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是步重华。吴雩轻轻起身下床,没有穿鞋,光脚踩在地上毫无声息,走到那病床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
步重华轮廓是真的很深,尤其脸颊到下颔骨那块,在这样的黑夜中都能显出明暗区间来。可能因为还年轻的缘故,脸上缺少岁月留下的痕迹,睡着时眉宇一放松,那冷峻的积威感就散了,倒有一点神形于色的清朗和锐气。
那个瘫倒在血泊中嚎啕大哭的孩子,那些沾满灰尘泥土的惊恐眼泪,已经被隐藏在冷漠的精英面孔之下,包裹在二十年如一日变态的严苛自律中,凝固成了尖锐的、冷酷的冰刺。
吴雩望着他,似乎想从那眉眼鬓角中找出记忆里的一点影子,但很快就放弃了。
“……你这个精英,当得也挺不容易的,”他耳语似地小声道。
过了会他又像自己对自己做了个总结陈词,轻轻地说:“我现在同意姓步的跟张博明是两种人了。”
他仿佛感觉很有意思,摇头无声一笑,把步重华的被角往上掖了掖,转身走回自己病床,顺手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倒出一根烟,两根手指夹在鼻端前揉味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就算这样也不是你可以在病房里抽烟的理由。”
吴雩:“……”
步重华每个字都仿佛让室内空气平白下降了一度:“我都这样了,你还在我病床前抽烟?”
“……”吴雩镇定地转过身:“队长您感觉怎么样,什么时候醒的?”
“姓步的也不容易的时候。”
“什么姓步的,队长您做梦了吧?”
“是,我还梦见有人说他现在相信我跟张博明是不同的两种人。”步重华咬牙用手肘支撑起身体,喘息道:“看来的确是我在做梦。”
吴雩摸摸鼻子,奥斯卡小金人等级的演技还是没挂住,快步上前扶起步重华,塞了两个枕头在他腰上。结果冷不防压迫到了开裂的后肋骨,当场两个人都嘶了一声,步重华条件反射向后倒,被吴雩赶紧双手撑住了,当场第一反应是竟然这么沉!
步重华不是贲张的体型,穿上衣服甚至还挺显瘦,但肌肉密度出乎意料地很高,吴雩半边身体都靠上去才勉强稳住他的平衡:“你没事吧?要不叫个医生来看看?”
步重华不住抽气,摇了摇头,在不牵扯伤口的情况下慢慢靠在了枕头上。
“真没事?”
“没事。”从口型看步重华可能无声地骂了句艹,咬牙说:“那个放火的孙子只要被抓到,二十年跑不了了。”
“姓步的”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冷峻严厉的精英架子全给扔了。吴雩看着有些微微的好笑,想了想说:“没关系,医生说你没有伤到肾,别担心了。”
“跟我的肾有什么……”步重华突然顿住。
春末深夜湿润温暖,病床又昏暗而狭窄,吴雩一个膝盖抵在床边,这姿势让两人几乎是紧挨着,一个正着一个侧着地同靠在床头上,连对方说话时带起的轻微气流都清晰可感。
步重华张了张口,却又止住了,紧接着向另一边偏过头,低声呵斥:“跟你说过别搭理他们的低级玩笑,还不赶紧把枕头拿走,压着伤口了!”
吴雩心说给你枕头你还挑,这人一受伤事儿还挺多,便把枕头抽走扔在自己病床上,又把步重华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行行,你还有什么事?廖副说了,今晚我伺候你,要什么赶紧吩咐。”
步重华想了片刻,“我有点……”
他刚要试探说我有点渴,吴雩问:“你放水不,我给你拿个可乐瓶?”
步重华吸了口气,从枕头上侧过头,幽幽地看着他:“你当我是高宝康对吧?”
“……”吴雩若有所悟:“我给你拿瓶脉动?”
步重华扶着额角:“我不想放水!睡你的吧!”
吴雩哑然失笑,悉悉索索地上了床,随便把毯子往腰上一搭。窗外阑珊灯光映出他屈折起的小腿,从膝盖到小腿、从脚踝到趾尖呈现出极其削瘦精悍的线条;一手搭在眼皮上,另一只缠满绷带的手却从床边垂下来,掌心向上,血迹已经干涸了。
房间里只听两人轻微的呼吸起伏,足足过了半支烟工夫,步重华还是没忍住,轻声问:“吴雩?”
