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5章第
5
章
她是怕极了那事的
床笫之事,裴芸不好为外人道,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是怕极了那事的,旁人家的妻子巴不得夫君夜夜留宿,她却不同,每每到了与李长晔的合房日,她只希望他政务繁忙,遣常禄来传话,让她早些睡下。
与那人行敦伦之事,于裴芸而言,无异于受酷刑,漫长而疼痛,故见了常禄,她非但没有丝毫失望,反有种逃过一劫的安心。
那厢的热闹从来与裴芸无关,从前她插不上话,也怕说错话,后来便也不爱开口了。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裴芸却留在了最后头。
高贵妃似也看出她有话要说,主动问道:“太子妃今日来永安宫,可有要事?”
裴芸先谢了高贵妃送来的满月礼,继而才道了此行的真实目的,她欲明日出宫回趟裴家。
这并非什么大事,高贵妃亦能体谅她念家的心情,当即便允了。
裴芸低身谢过,出了永安宫,回东宫的步子都急切了几分。
书砚书墨听得这个消息,心下激动一点不比裴芸少,她家娘娘终是放下心中芥蒂,愿意回去了。
回了琳琅殿,裴芸便着手安排起来,既是归宁,少不得要备些礼,她教书墨取来她私库的药材单子,粗粗翻了翻,微一蹙眉,“我记得库房内似有一株百年人参,去了何处?”
书墨闻言,面露诧异,提醒道:“娘娘忘了,先头老夫人身子抱恙,特意遣人来传话,向您讨走了那株百年人参,说是用来补气血……”
裴芸攥着单子的手微滞,唇角不禁压了下来。
她记起来了,确有这么一桩事,只她那祖母哪有什么大病,不过是听闻吃了那上好的人参能延年益寿,便毫无顾忌地派人来东宫同她讨要。
她既能厚着面皮开这个口,裴芸就算是为了自个儿贤孝的声名也不得不予。
书墨似看出裴芸心思,垂眸思忖半晌道:“娘娘若是要百年人参,奴婢记得,太子殿下那儿似还有一株,是从前皇后娘娘赏下的。”
所谓太子那儿的,便是东宫库房,李长晔并未有什么所谓的私库,他是东宫之主,东宫库房便是他的库房,那些玉石珍宝,名作真迹,尽数都搁在那一处。
裴芸向来将东宫库房与她的私库分得清楚,虽她掌管着东宫库房的钥匙,也常查看那些登记造册之物可有错漏,但除了日常人情走动从中支取外,她个人从不动用分毫。
她不敢动,也不想动。
但这人参,外头虽也能买着,可药性品相终究不如宫里的来得好。
书墨见裴芸似有迟疑,少顷,又道:“娘娘,太子殿下临走前曾吩咐奴婢,说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让奴婢去寻盛喜公公,自有盛喜公公帮着想法子。殿下既这般说,取一株百年人参,便算不得什么大事,殿下定也不会介怀。”
盛喜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常禄的徒弟,在太子跟前伺候也有十余年了,因着做事机灵颇为得脸。
裴芸未入东宫前,东宫库房便是盛喜在打理,后太子将库房交予裴芸,裴芸却并未尽数接过,表面上是她掌管,实则具体事宜仍是交给盛喜在负责。
太子既愿意让她动用他的心腹,自然不会在乎这么一株小小的人参。
书墨想告诉她的,无非是这些。
裴芸闻言思虑片刻,垂眸,在手中名册上点了点,吩咐了两句,书墨微愣,旋即颔首退下。
小半个时辰后,书墨再回来,手中多了两个檀木匣。
裴芸正坐在临窗的小榻上缝制香囊,抬眸却是疑惑地蹙了蹙眉,便听书墨禀道:“娘娘,人参取回来了,盛喜公公原不愿收了那灵芝,奴婢再三劝说,这才收下,可又从库房里取出一物来,道既是要换,那灵芝的价值远胜于人参,还得再添上此物才成,盛喜公公还说,这东西娘娘正好带回去给三姑娘佩戴。”
听得此言,裴芸放下手中针黹,掀开上头那个雕花小木匣一瞧,里头躺着的是一对金累丝红宝石耳铛。
裴芸送去的灵芝是她那兄长裴栩安听闻她有孕,特意托人自邬南捎来给她补身安胎的,她素来不爱那些,便也没有用,灵芝价值比之这百年人参,不相上下,但盛喜却故意多给了她一对耳铛,事情办的可谓圆滑。
