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另一边,吴不可细细切了良久的脉,从床头诊到床尾,此事关系到他与新上司未来几十年的关系,吴不可拿出了毕生所学,他仔仔细细的回忆了每一本偏方药册,斟酌良久,才道:“仙君,谢宫主这情况确实棘手,但……”萧芜垂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细看之下,眼眶却已然是红的:“不必试探,直接说。”
吴不可:“好在,仙君记得,谢宫主曾让您服用过主仆同心蛊吗?”
萧芜擦拭的动作一顿,继续道:“确有此事。”
只是谢春山吓唬归吓唬,从未在他身上用过,随着修为渐长,这蛊虫也便无效了。
吴不可:“仙君,这蛊是老朽炼制改良出来的,原型是‘生死同心蛊’,乃蛊宗不传之秘,只用在情人间海誓山盟,说是哪怕一朝身死,转世重生,订过情的人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爱人,并为之怦然心动。”
萧芜:“嗯,然后?”
吴不可:“我虽然将它强行改成了主仆之间的契约,但原本的一些效用依然存在,我方才查看,虽然用药丸吊住了谢宫主身体的生机,令他不至于立马死去,可似乎已无意识,灵魂离体了,但有了这蛊,只要仙君肯取一点心血,再辅以阵法,便可招魂问灵。”
萧芜指尖一顿:“何时可招魂?”
吴不可:“给老朽一点准备时间,今夜便可。”
萧芜颔首。
吴不可躬身离去。
*
与此同时,ICU中,机器发出刺耳的提示音,医护门来来去去,谢枢抬手遮住一缕天光,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281]回魂
谢枢回到了现世。
他在ICU躺了一会儿,生命体征逐渐平稳,评估过后,便转移到了私人病房,谢枢闭目恢复精力,而后撑住床沿,意图缓慢撑起半身。
这具身体躺了许久,正虚软无力,谢枢深吸一口气,手背暴起青筋,正欲用力,发现腰后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扶着他坐稳了。
66从身后飘了出来。
它乖巧的停在谢枢的膝盖上:“宿主,中午好。”
阳光透过窗棂撒进来,窗外绿意盎然,这是一个无比安宁的初夏午后。
谢枢拢住他:指尖点了点小屏幕:“你还在?”
他的嗓子哑的厉害,66便飘起来,拱了拱桌头的水杯,示意谢枢喝一口。
等谢枢润过唇,66才道:“因为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不跟着你会挂掉的啦,但如果我突然把你变好,那也有点奇怪吧?”
ICU重病患者一夜回春容光焕发,怎么看都不符合常理。
66:“所以我会在这里再待两三个月,等你好起来再走。”
谢枢:“麻烦了。”
“倒也不麻烦啦……”66直起身体,对着紧闭的大门探头探脑:“宿主,你有客人来了。”
有人轻声敲了三下门。
谢枢按住额角:“请进。”
来人像是刚下班,面容略显憔悴,他夹着本笔记本电脑,瞧见谢枢时明显松了口气:“老板,你可总算醒了。”
是谢枢的总助。
游戏公测时正是全公司最忙的时候,这时候老板倒头进了ICU,全公司鸡飞狗跳,想夺权的上位的计划跑路的不计其数,好在谢枢留下的底子够厚,心腹也多,顶上来的是他一手提拔的副总,不至于立马内乱,各部门各司其职,倒也过渡平整,谢枢醒来时,游戏正好开服两个多月。
这次助理来找谢枢,是确实有些问题得和他当面核对,一听老板醒了,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谢枢还在输液,他也不甚在乎,带着针头接过笔记本,翻看助理留在首页的文件。
是一些后续项目推进和商业洽谈,
他翻了两页,随口问:“公测情况如何?”
助理:“流水超过预期,上线口碑不错,目前为止留存续航都很正常,就是公司那边……”
他顿了顿。
谢枢查阅不停:“继续。”
助理:“您昏迷时,有几个副总股东在争执,有几位提前套现了一部分,您的母亲和弟弟也来了一趟,就股权问题,嗯,”他委婉“您如果出了岔子,关于这个继承权和公司……”
谢枢还没死透呢,盯着他这分一杯羹的人却不少。
谢枢:“不用管她,一切照常即可。”
倒是66懵懵懂懂:“你现在醒了,你的家人不来看你吗?”
