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滚蛋。”刚要还手来被母亲厉声喝住,“陈欢尔!”欢尔只得老老实实坐稳,小声念叨,“你咋不认个干儿子。”
小辈们聊考试聊各自学校里的八卦,大人们说工作说周医生家的周游和院里大家看着长大的珊珊暑假一同回国俩人到底有没有戏。那是多好的一天啊。葡萄饱满圆滑,油桃红彤鲜亮,桑葚姹紫嫣红,亲手采摘的水果塞满后备箱,钓上来的鲫鱼不服输般活蹦乱跳。每个人都在笑,喜眉笑眼一如这八月傍晚仍骄傲的艳阳,炽热着绵延着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竞争,她不得不参加。
景栖迟状况更差,放榜那天他告诉欢尔,根本不知道怎么学。
天中进度快,至此已无多少新知识输入,课堂大半时间都是老师带着复习。除去基础相对扎实的数学勉强跟得上其他皆一团糟,加之前段手术停学又耽误不少时间,一来二去像只无头苍蝇,科科碰壁,题题无解。
宋妈还在康复期,宋丛自然分身乏术。欢尔想想告诉他,“今天开始你放学直接跟我回家,补一小时再回去。”
她算不上优等生,唯一担心是无授人以渔的资本。
“我完全没概念从哪儿开始。”景栖迟极少有气馁的时候,可现在他失落至极,“况且也不想耽误你。”
“没事,咱俩就互相耽误先把这辈子凑合过去。”
景栖迟的瞳孔里落入一张真诚的,笑吟吟的脸。可陈欢尔,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迟疑片刻,他默不作声点点头。
其实欢尔也不知道怎么教。她只能学宋丛的方法,随便拿一科试卷,遇到错题就开始讲,讲到他不懂的地方回去翻课本,知识点从头至尾溜一遍。原定一小时说着说着就快两小时,直到陈妈敲门两人才匆匆收尾。人走了再开始写作业,一写就到后半夜。她没有宋丛的天赋,讲得慢自己写得也慢,睡眠不足白天上课打瞌睡,几次都被老师怒气唤醒。欢尔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景栖迟倍觉愧疚。
他想说算了,可又怕伤到欢尔自尊,犹犹豫豫终是没开口。
高三运动会改为远足拉练,一为全员强身健体,二能省下来一天时间。从学校至近郊森林公园,往返三十公里。这距离对陈欢尔属小玩,许是轻敌,许是近期休息不足,抵达公园后她竟吐得肠胃皆空。连老徐都诧异班里最能跑的小姑娘怎被这半途路程生生打垮。景栖迟一咬牙告诉她,“以后别补了,效率太低。”
他太了解她,若实话说怕她身体扛不住,绝对会被否决。
“你嫌我效率低?”欢尔怒目而视。
“我自己能搞定。”景栖迟摆摆手,“实在不行找个家教。”
他一直抗拒家教。父母皆为工薪阶层,从前踢球家里就在负担,从装备到培训父母拿出来的都是最好的;现在路断了不踢了,他委实不愿再让他们有额外开销。
况且补了会不会好,景栖迟心里没底。
“我能给你补干嘛找家教?”