她也未推拒,以免让盛喜为难,不好交差,便盖上盒盖,淡淡道:“既得他这般说了,明日一道带回去吧。”
往后再有东西入公库,她再悄悄添补旁的便是。
那厢,书砚手脚极快,不消一个时辰,便将她明日归宁要用到的物什都悉数准备好了。其实也没多少,毕竟她也不留宿,稍晚些时候便回来。
是夜,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心下激动,裴芸并未睡好,再加之谨儿夜醒得频,她零零总总加起来,恐也就睡了两个时辰。
可即便如此,她仍精神得很,才至卯时,便起了身,抱着自乳娘那儿喝完乳水又拍了嗝的谨儿,来回踱步,直至将他哄睡了交给乳娘,方才更衣梳妆。
及至申时前后,她坐上小轿,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天连着阴沉了几日,今儿却难得是个好天气,穿过宫门时,裴芸忍不住掀帘往外望,小轿穿过冗长门洞的一瞬,光自灰蒙蒙的云层中破开,透过轿窗洒落在她的手背和半张脸上。
她不由得眯起眼,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前世十几年,裴芸一年里也能因着各种事由出宫几回,故而倒也不至于因着离开这个偌大的牢笼而欣喜万分,毕竟她只是暂离,而并非解脱。
可这一回不同。
小轿在宫门外落停,书砚书墨将裴芸扶下来,坐上回府的马车。
裴芸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心若擂鼓,似乎随时会跳出来,不禁紧张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炉。
心里只盼着快些,再快些。
然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外头的一声“吁”,马车逐渐慢了下来,裴芸的心却随之停了一拍。
“娘娘,我们到了。”
好一会儿,书墨的声儿飘过来,她才乍然清醒,车帘已被掀开,她咬了咬唇,这才敢探头往外望。
然只一眼,面前便霎时模糊起来。
偌大的朱红府门之上,高悬着黑底鎏金的“镇国公府”四个大字,两侧各镇守着一只庄严威武的石狮,而在大敞的府门之外,浩浩荡荡站在一众仆婢,立在最前头的中年妇人在车帘被挑动的一瞬当即垂首,毕恭毕敬地低身施礼。
“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然妇人才屈膝,就被一双手急切地托起,下一刻,就听得一声嗓音轻颤的“母亲”。
妇人身子微僵,似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去。
裴芸红着眼圈,细细打量着眼前人,四十上下的模样,眉目慈和,面上虽已有衰老之态,可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美貌。
再次见到她前世梦里心心念念的,每每无人脆弱时总会喃喃唤起的母亲,裴芸强忍着眼泪,攥住母亲发凉的手,“天这般寒,我不是教他们同您说,在里头等着便是,您怎还特意出来迎呢。”
听着这小埋怨里融着浓浓关切的话语,周氏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定睛瞧了半晌,是她的大女儿不错了。
只她印象里的这个孩子,打七年前入了东宫,性子便愈发清冷淡漠起来,就是与她这个母亲说话,也不似从前那般亲昵了,甚至于不苟言笑,浑身散发出的太子妃威仪令她有时只觉陌生,不再敢同她说太多掏心窝子的话。
此时见得她这般模样,周氏竟颇有些受宠若惊,上回她这女儿归宁离开时,与她闹得很僵,她本以为她此番回来,定不会太过愉快。
周氏忍着喉间一阵阵翻涌而上的涩意,激动地回攥住女儿的手,“无妨,何况太久不曾见过你,哪里还坐得住。”
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关切道:“身子可好些了?”
