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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啊?”

    吴雩说:“我突然想去方便一下,失陪。”

    他一点头,把病历药袋等物放在长椅上,没有看许局和欧秘书两人,掉头就向长廊另一头走去,步伐非常快,仿佛大腿上的伤完全不对行动造成任何影响。

    这个时候医院里人非常多,排队等待的、来回拿药的、推着小车匆匆走过的护士比比皆是;吴雩神情脚步都毫无异状,就这么背对着许局等人走到长廊尽头,却没有去推洗手间的门,而是身影忽转,径直下楼,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道。

    刚换药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不在乎。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几乎是硬挤出楼下大厅排队的缴费处,呼地冲出医院大门,满大街炙热阳光和喧嚣尘上都瞬间扑面而来。

    哔哔

    吴雩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嘭地带上车门,本能地低头把脸偏向车里。

    “您好您去哪儿?”

    “去……”

    不知什么力量让吴雩话音突然顿住,喉结轻轻一滑,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他自己家的地址。

    “……津海医科大学总院。”他声音平直,尾音有一丝难以辨别的紧绷:“肿瘤专科住院部。”

    司机应了声,开始打表计费,车头调转驶向繁忙的大街。

    没有人注意到医院门前,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大学男生”正注视着出租车尾灯渐行渐远,眼底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然后扣下头盔,发动摩托跟了上去。

    津海医科总院,住院部大楼。

    宽敞的走廊上到处是轮椅,护工们推着病人,在洒满午后阳光的窗台下慢慢散步。步重华提着水果篮穿过长廊,来到尽头处一间高干单人病房门前,只见门上写着姓名三个字,张志兴。

    下午两点整,正好是他之前托人约定的时间。

    步重华摘下墨镜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

    宽敞的单人套间里,座椅、沙发、两侧床头柜上摆满了鲜花礼品果篮等物,放眼望去琳琅满目;房间正中摆着一张病床,雪白被褥间躺着一名满头华发的老人,手上吊着输液袋,正阖目沉沉熟睡。

    一名年轻人站在病床前,看着约莫三十出头,长相十分俊秀,手里拿着一个相框正低头端详,闻声抬起头,正撞见病房门口提着果篮的步重华。

    “你是……”

    “您好,不好意思叨扰了。”步重华礼貌地放轻声音,向病床一执意:“您是张教授的……?”

    他之前听王九龄打听说张志兴开刀是他在津海工作的女儿女婿陪床,便以为这年轻人是张教授的女婿,谁料年轻人放下相框,轻轻地“噢”了声:“你来得不巧,师妹夫妇刚上班去了,老师吃了药才睡下。你是哪一级的师弟,方便的话留个卡片,回头我帮你转告可以吗?”

    步重华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一屋子鲜花果篮应该都是学生登门慰问送的,而年轻人是把自己也顺理成章当成来探病的公大学生之一了。

    “不好意思让您误会了,我是刑院的,在津海公安局工作。”步重华礼节性与年轻人握了握手,说:“我姓步,之前跟张教授约定今天登门,是冒昧觍颜来请教些问题。不过显然来得不是时候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多心,步重华感觉年轻人在听到自己不是公大同门时表情淡了淡,接下来听到他是本地公安系统里的人,神情又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绷,再开口时那师出同门的隐约亲切感果然已经散了:“原来是本地的领导,失敬失敬。”

    步重华说:“当不起当不起,就是一普通办案的。请问您怎么称呼?”

    这只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那年轻人却犹豫了下,虽然那仅仅只是瞬间的停顿:

    “免贵姓严,在西南工作,出差路过罢了。”

    姓严。

    步重华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心想:竟然跟严峫那家伙同姓。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世上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贫穷、咳嗽和爱情”引用自《洛丽塔》,我本来觉得这句台词很有名也很流行,但想想还是标注一下

    今天引用的《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这本书我没有看过,我也不确定屠龙英雄的故事具体是引用自哪一章,如果有错误请不吝拍砖,鞠躬

    第74章

    姓严的年轻人手心干燥、微凉,

    为人也并不热情,

    仅仅稍微一握就放开了。

    步重华顺着他站立的方向一瞥,

    高级病房的床头柜非常宽敞,放着花和好几个相框,镶嵌的是一张张集体毕业照,

    每张照片下都有公大XX级XX班的烫金字样,也不知道是老人家从家里带来的还是这几天来探望的学生送的。

    年轻人刚才在端详的那个相框被他随手放在了最前,步重华的目光落在上面,

    突然微微一凝。

    “护士说老师可能还要再睡会儿才能醒。”年轻人客气地问:“步警官要等吗?或者改日再致电如何?”