欢尔没有等到回答。景栖迟电话响起,他背对她接起,之后一路快跑头也不回离开。
她有种极其极其不好的预感,因为这场景和当初宋丛一模一样。
30,如果树会说话2
欢尔那天记忆是很多棵树。粗壮的树干,摇晃的叶子,森林公园里明媚的绿遮住湛蓝的天。再然后她知道,景爸牺牲了,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森林大伙,他被永远地留在那片异地树林中。
大自然多残忍啊,野花败了又开,草木黄了又绿,河水结冰又融化,它有重生的特权,却也自私的占有着重生的特权。
它夺走一条生命,丝毫不顾虑背后为之撕心裂肺的一个家庭。
母亲当夜没有回来。她告诉欢尔,人多,先别来了。
近凌晨时宋丛发来消息,我看到栖迟了,很不好,明天替他请假吧。
他不会好的。
无端制造意外的生活不会知道,肆意开玩笑的命运不会知道,无理取闹的罪魁祸首大自然也不会知道,一个人走,会带走另一个人。
这个夜,许多人无眠。
第二天课间欢尔去了趟老徐办公室,她说我给景栖迟请几天假,他家里有事。
老徐没太在意,“让他自己给我打电话,或者他家长。”
“徐老师,”欢尔鼻头一酸,“景栖迟爸爸……牺牲了。”
她只是想到,景栖迟没法打电话,家里也不会有人打电话,请假和他所经历的比起来都不算一件值得挂心的事啊。
老徐表情庄重,“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没人知道确切时间,只是昨天上午找到遗体。那时她甚至还替他打掩护说景栖迟跟别的班先回学校了。
仅仅一天。
“好了别哭了。”老徐叹气,“这小子今年不好挨啊。”
先是职业梦碎,再到亲人离世,老天爷像随机抽到一个人可劲发泄怒火,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只能生生受下这种炼狱般的折磨。
若不谙世事的孩童也就罢了,因记忆不够牢固痛苦便也没有那么持久。可他们不是啊,漫长人生的第一个过渡期,少年郎正飞快驰骋在奔赴成年的路上,情感最为丰富热烈,认知无时不刻疯狂累积,对广阔未来的期冀无限大,他们会记得这时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而这一切将会如刺青渗进每一寸皮肤纹理,鲜明、疼痛、深刻。
欢尔眼泪落得更凶。
老徐站起来拍拍她后背以示安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作为朋友现在最重要的是陪伴对方挺过难关。调整一下,回去上课吧。”
这天欢尔过得很恍惚,连杜漫都看出异样问了几次是不是不舒服。她没办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一遍遍回想夏天时在葡萄园景爸摸着脸对他们笑。那样好的一个长辈,那样威武健康的一个人,老天怎会舍得他离开这个世界。
欢尔问杜漫,“你住校平时想不想家?”
“还好。”杜漫迟疑一下,“我家离得不远。爸妈平常挺辛苦的,住校是不想再让他们因为我劳累。”
一家三口,哪怕只周末才能团聚可那也是完完整整一家人。
欢尔碎碎念,“咱们都好幸福啊。”
“嗯。”杜漫回一句,将她面前的单词本翻几页,“快看吧,一会儿上课要考。”
站于食物链顶端的自诩高级物种的人类不过是茫茫宇宙中一只只蚂蚁,脆弱、渺小,命运最残忍的行为不是击倒我们,而是它根本不曾给站上擂台的资格。
再次见到景栖迟是一周后。
久无声息的他发来信息:来一下基地。
欢尔英语作文写到一半,当下扔了笔和母亲打个招呼就往楼下跑。这就叫度日如年吧,她知道单位给景爸办了追悼会,知道景栖迟奶奶因受不住压力身体抱恙所以他才一直不在家,知道景妈已经恢复工作虽然母亲说你林阿姨是在麻痹自己在硬抗,她都知道可一句都不敢问。问了只会徒增悲伤,她能做的就是每天看无数遍手机暗暗决定若自己被需要一定第一时间出现。
她终于见到他。雪松树前颓然的身影,像黑暗中的幽灵轻而易举融于这夜色。欢尔未调整呼吸便急急跑上前,她听到一句自言自语,“如果树会说话就好了。”
如果树会说话,我不要道歉也不会质问,我只想知道那个战士在生命最后一刻是什么样子。
这样简单的事,成了谜。
“栖迟。”欢尔叫一句,几乎落泪。
景栖迟抬眸,未发一言慢慢坐到地上。
他看树影,看夜幕,看医院大楼或明或暗的窗。欢尔只顾看他,追着他的视线试图读懂这些最普通的事物于他的意义。
“我给你讲个笑话。”景栖迟忽然开口,未等听者表达意愿继续,“我无意中看了我妈的手机,那天晚上其实不该我爸值班,可你知道他为什么换岗吗?”