果不其然邻床丝毫没有睡意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
“你烫伤的手怎么样了?”
“还行,没感觉了。”
那是假话,烫伤是最疼最难熬的,更别提还伤在掌心上,稍微一动便会牵扯伤处皮肉,好起来也慢。
但吴雩却像是当真没感觉似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我在急诊室听防暴大队跟廖刚汇报,说今晚闹事的村民一股脑全抓起来了。这黑灯瞎火的,那放火的孙子未必能跑掉,说不定已经蹲在县公安局暖气片儿边上了,明天挨个审,肯定能审出来,别担心了。”
步重华却摇了摇头:“未必那么容易。”
“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放火?”
吴雩偏头来望着他:“想弄死咱们?”
“他想弄死咱们,但放火只是第一步,因为火烧起来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他显然也并不是本地人,并不知道这栋三层水泥楼是否存在可以轻易逃出的后门或通道。所以他放火吹哨,其实更想把经常在郜家聚会的邪教群众吸引过来,然后以恶魔纵火为由煽动村民情绪,到时候乱棒打死了我们,连真正的凶手是谁都不一定能尸检出来。”步重华沉吟良久,皱起了眉头:“这个人对我们的杀心太强了,而且心思缜密,手段果决,但我却怎么也琢磨不出他可能是谁。”
吴雩想了想问:“高宝康?”
步重华仓促停住。
寻仇。
空气仿佛被冻结住了,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远处夜幕中呜呜咽咽,不知道哪间病房里正传来濒死的呻吟和哀哀的哭泣,仿佛寒风从远处席卷而来,灌入曲折的长廊。
“……看来我这几年抓的人太多了。”过了会步重华若无其事地解释。
顿了顿他又轻描淡写地道:“下次咱俩出去,各自都小心点。”
吴雩静静平躺在长河般的黑暗中,仿佛随波逐流的游鱼,远处公路上有车疾驰而过,天花板上的光影便随之移动,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半晌他轻轻唤了声:“哎。”
“嗯?”
“下次别帮我挡刀了。”
步重华侧过头。
“你这个肉盾一点也不值当。”吴雩望着天花板说:“你们学院派,挨打都不会挨,直愣愣地杵在那,要害一个都避不开。你这样保不准哪天就被人打死了,多亏啊,女朋友都没交过。”
步重华没吭声。
“想想你爹妈,正常到这时候都该抱孙子了,忍心看你这样吗?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挨打。”
吴雩翻过身,露出清瘦的脊背:“我不会劝人,你将就着听,啊?别让关心你的人操心。睡吧。”
墙上挂钟闪着微不可见的荧荧夜光,秒针滴滴答答,单调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步重华淡淡地道:“我父母当年是为了保护一个卧底而死的。”
“……”
“我不仅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他闭上眼睛,说:“睡不着就把灯打开,别熬着。你该休息了。”
翌日清晨。
早点摊锅盖一掀,热气腾腾而起,揭开了县城一天繁忙的序幕。大街小巷穿梭的自行车铃声,红绿灯下不耐烦的喇叭喝骂,沿街商铺卷帘门接二连三拉起,学校早读铃叮铃铃作响……交汇成洪流般充满生气的音浪,将深夜医院的冷清疲惫洗刷得一干二净。
病床雪白的枕头上,吴雩睁开眼睛。
下一秒他翻身坐起,望向门口
津海市南城分局局长许祖新刚推开门,脚没踏进屋,手还搭在门把上,动作尴尬地一僵。紧接着他表情缓和下来,招手示意身后几位领导模样的人鱼贯而入,同时向病床上的吴雩颔首示意:“来小吴,来认一认几位领导这是咱们津海市委陈主任,这是督察部的施处长,这是政治部武副主任……”
“步重华呢?”吴雩嘶哑地打断了他。
屋子里的另一张病床上被褥凌乱,空空荡荡,步重华一夜躺下来的凹陷尚在,但床单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温度。
几位领导不阴不阳地看着吴雩,没有人回答他。
许局咳了一声,面上神情有些不自然:“小吴你先躺下,不要着急。几位领导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你们在葛城山丰源村发生的事情经过,尤其是跟村民起冲突的那部分没有什么好急躁地,来,你喝口水,仔细想想,慢慢从头说。”
吴雩没有接那杯水。他整个人在病床上弓起来,腰背、大腿肌肉绷紧发僵,瞳孔急剧收缩,目光从那几位领导脸上一一扫过,只要稍微定睛观察,就会发现他眼底深处因为过度紧张而掩饰不住的抵触和警惕。
那异常真的太明显了,不像是一名刑警面对上级,倒像是一头曾倍受折磨的困兽,抵在铁笼一角,饱含敌意面对着渐渐逼近的猎人。
几位领导交换了个眼色,许局转身对他们隐蔽地摇摇头,意思是你们现在看到了,一路上我给你们打的预防针可不是虚张声势对吧。
“咳咳!”市委陈主任清了清嗓子,大概是比较年轻不信邪,率先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吴警官是吧?”