像他的上一任宿主如果病了,一定会有一大家子人围着照顾的。
谢枢:“不需要。”
他家情况特殊,父亲是个有钱的富豪,谢枢创业的第一笔资金来自于他,可惜为人花心滥情,发达后甩了谢枢母亲另娶新欢,又和新欢有了孩子,除了定点打钱,从未管过谢枢。
至于他母亲,后来另嫁组建家庭,有了弟弟,至于谢枢这个前夫的孩子,大抵算个谋求家产的工具,唯一的作用是逢年过节带去给父亲看一眼,让小孩子巴结讨好一番,好多要抚养费。
小时候谢枢也经常生病,某次恰巧在春节发了高烧,可春节要钱的机会可只有一次,哪里容得他生病?于是还发着烧就被从病床上弄下来,打扮好了拉去亲爹那里。
他母亲当时说:“你也就这个用处最大了。”
谢枢向来会察言观色,害怕唯一的亲人不要他,卯足了劲儿卖乖讨巧,他当时长的还玉雪可爱,又发着烧,脸蛋红扑扑的讨喜,他亲爹刚谈完一笔大生意,看他模样喜庆,又说了不少吉祥话,就多给了不少钱。
后来这钱他母亲拿去,供他弟弟上了国际学校。
当然,亲妈没少过他吃穿,还算平顺的将人养大了,从母亲的角度来说,已是合格。
这事儿没什么对错,家长里短的,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谢枢也懒得计较,只是养成了淡漠理性的性子,从此感情内敛,不亲近父亲也不亲近母亲,更没想过结婚恋爱,他一门心思扑在了工作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作狂,公司做到现在,倒比他父亲还要成功。
至于他亲妈和弟弟,除了按月到账的抚养费,公司股份分红一律没有。
这才是他半死不活,就有人来要权的原因。
想到死后法律上可能的继承权分配,谢枢就一阵泛恶心,他掠过这话题,鼠标点击项目预览,滑过各种文书合同,最后停在了一张海报的展示页上。
是一位白衣道人,容貌温和俊美,他置身于一片姹紫嫣红的庭院,院中春意盎然,花香正好,而道人正单手撩起广袖,执着喷壶,为一株兰花浇水。
画师充分运用了藏色的技巧,画面色彩高级,纹路肌理漂亮,阳光在水雾里折射出绚丽的光斑,映照在道人的眉眼,无端显得缱绻多情,而小院的背后,是终南山云雾缭绕的侧影。
谢枢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画作上。
助理:“哦,这是游戏NPC萧芜,他在论坛上人气很高,我们便又买了几张商稿小规模投放,转换率和流量都不错,正准备再约几张,扩大投放。”
他小心翼翼看着老板的面容:“谢总,这还是您规划的NPC,名字也是您定的,你不记得了吗?”
谢枢垂眸:“没有。”
他滑开了鼠标。
接下来是一些常见的报表,谢枢快速扫完,做了批示。
老板刚醒,秘书也不敢过多打扰,约莫半个小时后,便起身告辞了。
电脑是谢枢的电脑,被助理留了下来。
谢枢先一目十行,看得差不多了,指尖一抖,便滑进了玩家论坛。
助理没说错,萧芜的人气果然很高。
一个温柔善良好脾气,处处为他人着想,背景故事丰富切神秘,自身实力很高的道长,大概很难让人讨厌,不少玩家给萧芜取了昵称,亲切的叫他芜芜。
谢枢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点不悦。
他与萧芜,也不曾用过这样亲近的称呼。
但游戏创造这样一个NPC,就是给玩家喜欢的,谢枢的不悦来得毫无道理,他压下心中的古怪,继续浏览。
下一条赫然是:“啊啊啊啊啊,芜芜给我当老婆吧!”