欢尔不知他何意,摇头。
“要不要猜猜?”景栖迟明明是笑着问的,可那笑眼在流泪。
他抹抹眼睛,“他啊是为了我。因为第二天下午约了地方体校的教练见面,人家说想多了解一点我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可能转过去继续踢球。”
景栖迟哭得很克制,他只是一下一下抹眼泪,几乎没有声音。
所以景爸才与同事换了班,所以他才被那场森林大火永远吞噬。
一切巧合的不像话。
欢尔轻轻拍他后背,“那是意外啊,那不怪你。”
“他知道我不甘心知道我还想踢球,他一直在替我打听替我争取……欢尔我明白我不该这么想,可其实真的不该是他,走的人不应该……本不应该是我爸……”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抽泣。
景家的破碎也许,也许成全了另一个家庭的完满,欢尔不知该用何种心态去看待这个事实。
“不怪你。”面对陷入自责泥沼里的伙伴,欢尔迫切地想拉他一把,可她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力。她只能不断重复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
末了,景栖迟擦干眼泪,直愣愣仰起头去看一旁大楼,“有好多次,我都想从那跳下去。我想见他,想跟他道歉。”
他视线对着的是医院天台。
欢尔猛地捧起他脸,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告诉他,“想都不要想。”
不对,不能,不可以。
景栖迟笑了,红着眼睛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呆一会。”
欢尔只得离开。他有很多要和父亲说的话,他需要不被打扰的时间。
走基地穿回家属院,她特意绕到景家楼下。客厅灯亮着,那灯光如此苍白、憔悴。转而回自己家,每上一层,接连两层感应灯都会亮。某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一只拳头从里向外顶住心脏薄膜,用力,用力。至家门口,整颗心被生生顶透,身体发出轰一声巨响,她转身飞奔下楼。
基地空无一人。她一口气跑上医院天台,门是锁死的,使劲撼动两下绝无打开可能。陈欢尔开始疯狂寻找,医院、家属院、附属小学,这片区域就这么大,人能去哪?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脑袋里一直缠绕着爆破的回声,她要被震碎了。
她沿着主干道一路跑一路找,冥冥中像有指引,她在曾发生搏斗的施工地处看到景栖迟。
他成大字型躺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
陈欢尔冲过去,跑得太猛几次要直扎到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血,没有受伤,地上那双眼睛空洞无底。
她疯一般将人薅起来,连拖带拽拉至路边,全然不管一巴掌甩上去,“景栖迟你要干什么!你他妈给我精神点!”
他想死。
可他又不知死是不是正确选择。
于是他选择把自己交给上天,若车停住便是苟活,若车压过去便是本该如此。
最无可能的就是,在这样的深夜,在这片无人经过的废墟,他被救下。
陈欢尔揉他脸,摇他肩膀,抓他头发,可面前的人如一具行尸走肉,怎么都唤不醒。
她气急败坏一拳打到他脸上,“说话!”
这下很重,重到景栖迟没站稳退后一步。他缓缓抬起头,乞求的语气,“欢尔你打我吧。我多希望有人打我骂我折磨我,可大家都说没关系不怪我会好的。怎么才能好?究竟怎么才能好?”
