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侍从官点了支烟，站在休眠舱旁边，静静的看着她。利奥收拾完另一边，走过来，激活休眠舱。舱中有幽暗的光线亮起，在这光波中，韩烟烟闭上了眼，撑着舱盖的手也缓缓垂落。
她浸在培养液中，头发漂散，看起来竟十分安详。
然而侍从官清楚记得刚才她的绝望。绝望，但不肯放弃，这是个顽强的女人。
利奥操作着控制面板，念念叨叨：“抑制剂混合进培养液里，两倍……不，不行，三倍。保持这个浓度！别让她再给我玩心跳了！”
这个女人真是让人睡觉都睡不踏实！
有不一样的液体混进了培养液，迅速稀释融合，消失了痕迹。在这样混合了抑制剂的培养液里，她再也无法挣扎，无法反抗了，侍从官想。
利奥操作完，一转头，看到侍从官在盯着韩烟烟看。韩烟烟此时一丝不挂，赤身果体。利奥就一阵不乐意。
韩烟烟是他的构建师，在利奥的心里，韩烟烟是他的所属物。他手指在操作面板上滑动两下，透明的舱盖暗了下去，变成了不透明。
实则侍从官根本没那么猥琐，他不过是盯着韩烟烟的脸在看罢了。他瞥了利奥一眼，夹着烟，说：“没想到是个美人。”
利奥“哼”了一声，说：“她得感谢我。我的基因改良剂效果不是吹出来的。她现在基因水平已经不低于你了，骨骼已经从新调整过，是最优状态，当然会变好看了。”
“哎哟！”利奥突然想起，“我的客户！”
他拉出一面大光屏，屏幕中有一台仪器，仪器中心悬浮着一团青色的光。
侍从官都惊讶了一下：“SS级？”据说激活状态下的SS级精神力源就是青色的。侍从官自己也不过是S级而已。
“是个大人物。银赛梅高那边的一个上将。”利奥得意，“看，我把他唤醒了。”
那不是缺德吗？
除了个别宗教，整个宇宙对精神力源的共识都认为这是人类进化的半步。这些逝者的精神力源保存完好的话，也许将来随着生命体开发和技术的发展，能让他们真正复活或者永恒。
“好了，他现在是激活状态了，我要把他装进去了。”利奥操作起来。
两个半球一左一右的向那青色的精神力源缓缓靠拢，最后合拢成球，将那团青光收纳在其中。
这个球形的金属盒，被称作“源之屋”，在这里的意义相当于韩烟烟家乡的骨灰盒。
源之屋的技术被发明也不过才一千年时间而已。在肉体死亡后的一个小时里，精神力源闭合，失去束缚脱肉体而出，这个时候以源之屋捕捉，而后便可长久保存，等待人类技术进步到能让他们复活的那一天。
但这种闭合了的精神力源一旦被重新激活，即便是存放在源之屋里，最多也只能撑几十个小时，就会自然消散。
从宇宙中彻底湮灭。
惊扰逝者安眠，令人魂飞魄散。
利奥这门生意，搁在韩烟烟家乡，性质恶劣得跟掘人祖坟差不多了。不光韩烟烟觉得他low，侍从官更是根本看不上他。
但偏偏是这样的生意，源源不断，有时候还需要排队。
至于价格，利奥这些年，收费是一路平稳升高的。
“是仇家干的吗？”侍从官问。他的思路跟韩烟烟走了同一条路子，都先往大事上想，国家机密、政治事件、军事部署等等等等。
利奥嗤嗤的笑了。
“我跟你说，你要是干我这门生意就会知道了。”利奥满脸讽刺的说，“打开你源之屋，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百分之九十是你所谓的亲人。其中又有百分之七五是为了遗产，其他也都是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有时候你想都想不到，就为了这些理由，他们就敢打开亲人的源之屋。呵呵。”
侍从官：“……”
侍从官抽了口烟，很不想听这些破事。他安静的看着那位上将的精神力源被再次收纳进源之屋里，而后传送的白光闪过，被传送回了付款人的手中。
想了想，他还是掐了烟。至少对一位曾经的强者最后这样的结局表示一下哀悼。
他是克林公爵身边的第一侍从官，他也是贵族出身，从小受着精英教育长大，自有修养。
就如同他看到韩烟烟的裸体，不会像利奥那样盯着看，而是会解开自己的衣衫为她遮蔽。这是他的修养和风度。
但同样，当韩烟烟向他求救时，他冷漠拒绝。因为他需要韩烟烟。
在他的需要面前，韩烟烟的绝望都被关在了狭小的休眠舱，沉浸在冰冷的培养液里。
韩烟烟睁开眼，知道只能靠自己。
第79章