谢枢眉头一跳。
这一条的点赞还不算少,还有些附和的评论,谢枢也不止是哪个字眼刺痛了他,心脏越发的不舒服,闷痛夹杂着胀痛,倒像是病又发作了,谢枢顿了良久,关了论坛。
手机就放在枕头旁边,助理细心的充过电,谢枢无趣的看了眼通信界面,他的社交圈很干净,或者说寡淡,原本除了生意上的“朋友”,几乎没有人联系他,这回病了,倒是各路人马都冒了出来,问候者各怀心思,试探者不怀好意,包括他亲手提起来的几个副手和他的亲生母亲,这些人想要的很明显,无非是公司股份钱财。
现在他真醒了,倒是没人过来看了。
权财动人心,走哪儿都一样,无论现世还是魔门,谢枢都得防着被人算计。
他身体虚弱,清醒了一会儿便出了冷汗,粘腻的难受,可惜这身体坐起都困难,是无法自个擦拭洗澡的,助理倒是留了个护工,可谢枢厌恶陌生人触碰身体,便闭目忍了。
悄无声息的,他便滑入了梦境。
*
另一边,檀香袅袅,朱砂绘制成复杂的阵法,将床榻笼罩其中。
魔宫主殿内之中,吴不可招魂仪式结束,出了一头冷汗。
他蹙起眉头,捻着须发,喃喃自语:“不对啊。”
招魂是禁咒秘法,本就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谢宫主呼吸平稳,身体仍在正常运转,却进入了类似活死人的状态,丢了魂魄,无论如何呼唤,试了多少种秘法,都仿佛隔着一道屏障,无法将人带回。
而萧芜还在谢春山的身边,正等着仪式的结果。
吴不可颤颤巍巍的跪了,斟酌道:“仙君,此事非一蹴而就,老朽还需多番尝试。”
萧芜垂眸:“嗯。”
他依旧执着谢春山的手腕,毛巾拭过额头冷汗。
先前那一剑并未刺实,吴不可来得及时,谢春山能呼吸,有心跳,他甚至会出汗。
可他就是醒不过来,只能无知无觉的躺着。
逆转生死乃逆天行事,萧芜本也不指望一次成功,他一次又一次为谢春山的擦拭过身体,仿佛这就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吴不可小心翼翼:“仙君可要召个仆从,替谢宫主换衣擦身?”
否则萧芜堂堂魔宫现任宫主,一直守着个活死人,也不像是样子。
萧芜径自持续手上的动作:“不必。”
他替谢春山换过衣服,便守在了床沿,床榻上的谢春山恬静安然,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萧芜摩梭着他的指尖,皮肤仍有温度,他便轻轻伸手,将指尖贴在了脸侧。
就像谢枢装成药师为他上药,安抚的揉他时那样。
他借着这点浅薄的温度,坠入了梦中。
*
谢枢睁开眼睛。
身下绵软,助眠安神的香气萦绕在身边,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魔宫的软榻之上。
梦中,有人执着毛巾,轻柔的抬起他的手臂,仔仔细细的擦过每一处皮肤。
那毛巾清洁完面颊,又拭过脖颈,手腕,指尖,甚至是腰腹,当那巾帕似乎还要往下时,谢枢恍然间睁眼,瞧见了萧芜的面容。
他定定愣了片刻,想要轻声问:“你怎么了?忽然好憔悴。”
萧芜依旧是清贵仙君打扮,长发用银冠束好了,可漂亮的眉眼微微低垂着,没什么活气,眼下也是小片的乌青,唇色苍白干裂,活像被欺负狠了。
可苍山道人已死,萧芜应当贵为两界至尊,谁还能欺负他?谁还敢欺负他?
下一秒,谢枢意识到,他大抵是在梦中。
66呼唤不出,寝宫的布置也与现实间有所差别,面前的萧芜不像他精心养在宫中的小仙君,倒像是原本那个被无妄宫主磋磨折腾过的模样。
于是他尝试着撑起身体,却只是指尖轻微的移动。
萧芜愣愣看着他,像是不相信他能动了,忽的落下两行泪来。
他哭起来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声响动静,只是眼眶无声的湿了,然后泪水从里头溢出来,顺着下颚滚到地上,而后忽而偏头,狠狠眨眼,将泪意尽数压下了。
他甚至挤出了一个笑意,哽咽道:“梦到你了,是回来看我吗?”
谢枢看着他,心想:“不要这样笑,好难看的。”
平芜君的笑,该是终南山下百花丛中一回首,淡然而温和,惹得论坛无数人叫老婆,而非带着眼泪和涩意的苦笑,活像是被人欺负狠了。
萧芜却不知道他的想法,执起他刚刚动了的手指,胡乱的与谢枢十指相扣,他抿了抿唇角,将笑意抹开的更大,像是欢心高兴的模样。
可谢枢看去,一滴泪水正挂在他睫毛边缘,摇摇欲坠。
谢枢想:他实在不该哭的。
平芜君萧芜,两界玄首,仙魔共主,他怎么会哭?