“……”
“许局跟我们说了,你是一个有功勋的老刑警,那么对组织上的调查和询问,应该是非常熟悉、非常配合的了。我们今天来呢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因为……”
“步重华呢?”吴雩迅速地重复问了一遍。
他眼睛黑白分明,因为皮肤苍白的原因,青黑眼圈格外明显,嘴唇又毫无血色;这样直勾勾瞪着什么人的时候,便有一丝神经质的怪异感。
许局调整了下语气:“小吴……”
“我还有句话想跟他说。”吴雩嘴唇似乎在发颤,“步重华呢?”
病房一下陷入了僵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错愕,不明白只是一个纯走流程的私下询问,被询问者唰然竖起一身尖刺的警惕却从何而来。
气氛在安静中变得非常吊诡,只有病床上吴雩手指紧紧掐着床单,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的布料咯吱声响。
他这样子实在太奇怪了,半晌许局终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步重华他……他暂时被……隔离了。”
陈主任一开口,仿佛想阻止,但又犹豫着没出声。
“丰源村有个叫郜家宝的青年,就是昨晚被你们持刀挟持的那个,他姥姥叫他大宝。”
“……”
“因为腿部受伤不能移动,在暴乱中被人群踩踏,导致受伤严重。”许局摇摇头,说:“他死了。”
第36章
吴雩眼珠像是被冻住了,
嘴唇微微张着,
仿佛没听清许局的话。
“小吴?”许局不得不提醒。
“……谁死了?”
“郜家宝,
就是昨晚被你们拿刀挟持的那个,腿上有刀伤的小青年。”许局往自己腿上比划了一下:“被人群踩踏,受伤严重没抢救过来,
就死了。”
室内一片安静,人人疑窦丛生。
“小吴?”许局现在是真有点担心了:“你没事吧?要不你……你再歇会儿?”
“……”吴雩如梦初醒,他伸直腿,
又屈起来,
绑着绷带的手按了按额头,像是想把自己从某种状态中缓解出来似的:“郜家宝,
对。”
“我知道,就是那个。”他喃喃道,
然后用力搓了把脸清醒过来:“对,那个人,
他死了。你们想问什么?”
领导们面面相觑,几个平时各有派系各有矛盾的大佬此刻少见地心有灵犀这功臣之所以没评上英模,该不会是因为脑子出问题了吧。
但就算面对一个脑子可能不太清楚的刑警,
该问的话也还是要问,
许局犹豫着上下打量他:“郜家宝的腿为什么受伤,你能跟我们说说吗?”
吴雩说:“他拒捕,袭警,我已经亮明身份让他放下武器了,他还拿着钢管继续攻击,
我手臂、胸前、关节多处都有打击造成的软组织挫伤,昨天晚上县公安局的刑事摄像已经给我拍照留证了。当时情况非常紧急,村民吼叫要打死我们这些恶魔来献祭给全能神,我有理由相信他们跟山东招远五二八麦当劳案的主犯是同一类人,所以不得不采取行动,这是符合警察法第十条规定和武器使用条例的。”
许局:“……”
陈主任:“……”
所有人破天荒地再次达成了心有灵犀:敢情这功臣脑子犯病是一阵一阵的啊?!