    “……”步重华没有回答。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照片最前排中间,是十多年前满头黑发尚未变白的张志兴教授,

    双手交叠,身姿挺拔,

    面带笑容正视镜头;张教授右起第三位的学生正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五官相貌与现在相比几乎没有差别,

    一眼就能认出来。

    而张教授右起第二位,即是年轻人左边那学生,足足过了几秒步重华才难以置信地认出他的脸。

    那是吴雩。

    那竟然是吴雩!

    “步警官?”

    “啊。”步重华回过神,

    电光石火间心念顿转,

    说:“我没事,在这里等张教授醒来就行。”

    年轻人表情有点微妙,步重华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的念头:这姓步的脑子没问题吧?

    张志兴得的是早期良性肿瘤,已经手术切除了,不至于到重病垂危的那一步。但即便如此,

    也很少有人会蹲在病床前守着等病人醒来帮自己办事,步重华这个回答何止出人意表,简直称得上是一朵奇葩。

    “……那请您稍坐。”年轻人涵养很好,生生咽下了逐客令,“我去给您倒杯水。”

    住院部这层楼有个小小的茶水间,是供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热饭用的。年轻人推门而出,步重华听见脚步声渐远,下一秒从沙发上霍然起身,拿起了那个相框,霎时眼神一变

    如果说解千山入狱时,看守所旧档案上那沉静削瘦的形象与现在差别已经很大了的话,那么毕业照上这个风华正茂、光彩夺目的大学生,乍看之下就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步重华有瞬间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理智告诉他那没有错。

    一个人脸型、身材、气质、甚至五官形状都有可能随着岁月发生改变,尤其对吴雩这样熬过十二年生死岁月的人来说,判若两人都是正常的。但人眼高度、瞳孔间距、五官几何比例等特征,除了整容之外,基本不会发生很大变化。

    最重要的是,吴雩的长相太有辨识度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成他那样的!

    “……我念不下去书,认识张博明以后就退学了……”

    “警校一年年扩招,岗位却就这么多,没钱、没门路、没成绩,不搏一把上哪儿找出路去?……”

    步重华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为吴雩精湛至极的演技鼓掌,还是为自己的天真和愚蠢而叹息。他早该知道的,烈度如此之剧、意义如此关键、潜伏时间长达十二年的跨境卧底行动,不可能随便带走一个念不下去书从警校退学的小孩;国家机器一轮轮严格筛选后最终挑出来的那个人,必定从出身到素质都万里挑一,是战场上最忠诚、锐利、无坚不摧的刀锋。

    他又骗了我,步重华心想。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步重华后槽牙死死地紧了紧,他知道很多毕业照后面是印着对应的学生名字的,反手就想去掰相框然而就在这时,虚掩的病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刚才那姓严的年轻人倒水回来了。

    刹那间步重华只来得及将相框翻过来正对着自己,只见年轻人端着个一次性纸杯走进屋,见状愣了愣:“你……”

    “不好意思,我随便看看。”步重华把照片一晃,不动声色问:“严先生跟十多年前相比一点变化也没有,这是您的毕业照吧?”

    “哦,这张不是。”年轻人把纸杯放在沙发前,看了眼说:“这张是我们大二暑假的军训结业照。其实变化还是很大的,早就物是人非了。”

    大二。

    那照片上的吴雩可能连二十都没满,甚至只有十八九岁。

    步重华心念电转,表面却神色如常:“这倒是,我们刑院那一届的毕业照也是这样。有几个高升了,有几个牺牲了,听说还有一两个进去的。”

    年轻人不好对刑院发表什么看法,只吐出两个字:“是吗?”