韩烟烟有虚弱的感觉，作为意识体会有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睁开眼，是躺在白色虚拟空间中的。她也并不想起来，便静静的躺在那里，蜷缩起身体。
利奥的声音响起来：“喂，喂！……喂？你怎么回事？”
“没力气。”韩烟烟虚弱的回答，“为什么我的意识体会这么虚弱？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你还敢说？”利奥气哼哼的回答，“你背着我干了什么？无缘无故怎么突然会第二次要觉醒精神力？”
韩烟烟闭上眼睛，说：“我怎么知道。在上个世界我是SS级精神力者，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利奥也不能确认。他让系统检查了数据，关于精神力的信息，系统填充进世界里的都是中学生都了解的内容。毕竟在利奥的世界里，精神力太过普及，人们从一出生就具有精神力，从小就学习使用精神力，那些所谓知识都已经是常识。韩烟烟就是掌握了也翻不出浪花。
他是万万想不到，唐克这个已经死了的SS级精神力者，会肯给予韩烟烟一臂之力。
“这个世界成功了吗？”韩烟烟明知故问。
“干得不错。”利奥大方的表扬了她，“任务目标已经被唤醒了。”
韩烟烟沉默了一下问：“那个人……被唤醒，然后呢？”
“哟，你还关心起他来了？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利奥讽刺她。
“我就想知道他会怎么样？”韩烟烟说。
“他已经被激活了，我已经把他送回付款人的手里去了。照着以往的情况，大概两天到三天左右，他就该自然消散了。不过他是个SS级，说不定能多撑个一天两天的也有可能。”利奥说。
“那他就……彻底的死了是吗？”韩烟烟问。
“他本来就死了好吗？”利奥不耐烦，“我给了他在世界里从新体验一次人生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你这个世界磨磨唧唧的，居然用了二十年，不，我还重启了世界一次呢，之前也是二十年！我给了他重活四十年的机会！他真是该好好感谢我！”
韩烟烟闭上眼睛。
在那些狂乱的快感结束时，唐克对她说：“韩烟烟，我留给你一些……能不能拿到，看你……有没有本事从利奥·派克手里逃出来……”
而后他分出一丝精神力，助了她一臂之力。
在世界里的四十年中，韩烟烟受韩峻教导，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但实际上，唐克因为被韩烟烟设定为“唐恪”，被压缩成儿童、少年，于是他本我中的许多东西都投射到世界里，绝大部分投射到韩峻身上。
四十年里，真正教导韩烟烟的，其实是唐克。
韩烟烟不知道他给她留了什么，但她知道，她想要拿到他留给她的，就必须从利奥手里生存下来，逃出来。她若不能逃出来，唐克也不在乎他留给她的最后落到谁手里。
唐克从来不会在乎弱者。
他就是那个世界“弱者原罪”的根源。
折磨昕雅的是他。磋磨唐恪的也是他。
都是他自己。
韩烟烟睫毛微颤，睁开眼睛的时候，流出了眼泪。
“你是魔鬼吗？”她轻轻的说，“一定是吧。”
利奥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恼火：“韩烟烟，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老是对里面的人生出感情，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知道。从前那些构建师都疯了。
有些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有些自闭一样，说不出来一句话。
韩烟烟早就从《利奥传》里利奥絮絮叨叨的抱怨牢骚中了解了。比较了一下两种不同类型的疯，韩烟烟觉得后者诠释起来轻松一些。
她不再说话，蜷缩起身体，闭目流泪。
“喂，喂……”利奥叫了两声。
“在干什么？”侍从官打断了他。他进了另一台操作舱，切了进来。
“不要浪费时间，快点开始。”他在通讯频道里命令。
他这个频道的声音韩烟烟并不能听见。她只听见利奥嘟囔说：“知道了，知道了，别催。”
她于是猜测他身边有人。