“你的伤情鉴定我们已经看到了,但你们在那种情况下,确实有必要对村民采取暴力行动吗?”陈主任没忍住问。
“我才是一线下地面对情况的人,我的判断是有必要。”吴雩语气突然毫无预兆生硬起来,挨个打量他们:“怎么?我的伤情鉴定不够说明当时采取行动的必要性?”
陈主任出身宣传口,才刚刚被转来公安系统,接触工作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月。其实他心里倒不是这个意思,但多少年的官样话听太多了,嘴巴上的本能比脑子快,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媒体:“伤情鉴定不要提了,我不管那个。你应该知道在行动中流血牺牲是每个公安干警都有义务……”
“都什么?自己人的血不值钱?”
吴雩瞬间一星血气直上喉头:“邪教杀人的凶手还没抓全,郜家纵火的人还没找到,是不是要先等案子破了再算其他帐?”
这话说得其实非常过分,几位领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紧接着齐齐瞪大了眼睛。
这人脑子突然抽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
只要在体制内待两年,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场问话纯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表面上又是这个主任又是那位处长,实际连被询问的直属领导许祖新都来了,而且问话地点还在医院病房里,既没录音又没设备,简直能算作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开场了。
面对这样一种柔和的问话方式,只要稍微懂一点的人,都能明白领导们的真正意思你好好配合我们走完流程,口头承认下错误,其他事都可以再说。毕竟五零二案还没破,现今又蹦出了一个纵火的案中案,社会舆论和上级压力已经非常巨大了,难道真能为一个袭警现行犯,先二话不说把精锐的一线干警都哐哐投大牢里去?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当许局这一路上忧心忡忡,不停给其他几个人打预防针,只差没直接说出“我们这位小吴同志据说心理有点问题要不我们别去刺激他了我们去问步重华吧”的时候,陈处他们真的以为许局只是惺惺作态,要么就是嫌路远晕车不愿意来。
没想到许局根本没有一个字虚言,这功臣有问题的不是心理,根本就是脑子!
“你不要有气对着上级领导发,这是我们正常的调查程序,有什么算账不算账的?”陈主任忍不住呵斥:“步支队和你去丰源村进行取证却没有备案,严格来说算擅自行动!你倒是告诉我,是谁砍伤死者的腿,造成他行动不便的?”
吴雩硬邦邦说:“我不记得了。”
“这么大的事你不记得了?!”
“我就是不记得了。”
“行,你不记得我就告诉你!”陈主任一下憋不住了,指着吴雩的鼻子喝道:“刀柄上有你和步重华两个人的指纹,所以理论上,你们俩都有滥用职权和过当防卫的嫌疑!你知道暴力执法导致民众死亡是什么样的过失吗?!”
“老陈!”许局见势不对。
“你俩要是恪守原则,整个行动就不该出错,出错了就应该接受合理的质疑和询问!不要跟我来无组织无纪律的那一套!不要仗着以前的功劳就跟我犯横,你今天必须把问题给我老实交代清楚,听见没有!吴雩!”
“听见没有,吴雩?!”
吴雩胸膛急促起伏,想说什么又像是被堵住了似的,颅脑一阵阵剧痛,脊背抵着冰冷的铁床架,一侧膝盖屈起,五指紧紧攥着床单。
吴雩是谁?他在拉锯似的头痛中想。
“一线人员只要恪守上级制定的行动计划,就不该出现任何错误,所有变数和意外都是因为一线人员犯错而造成的……”
“就算卧底也照样要遵守一名公安干警的原则和纪律,否则跟那些真正的犯罪分子还有什么不同,打击犯罪还有什么意义?!”
“总要面对牺牲和取舍,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
“从今以后你叫解千山,明白吗?用你的性命记住,解、千、山”
陈主任怒火冲天,许局慌张喝止,众人七手八脚劝阻……但那些语句仿佛都失却了意义,变成单调刺耳的杂音,搅成冰冷的漩涡,一股脑铺天盖地,将他卷回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地底囚室,陈年累月凝固的血气瞬间激荡而起。
“没想到条子的走狗还能在老子这儿潜伏这么久,解千山?这名字八成也是假的对吧?!”
“你有没有把求救信号发出去?!发给谁了?!说不说?!”