因为谢春山死了吗?
剧本里萧芜在无妄宫受尽折磨,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他的风骨该比修竹更加挺拔,比冰雪更加高洁,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落泪的,更不会为魔门宫主的死落泪。
梦境总是这么莫名其妙又不讲道理,可偏偏在梦中谢枢也见不得萧芜落泪,他很想为萧芜拭泪,让他不要再哭了。
于是他真的做了。
身体沉重异常,但还在操控范围内,谢枢艰难抬手,温热的指腹擦过萧芜通红的眼尾,将最后一点湿意暖去了。
可下一秒,他略疑惑的看向指尖。
不擦还好,这一擦,萧芜的眼泪越滚越多,几乎将指腹浸透了,多到谢枢怀疑自己手上是不是抹了洋葱和辣椒面,将光风霁月的仙君害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敢再碰萧芜了。
谢枢艰难的撑起身体,后退两步抵到床沿,试图和萧芜商量:“仙君,我不碰你了,我躲开一点,你……”
你别再哭了。
可话没说出口,下一秒,萧芜陡然抱了上来。
他一把拦住谢枢的脖颈,整个人蹭在他怀里,鼻尖埋入他的肩胛,像是在贪婪的记住他的味道,而后,冰凉的液体便顺着鼻尖下颚一齐滚下,将肩胛处的衣料完全打湿了。
萧芜蹭着他,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282]波动
萧芜抖的那么厉害,像是委屈到了极点,谢枢迟疑着抬手,将他抱住了。
他环过萧芜的脊背,轻轻拍了拍,下颚刚好抵在脸颊,碰着头发,于是又抬手,揉了揉脖颈处的碎发。
像纵容着心爱的恋人。
谢枢轻声:“怎么了?”
被他扣在怀里,又好言好语的安慰着,可萧芜忽然记起梦境之外,谢春山早已变成了无知无觉的活死人,既没有办法环抱过他,更也没有办法揉他的头发,胸腔便泛起极艰涩的酸意,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不断翻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世人皆说平芜君冷心冷情,是霜雪一般的仙人,萧芜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能这样难过。
偏偏罪魁祸首毫无所觉,拍拍他脊背又捏捏他的头发,还在好脾气的哄:“到底怎么了?”
拥抱时皮肤相贴的温度像是成了萧芜仅能抓住的东西,萧芜无声将他抱紧了,他想说“谢春山,你不要死”,想说“谢春山,你给我回来”,还想说“谢春山,我好想你。”
可他嗓子哑的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枢便揉揉他,好声好气的问:“你过的不好吗?”
“……”
怎么可能会好?
可谢枢不知道为何会梦见萧芜,也不知道萧芜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能询问:“你回上陵宗了吗?”
剧情中仙魔大比过后,萧芜先整顿了魔门,又回了上陵宗,与师兄商讨后将苍山道人的事情公布于世,随后击杀了苍山道人,做了正道的玄首。
无妄宫是魔门地界,萧芜不喜,周游各处后,他依旧住在上陵宗地界,与山林花鸟相伴,等此间事了,便在终南山隐居。
萧芜只是摇头。
谢枢:“为什么不回去?苍山道人已死,我也离世了,你能很顺利的接管仙门魔门,做两道的玄首。”
这是平芜君理应得到的结局。
他语调平静,说起“我也离世了”时轻描淡写,如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就像之前的许多次,“药师”问萧芜想不想杀了谢春山时一样。
“……”
萧芜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还能一边难过,一边生气。
梦中的情绪总是比现实来的更加猛烈,萧芜几日不眠不休,神经早崩到了极点,他难过的要死,也气的要死,偏偏嗓子哑着,骂也骂不出来,最后一张口,在谢枢肩头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可是咬完后,他又像是后悔了,揪着谢枢的领子想看他的情况。
隔着两层衣服,谢枢嘶了一声,他反手隔开萧芜,好笑道:“我又怎么得罪你了,小仙萧芜:“……我没想要你杀苍山道人。”
谢枢试图与他将道理:“杀了苍山道人就能登顶两道至尊了。”
萧芜眉头蹙的更死:“我也不想当两道至尊。”
谢枢一顿:“嗯……那你想要什么?”