她精神力爆发之后被抑制剂制服摔落，失去了意识。在侍从官脱下衣服盖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醒了。
跟利奥比起来，那个人算是温柔有风度了。因他这一点温柔，韩烟烟向他求救。结果就像唐克说的那样，天真。
当他扣上休眠舱的舱盖的时候，韩烟烟就猜到他是谁了。
利奥邋里邋遢，那个男人穿着白色军服，气质和气场都跟利奥完全无法相容。他不是利奥的人。
他是克林公爵尧·卡兰德的人。
利奥和他都还指望她能唤醒那一位牛逼高贵的大人，他的立场决定了他不会对她伸出援手。
他也是奴役她的一方。
向他求救，注定失败。
“好了，你为个早死了的人伤什么心！啧啧，你是不是忘了，他是个老头子，享年三百一十七岁，很高龄了。”利奥嘲笑说，“你以为他是你构建的那个样子？别傻了，那些外貌都是你个人的偏好。”
似乎又有人催他了，利奥说：“行行行，知道了。”
然后说：“韩烟烟，别伤春悲秋了，赶紧干活吧。这一单早点结束，你和我都轻松点。还是那一位，来吧。”
他操作系统，进入构建世界的步骤。
白色的虚拟空间消失，数据流银河繁星般从韩烟烟身边流过，彼此交互，发散链接，搭建集成……然后，消散。
韩烟烟又回到了白色空间里。她看了眼白色的地板，眼睛轻轻的眨了一下，闭紧。
侍从官一直在旁监控，他眉头皱起：“怎么回事？”
利奥的脸色很难看。他哼了一声，手指灵巧的轻滑。
惩罚的电流瞬间过遍韩烟烟的身体。她抱紧蜷缩的身体软了下来，倒伏在地板上，微微痉挛。这其实不是电流，韩烟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因为利奥惩罚的是她的意识体。
她指尖发抖，紧闭上眼睛。
利奥冷笑：“疼了吗？知道疼就乖乖干活。”
他再次启动世界构建流程，这一次，数据流从韩烟烟身边唰唰唰流过，然后……又消散了。
感谢唐克，他的精神力给她的那一下子，强烈到让她从沉眠中苏醒，也让她的意识体尝到了极致的疼痛。跟那种疼痛比起来，利奥的“惩罚”变得可以忍耐。
“韩烟烟！”利奥大怒，“你想再来一次是吗？”
他说着，就要动手，可是耳边传来“笃笃笃”的声响。
利奥打开了操作舱的盖子，黑洞洞的枪口伸进来抵住他额头。
“喂！”他大喊。
“我不管她是怎么回事，你把她给我弄好。我不相信别人，我只相信她。”侍从官冷冷的说。
在相继死掉了三个构建师之后，他已经认识到克林公爵有着多么强大的难以撼动的意志。到现在为止，只有韩烟烟能让他的脑波波动起伏。
只有这个女人！
“听清楚，我是让你把她弄好，不是让你把她弄坏。”侍从官说，“她是个女人！她现在状态有问题，收起你那套粗暴的对待奴隶的手段！想想别的办法！你是个科学家，不应该是个蠢货！”
利奥被枪指着头，心里有多少MMP都不敢骂出来。只能说：“我想想办法。”
枪口后退，舱盖合拢。利奥把舱盖变成不透明，然后狠狠的低声骂了一句：“操你妈！”
他憋屈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进入系统。
纯白色的空间里，韩烟烟躺在那里，渐渐停止痉挛。
她的虚弱并非全然假装，她是真的感觉到冰冷，感觉有种浑身使不上力的绵软感。回想起来刚才从休眠舱里射出的那些针头，她猜测利奥给她使用了大量的抑制剂。唐克说了，那些抑制剂通常用于罪犯和俘虏，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对身体有副作用。
纯白空间里忽然亮了一下，而后多了一个人。利奥亲自进入了虚拟空间里。
“喂。”他看着倒在地上的韩烟烟，皱着眉头喊了她一声。
韩烟烟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没想到能把利奥逼进来，很好，她想。人跟人面对面的打交道，比起隔着键盘隔着屏幕，可发挥的余地大得多了。
利奥皱着眉，不是太愿意上前。
他其实非常不乐意跟人直接打交道。大多数交易，不管是死人的身体，还是逝者的源之屋，都是通过传输技术直接传送到他这里。完事了再传送回去。
构建师来来去去，都是直接抓来由机器人直接丢进休眠舱里去。没有一个构建师跟他碰过面，交流沟通都是隔着光屏，因为这样，他才会有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全感。