裴芸难产又产后崩漏之事,周氏自然晓得,也心急如焚,她欲进宫探望,无奈先头女儿同她闹了脾气,吩咐过不欲见她,她被拦在宫外,只能干着急,又得不到什么消息,唯有整夜整夜地跪坐在冰冷的国公府佛堂里,一遍遍为她的女儿诵经祈福。
“母亲放心,好多了。”裴芸点点头,真切地看着母亲担忧的神色,越发觉自己前世愚蠢,这样好的母亲,怎么会如她想的那般不爱自己呢。
前世她教太多外物迷了眼,遮了心,执拗于不该执拗的东西,才至于始终与家中怄气,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见着,直到母亲过世,方从妹妹口中得知一些真相。
可那时,早已是追悔莫及。
“母亲,我们进去吧。”
说着,她挽住周氏的手臂,与她一道缓慢地往府内而去。
周氏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又是一愣,但很快唇角扬起,掩饰不住地露出欣喜的笑来。
“嬿嬿呢?”去花厅的路上,裴芸似是随口般问道。
嬿嬿是她那亲妹妹裴薇,即裴家三姑娘的乳名。
周氏眸光闪烁了一下,“哦,说是府里闷,这一阵去京郊庄子上住了。你回来得急,很快又会回宫去,我便未通知她回府来。”
裴芸看出母亲说话时的紧张,却并未拆穿,重来一回,她知真相并非如此,但还是笑着“嗯”了一声。
两人在花厅落座,裴芸抿了口茶水,蓦然转头盯着周氏,蹙眉道:“母亲瞧着面色有些苍白,可是有哪里不适?”
周氏笑意微凝,随即故作轻松道:“嗐,教你瞧出来了,没什么大碍,前儿个染了风寒,不过也快好了。”
裴芸薄唇微抿,心知肚明却仍作不知,转而看了书墨一眼,书墨会意,恭敬地呈上一木匣。
裴芸将那木匣搁在周氏面前展开,缓缓道:“这是女儿自宫中带来的人参,于母亲身子有益,正好这几日便教底下人煎煮服了,想来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周氏娘家虽不过邬南一小户,见识不算太高,但在京中多年浸润,也得了几分眼力,自瞧出这人参价值不菲,忙推拒:“这般好东西于我,终究是浪费了,还不如送去孝敬你祖母,给她老人家好生调养调养身子。”
提及裴老夫人,裴芸唇间的笑意霎时淡了几分。
恰在此时,就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外头响起书墨的嗓音:“娘娘,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来了。”
裴芸寒沉下目光,却并未召人入内,只声儿凉凉地飘出去,“何事?”
婆子隔着毡帘回话,“回娘娘,老夫人听说太子妃回来了,遣奴婢前来,提醒太子妃您可莫忘了去诚忠堂。”
裴芸都要气笑了。
她不出来迎也就罢了,还让她去见她,真是反了天了。
闻得此言,周氏不由显出几分慌乱,“你瞧我,太过高兴,倒是疏忽了,你若不想见你祖母……我去同她说。”
裴芸风轻云淡地压下周氏欲起身的动作,“母亲留下吧,女儿自己去一趟便是。”
“可……”周氏似有犹豫。
裴芸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母亲放心,祖母不会怪罪母亲……”
她顿了顿,深深看着周氏,一字一句定定道:“往后,女儿定会保护好母亲的。”
周氏听着裴芸郑重且似有些意味深长的话,心下微动,生出些说不清的感受来,她总觉得女儿看她的眼神略有怪异,又道不出个所以然,便只笑着颔首,表示信她。
裴芸起身告辞,道一会儿自祖母那厢回来,与母亲一道用午饭。
周氏点头,但似还有些不放心,拉住她殷殷叮嘱:“与你祖母好好说,切莫……起了争执。”
“好。”裴芸含笑应下。
然披上狐裘大氅,踏出花厅的一瞬,她笑意尽数散去,眸光顿若迎面而来的寒风般凉得刺骨,她微抬下颌,踏出去的每一步皆沉稳而坚定。
她会保护好母亲,这并非一句虚话。
前世,她并不知她母亲为了她私下里被祖母频频磋磨,也不知母亲因此落了痹症,常年被病痛折磨,才至于在前世三年后得知兄长战死的消息时,病情加剧,悲恸而亡。
但这一回,管他什么劳什子的祖母。她既敢倚老卖老,残害子孙,她自也不必留情。
从前她与她客气,让她不必同她行礼问安,她倒好,却是因此尝到了滋味,得寸进尺,想一步步爬到她的头上。觉得她是祖母,是长辈,在苍州老家时就对她颐指气使惯了,即便她而今身为太子妃,也毫无忌惮。
上辈子她裴芸习得的那些心机手段,铁石心肠,最最该用在的,便是这种人身上!
