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没事儿。”江稚茵低眼搓了搓腿,“都过这么久了,记不起来才正常。”“他就是没对上号儿,小马记得你的,老是把‘知音是大英雄’挂在嘴上,经常念叨。”
身后“啪嗒”一声响,闻祈的筷子似乎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又俯身去捡。
听到这话的瞬间,江稚茵的身子也禁不住一僵,眼睑半垂,视线晃了一下。
好多年前,也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知音?”马世聪突然喃喃,重复念叨,“知音是大英雄,但王奶奶说她不会回来了。”
闻祈突然开口岔开话题:“你不是有问题要问?”
江稚茵连连“哦”了一声,她把目光投在邓林卓身上:“我想问问王奶奶现在葬在哪儿,我好久没见过她,没想到她就……没了。”
在她说完以后,邓林卓想了好半晌,推敲着:“在西郊的山上,具体哪个山头我说不上来,那块儿也没个标记,王奶奶也没别的家人,当时就是我们几个处理的后事,没钱,连块墓地也买不上,最后只能载到那块儿的山上把骨灰盒埋了。”
“你想去她坟头拜拜?”
她点头。
闻祈端了一碗给江稚茵,让剩下的人自己去锅里挑面,邓林卓拍拍裤子站起来:“行,等你哪天空了就联系我,我捎你过去。”
“那待会儿把我微信加一下。”闻祈这么说着,扯了张纸擦筷子,再递给江稚茵。
江稚茵咬重第二个字:“加你微信?”
他似乎并不打算在晚上吃东西,随意收拾了一下周围的东西,拎着她的书包的时候感受到吓人的重量。
邓林卓解释了一句:“我老爹怕我打游戏误事,不给我办卡,你到时候联系闻祈就行,反正我俩住一起。”
他养父是开夜车送货的,晚上基本不着家,生活费倒是没少过他的,但邓林卓也三天两头见不着他老爹的面。
江稚茵“嗯”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进嘴里。
这面条煮得久,又软又薄,很吸汤汁,就是吃到最后挑不起来,只能端着碗呼。
她们仨各自捧着一个碗吃面,闻祈拿着一个稍微亮一点的台灯,摘了助听器,半靠在床边看书,一只手捏着页脚,另一只手缓慢地揉搓着耳朵,像是耳朵有点不舒服。
江稚茵本来想问问他怎么不吃,见他都把助听器摘了也不好再跟他搭话,只能问邓林卓:“他平时不爱吃夜宵吗?”
邓林卓含了满口的面,嘴上一时没把门儿,秃噜出口:“我们这儿平时也没别人来,就三双碗筷,你用的那套餐具还是闻祈的,他也没法儿吃啊,端锅吃还少一双筷子。”
他一下子怔住,抬眼看了眼闻祈,又想起昨晚他跟自己说的“不要多嘴”的话,眼睛往下一低,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的样子。
摇头的风扇正好晃到江稚茵这边,一股热风吹上她脑门,她突然觉得碗筷变得烫手起来。
毕恭毕敬地吃完剩下半碗面条,江稚茵才如释重负地搁下这沉重的碗,呼出一口气。
闻祈拿起床头的助听器重新塞进耳朵里,拎上她的书包,江稚茵的视线跟随他,狐疑问:“你拿我书包干什么?”
“送你回去。”他在门口蹲下身子系鞋带,“外面太黑,不安全。”
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
出门以后他重新把卷帘门往下拉,江稚茵才看见他领口空了一颗扣子没扣,两只胳膊一弯曲,领口往前鼓,上衣笼住的一切都浸泡在昏暗的光影下,三分暴露,七分昳丽,像匿在层层纱帘后欲说还休。
江稚茵迟疑地把视线移到一旁的电线杆上,压低声音碎碎念:“……长针眼啊。”
“江稚茵。”他念她名字时声音缓慢,惊得江稚茵打了个激灵。
闻祈背着她的书包,脸上的情绪很淡,似乎什么也没发现:“站在那儿干嘛?”
