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源体苏醒,污染蔓延,旧山河的努力功亏一篑。主AI忽然放低了声音,对凌意说:“我既是他,他既是我。”
凌意厉声道:“不要模拟他的声音!”
主AI苦笑了一声,恢复了冷冰冰的系统音,道:“凌意,他是心甘情愿的。热爱人类文明,是我和他的底层代码。”
雪影是主AI的一部分。
他同样遵从这第一定律。
主AI又道:“无论新世界还是旧世界,对我和他来说都是‘人类文明’。”
凌意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主AI一直在守护着两个世界的人类文明……
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案。
凌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源体无法被杀死,只能被掌控。
掌控它的人无一例外全疯了。
只有主AI,这个因“热爱人类文明”而诞生的存在,能够掌控源体。
主AI将源体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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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了两个世界。
在新世界,人们可以用源体获得足够的能量,支撑起很多之前难以突破的产业。
在旧世界,人们也能够合理利用源体的能量,恢复其造成的破坏,重新走上繁荣。
如果叶雨在这里,他一定会说:“这是最优解。”
即便凌意没有他那么理性,也不得不接受:“这的确是最优解。”
可是,凌意心里很不舒服。
说不清道不明。
凌意很了解自己,她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
她很自私。
她的心很小,以前连一个人都装不下,现在也只装得下这有限的几个人。
她爱不了全世界。
她自私到连“故土”都不爱。
她明明是旧世界的人,此时却只想带走雪影。
旧山河的两代人浮现在她脑海中。
碧血、门门、钱莉、阐明、李响……
小芸、阔海、鑫铭……
她比起他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渣。
凌意闭了闭眼,哑声道:“我能和他说话吗?”
主AI:“我就是他……”
凌意:“我要和宋雪影说话。”
主AI:“……好,我暂时接管源体,让他和你说话。”
凌意只觉眼前一花,再睁开眼时她身处一个雪白的房间。
房间很空,似乎很大又似乎很小。
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抱着双腿坐在那儿。
前方是闪烁着的画面,画面中是空无一人的废启。
——我一直被关在一个白色房间里。
——通过全息重现,看着宋雪见。
这是雪影曾对她说过的话,此时的凌意看到了这一幕。
只是那想象中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高瘦少年。
全息重现中的景象也不再是热闹的神雪基地。
雪影知道她来了。
他转身看向她,声音一如既往,简单干净,只是多了些无机制的空灵:“谢谢你来找我。”
凌意停在原地,感觉到了一些陌生和疏离。
雪影走向了她,眼睛不眨地看着她:“以前我忘记了很多事,现在都想起来了,你放心,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我不会孤独也不会难过,只会因为履行了使命而感到满足。”
他笑了一下,宽慰凌意道:“我很喜欢人类的情感,这让我更加热爱你们,也更加热爱这独特而灿烂的文明,这是我的底层代码,也是我的心之所向。”
凌意忽地伸手,用力握住了他。
雪影:“……”他一动没动,任由她握着。
肌肤贴肌肤,温热而柔软。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握手,却比前一次更让他悸动。
凌意看着他道:“雪影,你没有义务……”
不等她说完,雪影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缓慢却坚定地抽出手,忍着翻涌而上的剧痛,认真说道:“就像人们需要呼吸需要吃饭一样,这是我的生存逻辑。我留在这里,守护旧世界的人类文明,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
凌意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雪影并没有躲避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凌意垂下眼睫,声音中满是疲倦:“我明白了。”
雪影轻轻应了一声,他道:“再见。”
凌意没有和他说再见,而是转身径直离开。
她走得很快,背影决绝,似乎从踏出这白色房间的那一刻,再也不会记得雪影是谁。
雪影站在原地,只觉铺天盖地的悲伤袭来。
呼喊声到了嘴边,可是绝不能发出声。
他松开源体。
她会被永远困住。
只有这样,她才能自由。
凌意走的决然,却又在最后一刻猛地回头。
雪影陡然僵住,那不停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却怎么也收不住了。
凌意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哭?”