第6章
第
6
章
“楉楉”
裴府,诚忠堂。
正屋罗汉床上,裴老夫人阴沉着脸,靠在引枕上,由着身侧妇人按揉着自己的肩膀,而脚底则蹲着一位妙龄少女,正乖巧地替她捶着双腿。
妇人时时观察着裴老夫人的面色,蓦然笑道:“母亲莫气,这芸丫头许久未见着母亲,母女俩叙旧,一时忘了您也是有的,想来待李嬷嬷去传了话,很快便会来了。”
话音才落,就听一声冷哼,“她母女叙旧何时不可,怕是眼里压根没我这个祖母吧!”
妇人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怎会呢,只是来得慢些罢了。母亲见谅,毕竟芸丫头刚又生了一个小皇孙,身子恐还未全然恢复过来……要说这芸丫头的肚子也是争气,三位皇孙,两位都是咱家芸丫头所出,她呀,而今可是皇家的大功臣呢……”
话至此处,随着毡帘骤然被掀开,王氏的声儿戛然而止。
萧老夫人懒懒抬眸看去,便见一窈窕身影立在她跟前,含笑唤了声“祖母”。
见得来人,萧老夫人自是没什么好脸色,“你还晓得我是你祖母,若我今日不差人去请,你怕是都不肯来了,也是,你而今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娘娘,哪里还看得起我这糟老太婆。怎么着,我是不是还该跪下来,冲你磕头施礼才是。”
难道不该吗?
裴芸眼神冲站在那厢的王氏扫去,王氏似也感受到她寒凉的目光,心虚地默默撇开了眼,低身冲裴芸施礼。
这王氏是二房太太,也就是她父亲的亲弟弟,她二叔的原配发妻。
裴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她父亲裴嗣征亦是草莽出身,少时离家赴邬南投了军,二十多年间以一条性命相博在战场厮杀,挣得了累累战功,步步高升,最后被封都指挥佥事,镇守邬南。
裴芸亦生在邬南,长在邬南。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骋族偷袭,她父亲率兵拼死抵抗了三天三夜,虽令对方元气大伤,可终因失血不治在五日后撒手人寰。
陛下感念她父亲以身殉国的忠勇,追封他为镇国公,爵位世袭罔替,而今的镇国公便是她那接过父亲衣钵,在邬南戍守的兄长裴栩安。
她父亲被封爵后,陛下赐了一座京中宅邸于裴家,这府邸原空置着,后因她入京待嫁,裴家众人便跟着一道从苍州老家搬至此处。
她二叔一家亦以要在祖母跟前尽孝为由,在国公府住了下来。
好巧不巧,裴芸进来前偏就听到王氏那席好似在帮她,其实在煽风点火的话。
她惯来知晓这位二婶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多年,她母亲之所以被她祖母磋磨,背后怕也少不得她一份功劳。
寄人篱下还不知安分,王氏心比天高,还总觉得她是苍州时那个好欺负的丫头。
她垂了垂眼眸,再看向坐在上首的裴老夫人时,换了一脸温和的笑,“祖母说的哪里话,孙女自然惦记着祖母,只这来的路上太冷,手脚冻僵难行,这才先去花厅暖了暖,正想着来您这看看,李嬷嬷就来了。”
说着,她回首看了眼书墨,书墨上前,低身将手中之物呈到裴老夫人眼前。
“这是孙女特意为祖母准备的,此为太后所赐,乃是贡品,正好给祖母裁了做过年的新衣。”
闻得“贡品”二字,裴老夫人面色稍霁,她状似不在意般瞥了一眼那几匹色泽不凡的浮云锦,这才正眼去瞧裴芸。
对于这个孙女,裴老夫人向来是不满意的,或是自小不生活在一起,从来也不窝心,甚至与她犯冲,在苍州老家给她那父亲守孝时,甚至为了她母亲屡屡顶撞于她,忤逆至极,哪及小儿子生下的孙女来得讨喜。
“倒算你还有几分孝心,想来这段时日,你也思忖明白了,祖母都是为了你好,还能害你不成。”裴老夫人直勾勾地盯着裴芸道,“既得想明白了,你便同我说说,你究竟打算何时带芊儿入宫?”