他也从来不与客户直接见面，有什么事通过通讯沟通联络即可。
之所以侍从官和他的士兵会登船出现在他的船上，原因很简单。如果把视角拉远，从更远的宇宙空间往这里看，就会发现，原来利奥·派克的这艘形状奇奇怪怪，被他当成了“家”的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被几十艘战舰包围着！
侍从官可不像别人那样，把要复活的死人、要唤醒的逝者直接传送过来。他是率着舰队，直接杀到这里包围了利奥·派克！
就像利奥对韩烟烟说的，他的命也悬在别人的手里，这是真话。侍从官说了，若不能唤醒克林公爵，宇宙间将从此不再有利奥·派克这个人。
韩烟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昏迷，又像死了。利奥没办法，硬着头皮走过去，蹲下拍了拍她的脸：“喂？韩烟烟？喂？”
韩烟烟嘴唇动动，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
“什么？”利奥把耳朵贴过去，也没听清楚。
当他靠近的时候，韩烟烟就动了杀意。可她此时不仅虚弱无力冰冷，还想到了她和他都是意识体。她强将那股杀意压了下去。
“冷……”她说。
这一次利奥听清楚了。他不耐烦的说：“你是意识体好吗，冷什么冷！咦？”他想把她拽起来，却发现她的身体真的很冰。
利奥一怔间，韩烟烟软在了他怀里。
“怎么会这样？”利奥连忙调出光屏。
在这个虚拟空间中，韩烟烟虽然是以纯意识体的形态存在，但依然会模拟出五感。她的体温应该是正常体温才对。
但现在她的身体冰冷，意味着她的大脑“告诉”她她冷。于是她的意识体投影便将体温投影成了冰凉的感觉。
光屏调出来，出现一堆图表和指数。韩烟烟的生命体征没到系统拉警报的境地，但的确出了问题。
“糟了。”利奥懊恼，“抑制剂！”
三倍浓度的抑制剂持续的融进培养液里，韩烟烟的肉体在培养液里可能已经凉得像块冰。怪不得她的意识体都会觉得“冷”。
“降低浓度，二点五倍，不，降到两倍。”利奥下达指令。
抑制剂开始被稀释，至浓度降低到两倍，稳定下来。韩烟烟身体的温度开始回升。
韩烟烟的意识体也开始恢复，虽然还觉得“凉”，但那种“冷”的感觉好多了，虚弱的感觉也好多了。
但韩烟烟依然无力的靠在利奥的怀里一动不动。
“喂喂，你好点了吧？”利奥抱着她，说不出来的别扭。
韩烟烟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抱着她的男人。
“利……奥？”她轻轻的问。
“对，是我！”利奥紧绷绷的回答，“你好了没有？”
“你……”韩烟烟的手伸向他。她“虚弱无力”，缓慢又软绵绵，像是想揪出他的衣襟，指尖却碰到他领口露出的皮肤。
那指尖的冰凉令利奥·派克微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种接触让他别扭极了。
韩烟烟望着他，没了从前倔强反抗的硬骨头，仿佛经历过这些疼痛、这些拼了命的反抗却依然被压制的失败之后，终于绝望了。
大颗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流泪。
女人可以哭得很丑，也可以哭得很美。算起来，韩烟烟在这些“世界”中穿梭了有近五十年，跟各式各样的男人打交道，她知道如何在需要的时候让自己看起来很美。
这个女人是个骗子！这个女人是个骗子！这个女人是个骗子！
利奥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监控的时候亲眼看着韩烟烟是怎么引诱勾引男人的。她是个玩弄人心的大骗子。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她的圈套。
可利奥得承认，即便是隔着光屏，也看得津津有味。隔着光屏，他把操作舱的舱盖调成了不透明，一边看她勾引姚琛一边自撸过。
但他从没想过穿过光屏亲自来见她。
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是模拟的，她的身体是模拟的，她的脸也是模拟。但系统是根据监测扫描的数据模拟出她现在的形态。她现在的样子就是她接受过基因治疗后的样子。
诚如侍从官所言，是个美人。