雪影强撑出来的冷静崩盘,声音发紧:“我……”
“如果你心甘情愿,为什么要哭?
“如果你不舍得,又哪来的心甘情愿?”
雪影泪水是情绪的具象化,他没办法收敛情绪,这泪水止不住也擦不干,更没办法让它凭空消失。
“不是的,我只是……”
“你不是主AI,你是宋雪影!”
“我……我是AI的,我真的是……”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我认识你那一刻,你就是宋雪影!”
凌意声音强势,一字一句直刺宋雪影的内心。
——他不是主AI。
——他早就不是了。
可是……可是……
凌意哪会察觉不到,她忍着心疼,问他:“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雪影紧绷着薄唇,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他甚至让神态冰冷下来,不让任何情绪外露。
“你出来!”凌意喊的是主AI。
主AI无奈的声音响起:“凌小姐,我对你没有任何欺瞒,想必你心中也很清楚,这就是对两个世界最好的方案。”
不等它说完,凌意问道:“那我是怎么回事?”
雪影强行冰冷的眸子陡然一颤。
主AI没有出声。
凌意直白问道:“世界路人是怎么回事!”
主AI:“……”
雪影肉眼可见地慌了,他忍不住出声了:“回去吧,你带着大家一起回去好不好,我在这儿没事的,我之前一直都这样,我很习惯,求求你别问了,回去好不好,我还能看到你们,等废启开服后,我能一直看到你……”
这是雪影。
凌意熟悉的那个有人气的漂亮少年。
“我想知道真相。”凌意抬手擦干他的眼泪,认真看着他道,“难道比起我,你更相信它吗?”
雪影眼睫颤了颤,道:“我相信你。”
凌意:“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影:“……”
主AI轻叹口气,说了一个字:“门。”
雪影陡然冷下来,厉声道:“住口!”
凌意一把握住他的手,雪影一身尖刺陡然融化,眼中只剩下一片湿漉漉,以及深深的自责。
“继续。”她握着雪影的手,问主AI:“我知道是洛基打开了两个世界的‘门’。”
主AI不再隐瞒,他平静地复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洛基打开了门。
源体趁机撞入了新世界,而新世界和旧世界之间的那片“缺口”坠到了旧世界。
凌意就是那个“缺口”。
她是两个世界的屏障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这一部分落入旧世界,附在了一个死去的初生儿身上。
小女孩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名叫凌意。
何为世界路人?
不属于两个世界的过路人。
凌意不属于新世界也不属于旧世界,她是那个“缺口”,她是那扇“门”。
主AI继续说着:“因为‘门’的消失,两个世界之间有了一片中立区域,名为间隙之地。我一直分出资源看守那里,试图将两个世界的通道堵上,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甚至让源体钻了空子,它构建了神域,试图以此为桥梁,彻底吞噬新世界……
“直到去年,我发现了问题所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缺了一块,洛基强行打开的那扇‘门’消失了。
“我找遍了新世界也没有找到,直到透过源体在旧世界看到了你。你太奇怪了,远离所有人,无视魔核的诱惑,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存在,却又因为这个孤立性,让你不断在污染区中存活下来。
“源体是不会思考这些的,但我认得出来,你就是‘门’,你是缺失的那一块。”
那道将凌意带到新世界的黑光来自主AI。
这是它开启传送时特有的效果。
主AI坦白道:“我试图将你传送至间隙之地,但你从旧世界滑入了新世界,我不得不给你编造了一个身份,也就是‘路人01’。”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新世界的凌意会有那么多违和感。
因为这一切都是主AI编造的。
就像云中附体鹤归时一样,主AI为凌意编造了一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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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问道:“我的身体……”
主AI道:“这就是你的特别之处,你可以从容地穿梭在两个世界。”