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视线,讪讪移步过去。
等她再佯装不经意间瞥过去时,那颗扣子已经扣好了,闻祈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连眨眼的幅度都没有变化,江稚茵突然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那颗扣子压根没有敞开过。
她松掉一口气,把双手揣进口袋,突然想起来一点事儿,摸了摸鼻头:“那什么……我的书都放在柜子里了,我也不是每一本都用得上,反正钥匙在你手上,有需要你就自己拿着看,顺便帮我写个注解什么的更好。”
身边的人没说话,只有脚步声一道接着一道,江稚茵忍不住侧头去看他,催促着:“你听见了吗?”
闻祈依旧双眼直视前方,视线没有丝毫转移,平淡回应了一句:“没听见。”
撒谎,没听到还回一句?
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江稚茵看见江琳正在楼道口上举着手机,像是在打电话的样子,瞥见她了以后才把手机放下来,小跑过来,嗔怪般打了她一下:“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
江琳看了闻祈一眼,迟疑道:“这么快就跟男同学打好关系了?还让人给你拎那死重的书包。”
“哎呀好好好。”江稚茵捣乱,“我缠着他问问题来着。”
“呵。”闻祈突然笑一声,像是觉得她确实厉害,撒谎也能不打腹稿,虚虚低眼看
依譁
着她的时候视线晦暗不明。
确实,之前也是这么骗他的。
江稚茵从他那儿接过自己的书包,肩头一沉,心想她这书包是挺重的。
闻祈走后,江琳的面色有些复杂,试探性地问:“这么快就有男同学送你回家了?”
她强调:“你别忘了之前答应妈妈的。”
上楼以后,江稚茵接了杯水灌进肚子里,也没想跟江琳隐瞒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以前跟我是一个福利院的老朋友,我没早恋,把心放肚子里吧。”
江琳仿佛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金鱼
江稚茵睡得早,漏了一页习题练没写,只能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咬着笔头补,结果还剩一个大题解不出来。
教室里有一大半的人在安安分分地写题,坐在后面几排的人忙里偷闲地讲话,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打瞌睡的打瞌睡,还有偷着吃零食的。
她把脑袋从自己胳膊上抬起来,朝窗外眺了一眼,怕班主任巡逻过来。
见教室外面没有人以后,江稚茵的胆子就大了起来,用笔顶着前面人的脊背。
下午要听写单词,闻祈似乎正在默背,他背书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嘴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江稚茵怀疑他光用看的就能记下来。
他小幅度偏了头,眼睛斜低下来,侧脸清绝漂亮,少年把声音放得很轻:“有事?”
江稚茵看了眼题号,问他:“昨天留的物理作业第十三题,我分析不出来,你写了没?”
闻祈从抽屉里拿出整本练习册丢在她桌面上,此刻正好打了下课铃,坐在门口的那几个人一溜烟就冲出教室去抢饭,一团乱糟糟的动静里,闻祈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带着一股懒倦:“看懂了放我桌子上就行。”
眼下的青黑色逐日加重,像是阴暗角落里连日攀爬滋长的青苔,给他增添了一股颓废的气质,闻祈把作业丢给她以后就顺着臂弯趴了下去,似乎并不打算吃午饭。
作业本上的字迹明显潦草,前几页还工整地写了,后面都是只写一个思路,像是赶时间,字都要飞起来。
昨天晚上送完她回家再回去的话,怎么也得凌晨十二点了,估计是回去以后又点着台灯把作业写完的。
江稚茵心里缓慢地涌上一股歉疚,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总在晚上去他那里叨扰。
闻祈趁午饭的时间补觉,她迅速把整个运动轨迹和能量转化关系分析了一遍,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江稚茵轻手轻脚地把练习册放在他手边,看见他随手把摘下来的助听器放在桌沿,还顺手给他往里推了一下。
晚去十分钟,食堂已经人满为患,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去小卖部买泡面时,碰见了胡璐,胡璐夺了她的饭卡帮她打了一份,端着两个盘子放在早就占好的桌子上。
跟胡璐一起的还有几个同学,江稚茵搜肠刮肚也叫不上名字,对面几个人好脾气地笑笑,说小名更好记,让她直接叫小名,然后互相指着对方说:
“她是李大猪。”
“她是赵二狗。”
?