利奥·派克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80章
利奥·派克这个人，长期独自生活，有点神经质，经常跟系统絮絮叨叨。因此系统储存了大量关于他的信息。
按照利奥制定的安全标准，这些信息当然不会引发系统警报。当韩烟烟在机甲世界里夹带私货，创造出这本《利奥传》的时候，系统填充进去大量的信息。
过滤掉那些自怨自艾、自吹自擂和对别人扭曲的认知之后，利奥·派克的形象就鲜明了起来。
技术宅，社恐，长期独自生活。
他这一辈子就谈过一次恋爱，啊不，就暗恋过一个女生。那女生不仅喜欢上他室友，还和男孩双双死在模拟世界里了，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甚至从他那些凌乱的唠叨的对过往的回忆中，韩烟烟有理由相信，利奥·派克极可能是个……处男。
像他这样性格阴暗、孤僻的男人，如果有了性经验，在这种犹如日记式的琐碎唠叨中，一定会对自己大吹特吹。但是没有。韩烟烟把那本书翻得都掉页了，只看到他对自己创造的各种技术和仪器大吹特吹，除了那个死去的女孩之外，他没有提到过任何女性。
韩烟烟研究利奥·派克也已经很久了。
从他出现，磨叽着不愿意靠近她，到她指尖碰触他的皮肤，这模拟度超逼真的意识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韩烟烟就知道，她对他的侧写，大方向是对的。
她不再说话，只闭上眼睛，静静的流泪。
利奥·派克这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女人在怀里哭得如此柔弱美丽的情况。
她是大骗子！她是大骗子！她是大骗子！——他对自己说。
他做了个深呼吸，想把她推开……没推动。这种被女人柔弱的依偎在怀里的感觉……实在是太他妈美妙了！利奥就手有点无力。
他纠结了一会儿，调出光屏：“抑制剂浓度降到一点五倍，不不不，一点八倍！”
怀里的人体温又上升了一点，好歹有点“温暖”的感觉了。利奥问：“好点了吧？”
韩烟烟虚弱的感觉去了很多。她睁开眼，挣脱了利奥的怀抱，撑着地板往后挪，然后抱紧了自己的双腿，半张脸埋在膝头，盯着他。
利奥怀里乍然空了，他蹲在那儿，伸脖子看了看韩烟烟，说：“好了吧？好了就干活。”
韩烟烟冷漠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喂。”利奥有点恼，“我跟你说，再不干活，别怪我惩罚你啊！我会加大功率的！”
“加……”韩烟烟慢慢抬起脸。可能是刚才体温太低的缘故，她这模拟的意识体脸色十分苍白，与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时脸颊红润的样子很不一样。
“加到最大，最好让我消失吧。”她冷冷的说，“一下就消失最好。”
苍白的脸，淡漠的眼神，冰冷的语气。
倒的确是这个死女人该有的样子，大概刚才不是故意装柔弱？也是，三倍抑制剂，的确也太高了点。
要是隔着屏幕韩烟烟这么威胁他，利奥早就跳着脚骂回去了。可是现在，利奥半蹲半跪，韩烟烟离他不到一米，两个人视线相交。利奥发现自己出现了语言功能障碍。
不稀奇。键盘侠隔着屏幕能舌战群儒，走出家门大多吭吭哧哧，笨嘴拙舌。
《利奥传》里有很多利奥对从前的同学嘲笑他不善言辞的恶毒咒骂。
“一个世界，几年，几十年……”韩烟烟垂下目光，没有焦距，“不如现在就让我消失……”
“都是假的。高倍速运行的话，几十年也就几个小时的而已。”利奥说，“其实没过多久。”
韩烟烟目光垂落：“对我来说就是那么久。那么长时间里，跟那些人相处。世界一结束，没了，全没了。”
利奥头痛：“数据，都是数据而已。你别老是对数据生出感情。”
“你进过世界里面吗？你感受过那些人吗？你说数据，是的，我知道他们是数据。”
韩烟烟抬起眼，眼中渐渐积蓄怒意，“那也是活的数据！他们有灵魂！整个世界都那么逼真！每个人都那么逼真！栩栩如生！你说不生出感情，就不生出感情了？”
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
她愤怒的脸比柔弱无力的模样还美，因为生动，因为有灵魂。