萧芜静静的看着他。
平芜君情绪内敛,很少有失控的时候,可现在那双眸子里的痛苦时那么的清晰,浓烈到令谢枢无法忽略。
萧芜敛下眸子,语调听上去有点闷:“我不想要当两道玄首,我……”
他轻声:“我只想要人陪我去看庙会。”
一个他的眷念的,喜欢的,愿意陪他一起看庙会的人。
谢枢默了默:“你的师兄萧叙?他应该会愿意陪你去看庙会,事实上,如果你发出邀请,很多人都愿意陪你去看庙会。”
两道玄首,何等尊荣,萧芜只需要稍微露出点意思,自然有人抢着帮他解决。
萧芜定定看着谢枢,满眼全是他的倒影,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倘若我只想要你陪我看庙会呢?”
这话直白到近乎赤裸,饶是谢枢个性冷漠,从未有过与谁组建家庭的想法,也不由晃了一瞬。
萧芜:“我只想要你醒过来,然后和我一起看庙会。”
一年又一年,从无妄山下镇子里的,到青州的、上陵的、云州的,遍布五湖四海的,许多许多场庙会。
他要往谢春山的面上扣上狐狸面具,和他立在城头巷口,看漫天四散的灯花烟火。
“……”
谢枢顿了片刻,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逃避似的移开视线,而后唇齿微动,自嘲的笑了笑:“小仙君,我可是谢春山,谢春山是魔门尊主,还是已废的魔门尊主,没什么利用价值,你同我走在一起,会遭人诟病的。”
谢枢懂事太早,又作了商人,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功利主义者,信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那种,谢春山就算醒了也是个废人,没有丝毫利用价值,萧芜想与他一起看庙会,是名副其实的赔本买卖。
谢枢从不做赔本买卖。
他试图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萧芜:“小仙君,做了两道玄首,就有无数人盯着你的位置,从此不可轻信与人,所有亲近你的人都要留三分警惕,万万不可如前日那样,宋小鱼对你好你就对人家好,药师给你功法你就练,世间多的是别有所图之人,你还需爱惜羽毛,先前云州庙会仙君且当成一场幻梦,因谢春山污了你的名声,不值当,像他这类已废的魔门中人,千万不可提及了。”
像将萧芜当成了需要关照叮嘱的小孩子。
萧芜倏忽抬眸:“你把我接过来的时候,我也是废人。”
谢枢一卡壳:“那怎么一样?”
萧芜:“为什么不一样?”
他逼近了一些:“在我还是废人,没有丝毫价值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若不是谢春山那么的好,他如今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平芜君的神色无比认真,谢枢默了片刻,忽而有些恍惚。
他为什么待萧芜格外不一样呢?
他也不知道。
任务是任务,可他为什么要在任务外做许多无谓的事情,为什么动手为他擦身?为什么要在喂药后喂他蜜饯?为什么见不得萧芜吃一点苦头?这些明明与任务毫无关系。
恍然间,谢枢忽然想起了设计萧芜的初衷。
当初七八十来版人设放在谢枢面前,霸道的高冷的阴郁的邪魅的应有尽有,都是当下最时兴,市场最认可的人设,可谢枢一眼选中了温和正派的萧芜。
这样的人设缺少冲突,没有爆点,不是最好的设定,可谢枢喜欢。
他是游戏内测的第一个玩家,是整个世界最初始的构建者,当他独自推开新世界的大门,他想要遇见一个温和柔软的人。
和他的父亲、母亲、和他的生意伙伴,和他身边所有只讲利益的人不一样的,一个虽然遭遇苦痛,却依然柔软的,愿意善待身边每一个人的人。
于是在他的设定里,霜雪般的平芜君,却有最柔软温和的内里。
谢枢舍不得这样的人遭受磨难。
他小心翼翼的将萧芜护好,其实也是希望,在他曾经贫瘠无助的幼年时代里,出现这样一个,愿意善待弱小的,没有价值的他的人。
谢枢长久的不说话,萧芜便生气了,不满道:“说话啊。”
“……”
当上了魔门宫主,萧芜的气场似乎更强了些,他穷追不舍的时候,谢枢居然有些招架不住,情不自禁的往后靠了靠,直到抵住墙壁,才停了下来。
萧芜:“我刚来时,筋脉半废,几欲垂死,全天下人都知道平芜君废了,欺我笑我辱我,你为什么要带粥来看我,将热粥吹的温热,一勺一勺的喂给我?”