    步重华点头唔了声,又拿起相框仔细观察,眼角余光注意到年轻人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抬了下,但没动作。

    他想把照片拿回去,然而找不到理由。

    步重华心下雪亮,但故意装没看见似的继续端详这张照片,几秒钟后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张志兴教授右边第三位是这个姓严的年轻人,嘴唇微抿,神情严肃,面孔和视线都微微向左偏,仿佛刻意有点躲避镜头似的。第二位是吴雩,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联想起玉树临风四个字,蓬勃的朝气几乎要溢出纸面,一手勾着右边年轻人的肩膀,显然两人关系很好。

    而吴雩的左边,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五官明显更加成熟俊朗,个头也相当高,站在身后一群十八九岁的青涩学生中间,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这个人正笑着向吴雩偏过头。

    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但紧接着步重华注意到,吴雩虽然勾着右边姓严的肩膀,头脸方向却是更朝左。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他整个身体都有一点向左边那个青年倾斜的姿态,最明显的细节是肩膀都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步重华从事刑侦工作十余年,对这些细微的肢体语言了如指掌,他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他和他左边那个青年非常亲近。

    那个人是谁?

    “……我们当时拍毕业照,只有成绩特别好才会站在第一排,想必严先生您当时一定很优秀吧。”

    年轻人态度谦和而敷衍:“过奖,尽力毕业了而已。”

    步重华点点头,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指着吴雩左侧那名青年:“这是你们班的辅导员吗?”

    “不,”年轻人顿了顿才说:“这是我们读研的师兄。”

    “公大读研也军训?”

    “……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跟你们一起合照呢?”

    年轻人脸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加明显了,奈何步重华仿佛真的相当不识眼色,兀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少顷年轻人才勉强回答:“他不是来军训的,他是……我们老师家的儿子。”

    原来是张志兴的儿子。

    开始步重华没反应过来,但两秒过后却突然如遭雷击,醍醐灌顶般望向照片,意识到了什么

    早年跟吴雩关系非常好,同样姓张,同样公大出身,勾肩搭背出现在同一张老照片上,难道这个人是?!

    步重华耳朵阵阵轰响,意识到自己正接近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只要手指再稍微往前用力一够,便能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戳破,陈年积灰哗地蓬起,露出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所有人都默契假装它不存在的真相。

    但是这里偏偏有个但是眼前这姓严的年轻人嘴紧程度超出想象,他刚才的回避不是因为敷衍,而是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故意不肯提起学生时代的只字片语。

    怎么才套出他的话呢?

    “原来如此,”步重华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喝了口水,笑道:“真是青年才俊。”

    那短短两三秒的功夫,给了他迅速思考的喘息之机。

    这世上平庸的人多,厉害的人少,非常厉害的人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像吴雩那样,单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过人之处,而且非常温懦沉默,只要你不触及他的点,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想展露出自己厉害的那一面;再有一类就是像眼前这个年轻人那样,只一照面便能从言行、谈吐、气场中看出厉害之处,是个不介意让别人至少不介意让步重华看出自己锋芒的人。

    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上套的,而且凭他和张志兴的关系,只要步重华哪句话触及到敏感点,他可能都不吝于直接下逐客令。

    十多年刑侦工作磨炼出的思维速度在这时帮了步重华大忙,他放下纸杯,看着年轻人冷淡的面孔,刹那间在心里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怪不得我刚才一看就觉得眼熟,你说他姓张,我就突然想起来了。”步重华指着照片上的青年,一抬眼笑道:“早几年我出差去南边的时候见过您这位师兄,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年轻人再机警都不可能想到步重华会这么说,表情明显僵了下:“哦?你们见过?”

    “是,不过确实得有好几年了真是巧,明明大家都是熟人,我却拖到今天才上门拜访张老,真是惭愧啊!”

    年轻人面色隐约惊疑不定。

    步重华只作没有看见,笑着问:“怎么样,张博明现在还在云滇吗?已经高升了吧?”

    张、博、明,就在三个字出口的时候,年轻人的瞳孔猝然一张,随即紧缩

    仿佛一块巨石瞬间从咽喉坠进胃里,步重华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年军训结业照上,亲密挽着十八九岁前途无量的吴雩,并且在随后几年前彻底改变了吴雩下半生的这位“师兄”,就是那个张博明!

    “……”年轻人垂下视线,步重华几乎能透过那头黑发,清清楚楚看见他正高速运转的大脑,但他面上只笑着重复了一句:“高升?”