江稚茵咬着筷子难以置信:“这是小名?这是黑称吧。”
胡璐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她俩互为对方死党,兼黑粉头子。”
一顿饭吃得吵吵嚷嚷,直到有人提了一句:“下午要交物理作业了,都写了没,让我copy一下。”
江稚茵脑子里的齿轮缓慢地转动起来,她丢了筷子,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她得提前回教室了。
面包窗口已经要收摊了,就剩下几个甜甜圈,江稚茵让阿姨都给包起来,拎着塑料袋火速跑回教室里,却发现闻祈的位置上没有人。
她以为闻祈去吃饭了,只能先把买回来的甜甜圈塞进抽屉,可是等到午休时间都过了,要打上课铃了都没见到他的人。
江稚茵戳了戳左手边的胡璐,问她:“闻祈下午不上课了吗?”
“哦,我刚听别人说,中午赵永伟他们几个摔坏了闻祈的助听器,好像打起来了,还闹到了班主任那里,后来就不知道了。”胡璐耸了耸肩。
整天下午闻祈都没回来,晚上出校门的时候江稚茵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转向闻祈家的方向,把几个甜甜圈拎回家去给江琳当夜宵了。
闻祈的微信还是昨天才加上的,一条朋友圈都没有,甚至连昵称都叫“用户136xxxxxxxx”,头像也是默认的,让人疑心这个微信是否真的有人在使用。
她试探性发了个消息过去:
【拉粑粑大王】:“你助听器怎么样了?修得好吗?”
江稚茵瞪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看见昵称下面出现了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结果等了好半天,只等来两个字:
【用户136】:“你谁?”
【拉粑粑大王】:“你没给我备注吗?!昨天才加的微信!”
【拉粑粑大王】:“伤心中枪.gif”
【用户136】:“茵茵?知道了。”
江稚茵盯着那两个字摸了摸眼皮,不知道他是口癖没改过来还是怎么的。
【拉粑粑大王】:“你什么时候回来上学?”
对面沉默良久,久到江稚茵以为闻祈不会回她了,她倒在床上困得直接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才看见他凌晨四点三十八分回了一条:
【用户136】:“这几天不去了,要去找验配师。”
江稚茵把赵永伟的脸和位置对上了号,他脸上挂了彩,鼻头贴了个创可贴,一连好几天都心情阴戾,路上跟别人擦个肩都要骂骂咧咧的。
胡璐说最好不要跟他打交道,他家里没人管,当初分不够,塞了点钱转进来的,学籍也不属于本部,除了家里唯一一个奶奶,没人顾念着他能不能考上大学,估计上完高中就找个厂进去了,二流子一个,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班上平时也没什么人敢惹他。
之前在班上犯过几次病,吓得老师直接打120把人拉去医院了,后来偷摸嘱咐大家,能不招惹他就不招惹他,因此赵永伟平时旷课都没老师过问,就怕把人急出一个好歹来。
这人初中就跟闻祈一个班,不知道为什么,跟闻祈一直不对付,大家都恨不得看见赵永伟就绕道走,就闻祈一直面对面跟他刚,两个人明里暗里对峙好几次了,但这次还是第一次动了手。
一个聋子,一个心脏病,老师都不知道该偏袒谁。
说到这里,胡璐又好奇问她:“感觉你还挺关心闻祈的,你才来这几天就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江稚茵思考了一会儿,晃着笔解释:“我跟他从小就认识。”
胡璐惊讶:“啊?他不是福利院长大的吗?”
这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江稚茵就大大咧咧地告诉她了:“我也是,后来才被我妈领养的。”
“哦,哦。”胡璐表情僵了一下,又点点头,“这有啥,除了赵永伟那种人,没谁在意这个的。”
江稚茵自己也不在意,江琳一直说这事儿没什么好自卑的,孤儿出身也不影响她以后年薪百万,到时候该买房买房,该买车买车,还有哪家门店不卖给孤儿不成?
再说,她现在有妈妈,一个很好的妈妈,就更没什么值得顾影自怜的了。
她又看了眼赵永伟,对方正指挥着人把空调的挡板往下打打,他吹不到风。
江稚茵默默收回视线,心想,那样皮糙肉厚的人都挂了彩,还不知道闻祈被打成什么样了,不会让那缺德的干散架了吧……
想到小时候闻祈就经常因为耳聋不会说话而被欺负,江稚茵心里就怪不舒坦的,下意识觉得这事一定不是闻祈的错,一定是赵永伟招惹闻祈了才打起来的。
但除了当事人,谁知道事实到底什么样?