从来没有女人对利奥·帕克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在他少年时，她们大多当他是透明，是空气。
利奥从来没被女人这样面对面的指责过，他一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韩烟烟狠狠的盯着他，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的样子，让他下意识的朝她的脸伸出手……
韩烟烟猛一撑地板，身体往后撤了半尺！
利奥的手落空了，僵在那里。
韩烟烟盯着他，警惕，冷漠，厌恶。
利奥陡然被激怒。他的语言障碍忽然就消失了，他跳起来：“韩烟烟！你什么意思！每个世界里你都跟男人睡！你躲什么躲！”
韩烟烟冷笑：“那也轮不到你。”
“你这种人，根本没有人心。你尝过爱和被爱的滋味吗？父母、朋友、恋人？”她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忽然笑了，“哦，没有。全没有。”
她的笑是嘲笑，是冷笑，是怜悯又带着“果然如此”的幸灾乐祸的笑。
这个死女人！利奥被气得要暴走！就在这时，侍从官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你搞定她没有？”
利奥一下子泄了气势。他退出了模拟空间，打开舱盖跳了出来。侍从官就站在操作舱旁边，抽着烟等他。见他出来，他沉着脸问：“怎么样了？”
“不好搞。”利奥说，“她现在这样子，有点疯的前兆了。”
侍从官心一沉，正要说话，却听利奥·派克继续说：“我怀疑，她是的装的。”
韩烟烟若是能听到这句话，怕是要倒抽一口冷气，给利奥·派克竖个大拇指了。她穿梭在这几个世界中，跟这么些厉害的男人打交道，利奥·派克是第一个看穿她的人。
然而这其实是个美好的误会。利奥不是不相信韩烟烟，利奥是不相信所有的女人。
想当年，利奥对那个女孩真是掏心掏肺了。结果呢？一转眼，她牵着他室友的手，亲亲密密的告诉他，他们俩是一对儿了。
利奥当时心都碎了。
女人都是大骗子！韩烟烟是骗子中的骗子！
她一定是装的！
侍从官皱眉：“为什么？”
利奥打开光屏，给他看：“你看，觉不觉得很假？”
利奥离开后，韩烟烟慢慢躺下，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看起来宛若子宫中的胎儿。她目光不呆滞，却冷漠，没有生机。
“不觉得。”侍从官说。
利奥顿时一噎。
“这个女人之前什么样你也不是没见过！”利奥有点恼火，“她怎么能突然能变成这样呢？”
侍从官抽了口烟，看了利奥一眼，又抽了一口，再看了他一眼。
他最终没忍下来，喟叹：“利奥·派克，你……是不是没有人类的感情？”
对克林公爵的“治疗”过程，侍从官全程监控了。为了照顾他的大脑，末世世界和黑道世界不得不低速运行，消耗了四百多个小时，近半个月时间。
若说末世世界里，韩烟烟还幼稚还天真，到了姚琛那里，她就几乎完全适应这些世界，心智完全成熟理性了。这中间有利奥的另一个客户的治疗，他没看，不了解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成功的唤醒了死人，令其复活。这让他极为欢欣鼓舞。
在姚琛的世界里，他不仅亲历了韩烟烟第一回
合悍烈的反抗，也目睹了韩烟烟和姚琛的斗智斗勇。斗智商，斗感情，斗身体。最后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激活精神力，这女人，叫人咋舌。
遗憾的是，后来他去睡觉了，错过了韩烟烟和利奥的对质。他也没有看到韩烟烟在机甲世界里的四十年。
但他睡了一觉，她就在被注射了两支抑制剂的情况下，仅仅过了不到八个小时，就第二次爆发了精神力。这一次，她几乎就要逃离那棺材一样休眠舱了。
可惜失败了。
侍从官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感受到了她的纤细柔软。她只不过是一个来自落后地方的普通女人，唯其普通，益发能感受到这挣扎求生里的惊心动魄。
他扣上休眠舱舱盖，那女人浸在培养液里，缓缓抬起了手撑住舱盖，她的眼睛一直睁着，望着他。
救我，她说。
