁来刻小报?”
苏积玉一愣,“你都走了,谁写小报?别指望你爹我啊,我可没有你那张无事生非的嘴……”
“没指望你。”
苏妙漪抬抬下巴,示意他看门外,“我走之后,小报就交给五儿了。”
苏积玉诧异地转头,就看见瘦小精干的郑五儿站在门口,摸着脑袋冲他笑。
“他能行吗?”
苏妙漪径直往门外走,“他不怎么识字。到时候他怎么念,你就怎么写。”
苏积玉悻悻地送她出门。
从柜台前经过的时候,靠在躺椅上闭眼小憩的江淼掐指一算,忽然出声道,“苏妙漪,你这次出门,切忌多管闲事知道么。”
苏妙漪步子一顿,“什么意思,我有血光之灾?”
“那倒不是。”
江淼睁开眼,面无表情道,“你的命格不错,万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不成灾。不过为了少招惹些麻烦,你上路后还是离旁人远些,身份越贵重的人,你越要离得远……”
苏积玉听得眼皮直跳,忍不住拉住了苏妙漪,“妙漪,不然你别去了,爹替你跑这一趟吧?”
苏妙漪抽出自己的手,瞪了江淼一眼,“她装神弄鬼吓唬我呢,这你也信。”
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知微堂门口,苏妙漪不再和他们多费口舌,干净利落地出门上了车。
马车驶出临安城时,恰好有人在城门口闹事,于是苏妙漪的车马便被拦在一旁,耽搁了一会儿。
马车里坐着有些闷,苏妙漪掀开车帘透气,恰好看见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也被城门守卫引到了这里,与她的马车并排停在一处。
这架马车比她的高出不少,车驾用的是金丝楠木,车盖是巍峨阔气的翘角飞檐,四周挂着名贵的绸缎帐幔,车门前还悬着两盏竹雕灯笼……
浮夸。
苏妙漪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也不知又是临安城的哪家豪门纨绔在出游了……
苏妙漪默默地往后撤了撤身子,刚要放下车帘,却见隔壁那辆马车里竟也探出一只手来。
那是男人的手,五指指节分明,手掌修长如玉,骨肉匀称,却又隐隐藏着蓬勃有力的青色纹路。
苏妙漪动作顿住,不错眼地盯着那只好看的手,细细赏鉴了一番。
手如此好看,人定然也生得不差
。
苏妙漪的心湖波动一瞬,生出搭讪的心思。然而刚一启唇,还未出声,那只手已经挑开了车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清隽面容映入眼底。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颤,蓦地缩回手,那竹帘哐当一声砸下来,直接拍在了她的脸上。
“嘶。”
鼻梁上挨了一下,苏妙漪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鼻子硬生生将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苏妙漪?”
外头传来容玠的嗓音,无波无澜。
……晦气!
反应了一会儿,苏妙漪才意识到,好端端的,她又不是出逃的囚犯,见了容玠有什么好怕的?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重新掀开车帘,假惺惺地笑,“这么巧啊义兄。”
容玠好整以暇地侧眼看她,“是很巧,巧到把你都吓着了。”
“怎么会?我方才是手抖,没扶稳车帘……”
“不是因为拐走了我身边的女使,心虚使然?”
“……”
“我不清楚你到底怂恿了青云什么,可她突然自请离开容府,一定有你的手笔。”
容玠垂眼,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窗沿,“诳走我的女使,将她当成和醉江月合作的筹码……苏妙漪,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妙漪攥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
当初劝青云离开容府,她的确存了私心。可这也是在看见那碗蟹酿橙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梨汁不是她摁着青云的手掺进去的,就算她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就算她能替青云遮掩一次,可之后呢?
有一就有二,有二必有三……
没有付出代价的恶,只会积小致巨。
苏妙漪不愿意看见像青云这样的女子,在妒忌心里变得面目全非。
如此想着,她心中有了底气。
“若是我不诳走青云,你又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苏妙漪抬眼,直勾勾地对上了容玠的视线,“容玠,你根本什么都给不了她。”
也不想给。
苏妙漪不客气地收回手,任由那竹帘又一次落下来,在窗沿上敲出一声脆响。
容玠的视线被阻隔在外,苏妙漪摇着扇靠回车壁。
蟹酿橙的事,她才不会告诉容玠。
总之苏妙漪在他心里,已经是无恶不作,再添一桩罪行也无所谓。
“苏老板,我们要出发了。”
城门口的烂摊子终于收拾完毕,车夫跳上马车,转头说了一声、
苏妙漪和容玠的马车纷纷驶动,一前一后地出了临安城。
马车驶上官道时,苏妙漪忽然想起江淼说的话——离身份贵重的人越远越好。
……容玠这个灾星!