一连好几天没有看见闻祈,放假那天,江琳正好领了工资,说要请她姑娘下馆子,让她把书包搁家里以后直接去大十字街的店里吃海鲜。
油腻腻的桌子上用铁锅盛满了龙虾,辣椒在油汤上漂浮,旁边还摆了一盘螃蟹,江琳正用剪刀把壳给撬开,把白嫩嫩的蟹肉往外扒。
江稚茵一坐下,先“嚯”了一声,调侃着:“你涨工资了?”
江琳剜她一眼,找她讨了个皮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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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了一次性手套以后把半长的卷发往上扎,抿掉嘴上的口红以后才吃了点生菜。
“你干嘛只吃菜叶子?”江稚茵看着她的碗。
“得了吧。”江琳擦擦嘴,“我可不吃那油了吧唧的东西,要长肥肉你长,你妈这个月的减肥指标还没达成,可不能放纵。”
“你不吃你点这么多!”
“吃不完打包呗,明天当夜宵。”江琳一脸无所谓。
最后还是装了半盒的小龙虾提着回家,撩开餐馆的帘子以后,江稚茵眯了眯眼睛,看见旁边的楼下靠墙站了两个人,闻祈轻点了几下头,注意力有些分散的样子,也没看见她,江稚茵看见他下巴贴了很大一块绷带,手腕上也缠了绷带。
离得不算远,能听到他们讲话,闻祈对面的男人叹一口气:“联系了厂家,修理的费用大概是五百八,你看你现在能把钱结一下吗?”
闻祈缄默几秒,盯着对方的唇形,然后说:“我今天出来没带够,过几天再来取,先帮我送回厂里修着吧。”
对方看起来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个恐怕……”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江琳结完账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账单和零钱,陪江稚茵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打开了手提包的卡扣,用手肘怼了她一下。
江稚茵扭头朝她看去,她妈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纸票。
她一时愣住:“这么大方?我还没问你借呢。”
江琳理所当然:“那不是你福利院的朋友吗?孩子过得也怪艰难的,让他有钱了再还我就行。”
她推她一把,不耐烦地摆摆手:“快去快去,我先揣着钥匙回家了啊,别在外面待太晚,又让人家送你回来。”
江稚茵拎着那半盒小龙虾,朝那边走了过去,插在两个人之间,把手里的钱往对面递过去:“他没带够,我先给他垫着,您先帮他把助听器修了吧。”
闻祈捏着她的肩膀把人往后拽,皱着眉,另一只手想把递出去的钱再讨回来:“这钱不能让她给。”
江稚茵挣扎一下,把验配师往外推:“别听他的,先把东西修好要紧。”
验配师拿了钱以后先走了,江稚茵抬头,跟闻祈两个人眼对眼,紧抿住的唇角彰显着少年不算太好的心情,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还未撤离,指尖透出淡淡的凉意,隔着薄薄的衣衫,所有感官都变得清晰。
闻祈的助听器还在验配师手里,耳朵空了下来,江稚茵把手里的小龙虾提到脸前,又歪了歪头,朝他笑,少女的声线像夏天响起的第一声蝉鸣,清脆动人:
“你以前还说要报恩,再加一笔账吧,煮面给我吃报答我一下?”