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一辆私家车疾驰而过,空气中只留引擎的轰鸣声。
31,如果树会说话3
“景栖迟,我还你一个笑话。”
欢尔冷静些,松开拳头。
“我早产,出生的时候脑袋里还有颗瘤。那时医疗条件有限,我又生在四水,手术不太成功,医院下通牒说活不了。当然,这些是我爸后来告诉我的。他说所有人都放弃了,爷爷奶奶,家里亲戚,医院的大夫,甚至全无办法的他自己。那时候他俩还年轻,再生一个也没问题。但我妈不,她觉得把我带到这世上却都没让我看看这世界,这事路数不对。”
“她满世界问,专业搭点边的同学同事问个遍,自己没日没夜找资料看病历,给国外的儿科专家寄材料写邮件,可能她感动中国,也可能我命大,后来转到北京大医院二次手术,算成功,我活了下来。我爸不是爱好摄影么,要不是他当时拍那些照片,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人生的最初那么艰难。全在医院,从保温箱到病房,出院再复查,复查发现异常再住院,我差不多拿了一手最烂最差的牌。”
“刚上小学那会,我有次跟同学闹着玩不知怎么晕了过去,去医院也没查出原因,反正可能有点后遗症吧,身体一直病恹恹。我爸从那时起开始教我打拳,就怕随便被人一推我又倒下。跑步,打沙袋,在我家锻炼是天大的事。后来县里有了拳馆就系统训练,我不是得过四水之花么,当时才艺就是我爸上台配合我练了一套。你们觉得厉害,但对我爸妈这些都是在救我的命,谁也不知道以后,万一呢。”
“我叫陈欢尔。你再念念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奇怪。因为那时候住院医生都是三床患儿五床患儿这么叫,我妈听到这俩字就一激灵,总觉得是在叫我。她说既然赶上也没办法,只能尽力把坏的变成好的。他俩希望我快快乐乐在欢声笑语中长大,干脆改了两个字将名字送给我。”
“所以景栖迟,我瞧不起任何拿生命当儿戏的行为。有人那么努力只为争取一丝活着的希望,凭什么健健康康的人就能随意挥霍自己的生命?我没法保证一切都会过去,假如我没活下来,事情是过去了可我爸妈会想一辈子。我只是知道,什么都不做一定不会过去,你对叔叔的愧疚,对阿姨的亏欠,你自己心里那道坎,你越不做它们越不会让你好过。”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十月深夜,相对而立的两人呼吸此起彼伏。
这个夜晚,她对他讲的是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故事。
因为故事悲情又冗长,贯穿她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血管青肿一点丽娜阿姨就暴跳如雷,那是父母家人直至今日都在提心吊胆,无伤大雅的小病小灾于他们如临大敌。能活下来是个奇迹,能看看这世界是命运的馈赠,可奇迹和馈赠有时限吗?谁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别记起我,别惦念我,别看到我,就让我这一生都平庸的生活吧。
树影婆娑,晚风牵动叶子沙沙作响。
“我……”喉咙干裂,景栖迟发出一个声音,眼圈不觉又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双手盖住眼睛,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哭,最后一次内疚,最后一次犯傻。
欢尔上前从侧面抱住人,头轻轻贴在他肩膀上,单手拍拍男生后背。
话已说尽,能做的全部都做了,至于日后那是景栖迟自己的功课。
许久她放开,转而拉住对方手腕,“回去吧。明天早晨我在院门口等你。”
一左一右,她拽着他,他心甘情愿被拉着,两人沉默着脚踩月光回家。
分开之前,景栖迟问,“你身体……现在还有没有事?”
欢尔看着她,眼神如月光皎洁,“你没事,我就没事。”
第二天一早,景栖迟准时出现在家属院门口。校服干干净净,自行车倒肉眼可见一层灰尘。双眼微肿,昨夜哭泣诚实的转化为明显体征。嘴角泛起一层胡茬,邋邋遢遢过去一周来不及清理,他也一向不怎么在意外表。至于脸……