苏妙漪右眼皮跳了一下,忍不住掀开车帘,吩咐车夫,“离后面那辆车越远越好。”
“得嘞。”
绩县在娄县和临安之间,此前苏妙漪举家搬去临安时也走过这条路,只是没在绩县停留。
因车夫铆足劲赶车的缘故,太阳还未落山,他们便已经到了绩县,在落脚的客栈门口停下。
苏妙漪扶着几乎快要被颠散架的腰,咬着牙从马车上走下来,“你也是老车夫了,这一路究竟是赶车,还是给我上刑?”
车夫无辜地,“苏老板,不是你让我离后面那辆车越远越好吗?人家那马那车,都比我们好太多,我们这破车想甩开他们,可不就得拼了命的往前赶,自然会颠簸些……”
苏妙漪正揉着腰,闻言气得手都哆嗦了一下,咬牙道,“那你就不能让他们走前面,把我们甩开吗?”
车夫一愣,挠挠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
天色尚早,苏妙漪在客栈住下后,只休息了片刻,待腰酸稍微缓解些后,就打起精神出了门。
“叶氏墨庄?”
客栈老板听她一问,有些诧异,“娘子若想寻好墨,该去歙县才是,怎么会特意来我们绩县?况且这叶氏墨庄……不然我还是给娘子介绍几家别的墨庄吧。”
见他欲言又止,苏妙漪挑挑眉,“叶氏墨庄是有什么不妥么?”
客栈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将账簿一合,与苏妙漪细细分说起来,“其实这叶氏祖辈也是从歙县流落过来的,早些年还算有名气,可自从他家出了个不肖子孙,尽琢磨些古怪玩意。什么写在纸上就能消失的墨啊,有奇香的墨啊……听着挺唬人,但也没一个成功的,后来他们叶氏墨庄就再无人问津了。”
苏妙漪静静地听了片刻,才笑道,“他若不琢磨这些古怪玩意,我也不必赶这么远的路来寻他呢。”
走出客栈,苏妙漪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金丝楠木、翘角飞檐,还有熟悉的两盏竹雕灯笼……
苏妙漪眼皮一跳,只觉得自己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
得,就这样还是没把人甩开。
看来容玠竟是也在绩县落了脚,还和她住进了同一家客栈。
正事要紧,苏妙漪没再折腾什么,只是皱皱眉,转身离开。
绩县地方不大,在客栈老板的指点下,苏妙漪很快便寻到了叶氏墨庄。
果然如他所说,这墨庄已经没落了,四处看不见人影,就连院子里的东西都堆得乱七八糟,唯有一株桂花树,倒是生得郁郁葱葱。
“叶老板?叶老板!”
苏妙漪试探地唤了几声。
一个中年男人拎着酒坛,一瘸一拐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还未开口先打了个酒嗝,“……干什么?”
见他如此形状,苏妙漪有些迟疑,“我是临安城知微堂的东家,我想来买墨。”
叶老板随手给苏妙漪指了个方向,“进去自己挑,挑好了出来结账。”
“……”
苏妙漪还未见过这么做生意的,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那屋子里绕了一圈。
一堆墨碇就摊在桌上,苏妙漪将它们一一拿起来闻了闻,便皱皱眉,转身又出去找那位叶老板。
“我想买的不是这些墨。”
“那你还想要什么?”
“听说一年前,叶氏墨庄出了一款墨,闻起来不是墨香,而是花香。”
叶老板一愣,终于正眼看向苏妙漪,只是表情却有些诡异,“……跟我来。”
一块做工简陋、甚至未曾描金填色的墨碇被递到了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接过来细细打量,成色不够细腻、光泽度也一般,可是……
嗅到那股甚至压过墨味的桂花香,她眸色骤亮。
“就是它了……叶老板,墨庄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墨,我全要了!”
叶老板默然片刻,摇摇头,将这墨碇从苏妙漪手里抽了回来,“就这一锭,再没有更多了。”
苏妙漪愣了愣,“那我先买下这一锭。剩下的付定金,你尽快帮我制墨,可好?”