金鱼
邓林卓的学校放假时间跟江稚茵他们并不同步,因此在闻祈转开车库的门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他把风扇开到最大挡,然后拉开旧冰箱的门,把小龙虾放了进去,头也没回地对江稚茵说:“你坐一会儿,我把钱拿给你。”
江稚茵说“不急不急”,说完后没被回应,才记起来如今的闻祈没有助听器,听不见她的声音。
狭窄的屋子里响起“叮铃咣啷”的声音,她循声看去,见闻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曲奇罐子,里面应该是一些零钱,闻祈凑了八十给她,微信又给她转了五百。
江稚茵的视线在他手里的曲奇罐子上停了很久,幼时晦涩的记忆如潮水般一点点浸透她的心脏,一颗心变成一段被泡软泡胀的木头,逐渐酸软起来。
她低了低头,顾及到闻祈现在生活条件不好,于是谎称自己没带手机,没急着收他的转账,只把零钱揣进了兜里。
“那个曲奇盒子……”她抬眼看看他,“你还在用啊。”
闻祈的手一顿,盒子里的硬币滚出来,在地面四处乱转,碰到江稚茵的脚以后才停下,纸币被缺叶风扇的风吹得落了四处散落,像吹散一片蒲公英。
连呼吸声都被极力克制,江稚茵坐在他床上,缓缓攥紧了床单,感觉掌心莫名其妙附上了一层湿热的汗意。
这个罐子是江稚茵以前存钱用的。
模糊的记忆开始倒带、卡壳,仿佛一坛陈酿从喉咙灌下去,泛起火辣辣的痛楚。
她想起第一次在花坛边见到闻祈,那双仿若幽魂一般空寂的眼睛;想起自己扒在院长腿上求她给点小零食,然后揣着两兜糖果回去分给朋友们。
江稚茵那时候会在柜子里放一个吃完的曲奇罐子,用各种杂书挡着,往里面放一些零碎的钱。
因为怕被人惦记,只敢晚上偷偷摸出来数,有一次却被闻祈发现。
他走路向来轻,跟猫似的,安静蹲在她旁边,那时候闻祈不会说话,就不出声,在旁边看着她数钱,然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迪士尼公主的粉红本子,借着一点月光画了个问号给她看,那本子也是江稚茵给他的。
江稚茵呆呆地捧着自己的宝贝盯着他看,眼珠子转了一圈,觉得闻祈是自己的朋友,告诉他也没什么问题。
闻祈不是天生耳聋,以前也学过一点,会认一些字和拼音,正好江稚茵也只会写一些简单的字和拼音。
她一边乐一边写:“这是我bang别人抄作yie才zan的钱,给雨jie五块、给小马五块,zan着买药治bing。”
江稚茵又瞥了他一眼,不辍笔地写:“给你zan了五块五,以后买助听qi。”
写完以后她竖着一根手指在嘴边,做“嘘”的动作。
“多给你五毛,不要告诉别人。”
闻祈定定看着她,安静眨着眼,眼睛黑漆漆的,皮肤在月光下像蝉翼一般透明,江稚茵晃了晃铁盒子,里面叮铃咣啷地响,她小小的脸蛋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如珍似宝地把自己的存钱罐塞进柜子里。
闻祈无比认真地在纸上给她回了一句话:“拼错了,作业(ye)。”
江稚茵盯着他安静漆黑的双眼,难得沉默了。
她当着闻祈的面把多出来的那五毛移进了陈雨婕的罐子里,重重扣上曲奇罐子的盖子,“哼”了一声,然后准备往床上爬。
没翻上去,还得闻祈托着她。
她更郁闷了。
“……”
时至今日,江稚茵又摸到几个硬币,她用指甲扣着硬币上的纹路,思绪出走了很久,又渐渐地收拢,眼底逐渐清明起来。
“那个……”她弯下腰捡那些零钱,垂下来的马尾恰好遮住她的脸,“我帮你捡吧。”
闻祈淡然摁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游离,漫不经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江稚茵只看见他双眼的视线都落在散落的硬币上,似乎没看她,想来只是顺手摁住她的手,把她当客人客气一下罢了。
少年的指腹有些粗糙,掌心干燥温热,中指指尖有一层写字磨出来的薄茧,轻轻蹭过她手背的皮肤,像是有鸟从她手背起飞,带来酥酥的痒意。
风扇呼出的热风吹得人更加燥热难耐,江稚茵的手不自觉地蜷了一下,慢吞吞往回收。
“我自己捡。”他握一下就松开,“休息完了就回去吧,今天我就不送你了。”
“嗯。”她直起身子,干巴巴应了一声。
邓林卓这个时候恰好骑着车回来,他嘴里像模像样地吹了个口哨,手里拎着瘪的书包转风火轮,看都不往家里看一眼,蹬开两只鞋就往床上跳。
板床发出“吱呀”一声,邓林卓一下子愣住,微笑着慢慢把身子坐正,把嘴咧开一个缝发着模糊的嗓音:“我去,不仗义啊,往家里带人又不提前通知我一下。”
闻祈没搭理他,江稚茵替闻祈解释:“他助听器拿去修了,这几天估计听不着声音。”
邓林卓连连“哦”了几声,又留她吃饭,江稚茵婉拒了,两手揣兜移出了车库。