谢枢商海沉浮多年,敏锐的第六感捕捉到了一丝危机,他莫名其妙汗毛倒竖,辩解道:“……我没给你喂过粥,那是宋小鱼喂的。”
萧芜依旧看着他,忽而笑了声,眸光里时谢枢看不懂的情绪:“百步亭上,我筋脉全废,比废人还不如,连站立洗漱都成问题,你为什么要抱我去温泉,将布巾绞干了,一点点擦拭我身上的秽物。”
谢枢无缘无故起了一背鸡皮疙瘩:“……什么时候的事?我从未做过这个,仙君说得莫非是药堂药师,此人与我何干?”
萧芜意味不明:“是吗?”
谢枢:“啊……是啊。”
萧芜这样问,谢枢其实已有预感,但他这人习惯虚与委蛇,生意场上颠倒黑白舌绽莲花,为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你将证据摆在他面前,他也能往有利于他的地方带。
可下一秒,他便说不出什么话了。
萧芜揪着他的领子,将他往前一拽,而后直直的吻了上来。
吻的笨拙又不讲道理,将谢枢的唇沿都磕破了,谢枢闭着牙关,萧芜便不依不饶,他没有任何技巧,在唇齿便试探良久,竟是想要强行撬开。
谢枢忍不住:“小仙君,这是在做什么……”
话语未落,便被按着吻了个实在。
他俩毫无经验,谢枢这壳子更虚些,直接给吻的缺氧,他晕晕乎乎的推开萧芜,听见小仙君在嘀嘀咕咕:“反正是在梦中,亲了也值了。”
“……”
梦中的人也会自觉在梦中吗?
谢枢来不及细想,萧芜又抱了上来。
他重新将下巴蹭回谢枢的肩胛,窝了个舒服的位置不动了,而后阖上眼,俨然将谢枢当成了极舒服抱枕。
“……”
莫名其妙被人质问一通,又被按着强吻,接着立马变成了抱枕,饶是心理素质强如谢枢也懵了一刻,但是怀中人眼底乌青,俨然是困倦极了,谢枢便没折腾他,只是将手掌放在萧芜脊背,安抚的拍了拍。
他敛下眸子,也有些恍惚。
成年人之间的亲吻,只有两种意思。
欲。望,或者爱意。
平芜君欺霜赛雪,不会沉溺欲望,谢枢也不是纵欲之人,如此,便只有爱意一个解释了。
梦中的萧芜,对他有爱意?
谢枢仍未搞清楚梦境的由来,只是随着萧芜睡去,床头博山炉上升起的烟雾越发浓烈,袅袅白烟四散开来,云雾似的,渐渐包裹了整个房间,谢枢意识昏沉,也渐渐睡去。
接着,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医院的天花板,一旁的铁架悬着吊瓶,谢枢抬手,看清了表上的时间:夜晚8:45。
他睡了一个下午。
雇佣的看护见他醒了,将热好的白粥递过来,谢枢拔了针头下床,不经意抬起指尖,摩梭了片刻唇部。
这里,梦中萧芜吻过。
湿润柔软的触觉如此清晰,谢枢略感好笑,微微摇头,开始吃饭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潜意识里的春梦吗?
梦中,他希望萧芜喜欢他?
谢枢早过了希望被人爱的年纪,也不觉得他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做春梦,只是醒来后不知为何,心脏空荡荡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这时,歇在一旁的66打了个哈欠,飘了过来。
谢枢睡觉的时候,它也休眠睡觉了。
66停在谢枢的肩头,和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宿主……咦?”
它飘起来,狐疑的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怎么怪怪的?”
谢枢拿起一次性筷子,开始喝粥,他现在能喝的东西不多,白粥寡淡无味,只喝了两口便不愿意再尝了。
谢枢:“什么东西怪怪的?”
66:“空间……宿主你能理解吗?空间波动怪怪的。”
66是来自高维文明的系统,它对空间和时间的波动格外敏感。
谢枢:“不太能理解,什么意思?”
66:“就是,感觉这个空间被人为入侵了,你知道有些特殊手段能沟通数个空间,进而产生波动……比如我之前去过一个精灵位面,里面的精灵神就能入侵,还有你回来的那个修仙界面,也有一些手段能干预其他空间……奇怪诶。”
它盯着波动,陷入了沉思。
而在它看不见的地方,谢枢筷子一顿,忽而停下了动作。
他敛下眸子,若有所思。
空间……波动吗?