    这俩字的意思跟刚才步重华低头喝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争取那转瞬间思考的时机。不过步重华没给他这个机会,紧跟着皱眉“啊”了声,指着照片上的吴雩问:“这个人是严先生您的同学吗?”

    年轻人一顿。

    “我见过他,跟张博明在一块工作的,可真是巧了。”步重华笑看向年轻人黑沉沉的眼睛,连最细微的表情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我记得他姓解,但是名字叫解……解什么?我记得他跟张博明关系很不错来着?”

    病房里陡然陷入安静,年轻人直直坐在那盯着步重华,一言不发。

    步重华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已经把对方逼到无法回避的地步上了,如果他再避而不答,待会张志兴醒来步重华再提,就势必会在老人面前引起非常尴尬甚至难堪的局面。

    果然长久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缓缓道:“步警官,我不知道您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但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以后当着老师的面就不要再提了,徒添伤感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是的,他俩关系非常好,但一年前他们都在云滇的机密任务中牺牲了,非常可惜。”

    牺牲。

    步重华心底有一块地方在瞬间微微痉挛起来,心想:原来他们是这么解释解千山这个人的结局的,既郑重又官方“牺牲”。

    那活着的吴雩呢?

    会不会有时候,他心底里其实也感觉自己已经“牺牲”了?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步重华轻轻把相框放回茶几上,盯着它看了片刻,突然抬头问:“严先生和这位解先生的关系想必很好?”

    年轻人平淡地道:“是的,我们是上下铺。”

    步重华点点头,说:“可是我觉得您和您老师的儿子关系很一般。”

    “哦?为什么这么说?”

    年轻人难得露出一点诧异的表情,步重华伸手在镜面上指了指:“因为在这张照片上,您室友和张博明彼此互相偏向,而您的右手却环过您室友的背,按住了他的右手上臂,仿佛想把他往左边拉,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是想把对方拉近自己阵营的意思。恕我冒昧,难道大学男生之间也会有彼此友情偏向的吃醋行为吗?”

    “……”

    步重华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珠,沉声问:“还是说,您从当年开始,就已经潜意识察觉到张博明会对您的室友不利了呢?”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周遭渐渐酝酿起一丝丝剑拔弩张的味道。

    “不好意思。”半晌年轻人终于开了口,缓缓问:“我才想起来,好像还没请教步警官的大名?”

    “步重华,尧舜禹汤的那个重华。您呢?”

    “严正。”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正邪的正。”

    与此同时,医院楼下。

    “张志兴是吗?”前台值班护士查了下电脑,“八楼836病房,电梯上去左转到尽头,拐弯最后一间单人套房就是。来,这里把访客姓名信息登记一下。”

    住院大楼门厅人来人往,吴雩站在值班窗口前,笔尖在纸面上悬空片刻,唰唰写下步小花三个字,随便填了个手机号,把登记表合上还给护士,掉头走向电梯。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什么,突然顿了下。

    窗口玻璃映出身后大厅中人头攒动的模糊倒影,似乎有一道身影在他转身瞬间迅速没进人群,但当他回过头来时,就完全不见了。

    “……”

    吴雩停住脚步,眼角隐蔽地向周围一扫,只见缴费拿药排队候诊的人群熙熙攘攘,没有任何异常。

    他皱了皱眉,双手插在裤袋里贴近墙根,向楼上走去。

    第75章

    “能从一张照片中解读出这么多东西来,

    步警官也算是个人才。”自称叫严正的年轻人向后靠在椅背里,

    这个坐姿让他视线自上而下,

    俯视着步重华:“您这种人当警察可真是屈才,如果当初进军新媒体当KOL,如今应该早混成百万大V了。”

    步重华清楚感觉到了对方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然而他无动于衷:“过奖,但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说着他扬头瞅了病床方向一眼:“幸亏我遇见了您,

    否则待会张教授就该醒了。”

    确实,

    病床上的老人呼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深、长,根据睡眠理论来说,

    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即将醒来的浅眠状态,再耽搁一会儿的话,

    说不定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严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终于说,

    “我跟张博明的关系比较一般。”

    步重华知道这句话差不多就是“我真的很讨厌张博明”的意思了。

    “我是个现实保守主义者,张博明比较形而上学,我们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见解。但我们之间没有矛盾,