叶老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直接在台阶上席地而坐,无言地掂着墨碇。
苏妙漪不解,也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叶老板?”
“……这位娘子,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想制这种墨,而是原料难寻,必须得要哀岷山上的一株草药。”
闻言,苏妙漪又看见了希望,“什么草药?我去采便是!”
叶老板嗤笑一声,打量苏妙漪,“你?你可知那哀岷山如今已是鳝尾帮的地盘!鳝尾帮那群人穷凶极恶,你以为我这叶氏墨庄为何越来越不景气?我家祖传的制墨技艺依赖各种草药。当初我祖父就是看中哀岷山上的药材,才来了这绩县。谁曾想……”
苏妙漪愣住,“难道这药材只有哀岷山才有,就不能从别处买么?”
“若是做普通的墨,所需药材倒是能从别的地方采买,可桂花墨不同。能压制墨香的那株药材,我暂时还未在其他地方寻到。”
苏妙漪咬牙,欲言又止,“我听说鳝尾帮昼伏夜出,若是趁着天亮时悄悄上一次哀岷山……”
“你手中这块桂花墨,就是当初我不听劝,非要去哀岷山换来的。那次上哀岷山,我差点就死在鳝尾帮的刀下,最后摔断一条腿才苟活下来。”
叶老板苦笑,拍拍自己的跛腿,“如今,我可不想再为了制墨,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天色将晚,苏妙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叶氏墨庄。
她还是买下了那块带着桂花香的墨碇,一路往客栈的方向走,一路思忖。
叶老板不愿为了制墨搭上一条性命,她自然也是如此。可叫她就这样放弃,空着手回临安,她又有些不甘心。
哀岷山、药材、桂花墨……鳝尾帮,又是鳝尾帮!
苏妙漪恨得有些牙痒。
她还记得,当初他们一家去临安,苏积玉也是差点被鳝尾帮的匪徒杀了灭口,若非有容玠那枚玉坠,若非那枚玉坠掉出来,叫鳝尾帮投鼠忌器……
苏妙漪蓦地顿住步伐,眼里倏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转头,看向停在客栈前院的那辆马车,唇角缓缓扬起。
***
“咚咚咚——”
天色刚蒙蒙亮,遮云就慌慌张张地往客栈楼上跑。
冲到容玠屋外,他也顾不得主子是不是还在休息,便急促地抬手拍门。
听得一声“进”,遮云推门而入。
“公子,不好了!咱们的马车,咱们的马车被人盗走了……”
纱帐被掀开,容玠坐起身。他一身玄黑寝衣、长发披垂,可面上却没有丁点睡意,倒似是彻夜未眠的情状。
“慌什么?”
容玠揉了揉眉心,嗓音沉沉,“追回来便是。”
“盗走马车的不是旁人……是苏娘子!”
容玠动作一顿,蹙眉看过来。
遮云连忙将一封留书递过来,容玠抬手接过,展开,只见上头果然是苏妙漪的字迹。
「借马车一用,天亮之时物归原主。」
遮云又道,“公子,方才我已叫人勘察过。苏娘子带人驾着马车,不是往别处去,而是去了哀岷山!”
容玠眸光微缩,眼底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
天光昏昧,阴云密布。山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辆巍峨阔气、悬垂绸缎的马车正朝山头疾驰而去。
马车内,苏妙漪端坐在正中央,盯着四周的陈设布置各种打量,暗自腹诽。
这哪里是马车,简直就是间移动的屋子。铺着玄色坐褥的软榻、呈放着白瓷茶盏和青玉花瓶的洋漆描金小几,还有小几边源源不断往外飘着白雾的冰鉴。
容玠出行如此奢靡,也难怪当初进京赶考会遇到山匪劫道。只是都被劫了一次了,竟还如此不长记性?
苏妙漪挑挑眉,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被身边的叶老板出声打断。
“你当真有把握?”
叶老板望着这奢华的马车,更加心惊胆战,“如此富丽的马车,便是外头镶嵌的珠玉撬下来,都能换得不少银钱。鳝尾帮能不眼馋?”