此言一出,底下的书砚书墨面色皆是一变,二人可还记得,正是因闹了此事,她家娘娘才那么久不肯回娘家来。
上回归宁,老夫人借口她家娘娘坐胎,伺候太子殿下不便,想借此将二姑娘塞入东宫去,她家娘娘不愿,还与老夫人起了争执,不想而今小皇孙都出生了,老夫人仍是没有打消这个主意。
见裴芸沉默不言,裴老夫人双眉蹙起,声儿顿时沉了几分,“怎的,还是不愿意?”
一旁王氏抿了抿唇,旋即也以一种长辈姿态,语重心长道:“芸丫头,二婶知你担忧什么,但我家芊儿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二婶同你保证,入了东宫,芊儿绝不会同你争宠,这点你大可放心。”
“你二婶说的是。”裴老夫人赞同道,“若非为了你,我如何愿意将这么好的芊儿送入宫去。只是这太子往后终究要纳新人,与其让别家占了这个便宜,用自家人岂非更好,芊儿不但能帮你固宠,往后就算生下孩子,也绝不会威胁到你的位置。”
裴芸眼见裴老夫人说着,拉过方才替她揉腿的姑娘,不舍地拍了拍那姑娘的手。
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裴家二姑娘,她那堂妹裴芊。
只裴芊从始至终都只是低眉顺眼,不言不语,一副乖巧温和的模样。
裴芸笑起来,笑得端庄大度,看起来倒是没丝毫不虞,只心下蓦然觉得她前世可真够软弱,才让这两人觉得自己还可以用这般教训的语气同她说话。
“祖母和二婶说的极是,我今日来,就是想就此事与祖母商量一番,故而连母亲都未让她跟来。”
若非裴芸提醒,裴老夫人还真没发觉周氏未一道来的事,她本就因裴芸不及时来问安而恼火,这才疏忽了。
她原该大怒,觉得那周氏没将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但听得裴芸说要与她商议,便也顾不上此事,转而不悦道:“你想同我商量什么,不过带个人入宫,有何好商议的,莫不是心下不肯,想同我耍花样了!”
裴芸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孙女怎会欺骗祖母,将二妹妹直接带进宫固然容易,可若太过明目张胆,到底不好,恐惹得太子殿下反感,总得一步步来才是。”
言至此,她往四下扫视一眼,“孙女想与祖母单独谈谈。“
裴老夫人明白了裴芸的意思,晓得是不好教外人听见的话,便道了句“都出去吧”,只留下她和裴芸两人。
王氏原也想留下,可到底还是教裴老夫人一个眼神给赶出去了,她心下好奇,但又不敢明着贴门去听,毕竟外头还站着几个下人呢。
抓心挠肝地等了快一炷香,屋门方才被推开,见得徐徐自里头出来的裴芸,王氏忙笑着迎上去。
正欲探问些什么,那厢却已然开口道:“我已同祖母说好了,百晬宴那日,二婶和芊儿也一道来吧。”
王氏登时心下大喜,晓得是女儿入东宫的事儿有望,忙连连应声道谢,还不忘轻推了把裴芊,提醒道:“芊儿,还不谢过长姐。”
裴芊低身行礼,恭敬道:“多谢长姐。”
裴芸瞥了眼这个今岁方才及笄,与她并不算相熟的堂妹,自喉间发出一个淡淡的“嗯”字。
自诚忠堂回周氏院落的路上,书砚书墨时不时对视一眼,两人满腹疑窦,不明白她家娘娘为何要答应下此事,但终究没敢问出口。
碧落苑内,周氏已然心急如焚地在堂屋等待,远远见了裴芸,忙快步迎上去,询问道:“如何了?”