不同于觉醒者们需要锚点来侵占新世界的人的身体。
凌意是直接带着身体来到了新世界。
最初那个死去的婴童,早已被同化成了“世界路人”。
凌意落入新世界是个意外。
主AI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一环。
然而凌意的出现,让选手们的战力激增,甚至配合旧山河顺利捣毁了神域。
接下来有两个方案。
第一,凌意回归“门”的身份,堵上屏障后,源体将会被彻底的切割。源体的两个部分无法建立连接,对它而言是重创,半个源体不足为惧,两个世界可以分别消化它的力量。
“可是,我有了私心。”主AI依旧用刻板僵硬的声音说道,“我不愿你失去自由。”
他既是雪影,雪影既是他。
所以有了第二个方案,主AI放弃了完全堵上屏障,而是将自己的一部分放在旧世界,让他束缚住源体,使它无法与新世界的源体建立连接,同时也无法再污染旧世界。
从客观上讲。
第一个方案无疑是最稳固的。
第二个方案的隐患很大,一旦宋雪影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主AI也向凌意详细讲了源体的构成。
它从何而来已经无法考究。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它以人的欲望为生。
旧世界的七神分食了它,也让它完全融入人类。
没什么比人的欲望更加美味了。
没什么比人的欲望更加无节制了。
源体早已与人类共生。
除非人类文明灭绝,否则它永远存在。
与其畏惧,不如掌控。
这就是洛基找到的答案。
这也是主AI执行的策略。
凌意听完这些,也明白了为什么雪影执意要留在旧世界。
他习惯了?
习惯被困在一间白色房子了吗?
如果他真的习惯了,又怎么会逃出来。
如果他真的习惯了,不觉得这是痛苦的话,又怎么会怕她失去自由。
凌意看向宋雪影,道:“你守不住的。”
雪影在某些点上十分执拗,他道:“我可以!”
凌意道:“那你喜不喜欢我?”
雪影:“!”他猛然被戳穿心事,脸涨得通红。
凌意笑了,温声说:“所以,你守不住的,它会不断放大你的欲望,直到你松懈。”
雪影道:“我不会松懈,我……”
凌意:“除非你不喜欢我了。”
雪影:“……”
凌意碰碰他通红的耳朵尖,轻声道:“别不喜欢我。”
雪影陡然抬头。
凌意却没再说下去了,她道:“回去吧,和大家一起。”
凌意切换到了“世界路人”。
她知道该怎么使用这个天赋了。
——你能轻松混入人群,超低的存在感让你独立于世界之外,被遗忘是你的宿命,你是不属于两个世界的过路人。
没人看得到她。
没人记得她。
没有世界属于她。
正在战斗中的金猫收到了提示——
传送已开启,正在回归。
尘醒猛地转头看向他。
叶雨显然也收到了,喃喃道:“找到雪影了?”
玄嚣、上龙和天天高呼道:“太好了!”
鹤归也满脸雀跃。
金猫看看叶雨。
尘醒已经收了长戈,说道:“我去看看。”
然而一道温柔的光芒笼罩了他们。
金猫不安道:“怎么没看到他们?这传送是小凌开的吗?”
凌意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凭空出现,她道:“是我开的,放心吧,我找到小鱼了。”
金猫却总觉得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是……
凌意远远看着他们,停在了半空中。
尘醒:“你为什么停在那!”
金猫也看到了,他急声道:“出什么事了!”
他们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出了游戏舱。
第
111
章
金猫从游戏舱出来时,
只觉像是从水底浮上来一般透不过气。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们都恍惚了一会儿,而后……
乘风大步上前,惊喜道:“把人带回来了?”
金猫恍然,
面上生出喜悦,
道:“回来了……”
他顿了下,脱口而出的是:“我们把小鱼带回来了!”
九个游戏舱出来了九个人。
没有任何问题。
可不知怎的,
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空落感。
乘风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似乎也有些茫然,
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茫然什么。
雪影还没出游戏舱,只坐那儿怔怔地出着神。
金猫伸手去拉他:“还好吧?”
雪影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
吧嗒吧嗒。
泪水不断涌出,顺着面颊落了下来。
金猫急了:“怎么了?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吗?”