直到利奥开启光波，她陷入沉眠，才闭上了眼睛，垂下了手。绝望随着一起，浸在冰冷的培养液里，坠入深渊。
侍从官扪心自问，换作是他，恐怕也难以保持不崩溃。利奥·派克却一脸理直气壮的问“怎么能变成这样”。
侍从官很想糊他一脸。
侍从官这句话，跟韩烟烟那句表达的意思其实……差不多。利奥炸毛了。
“你们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他情绪激动，声音高亢，一下子就有点歇斯底里，“是吗？是不是！”
这跟看不起他有什么关系？侍从官很莫名。听说最棒的科学家都是疯子，他不知道利奥是不是最棒的，但他觉得利奥肯定跟正常人比来是有点……不正常的。
他头非常疼。这半个月他都睡不好，长时间在操作舱里监控，大脑快速接收大量信息，也经常有种快要炸了的感觉。
利奥虽然跳脚尖叫，愤怒异常。但他实际上武力上来讲是个弱鸡，侍从官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都懒得拔枪了。他就挥了一下手。
白衣的士兵们上前一步，举起手里的枪。利奥瞬间被定身。
侍从官叹口气，对他说：“我是让你解决问题，你别制造问题。说，她现在这样子怎么办？”
利奥虽不敢再造次，但还是很生气：“你就看不出来她是装的吗？”
侍从官再叹一口气。“利奥·派克，你是不是没怎么跟女人打过交道？”他问。
利奥涨红的脸就是答案。
“女人，跟男人是不一样的。”侍从官说。说完，发现自己竟然在跟这个多国通缉犯、疯子科学家讨论起男人、女人的区别来，生出十足的荒谬感。
他摇摇头，说：“你就……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绝望吗？一丁点都感觉不到吗？”
利奥愣住了。他有些犹疑：“她，她那么厉害……”
“她哪里厉害了？”侍从官反问。
利奥说：“她把姚琛骗得团团转。”
“她能骗到他，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任务，而姚琛不知道，这是信息不对称给她的优势。”侍从官说，“而且，为了能骗到姚琛，她还付出了身体，虽然不是真正的身体，但她的确使用了女人的武器，出卖了色相。”
他顿了顿，说：“一个女人使用身体和色相作为武器，恰说明，她是弱者。”
“遇到这样的女人，作为男人，通常我们会给予一定的宽容，也会给她和她的美貌相匹配的回报。”他说，“但是，我们从来不会觉得她‘厉害’。”
“利奥·派克，你对厉害和柔弱，强者和弱者的定义，该更新了一下了。”
第81章
韩烟烟不知道她应该感谢侍从官。因为她漏算了利奥·派克因为社恐，因为长年的离群索居，对人类的正常感情理解力薄弱。尤其是同理心薄弱。对别人的悲伤、疼痛、绝望，他的感觉十分浅淡，极不容易被打动。
她要是知道这一点，一定要骂一句“见鬼”的。
“那她……不是装的？”利奥·派克犹疑的问。他其实对自己有点自知之明。让他沉浸在研究里，他感觉脑子清晰无比。把他放进人群，周围人的反应总是让他茫然，总觉得他跟他们差一拍。然后那些嘲笑、讽刺、怜悯的目光让他更加不愿意跟别人接触。
“我怎么知道。这得问你。”侍从官说，“你以前的构建师都什么情况？？”
利奥犹豫了一下，说：“有跟她差不多的……有些是疯疯癫癫的，有些就像她这样，开始不说话，然后就构建不出世界了。”
构建不出世界，问题就严重了。
侍从官面沉似水，咬牙道：“我看她还不像全疯了的样子，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把她挽救回来！”
利奥瞪眼睛：“我怎么挽救？”
侍从官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是你的事。挽救不回来，你和你的船，都可以消失了。”面对女人，侍从官可以温柔可以有风度，面对男人……他从这么多竞争对手中一路杀出重围，成为克林公爵的第一侍从官，首席心腹，就已经证明了他的铁血和手腕。
透过舷窗还可以看到外面的战舰反射着恒星的光，发出幽幽的冰冷的光泽。利奥心里无数句MMP，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试试吧。”又忙说；“那你得给我时间！”
侍从官掐灭烟：“行，你要多少时间？”