……
求救信号。
纷纷扬扬无数现实和虚拟交织的噩梦中,只有这个信息鲜明滚烫地凸显出来,像烙铁一样滋啦贴进肺腑里,爆出焦黑淋漓的血肉
他发出去了,他求救了。
但那一刻他不知道,他要等上整整十年,才能等来一双把自己拉出地狱火海的手;而在得救之后,他们还要来告诉他这是不对的,是违反规定的!
吴雩大口喘息,现在是真的发不出声音来了,铁锈味的海水灌满了整个胸腔,缺氧让五脏六腑紧绞成一团。奇怪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分辨出来自周遭的愤懑,他知道那是熟悉的指责,仿佛隔着深水朦胧不清:
“作为警察没有义务向组织汇报实话?”
“哎呀我求求你了老陈少说两句吧,现在还能怎么样……”
“如果连半句实话都不肯向组织坦白、透露,能相信当时的情况没有鬼吗?”
“嘿呀你搞什么,我要是知道你这么能小事化大大事化不可收拾,我当初就不该带你来
……”
“持刀胁迫死者往包围圈外走的人是谁,他还是步重华?我看这件事必须要处理!从严处理!从重处理!!……”
“你来处理啊,”吴雩耳膜轰轰震响,喉头肌肉痉挛,几乎听不见自己嘶哑变调的嗓音:“是我砍伤他腿的,是我挟持他往外走的,怎么着?”
“小吴!”许局大声喝止。
“人是冲我来的,也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步重华没关系,你们凭什么处理他?”
陈主任七窍生烟:“你看他!你看他!一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我错在哪了?我错在没有站在那赤手空拳等着被犯罪分子打死?错在没有光荣牺牲好让你们的肩章集体加颗星?还是错在我就不该回来?!”
吴雩耳朵里像蒙了层水,眼前景物不断晃荡,地面像打摆子似的左摇右倾。
他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已经走下了病床的缘故。
“我就不该相信你们,我就不该相信你们这些虚伪的混账。”吴雩喘着粗气,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脚下是灰黑色的水泥地面,铁窗中透出惨白的光;不远处的讯问桌后影影绰绰,依稀可见桌上的名牌写着市局、省厅、常委、公安部……但他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我就不该回来,让你们一个个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你们办公室坐得越舒服,越不把我们下地的人当人,越不把我们碎催的命当命,满嘴只知道讲那些原则纪律,信念忠诚……”
“吴雩!放手!”许局跟施处长几个拼命想把吴雩的手指从陈主任衣领上掰开,但那可怕的力道却纹丝不动,陈主任满脸已经涨得通红,只能睁着眼睛死死瞪着他。
“忠诚,”吴雩视线涣散无法对焦,恍惚着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充满了愤恨:“你知道忠诚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考验出忠诚?!你也配提忠诚?!”
门咣当被打开了,政治部那个姓武的副主任冲出去,面沉如水吩咐走廊外的便衣:“老陈不会说话,这人有点不对了。赶紧给我带回去看住,今晚先呆一晚上禁闭室,千万看着他不要出任何问题……”
“吴雩!”许局怒吼。
“来处理我啊,不是要从严从重吗?来啊。”吴雩几乎顶着陈主任的鼻子,剧痛让他视线模糊,无数血丝从急剧充血的大脑中满溢出来。几个便衣同时冲进来把他往相反方向勒,有人抱着他的腰,有人抓着他双手,混乱中他烫伤的左手迸出大量血性液体,绷带大片透湿,手指连同全身都在剧烈痉挛发抖。
“咳咳咳”陈主任终于勉强挣脱,咳得满脸口水,指着被拉开的吴雩说不出话来。
许局叫得破了音:“轻一点!你们几个轻一点!”
“按床上按床上先按床上……”
“老陈不行了给老陈拿杯水来快快快!……”
“我等着看你们怎么处理我,”吴雩被几个人架着,大脑强烈抽痛令他根本站不起来:“我等着看你们怎么处理我……你们最好往死里处理我。”
“吴警官!”施处长怒道,转头冲门外吼:“医生医生!护士去叫医生!快!”