他心一阵抽痛,
像被针刺了一下。
雪影摇头:“没有……没有不舒服……”
可是止不住眼泪,像是眼睛生病了一般,
不听使唤地落泪。
乘风也过来询问情况。
叶雨推了推眼镜,
想说什么竟又莫名说不出口。
沉默蔓延开来。
上龙和天天居然也哭了。
她们也说不上为什么,
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难过的情绪渗透到了血液中,蔓延到了全身各处,
最后冲酸了鼻尖,压都压不住泪水。
玄嚣和尘醒怔怔地不出声,一个个也眼眶通红,神态茫然。
鹤归张张嘴,道:“我……”他想说我和雪影很熟吗,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又说不出口,他是来救雪影的,
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他……很重视他。
真的是这样吗?
鹤归不知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猫鼻尖通红,忍着泛酸的眼眶道:“好啦,大家……嗯,应该是战后应激。”
他们的确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
从神域到旧世界。
无时无刻不在直面死亡。
叶雨终于开口了,他道:“任务完成了。”
他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带回雪影。
如今雪影回来了。
所以任务完成了。
没人有异议,也没人再多说什么。
明明赢了战斗,明明救回了队友,明明该是狂欢庆祝的时刻,他们却没有任何喜悦的心情。
他们真的把人带回来了吗?
金猫看着活生生的雪影,心中居然生出了这样荒谬的念头。
所有人里,金猫是年纪最大的,他强打起精神,道:“好了,总归是大获……嗯,我是说总归是结束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终究是没能把“大获全胜”四个字给说出来。
好像这四个字的每一笔都是刀子做的,划得他喉咙生疼。
金猫带走了雪影。
其他人也都各自离开了。
金猫将雪影送到了那栋公寓楼前。
雪影忽然在回廊上跑了起来,他跑得很快,风吹动着头发和衣裳,瘦长的身影在不知不觉间又抽长了。
金猫也赶紧跟了上去。
站在门前,两人心跳得很快,快得鼓动到了嗓子眼。
“这里……”
雪影干咽了一下,用力推开了门。
干净整洁的公寓,一个游戏舱孤零零的躺在那儿。
这种单人公寓是没有床的。
大家都习惯了把游戏舱当床。
一个游戏舱,一把椅子,一套洗漱用品,一双筷子一个碗……
没有另一个人的痕迹,一点都没有。
雪影因奔跑而潮红的面颊倏然变得冷白。
一点血色都没了,眼中的亮光也淡了。
他站在门边,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金猫也很难受,他不知道究竟在难受什么,只是问道:“雪影,你要不要搬去我那儿?”
雪影:“……”
金猫解释道:“嗯……九命线下也是有基地的,德文也住在那儿,你一个人的话,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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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说一半,雪影像炸毛的猫一般道:“不!我不是……不是……”他想说自己不是一个人,可他明明就是一个人。
雪影只觉心脏被剜掉一大块,垂下的眼睫依旧湿漉漉的,他哑声道:“抱歉,队长,我想……住在这儿。”
金猫干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嗯,行,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有什么需要的再告诉我。”
雪影极轻地应了声。
金猫顿了一会儿,又道:“那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雪影:“好。”
金猫刚走了没几步,就听雪影唤他:“队长。”
“嗯?”
“我……”
“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太莫名其妙了,雪影没办法解释自己的心情,他只能冲金猫弯弯嘴角,费力地笑道:“没什么,嗯,好好休息。”
他们都需要好好休息。
他们太累了。
也许醒了之后,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
两个月后。
废启重新开服。
时间比想象中要长一些,造成的损失也比想象中更大。
因病毒而让玩家被困游戏舱的恶性事件,也得到了妥善处理。
宋氏集团给出了一份长达101页的报告,详细说明了具体情况,并列出了整改方案,且给予了所有玩家一定的精神补偿金,并承诺如果回归游戏,还会有金币和其他特殊道具的奖励。
很多受害者家人游行示威,要求联邦政府彻底关停废启,永久不得开服。
这事在第一个周闹得最大,群情激奋下,大家都对废启深恶痛绝。
然而废启早就融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人们失去的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个“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