“纵使是穷凶极恶之徒,也知道有些钱财不能劫取,有些贵人招惹不得。”
说着,苏妙漪从软榻旁的格子里摸出一块容氏令牌,递给叶老板看。
这是她昨夜偷偷溜进马车里翻找时发现的。否则光凭一辆这样的马车,她也没有十足的底气能吓退鳝尾帮。
“叶老板放心,我与临安容氏有些交情,鳝尾帮不敢招惹容氏的人。”
叶老板没听过容氏名号,不过见苏妙漪神色坚定,到底还是信了她。
在叶老板的指引下,马车很快在一处崖洞外停下来。叶老板下车,熟门熟路地钻进崖洞,很快便摘了草药回到车上。
马车调转方向开始返程。
“这就是能去除墨香的药草?”
苏妙漪仔仔细细盯着篓子里的药草打量,“可就这么一点,够吗?”
叶老板竖起两根手指,“足够你印这个数了。”
“两百本?”
苏妙漪失声嚷了起来,“那哪儿能够!我这书少说也要印上千本!”
叶老板噫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娘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叶老板,你看能不能回去再摘一些?”
叶老板皱眉,“那崖洞里的已经被我摘完了,若还要,那就得在这山里其他地方找一找……”
话音未落,车外骤然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戛然停下,车内两人一时失了重心,全都朝后摔去。
“咚!”
苏妙漪的后脑勺在车壁上磕了一下,厚实的金丝楠木,磕得她从软榻上爬起来时都有些眼冒金星。
外头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都停了。
苏妙漪心中不安,唤了一声车夫,“出什么事了?”
车夫的手哆哆嗦嗦从外面伸进来,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声音压得极低,还在微微打颤,“……娘子自己瞧吧。”
苏妙漪朝外看去,只见不远处,数十个穿着粗麻布短褐的壮汉站成了一排,拦在马车前,手里拿着砍刀和劲弩,正对着车帘的方向。
为首那人眼上横着一道刀疤,恶声道,“车上的,下来。”
叶老板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是鳝尾帮……”
苏妙漪的心骤然往下一沉。可只是慌张了片刻,她就镇定下来,扬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什么身份,便敢劫车?!”
车帘只掀开了一道缝,从外头并不能窥见车内之人,只能听得女子伶俐的声音。
匪首一愣,似是有些意外。
他侧过头,与身边之人耳语一番,随即才收回视线,又追问道,“说说看,你是什么身份?”
苏妙漪抿唇,抬手将那枚容氏令牌掷出了马车外,“临安容氏的名号你们不会没听说过吧?容氏大公子容玠,便是我的兄长!”
匪首眯了眯眸子,与身边之人对视一眼。
下一刻,他蓦地举起弩箭,对准了半掀的车帘,声音愈发凶恶,“我管你是什么人,管你兄长是什么人?!下车!”
苏妙漪一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怎么可能?!
上次在官道上,鳝尾帮一看见容玠的玉坠就饶过了苏积玉!这次怎么可能明知道自己是容氏之人,还敢贸然动手?!
叶老板的脸色也白得更加厉害,一把攥住苏妙漪的衣袖,死死瞪着她,“你不是说鳝尾帮不敢动你么?你骗我?!”
苏妙漪心中亦是方寸大乱,可她却也知道,越到此时越不能慌。
她扫了一眼外头越来越亮的天色,喃喃启唇,声音低不可闻,“只要拖到天亮,便会有援兵。”
叶老板神色顿滞,做了个口型,“援兵?”
苏妙漪暗自咬牙,点了点头。
她给容玠的留书上,特意点明“天亮归还”,便是防了这一手。若她被困在哀岷山上,容玠见她迟迟没有归还马车,定会猜到变生不测。
只要容玠想要救她,便有援兵,可若容玠置之不理……
苏妙漪霍然起身,挣开叶老板的手,“我下去拖时间。”
不等叶老板反应,她便掀开车帘。
山间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遍体生寒,双腿都有些打哆嗦。
车夫早已吓得瘫在了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然后强撑着走下马车,孤身一人对上那站成一排、煞气腾腾的匪徒们。
那匪首一抬手,便有两人拿着麻绳跃跃欲试地要走过来。
“等等。”
苏妙漪忽然出声。
山匪们步伐一顿,齐刷刷看向她。
“你们……”
苏妙漪攥了攥手,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此冒充鳝尾帮,就不怕真正的鳝尾帮找你们算账?”
此话一出,山匪们面面相觑,皆是变了脸色。还是那匪首率先反应过来,斥骂道,“你胡说什么?!”