欢尔骑上车率先开路,走了一段才道歉,“昨天没忍住,用力过猛。”
竟然把脸打肿了,而且怎么就光顾右脸下手,若一边一拳总不至弄得这么明显。
“得谢谢你。”景栖迟目视前方,“我真心的。”
好似母子同心,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准备好,可她就是知道。
而后母亲关了客厅灯,她说早点睡。
景栖迟在黑暗中回答,妈,还有我呢。
他差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弄丢自己。这么多天只顾自己的歉意,却一次都不曾想过去分担母亲的悲痛。明明他们在承担同样分量的失去啊,是自己的父亲却也是她的爱人。他险些加剧这场悲剧,他无比庆幸自己没继续错下去。
能做的太有限了。
哭过痛过也嘶吼叫过。浑浑噩噩这些天,辗转反侧的这些夜晚过去,景栖迟发现除了去做让他们骄傲的儿子他没有任何办法。
在法律上,他甚至都不算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早自习下课,景栖迟被老徐叫进办公室。直到第一节英语课过半他才回来,欢尔回头偷瞄,他桌上摊开的是物理课本,而这课本一摊就是很多天。
那时是十月底,距离那场人生大考还剩半年多一点。
逢周末欢尔都去景家写作业。早晨八点钟到,景栖迟已经在看书,晚上十点多回家他仍在看。中途会问些问题,欢尔自然知无不言。偶尔宋丛会来,逮住机会便给两人讲些复杂题目,归结几处要点。宋妈重新去医院上班,工作上有诸多不适,宋丛没有太多时间分给朋友。
有天晚上景妈来家里串门,欢尔扒着门缝偷听。景妈说栖迟估计知道他爸为什么调班了,受刺激似的每天学到后半夜。
陈妈忧心,这么下去身体吃得消么。
景妈叹气,说也不听劝也劝不住。昨天给他收拾房间垃圾桶里纸巾都带血,问了才知道没受伤是鼻血,除了以前跟人踢球这小子哪流过鼻血啊。
人人都说景栖迟受了刺激,只有陈欢尔明白,他在逼自己赎罪。
欠下的,想补上。仅此而已。
到期末考,景栖迟追到班级下游,数学单科成绩达到年级上游。
分数和排名都是欢尔挤进讲台看完成绩单告诉他的,当事人只点头表示知会,好似还未到达终点,他对路途所遇风景全无兴致。
寒假欢尔父亲回来,一家三口回四水老家过年。除夕夜欢尔同两位伙伴群语音,她和宋丛就春晚节目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嗨,一直未言语的景栖迟忽然来一句,“高锰酸钾不是氯酸钾分解氧气的催化剂?”
群里一时安静,问话者继续,“不是?”
宋丛直接笑出来,“今天这日子,有点娱乐精神行吗?”
“我在看。”景栖迟也笑,“那近景魔术不错。”
景妈声音传来,“不错什么都是托儿。你看电视就看电视,看书就看书,聊天就聊天,怎么还一心三用。”
欢尔暗笑两声,这才答,“不是,高锰酸钾分解产生二氧化锰,二氧化锰才是催化剂。”
“这样啊。”景栖迟提笔记下,却诚心捣乱,“老宋这对吗?别有人误导群众。”
“你有种。”欢尔气哼哼。
宋丛大笑,“陈老师给的是标准答案,你别逗她了。”
新年钟声敲响。
成年大门刚刚开启,每个人都已负重前行。这片刻欢愉似攀爬石壁上开出的花,脆弱又珍贵,可赶路者不能停下,只能在心里暗自道一声有缘再会。
32,
朝夕又朝夕1
开学后第一次月考,景栖迟的理综成绩跃升至班级前列,总分已大有起色。与此同时,桌上的书变成英语,每天早自习会看到他雷打不动默写英文单词。
景妈说他整个寒假没日没夜只看化学,做完整整三本辅导书。
进入全面复习阶段,上课变成做题讲题循环。他几乎不再听课,科任老师发火便乖乖听着,转头又去看自己的书。他很少说话,很少看操场,也很少完成作业。有几次在老徐课上做数学题,老徐也只是提醒般敲敲桌子,未批评也未禁止。景栖迟后来告诉欢尔,这是他和老徐达成的协议。
“要补的东西太多,只能一门一门攻。”他自己有套计划,按部就班执行,倔劲上来谁也管不了。说这话时语气既无气馁也无焦虑,好似天气预报播音员不带任何情感色彩陈述事实。