混乱中吴雩不住粗喘,胸腹大幅度起伏,但只有吸进的气却没有呼出的气。值班医生带着几个护士匆匆冲进来,人声脚步一片喧杂,许局和施处长不知所措,惊疑交加地望向对方。
“我根本不该回来,”吴雩闭上眼睛想。
他仿佛从悬崖边缘落向海面,心跳一声重过一声,狂风将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呼啸刮向天际:我根本就不该回来
虚空中的咸腥水汽萦绕而上,失重感从身后袭来,紧接着耳膜嘭一声闷响。
他缓缓沉入了意识黑暗的深海。
第37章
公路两侧的荒原起伏不定,
救护车一路鸣笛,
疾速驶向前方。
这是要去哪里?步重华想。
他看见脚下这条路突然变得很长,
尽头充斥着黑暗、寂寥和虚无;远方传来打火机咔擦轻响,一小簇火苗幽幽亮了起来,然后在半空划出一条火弧,
啪嗒落在地面。
紧接着,那火苗迅速卷成火舌,舔舐楼梯,
顺扶手攀爬而上,
呼一声点燃了地面,随即燃起千里莲池般无穷无尽的大火!
步重华瞳孔扩张着火了!
吴雩还在里面,
他人呢?
“吴雩!”
烈焰噼啪卷上木梁。
“快出来!”
墙壁窗缝中卷入滚滚黑烟。
“你在哪!出来!”
烈焰仿佛摩西分海,唰一声向左右两侧分开。步重华疾奔的脚步踉跄停下,
只见一道熟悉侧影靠墙跟坐在被熏黑的空地边,右侧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
静静地望着他。
“……吴雩,”步重华喃喃道。
他们彼此对视,辽阔渺远的空间变得非常安静,
只有烈火炙烤房屋发出噼啪声响。吴雩仿佛突然变得非常年轻,
发梢随风扬起,眼角比现在更平滑些;他有一点留恋似地望着步重华,终于站起身,露出了左侧半边已经被烈火烧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你要做什么?”步重华仿佛有种预感,声音奇怪地颤抖起来。
“……”
“你要做什么?过来!”
吴雩没有回答,
目光伤感平静,向后退了半步。无边无际的火焰莲花随着这个动作同时怒放开来,千万朵映在他眼底,下一秒他举手轻轻挥了挥,那是个告别的手势
紧接着火焰冲天而起,顷刻间将他另外半侧身体也吞没了!
“吴雩!”
步重华失声喝道,拔腿就追,旋即一脚踏空!
扑通!
明明是没有声音的,廖刚却下意识察觉到什么,猛地从病床边抬起头:“步队!”
步重华翻身坐起,动作幅度大得呼啦带起风声,输液铁架哗啦翻倒,险些砸在地上,被廖刚眼疾手快扶住:“你没事吧?卧槽快躺下!”
……这是在哪里?
雪白灯光映在四面墙壁上,病房里干净明亮,设施齐全。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马路上车辆经过的声响却仍然十分频繁,墙上挂钟滴答作响,时针刚刚走过十点。
步重华肋骨刺痛,昏沉晕眩,心脏兀自在扑通扑通地跳。足足过了好几秒,他终于意识到这病房的布置并不陌生,正是南城分局边上的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刚才只是做了个梦。
“您真的没事吧?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廖刚从病床边椅子上站起身,仍然非常担心。
“……”步重华喘息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发高烧了,早上四十点五度,县医院说他们那边水平有限,怕你一路烧下去引起感染,到时候没法处理。宋局就说让我们赶紧把你转来津海一院,顺道把昨晚抓的丰源村邪教村民一波带回来还是这儿医疗条件好,那药一用针一打,下午烧就退回了三十八度以下。话说你刚才怎么回事?做噩梦了啊?”
步重华下意识点点头,喃喃地道:“我梦见吴……”
他蓦然顿住。
廖刚不解:“梦见啥?”
“……梦见起火。”步重华喉结上下一滑,好似本能地咽回了什么,说:“我们在郜灵家探查的时候外面有人点火,吴雩陷在火场里,怎么都出不来……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哈?!”廖刚心说这不废话吗,换我陷在火场里我也开心不起来啊,不仅开心不起来我还要哭了好吗?
步重华却明显不欲多提:“吴雩呢?他也回来了?”