    只是我室友比较喜欢他那种人:完美、优秀、光芒耀眼,

    对自己和他人都有极高的道德要求,并且高度理想化。”

    严正鼻腔中笑了下,听起来有点复杂的讥诮和伤感:“如果我室友还活着,现在一定会选择远离这种人吧,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明明是盛夏天,

    步重华坐在病房里,却像是陷在了冰窟中,一阵强于一阵的寒意从每根神经爬上脑髓。

    “步重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也是自身最完美的理想主义者……”

    “出了那扇门,太阳明天照样升起,你还是那个完美、优秀、荣光耀眼的步重华……我本来就不应该遇见你。”

    他以为那些带着酸意的形容词至少表达了吴雩对他的肯定,谁知那根本不是肯定,那从一开始,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隐晦的拒绝!

    “……那你当年,”步重华迫使自己直视严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地问:“你当年就没有尝试过阻止你室友退学跟张博明一起走?”

    “尝试过。”严正淡淡道,“但他有他自己要走的路,也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严正站起身,对步重华一点头,语气平缓地下了逐客令:“步警官,今天就到这里吧。老师还没痊愈,你改天再拜访比较好,不送了。”

    无数个念头同时从步重华脑海中闪过,但姓严的已经抽身打开了病房门,眼神清晰强硬不容拒绝。步重华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停顿了半秒,才说:“可是我……”

    咯吱咯吱

    严正步重华两人同时回头,只见病床正发出轻微晃悠声,老人挂着输液袋的那只手无意识一抬,随即缓缓睁开眼睛。

    张志兴教授醒了。

    严正不悦道:“你”

    严正阻止不及,只见步重华蓦然快步上前,在病床边欠下身:“您好张教授,我是步重华,久仰。”

    叮一声电梯打开,吴雩走出门,棒球帽下的视线向周围一瞥,低头左拐走向尽头那间病房。

    肿瘤专科这一层是全自费的单双人病房,病人数量不多,这个时段基本都回去睡午觉了。吴雩走到尽头一拐弯,就像贴在墙根的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只见拐角最后那间病房门口挂着病人姓名,写着三个字张志兴,但病房门上那块窗口的布帘却被拉上了,无法向里面窥视分毫。

    一丝丝冰凉从吴雩心底爬上咽喉,他按捺着惊疑不定,向左右迅速一打量,只见旁边几间病房门有的虚掩、有的半开,但除了少数一两间之外基本都没有拉布帘。

    其实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能是病患睡觉怕打扰,也可能是晚上拉起布帘而白天忘记了再拉开。但就这一丁点细节都足以让吴雩像惊弓之鸟般紧绷起来,瞬间在心里不动声色地琢磨了几个来回:为什么要拉上帘子?

    按时间看步重华应该已经到了,他们在里面说什么?

    他们有没有提到……提到“我”?

    谁都看不出吴雩脑海中的剧烈挣扎,有好几秒间他甚至控制不住,想上前贴着门缝听里面的动静和谈话。但刚踏出半步,他就又改变了主意,想扭头飞奔回家收起所有现金,一秒钟都不停留地逃离这座城市,逃到天涯海角,逃得越远越好。

    那两种冲动像拔河般在脑海中反复拉锯,但现实中只过了区区数秒,吴雩强迫自己站住脚。

    冷静。

    你必须先利用一切信息准确判断事态,才能做出那个可能一旦行动,就再也无法改变的决定。

    吴雩低下头,周遭没有一个路人发现他的异样,甚至没有任何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半分。他就像个普通访客,低头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下一刻只听查房护士推着小车骨碌碌经过,径直走到836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

    “护士!换药!”

    几个出来打水的病人家属刚好经过,吴雩向四周一瞥,距离、角度在刹那间了如明镜。他无声无息地向右侧走了两步,身体微微一偏,向隔着半条走廊的836病房回过头;那几名家属恰好挡住他大半身影,只见护士推门而入。

    那瞬间屋内情景一闪而现

    步重华背对房门,站在床侧,隐约只见病床上的老人露出满头银发。

    另外在床尾边还有个年轻人,根本看不清面貌,只现出一道轮廓。

    毫无征兆的心悸突然直撞脑顶,吴雩眼皮狂跳起来,心想:那个人是谁?