变故会改变一个人。那些从天而降的灾祸许让一颗原本真善美的心灵充斥焦躁不满继而与所有人抗衡与全世界为敌,又或许它们被读取成五分动力五分执着最终演变为成熟的催化剂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坚韧稳重的灵魂。所幸,景栖迟是后者。
懂感恩会珍惜的人才会变成后者。
那天他问的题目欢尔已经解答不出了。大概过半小时,他将所有步骤列在草稿纸上,推过来,“应该是这样。”
公式算法清清楚楚,答案带着解题者的思考跃然而出。
陈欢尔有种被碾压的挫败感。
她不会承认男生在理科上更有天赋,可她必须承认景栖迟学东西比自己快很多。
当然不是宋丛那般智力超群走一看十,景栖迟会研究例题会分析思路,他更多表现在一点就透融会贯通。又或许心里压一口气,过去十几年的劲儿一股脑用出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力量。
这天景妈夜班,晚自习回家后景栖迟直接跟来蹭宵夜。陈妈速速端两碗馄饨上桌,单手托腮坐一旁笑眯眯瞅俩高三生狼吞虎咽,“慢点吃,不差这一会儿。”
“差。”欢尔用筷子点点对面的男生,“妈你不知道,他一天天打鸡血似的。”
陈妈笑,“栖迟这么下去考个医学院也不错。”
欢尔附和,“对,去你们科给你打下手。”
“我们科怎么了?”钱医生大大不满,“今年来轮转的小伙一个比一个好,比你省心多了。愚昧偏见。”
“看见我妈没?”欢尔敲敲一旁闷头吃饭人的碗,“不是亲儿子使劲往火坑里推。”
见景栖迟难得一笑,陈妈顿觉心疼,语气也跟着柔和许多,“从前你妈总担心你不学习,这回努力了可劲学了她还是担心。我们念医学院那会儿她住我楼上,好家伙,听说师妹里有老乡大家长似的恨不得热水都给我打来。这下真成家长反倒不知道怎么当了。”
“阿姨,”景栖迟放下碗,“我妈还没缓过来,你费心多照顾。”
“臭小子,还客气上了。”陈妈抬手拢一把他脑袋,“我跟我师姐这关系轮不到你搭言。”顿顿又道,“栖迟,你得相信你妈是个有承受力能抗事的人,她不像你想象中那么脆弱。凡事多与她沟通,你越闷着不说她才越放不下心。”
“是。”景栖迟点头。
陈妈又问,“这么学有没有目标?”
这下他不作声,转而用筷子指指对面的姑娘。
欢尔当下反击,“做梦。”
他虽次次进步,可欢尔现在总成绩已经在年级前段。
“再考两次吧。”他回答,全无玩笑的神态。
他的表情、语气、措辞莫名刺激到欢尔,她忽然觉得自己要更努力些,否则日后会跟不上他的脚步。
景栖迟一定不止于此。
饭后两人一同回房间学习。欢尔是趴在桌上写睡着的,一觉醒来已凌晨两点。身上披一张绒毯,旁边摆着写了一半的数学题、手机和书包,人不在。
心咯噔一下。家里漆黑一片,母亲已经睡熟。客厅厨房厕所找个遍,她鞋都没换抄起钥匙跑出家门。
夜阴冷的似医院太平间。院里只有三两户灯还亮着,四下无人,全无线索。
她顺楼口出去往医院方向跑,刚踏上院内大路耳边传来声音,“欢尔。”
原地站定,她远远看见景栖迟拿本书正朝这边来。
一瞬间如释重负。可紧接着无名怒火袭来,她迎着人走两步质问,“你出门为什么不说一声?”
寂静的夜里,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景栖迟一愣,晃晃手里的东西,“就回家找本参考书,我拿阿姨钥匙了,看你睡着就……”
“那你怎么不直接回去!”欢尔疾声厉色数落,“收拾好东西直接走,带上手机知不知道!”
“我忘了……”
他是真忘了。写到一半卡壳记起以前做过类似题型,这才赶忙去找想着回来继续。景栖迟打量她的装扮,头发是初醒的乱糟糟,一身校服脚下踩着拖鞋,当时心下一软,“对不起。”
他知道她是怕自己再犯傻。
可陈欢尔,我不会了。
欢尔余气未消,双手紧紧攥住裤线,“我一睁眼看你不在,你知道我……我……”
景栖迟一把拽过人按到自己怀里,“对不起。”
一个安慰性质的,不算拥抱的拥抱。
陈欢尔抵在他心口,隔着校服听到一下一下心跳声。来自青春期异性的、蓬勃有力的心跳。
后怕的感觉仍在,与这节奏交织在一起让一切美好的不真实。像儿时睡前被筑起的童话梦,生怕醒了丢掉最爱的王子公主。
欢尔身体仍是紧绷状态,她小声说道,“以后出门必须报备。”
“是。”
“打电话发短信留纸条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