??[283]雪原
66在房间里绕了半天,停在谢枢肩头:“不对,宿主,我觉得不太对。”
谢枢手指安抚的碰了碰它:“所以?”
66:“所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需要回任务大厅确认。”
谢枢所在的修仙界是上限极高的世界之一,修士们可移星换斗、划陆成江,所谓“飞升上界”“破碎虚空”不是妄言,若是有心,顶尖修士是有可能撕开两界壁垒,影响到这边的。
而如果真的影响到这边……
66:“QA属于重大任务事故,它的高分就要泡汤了!
谢枢颔首:“好。”
66戳了戳宿主的肩膀算作再见,抖了抖身体,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于是病房内只剩下了谢枢一个人。
陪护在门口,谢枢不叫他不会进来。
此时正值黄昏,是日夜交替之时,太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
他没有开灯,病房里光线昏暗,谢枢目送着最后一点暖黄色坠落,化成漆黑的长夜。
隔壁病房是个小孩子,挤了一家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陪护,爸爸妈妈忙完后也赶了过来,正小声聊着天,爸爸给孩子买了新款四驱车玩具,妈妈带了牛奶和蛋糕。
谢枢独自坐在桌边,一口一口的吃完晚饭,然后将饭盒放进水槽。
他是个病人,餐食寡淡,口中泛苦,鼻腔里满是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
谢枢翻开了笔记本。
他漫无目的的浏览起工作文件,消磨过分漫长的光阴,但病了这么久,公司各司其职,虽然不至于将他架空,但事情少了很多,不到半个小时,他便看完了。
谢枢便开始翻往日的文件。
等往日的文件也翻完了,谢枢点开游戏图标,进入了游戏。
谢枢是01号玩家,ID谢春山。
游戏公测后公司保留了内测的账号。
账号还在,曾经做过的剧情成就却是已经清空了的,谢枢一身白板装备,点开地图,寻到了终南山。
在剧情时间线中,萧芜应该在那里,守着满是鲜花的小院,等每一位玩家造访。
谢枢点击前往。
终南山路径飘渺难寻,地图策划设计了一条七拐八绕的迷宫,谢枢轻而易举的解开谜题,站在了小院之前。
他推门而入,建模精心设计的场景铺陈开来,游戏开始自动播放画面CG。
谢枢静静注视着屏幕。
画面上的道人俊美无俦,唇角的每一个像素都经过仔细雕琢,可是细细看来,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不是他的那个萧芜。
游戏里的萧芜是一堆冷冰冰的数据,他会对每一个前来的玩家念出设计好的台词,他会清风朗月又淡漠疏离,给足玩家神秘感。
但是活生生的那个萧芜,会窝在他的躺椅上睡觉,会要他点松鼠鱼,会在庙会上拉他的袖子,他远比游戏的建模更加生动也更加俊美,是文案无法描述的模样。
谢枢关上了电脑。
他静坐在床头,等到月上中天时,系统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66从窗台扑进病房,扒拉到谢枢的肩头,上气不接下气:“宿主,我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
“修仙界的你,还没有死干净。”
“……”
谢枢:“。”
66挠头:“总之就是……啦。”
它大概描述了一下吴不可的操作:“当时萧芜用手握了一下剑,心脏没贯穿,毒医又救的及时,强行吊住了命,那身体现在还没死,然后萧芜……”
66小小声:“他好像在尝试救你。”
谢枢指尖微动。
梦中扑到他怀里的小仙君,大抵不是个臆想。
病中人总是要脆弱些,谢枢自诩冷淡,却不自觉回忆起拥抱的温度了。
还有那个……乱七八糟的吻。
谢枢独来独往,是圈子里挺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不是没有人尝试向他献吻,一般谢枢会觉得厌恶,但现在他抬手碰了碰唇角,回忆起萧芜不知是咬是舔的模样,只觉得……
有点可爱。
谢枢转头看向66:“既然如此,那解决方案是什么?”
“还没确定呢”,66抓了抓不存在的头发:“呃,情况比较特殊,我还要和主脑大人确定一下。”
谢枢看他:“也就是说,可以有许多种解决方案?”
66:“嗯,总之,底线就是不能使两个世界互相影响,必须让萧芜停下来,至于是强行让那具身体死亡还是别的什么,还需要商量,这段时间你可能会一直做梦,是那具身体的影响。”
谢枢重复:“底线是不能使两个世界互相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