    这时护士反手把门一关,阻断了他的视线。

    “……”

    吴雩在原地站了两三秒,胸腔起伏不定,眼珠一转收回目光。正巧这时不远处护工走进水房,而水房边上的楼道口,有背影在视线中呼地一闪,径直往楼上去了。

    电光石火间吴雩视线一滞。

    那是个年轻男子,普通T恤牛仔裤,脚上踏一双高帮短靴,脚步还挺矫健。这人刚才也在医院大门口,吴雩下出租车的时候习惯性往周围环境扫了一眼,隔着半条街看见他正跨下摩托车,当时便感觉这人动作很利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肿瘤专科住院大楼。

    这么巧?

    一丝怪异陡然从吴雩的直觉中升了起来。

    “……关于那个匿名用户在暗网发布的买家评论,有人认为对方可能是故意用这个方法,向外界传递某种坐标或信息。所以看到您的论文之后,我觉得这对我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有非常大的帮助,不得不冒昧前来请教您。”步重华顿了顿,略微一欠身:“张老身体抱恙,却还登门打扰,真的非常抱歉了。”

    护士已经换完输液袋出去了,张志兴靠在病床头,可能因为刚开完刀不久的原因有点憔悴,但能看出平时身体非常硬朗,五官隐约能看出老照片上张博明的模样,闻言摆了摆手:“小手术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都是我女儿挂心太过才弄出这么大阵仗,为你们公安工作出一份力是很应当的。”

    步重华低头道谢,对病床另一侧严正冰冷的视线只作不见。

    “你们的看法不无道理,错误的数字证书配置可能暴露暗网服务器地址,而浏览器安全漏洞可能会暴露某个用户的真实IP。根据你说的情况来看,嫌疑人故意留下不必要的买家评论,也有误导警方调查方向的嫌疑。”张志兴沉吟片刻,皱眉说:“我有心现在就帮你看看,但将理论方法运用到实际侦查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困难,那种拿一个笔记本就能破解FBI防火墙的桥段终究只能出现在美剧里。要不这样,你先把相关材料和线索发给我,下周我出院后,回到我女儿家里,就立刻跟你们那边的网侦联系。”

    老教授不愧是公大导师,在这种年老卧病的情况下都思维敏捷,表述清晰。步重华诚恳道:“实在太感谢您了。”

    “不用谢,等真抓到了凶手再谢不迟。”张志兴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个陈元量教授我也认识,虽然学科专业不同,但之前在北京开会的时候见过面。没想到再次听闻,就是阴阳两隔,真是令人唏嘘啊。”

    那您是不知道陈元量跟鲨鱼、秦川等人的关系以及他怎么死的,您要是知道了,再唏嘘也不迟……

    老教授没察觉到步重华心里的念头,重重唉了声:“时间这么赶,我怎么就偏偏病在了这个时候呢!”

    步重华说:“不急,您慢慢养病。毒枭万长文已经潜逃了三十年,急也不急在这几天……”

    “不,你不明白。”张志兴凝重地打断了他,“暗网犯罪真正形成规模只是近几年的事,我们的技术在更新,他们的技术也在更新,网安专家呕心沥血发现的安全漏洞,往往很快就会被对方打上补丁。这场脑力的彼此追逐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区区几天就足以改变很多局面,犯罪分子不等人呐!”

    步重华微微愕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一直没有吭气的严正出声劝道:“那您也得把身体养好才能继续为公安工作出力啊。磨刀不误砍柴工,则不是您当初在技术课上教我们的吗?”

    张志兴欲言又止,苦涩地摇头笑了笑,片刻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早些年就能将这把刀磨好,如果早就能通过纯技术手段与暗网对抗,他们也不会……也不会……”

    也不会怎样?

    刹那间步重华意识到了老人的想法也就不用张博明、解千山等人用潜伏卧底的手段跟踪暗网毒品物流,他儿子最终也不会死了!

    “……我老了,经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张志兴意识到自己失言,打住了这个话题,然后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才对步重华苦笑道:“步警官贵人事忙,就不留你多坐了。暗网贩毒比常规贩毒更隐蔽、更凶险,你们领导的担忧不无道理,在侦查的过程中要务必小心谨慎哪!”