“没呢。”廖刚向窗外扬了扬下巴:“许局他们去处理丰源村搞邪教的事,需要有人带路辨认昨晚的现场。我本来想留在那帮忙,许局说小吴没有大碍了,叫我麻溜的带你回津海,他们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处理完回来。”
步重华本能中感觉有一丝不妥,但他被烧得昏昏沉沉,一时也没有想到是哪里不妥:“吴雩跟许局在一起?”
廖刚点点头。
“……吴雩还算听许局的话,但许局身边肯定有市局其他领导,那些人的面子吴雩未必肯买,万一起冲突不好收拾。”步重华撑着额角想了想,吩咐:“你跟楼上烧伤科赵主任打个电话,让他找两个实习生,明天一早开车去丰源村接吴雩,就说他手烫伤严重,可能要回去植皮,这样许局肯定放行。如果那边还有其他市委领导再问,就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哎!行!”
廖刚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手机往窗边打电话去了。步重华呼出一口气,靠在病床头上,面色沉郁不惊,没人看得出他眼底不动声色的晦暗。
他又想起了那道隔着火海的侧影。
那一幕场景清晰得不像做梦,甚至火光中吴雩年轻的面孔都历历在目他的侧颊不像现在这么削瘦,眼窝也没有现在这么深,明暗光影更加柔和;困兽般伤痕累累却又尖锐凶狠的气质从他身上褪去了,他垂手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平静,还有一点忧郁。
那火舌仿佛从梦境中舔到了步重华心里,灼得他心头微微发烫。
十三年前档案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玉树临风、神采飞扬,让人见之自然生出欣羡;他梦中的吴雩却形容失落、意气萧索,仿佛一株生长在地底不为世人所知的植物,令他在偶然得以目睹的同时,爆发出一股破闸般的,混合着酸楚与苦涩的欣喜。
廖刚打完了电话,从窗口转回身。步重华强行打消了脑子里所有念头,一眼瞥见廖刚顺手放在地上的案情材料,随便翻了几页。
“这是昨晚连夜审讯的那帮邪教村民,按你说的一定要先找出那个放火的外地人,但根据几十份口供对比,被抓捕的上百个村民全都各有亲属联系,没有符合条件的嫌疑人。我们正扩大调查范围,最迟明天县公安局就该把调查结果送上来给我了。”
步重华点头不语,半晌把材料往地上一扔,说:“跑了。”
“啊?”
“防暴大队活儿糙,昨天夜里赶来那阵势,傻子才不知道跑,换我我也跑。何况纵火者本意是杀人灭口,未必是邪教徒,犯不着跟那些村民一起留下来殉道。”步重华呼了口气,说:“从点火源、助燃物入手吧,再联系交通管制局查一查监控录像。这个人纵火吹哨的时间拿捏非常精准,可能一直在盯着我和吴雩,说不定在我们离开宁河县的时候就已经跟上来了。”
廖刚一一记下,思索半天,忍不住“操!”地骂了声:“好容易查到郜家这条线索,又被一把火烧没了!姓巴的到底是什么人,明儿一大早我就亲自带人去审郜伟熊金枝那俩玩意,一定要把这条线索再撬出来!”
“你忘了我们拘留室里还关着一个人了吗?”步重华突然扬眉道。
“?”
廖刚迟疑:“李……李洪曦?”
姓李的现在是全支队仇恨榜上第一名,那孙子完全就是个走投无路的瘪三,嘴就跟上了拉链的铁蚌似的,拿千斤顶都撬不开,怎么能成为警方的切入点?
步重华说:“你把我钱夹拿来。”
廖刚莫名其妙,起身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长裤口袋里掏出钱夹,不好意思中又夹杂着一丝期待:“队长您看,这多不合适啊,虽然知道您有资本随便花,但这一言不合就给钱……”
步重华面无表情地从钱夹内侧摸出几张照片,扔在他面前。
“传出去指不定让人对咱俩的关系产生什么误会呢……这啥?!”
拍立得出来的相片已经发白了,接连被烟熏、火烤、跳楼、搏斗,个别张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但在病房灯光照射下,还是能清晰辨别出那一幕幕赤条条交叠纠缠的画面,其中赫然正有李洪曦!
“哎呀卧槽!”廖刚眼前放光,说:“这赘肉!真恶心!真辣眼睛!”