“喂！”
听见这个声音，韩烟烟抬眼，看到利奥又出现在虚拟空间中。她缓缓坐起，沉默的盯着他。
利奥在她身前蹲下，觉得姿势不舒服——这里的拟真度真的是超逼真的，干脆屁股一沉盘腿坐在了地上。跟韩烟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瞪着。两个人的眼里都带着对对方的深深警惕。
韩烟烟眼中的警惕和冷漠倒让利奥有点放松的感觉。她要是一直柔弱着，卑微哀求，不管侍从官信不信，他是绝逼不会相信她的。
“你想怎么样？”利奥瞪着眼睛问她。
韩烟烟抬眼：“我想回家。”
利奥张口就拒绝：“不行。”
空间里一片寂静，天就是这么被宅男聊死的。
两个人继续互瞪了一会儿，韩烟烟往后挪了挪，往地上一躺一缩，闭上了眼睛。
利奥：“……”
“卧槽。”他跳了起来，“韩烟烟我跟你说，我数到三，你给我起来干活！要不然别怪我手狠了！”
韩烟烟动了动，把后背留给他。
利奥气得跳脚，手指举得高高的开始数：“一！二——！斯——安——”
“三！”他终于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但是韩烟烟并没有搭理他，依然侧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只给他一个后背。
利奥要气死了。
我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他想。如果他是在虚拟空间外，通过屏幕控制韩烟烟的话，他现在就该毫不犹豫的开启惩罚电击了。
可现在他身在模拟空间里，韩烟烟“活生生”的就在他眼前。她躺在地板上，乌黑的头发泼墨似的洒了一片。身体的线条在中部忽然塌出一个转折，腰肢纤细，手臂纤细，连露在长裙外的小腿和脚踝都纤细。
利奥不愿意靠近她，就是因为她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她的女性性征让他感到威胁，失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安全感。
就譬如现在，本该毫不犹豫命令系统加大功率惩罚韩烟烟的利奥，望着她单薄雪白的肩头，嘴唇动了两下，那道指令就发不出去。
明明隔着屏幕就很容易，跟游戏里打怪推BOSS也没什么区别。“构建师”没有性别，只是奴隶。
她是一个女人，侍从官这么说。
韩烟烟抱着手臂，蜷曲身体。利奥从她身后看去，发现她就连手指都狠纤细。
她的女性特征终于将利奥那迟钝于旁人的两性意识唤醒，真真切切的感到侍从官说的是对的，这个构建师，这个叫韩烟烟的，她……是个女人。
利奥纠结了半天，在安全的距离蹲下，说：“你给我干半年，我放你走。”
韩烟烟问：“现在多久了？”
利奥说：“半个月了。”
韩烟烟“呵”了一声，又归于沉寂。
“喂！”利奥叫她。
“半年，不放我走也没有意义。到那时候，我肯定已经疯了。”韩烟烟轻声问，“以前的那些构建师，都疯了吧？”
利奥噎住。
韩烟烟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利奥叉着腰在空间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又回到韩烟烟背后蹲下，说：“这样吧，我让你休息休息。”
韩烟烟没动。
利奥顿了顿说：“我放你出去休息。”
韩烟烟动了动。过了几秒，她翻身坐起，转过身来盯着利奥。
利奥眨眨眼，说：“我的意思是，放你出这个模拟系统，让你从休眠舱里出来透透气。怎么样？”
韩烟烟嘴唇动动，没说话，但是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渴望。这渴望不需要演，是实实在在的渴望。
如果别人对某样东西流露出渴望，而恰好那样东西被你掌握在手里，就会令掌握这东西的人产生强烈的掌控感和成就感。韩烟烟克制不住的流露出的渴望，让利奥获得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感。甚至弱化了她的女性特征带给他的威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