屋子变得宽敞了一些,他看着闻祈把那个快生锈的盒子扣上,随手往柜子里一扔,又跑去洗手台洗手了。
邓林卓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你真挺不对劲的。”
最近这几天买新衣服的频率都赶上去年一整年了,现在还把八百年不用的破盒子往外掏,那里面都是邓林卓把收来的十块八块的停车费顺手丢进去的钱,闻祈从来没拿出来过。
其实这人有什么事向来喜欢藏着掖着不往外说,前段时间邓林卓往家领了几只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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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祈当时盯着那狗的眼神就像盯一滩死物,没过几天,家里的狗都被放跑了,闻祈黑眸蕴沉,跟邓林卓说话时声音如机器般毫无波澜:“你想跟狗住的话我搬出去就是,何必故意来恶心我。”
他俩因为狗的事情冷战了好一会儿,还打了一架,后来邓林卓才知道,他领回来的那几只狗打翻了闻祈的鱼缸,吃了里面的金鱼,闻祈当天拎着摔碎的玻璃罐子消失了一下午,回来以后像往常一样看书写作业,一点儿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后续也再没养过金鱼,俩人就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谁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邓林卓一直嘀嘀咕咕的,闻祈没戴助听器,也听不见,更不可能回应他什么,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没人知道那双安静如死水的眸子后面浮动的是怎样的情绪。
闻祈假后就去上学了,只是助听器还没修好,他暂时还是听不到声音,江稚茵看见他上课的时候就抄抄板书,自习课就掏一本题集出来写。
之前她一直觉得闻祈可能得被赵永伟揍折,后来没想到他好得比赵永伟快,体育课的时候江稚茵还听见赵永伟在篮球场边上坐着跟人闲聊。
“赵哥怎么今天能忍着不上场打篮球了?”
“甭提了。”赵永伟冷呵一声,“前几天跟个□□崽子打架,尽使阴招,老子身受多处暗伤,现在他妈的还时不时流鼻血。”
他像是气得后槽牙痒痒:“人阴毒,打架也阴毒,还在老师那儿卖惨说自己是聋子听不见,说我们霸凌他,老师往我家里打了好几通电话,我奶气得要死。”
旁边的小弟给他递水让他消消火。
“你没事儿摔人家助听器干嘛啊?”
赵永伟脱口而出:“是他故意惹我!压根不是因为什么破助——”
话快说完了他才一脸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解释起来很麻烦。”
他跟闻祈的渊源远远不止这些,几年前就结下了梁子。
赵永伟本来也不是什么胆小如鼠的人,但就会顾忌那人,闻祈平时性子淡,不跟人交往,但一旦触及他的雷区,他能疯得不要命了把人弄死,赵永伟也不是没见识过闻祈的阴狠劲儿,所以才又恨又怕。
他那天不过就是手欠嘴欠见不得他好,提了点往事,闻祈直接就揍上来了,赵永伟一辈子都记得他那眼神,跟浸了毒药一样,要不是被人拉住,那凳子都要敲到他头上了。
别人都怕一个不小心激得他心脏病犯了一命呜呼,闻祈却丝毫没有这种担心,所以赵永伟才怕他。
“嘁。”赵永伟扯着嘴角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总之这人比我还混,我好歹明着坏,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江稚茵听得云里雾里,她跟闻祈小时候在一起过了两年,这人一直是个闷葫芦,安安静静的,就她这阵子的所见所闻来看,闻祈也跟赵永伟所说的“阴毒”“小人”完全沾不上边。
她默默走远了一些,心说胡璐说得不错,这种校园恶霸还是要离远一些,就是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记恨闻祈,再次报复他。
江琳说中午来给她送饭,江稚茵早早就守在校门口,门口的保安维持着秩序,阻止家长继续往里走。
江稚茵拿到自己的饭盒,江琳还大声嘱咐:“做了一点儿你不喜欢的菜,别给我挑食扔了啊,怪贵的。”
她大喊“知道了”,打开饭盒一看,满目橙黄的胡萝卜简直要亮瞎她的双眼,这哪里是“一点儿”,这分明是胡萝卜里挑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