见他们如此反应,苏妙漪心中愈发笃定,再开口时,声音也冷静下来,听不出丝毫怯惧,“我说,你们根本不是鳝尾帮。其一,鳝尾帮之所以名为鳝尾,便是因其白日穴居、夜间出没,可你们虽打扮得与鳝尾帮无异,可却在天亮时劫道……做派截然相反!”
“其二,鳝尾帮与我兄长交情颇深,听得他的名号,绝无可能再对我出手。可你们却不知天高地厚……”
苏妙漪冷笑一声,“所以,你们根本不是鳝尾帮,而是些不入流的小山匪,胆大包天地想从鳝尾帮手下分一杯羹。”
“但你们可想好了,我并非一般人。若动了我,不仅会惊动官兵,还定会惊动鳝尾帮!就算你们在这哀岷山上能躲得了强龙,难道还能躲得了地头蛇么?”
山匪们神色莫测,沉默不语。
四周静得可怕,唯余阵阵山风。
就连后头马车上的车夫和叶老板也忍不住探出头来。他们望着拦在前头纤瘦却傲然屹立的女子背影,就好似从漫天阴云中窥见了一线生机……
恰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阵马蹄声突兀地自坡下传来。
苏妙漪眼底骤然燃起一簇光亮,她蓦地回头,在看清那纵马而来的白衣身影时,浑身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松下。
是容玠,容玠到底还是来了!
他们得救了……
***
乍现一时的熹微天光又被阴云遮去,远处隐隐传来雷霆声。
山道上,那辆金丝楠木的马车被砍得七零八落,上头装饰的各种绸缎、珠玉,还有车内的所有陈设都被匪徒们瓜分殆尽。
“都给我老实点。”
伴随着一声恶狠狠的呵斥,苏妙漪被麻绳捆缚住了双手。
她一脸呆滞、神色麻木地转头,看向身边近在咫尺、同样被捆住双手的容玠,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颤抖的、难以置信的——
“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容玠斜了她一眼,“嗯。”
“……你们家那些护院是陶俑吗?你脖子上的东西是摆设吗?”
苏妙漪简直要疯了,“有你这么单枪匹马来救人的么?!”
她神色愤怒、口吻刻薄,可脸色却是惨白的,叱骂声也带着些难以觉察的颤动……
苏妙漪在害怕。
从来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苏妙漪,也会害怕。
容玠眉梢微微一动。
恰好匪首扛着刀从他们面前经过,容玠的视线从苏妙漪面上移开,冷不丁出声,“站住。”
匪首身形一僵,转头看过来。
容玠掀起眼,淡声道,“此女撒了谎,她并非容氏之女,不过是个女使。将这些下人放了,我跟你们走。”
苏妙漪一怔,惊诧地望向容玠。
匪首皱眉,目光扫过苏妙漪和后头也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车夫和墨庄老板,当真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给他们解绑。
“……”
手腕上的麻绳被解开,苏妙漪却还是呆怔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直到容玠抬手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她才清醒过来,心绪复杂地看向他,“你……”
容玠眉宇间仍是一片清冷,“慌什么,这不是救你了么。”
“……”
眼睁睁看着容玠被那些山匪带走,苏妙漪咬咬牙,脱口唤了一声,“公子!”
容玠刚一回身,就被小跑着冲过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苏妙漪扑到容玠怀中嚎天喊地,“公子千万保重……”
山匪们倒是没有立刻去拉开苏妙漪,而是饶有兴味地在一旁围观。
容玠蹙眉,刚要伸手推开苏妙漪,手里却忽地被塞了什么东西,尖锐而锋利,容玠动作一顿,眼眸微垂。
他本意是想看看苏妙漪究竟给自己塞了什么,可一低眼,却恰好迎上苏妙漪仰起的脸。
与脏污面容格格不入的,是那澄净如水、清凌凌的一双桃花眸,从前总盛着几分狡黠和算计,此刻却荡然一空,只剩下几分着急和心切……
容玠眼神微动。
“这是我留着防身用的。”
苏妙漪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妆刀塞进了容玠手里,压低声音,语调也恢复如常,“容玠,拜托你也动动脑子,别又被撕票了……”
开什么玩笑。
容玠若真是为了救她,死在这群人手里,扶阳县主恐怕能把她撕碎……
苏妙漪从容玠怀中撤开,转身要走,手腕上却是忽地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