“吴雩在郜家地窖里翻出来一大本相册,可惜我当时急着冲出去抓人,只来得及抢出几张,里面恰好就有他。如果不是因为他过灵床的次数特别多,那就应该是天意了。”步重华说:“带回去送到物证室,着手安排对李洪曦的第三次审讯吧。”
“我看是郜灵在天有灵特意安排的,嘿!”廖刚兴冲冲把那几张照片往怀里一揣:“那我先回去了!您这儿没其他事了吧?不用点哪位警花过来盯输液瓶了?”
南城分局女性警员数量甚少,因此内勤四十岁以下都统称警花,外勤条件更加放宽,退休年龄以内的都可以算。
步重华想了想:“你先让小桂……”
廖刚说:“小桂法医不行,小桂法医是技术队千顷荒地一枝花,王主任一般不外借给咱们。”
“……把年小萍的尸检结果再发给我一份。”步重华冷冷道:“这个案子我至今想不出跟年小萍有什么关联,趁现在没事,再看尸检报告琢磨琢磨。”
“……”廖刚张着嘴无声地指了指手机,比了个OK的手势,灰溜溜夹着尾巴去打电话。步重华坐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少顷对面接通,却是法医室其他值班员接的,说:“什么?小桂法医今晚不在,出差往丰源村去啦,要不廖哥找王主任拿个复印件?”
“等等,”
步重华蓦然发觉不对。
廖刚回过头,只见他从病床上坐起身,狐疑道:“法医去丰源村该干什么,现勘不够用?”
“哦,这倒不是。小桂法医是今天凌晨走的,因为丰源村那边死了人,许局说县公安局法医不够用,让他赶紧去主刀,现今还没回来呢。”
步重华接过手机:“死了谁?”
电话那边的值班员还以为对面仍然是廖刚,漫不经心说:“是一个叫郜家宝的村民,据说昨晚邪教暴动时独领风骚,不知怎么就受了伤,又被人群踩踏,送到医院没救过来嗨你说这事儿,是不是自己浪催的?……”
受了伤又被人群踩踏,那边需要有人辨认丰源村现场……
许局说小吴没有大碍了……
步重华闪电般意识到什么,声音一下变了:“许局还在丰源村吗?你们见到许局没有?”
“哎哟,步队?”值班员一个激灵,险些条件反射起身立正:“许局半小时前刚从县里回来,不知道现在在哪,您要跟许局说话?我找局长办公室接一声儿去?”
“……”
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不对,有点担心:“步队?”
步重华没回答,突然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然后抓起床头柜上他自己的手机就开始打吴雩的电话,然而连续拨了三次,次次自动挂断,全都没人接!
“你有吴雩微信吗?”
廖刚莫名其妙:“这个还真没有,那小子他根本没微信……”
步重华心脏止不住地向下沉,没等他说完,手上直接一通电话打给了许局的私人手机。这次响铃半天后终于接通了,许局悠悠道:“喂”
“吴雩人呢?”
许局一下哽住,半晌叹了口气:“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情况是这么回事的……”
廖刚凑在病床边,隐约感觉到许局低声压着嗓子,但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他也不敢贴耳上去听,只看见步重华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最终简直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约莫半分多钟后冷冷吐出“知道了”三个字,随即把电话一挂。
“步队您……哎?!”
步重华用枕巾压着手背把针头一拔,起身迅速换上衣服,抓起钱夹、钥匙,拔脚就往外走。
廖刚大惊失色:“卧槽你这是上哪儿去!快回来你水还没吊完呢!”
“回分局。”步重华一把拉开病房门,头也不回道:“他们把吴雩关起来了。”
第38章
“……你明明已经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还要指责你的上级张博明?”
“公安人员总要面对牺牲和取舍,
或重于泰山,
或轻如鸿毛……”
“我们确信张博明的判断没有任何失误,为什么你对上级的命令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喧杂噪音,喋喋不休,
近而又远。吴雩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铁窗外一方苍白天光被栏杆切割成几条长方块,映出影影绰绰的人群在不远处交头接耳,
每一个音符都写满了忧虑、畏惧和重重怀疑,
监控设备在墙角闪烁着绿光。
“你跟张博明说了什么?”有人严肃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
“那他怎么可能会突然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