    步重华说:“我明白。但再危险也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的警察,危险是避不开的。”

    张志兴愣了下。

    “怎么?”

    老教授目光微微闪动,少顷低声道:“也没什么,只突然想起来,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步重华反应极快,严正还没来得及开口劝阻,下一秒他已经脱口而出:“上一个跟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您儿子?”

    严正:“步警官!”

    从那严厉的尾音来看他大概想把步重华立刻赶出门去,但步重华不为所动望着张志兴:“我认识张博明,十年前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把卧底计划继续执行下去的吗?”

    张志兴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认识我儿子?”

    “步警官!”严正霍然起身低喝:“差不多行了!”

    步重华沉声说:“我不仅认识张博明,也认识解千山。我知道他们最后都不太尽如人意,然而总要有人……”

    “你从哪里认识我儿子的?你怎么知道他最后不尽如人意的?”张志兴猝然打断步重华:“谁告诉你的?怎么说的?是不是云滇姓冯的那帮人?是不是?”

    步重华有点错愕。

    严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是不是也告诉你他是自杀,从医院楼上跳下去的对不对?”张志兴脸涨得通红,怒道:“不可能!我告诉你张博明他不可能自杀!我了解我的儿子,他无愧于职责、无愧于良心,他们怎么能到处跟人说他自杀呢?!”

    步重华:“倒不是,他们没有……”

    步重华意外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意识到张志兴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被刺激成这样,这是长久压抑却无人倾听的结果。果然下一刻只见张志兴强行翻身坐起,输液架差点哗啦倾倒:“我跟很多人说过,我跟调查组每一个人都说过,他的死因调查就是有问题,这件事背后有很大的疑点!但他们就不肯相信我的话!来,步警官你评评理,你也认识张博明,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你告诉我云滇那帮调查组的鬼话你信不信?”

    步重华迎着老人悲愤的质问,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我……”

    “好了老师,好了。”严正迅速绕过病床挡住张志兴,同时用眼神示意步重华快走:“我知道,您先躺下,我知道。”

    “他们怎么能到处跟人说他自杀呢?这不是在污蔑人吗?步警官你也认识张博明,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张志兴明显陷入了应激状态,情绪激动亢奋得不能自已,逮着步重华就要强迫他同意自己的说法,又转向严正絮絮叨叨地非要他同意,严正只能强行把老人按在病床头上不让他动,又按铃叫护士过来重新扎针,严厉地使眼色催步重华快走。

    步重华脑子非常乱,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在混乱中突然瞥见一物。

    刚才被顺手放在茶几上的相框。

    护士匆匆推门而入,老人的絮叨、严正的安慰、忙乱的脚步响彻病房,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步重华心念一动,无声无息地拿起相框退出门,闪身站在病房外大门边,躲在门里无法看见的角度,迅速扳开了相框背面的可拆卸铁钩。

    这张照片上有张志兴的儿子,对老人来说可能意义非凡,他不能随便揣在怀里带走,必须看完立刻送回原处。因此步重华动作非常快,咬牙把四个背钩一一扳开,险些被划到手都没在意,嘎啦一声轻响拆开了多年未曾开过的相框背板,一张老照片忽悠悠飘出,被他眼明手快一把接住

    他的推测没有错。

    年轻人迫切想把相框从他手里拿回去,确实是因为照片背面印着每个人的名字,从第一排最中间的张志兴到右手边第三位的年轻人,顺序依次是:

    张博明,解行,江停。

    第76章

    解行,

    解千山。

    那一转念间步重华想起了很多之前遗漏的细节:吴雩背上的纹身,

    随身携带翻阅过无数次的专业书,

    对知识难以掩饰的渴求,口口声声精英阶级的酸意和羡慕,墓碑前哽咽的“我跑得很快了”然而“真的来不及”……

    十二年枕戈待旦,

    边境线生死游走,确实有可能让人产生一种身份混乱的错觉,把当年的天之骄子解行活生生扭曲成底层运毒马仔解千山。但吴雩在烈士陵园以及拳场外车里拒绝他的时候,

    那种卑微和自嘲却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到根本不合常理。

    他其实没有任何自我贬低的理由,他出身于警界至高学府,

    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就算十二年后归来没有评下功勋,

    那也只是纸面上少一道文件而已,宋局许局等人对他的照顾和支队上下对他的喜爱不是假的,

    甚至一直怀疑他的林炡也不可能有胆子当面跟他呛声,连打黑拳这种违纪的事情都能被宋局胡扯八道为化装潜伏。

    他可能会因为应激障碍而备受折磨,但他不该因为别人的情意而感到恐惧。

    步重华盯着照片上开怀大笑的少年,

    盯着他熠熠生光的眼睛,

    无数疑窦升上脑海:是什么让他不能接受我?