裴芸晓得周氏有不少事要问,但思及她的身体,只拉着她的手道,“母亲,我们且先进去吧,女儿饿了。”
闻得此言,周氏只能暂且按捺下焦急的心情,吩咐婢子去传饭菜。
在内间暖榻上坐定,裴芸这才道:“母亲,那事儿,我答应祖母了。”
周氏如何能不晓得那事为何,她霎时激动道:“你怎能……”
“母亲莫慌,就算祖母想,还是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愿,事情最后能不能成,尚不一定呢……”裴芸安抚道,“只有让她试过,她才会死心。”
且她自然不可能真的答应,而是一开始就存着旁的打算。
然即便她真心帮忙,她也料定太子不会收下裴芊。
没有太子首肯,就算她那祖母再想,裴芊也入不了东宫。
不过,裴芸之所以假意答应,最大的缘由却是为着她母亲。
上回她归宁,因此事与祖母闹了不快,甚至当场生了口角,当时她只盼着母亲替自己说几句话,但她母亲周氏顾忌良多,末了,只能斥责她的无礼,让她同祖母道歉,又在她祖母面前说了些缓和的话。
她却因此生了母亲的气,觉得母亲心里没有自己,一怒之下不愿再回娘家。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她母亲私下里壮着胆子让祖母打消主意,让本就不喜母亲的祖母生了怒,便变着法子磋磨母亲。
而她母亲这段日子染了风寒,正是因着她那祖母命母亲晨昏定省,却又故意将母亲晾在屋外,十月里,每日一炷香的寒风吹下来,人哪能不生病。
但幸得这一世她母亲的痹症还未因此起头,不必受前世那般周身关节疼痛的折磨。
而她暂且答应下,也是想着她祖母心情好了,待百晬宴前应不会再去为难她母亲。
周氏闻言非但没觉轻松,反长叹了口气,心道那二房可千万别如愿才好。
二房存的什么心思,她还能不知吗,说什么将裴芊送入宫是帮衬她这女儿,实则根本是想趁此机会飞上枝头,最后爬到她家芸儿的头上。
为此,便开始用花言巧语哄骗她那本就拎不清的婆母,处处道她家芸儿的不是,让她觉得芸儿与她不亲,将来定也不会孝敬于她,而让裴芊来当这太子妃,她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若非她那夫君临去前留下遗言,托她替他好生照料远在老家的母亲,周氏是万万不会顺从到这个地步的。
以至于让她的两个女儿都受了委屈。
可她也只能忍,她那婆母大字不识一个,是个极其蛮横不讲理的,一气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若届时传出芸儿对长辈不敬不孝的话,她在东宫的处境恐会变得更加艰难。
母女二人心思各异,互相关切着对方,但都藏在心里并未表露,用午饭时,裴芸也未谈及那些不愉快,只笑着说起她的两个孩子来。
午饭罢,母女二人坐着久违地说了些体己话,及至申时,裴芸便起身离开。
临走前,裴芸将那副耳铛予了周氏,让她交给妹妹裴薇,且道裴薇向来不喜那些场合,百晬宴便也不必来了。
周氏闻言,略有些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其实,裴芸晓得的,裴薇哪里是去庄子上散闷,而是因看不惯祖母作派,为母亲出头而被罚去庄子反省。
那丫头的性子,一向如此刚烈冲动,与未出阁前的她倒是有几分相像。
而她母亲,也是为了保护妹妹,让她暂且去庄子上住一阵子。
她母亲定也害怕,若妹妹赴了宴,会不管不顾地同她告祖母的状。裴芸猜,前世谌儿百晬宴,她那妹妹未来,也是被她母亲劝下了。
周氏一路将裴芸送出了府,站在车旁看着她上了马车,眼神中满是不舍。
裴芸钻入车厢,又忍不住掀开车帘道:“母亲莫要难过,不必两月,我们母女便又能相见了。”
周氏喉间发哽,轻轻点了点头,她之不舍,不仅在于女儿离去,更是因她觉得今日这一切好似梦一般,这些年与她疏远的女儿仿佛又变回了从前与她亲密无间的模样。
她担心,下回再见,一切又会恢复原状。似是为了抓住这个可能会消逝的机会,她嗫嚅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唤道。
“楉楉。”
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称呼钻入耳中,令裴芸怔忪在那厢。
这是她的乳名。
楉即为楉榴,蕴含着驱邪纳祥,如意平安之意。
只有和她最亲呢的家人才会这般唤她。
但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到这两个字了。
前世,或是总会因此想起从前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她突然很不喜这个称呼,令母亲兄长都改了口。
若说再见到前世死去多年的母亲令她始终觉得有些虚幻,可听得这声“楉楉”,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爱的,爱她的母亲还活着。
泪意若潮水般涌上眼眶,她忽而攥住母亲的手,终是忍不住咬住唇,簌簌掉下眼泪来。
知女莫若母,见裴芸哭了,周氏亦红了眼圈,可她什么都没有问,她只知道。
她曾经的女儿真的回来了……
许久,周氏才哽咽着嘱咐了一句:“记得保重身子,莫太过劳累。”
裴芸侧身抹了眼泪,颔首哑声答应:“女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