    那种骨子里的自贬到底来源于哪里?

    啪。

    相框被人一把按住,步重华一抬眼,只见那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劈手夺走了照片。

    “步警官。”他冷冷道,“你的过分程度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步重华呼了口气:“我确实没有恶意,

    不过给你造成的麻烦非常抱歉,恭州市禁毒第二支队长……江停。”

    江停。

    吴雩站在相隔半条走廊的拐弯处,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瞳孔正剧烈颤抖,记忆的碎片当头扑面砸来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跑在队伍最前的?他叫江停。”

    “确实挺厉害的,咱们系里稳定前三,偶尔第一,射击枪法巨牛逼!”

    “打球也很好!上篮超厉害的!”

    ……

    “明天要用的制服你也不帮我收一下,给你发短信没看见还是怎么着,还得我自己跑回来。”江停在身后走来走去,吴雩躺在上铺,面朝着墙,听见窗外雨线噼啪敲打着水汽氤氲的玻璃,宿舍里弥漫着灰暗潮湿的气味:“哎对了,张博明约你钓鱼你别去啊,上次说好的跟我一块上自习,你那课再不补考试该挂了。……”

    如果把吴雩这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人排一个列表,江停排不上前三也至少该有前五。

    他缩回身体,退到拐角后,感觉心脏嘭!嘭!一下下撞击咽喉,只要开口就有可能从嘴里蹦出来。胸腔痉挛产生的闷痛无时不刻刺激着神经,但他大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甚至比当年卧底好几次遇到紧急关头时还要清醒。

    他必须立刻离开津海。

    已经到了无法继续拖延的地步了。

    早在搬进津海居所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证件、细软、现金都统一归类摆放,紧急时刻拎包直接走,这是他十年颠沛流离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吴雩脑海中迅速形成一条清晰的路线,上牙深深切进嘴唇内侧,在血锈味中深吸了口气,从墙角中略回过头,最后望向病房门口

    这么多年特种高危工作让他深深知道,在决定离开时心底里任何一丝留恋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的后果,但只有这一次,他没忍住。

    步重华站在那里,离他相距不过十米。

    但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接近了。

    那个男人深邃锐利的眼睛和完美的鼻唇线条蜿蜒收进衬衣领口,肩宽、腿长、挺拔好似利剑,用最挑剔的标准来打量都找不出任何缺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吴雩的视线从步重华全身仔仔细细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这一幕的所有细节,甚至头发扬起的角度和衬衣细微的褶皱都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然后他那口炙热腥甜的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转身向远处走去。

    但就在回头的同时,他眼角突然瞥见什么,动作一凝。

    病房门边是另一道上下楼梯,步重华正面与江停彼此对峙,左侧隔半条走廊是吴雩,右侧对着楼梯口,一道向下而一道向上。

    向上那一层楼梯的扶手栏杆后,有个人正站在那里,从吴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一双穿着牛仔裤和高帮短靴的脚,小腿以上的部分被楼梯特有的三角空间挡住了;但对方站在那居高临下俯视的话,正好能将病房门口的步重华和江停两人尽收眼底。

    是那个摩托车手。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看谁?

    吴雩目光微沉,对危险的极端嗅觉霎时通过了每一寸神经

    手机上的两张照片发送成功,摩托车手凝神等待片刻,手机振动起来,果然是那个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喂,银姐?”

    “没有更清晰的正面照了吗?”

    “没有,”摩托车手穿过两侧病房,低声道:“我跟了他几次都没成功,这个人太警惕了,哪怕在闹市区大马路上十米以内都是极限,他似乎有种躲避任何窥探的本能……”

    手机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哼笑,微带讥刺,打断了他。

    “……”摩托车手迟疑数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银姐,您为什么一定要我把这个人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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