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徐运墨打字:可以,提前和我说。于凤飞心情大好,身边人也有所察觉。年初二那天,她在晚饭桌上收到一条信息,看完,先是惊喜地捂住嘴,一阵过后,两道眼泪下来,正落到怀中的女孩脸上。
小姑娘嗷一声,小手扑上去,捂住于凤飞脸颊。
阿奶勿要cry
cry!她发音有些不伦不类,于凤飞被这句上海话英文逗乐,徐藏锋转过头问怎么了,她抹掉泪痕,轻声说,是弟弟回来了。
——不管发生什么,谢谢你,阿弟,这个年,妈真的过得很高兴。
徐藏锋私下打去一通电话,徐运墨没有拒听,接了,他哥一改常态,并未追问事情原委,只是转达了于凤飞的积极近况。
徐运墨听完,沉默许久,说,我该谢谢她的,妈这次帮了我很多。
电话那头安静下去,随后传来一记老响的鼻子抽气声。
徐运墨额头立时冒出三道黑线。他哥情绪外放,估计在那里感动得不行。片刻后,有个软嘟嘟的小孩声音大叫起来:“爸爸,是休休吗?是吗是吗是吗是吗?”
徐藏锋瓮声说是,要不要和他讲两句话。
小孩说要,下一秒,一把灿烂童声喊得徐运墨耳朵疼:“休——休,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徐乐蒂年方六岁,门牙漏风,叫叔叔时听着都像“休休”,徐运墨也不纠正,只是默默拉远手机听筒。
那边的徐藏锋语带责怪,说你个小财迷,头一回给你叔叔拜年就想讨红包,不礼貌。
小姑娘与她爸据理力争,说虽然没见过面,但我那么可爱,休休肯定愿意给的。
哟嚯,还挺自恋啊你。徐藏锋和她杠上,一对父女拌两句嘴。徐乐蒂的中文词汇库不知道用的哪个奇怪版本,非说自己是魔法公主,拥有让人一见就喜欢的能力,世界和平都指望她去实现。
徐运墨旁听,为避免他们争吵不休,不得已做个调解员,说一句,我知道了,红包下次见面我会补给她。
耶!谢谢休休!这一局,徐乐蒂胜。
小姑娘喜滋滋跑走,留下徐藏锋长叹气,对徐运墨道:“皮伐,比我小时候还难搞,唉,带小孩真是全世界最累的事情。”
“我看你蛮乐在其中。”
被徐运墨拆穿,徐藏锋嘿嘿笑两声,忍不住要与他分享:“对了,因为这次你没来,乐蒂很失望,就问为什么一家门唯独缺你一个,妈说你有点事情,爸呢,还是那副样子,两只眼睛一瞪,说是你不想来。”
往常听到这里,徐运墨肯定挂电话了,不过这次没有,平静地继续听。
“他这么一讲么,妈本来要生气的,结果你晓得乐蒂怎么说吗?她对爸说,‘阿爷,你那么凶,一定是你不让休休过来,家里只有你老是说休休不好,所以你最坏’。爸听完,那个脸色,想生气又舍不得生气,精彩得不得了,我快笑死了。”
六岁小女孩居然能把徐怀岳整得哑口无言,徐运墨对这名还未谋面的侄女多出两分好感,说你女儿倒是厉害。
“也不止这一回,有一趟看电视,演到一对lesbian结婚,爸嫌弃,说美国人什么都往电视上播。乐蒂就说她在学校有个玩得很好的同学,叫Penny,她特别喜欢,以后也想和Penny结婚,把爸吓死了,跑来问我乐蒂是不是有同性恋倾向。
“最后还是Julia和他说了,乐蒂还小,不懂得结婚真正的含义,只是单纯希望能和Penny在一起,但解释过了,Julia也说我们不会管乐蒂到底什么倾向,送她一条裙子,穿身上也好,剪成布条做拖把也好,都随便她。”
社会在进步,育儿理念也是,但徐运墨心知他家那个老头子肯定听不进去。果不其然,徐藏锋继续道:“可爸还是接受不了,整天问乐蒂为什么喜欢女孩,还和她说女孩子和男孩子在一块才对,把Julia都听烦了,后来是乐蒂呛他,问爸是不是真的爱她,如果因为她想和小女孩结婚就不爱她,那爸就不是真的爱她,只是想爱一个会和小男孩结婚的自己。”
“……你女儿还真会讲。”
是吧!徐藏锋笑了,说你真该见见乐蒂,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开口,你都不一定争得过。这几天她嫌弃爸,不仅追着他打,还说他stubborn,牛脾气,爸都不敢回呛,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终于有人给他收骨头了,看得我好爽。
兄弟两个都曾遭受过父亲的压迫,如今有人替天行道,徐运墨觉得蛮好,听徐藏锋的意思,大概是隔代亲,徐怀岳对孙女宽容得多,被她梳小辫子都不反抗,目前在芝加哥是成天忍气吞声。
有乐蒂做话题,这通电话打得还算轻松。挂断前,徐藏锋不由感慨,没想到刚才那十几分钟,竟是几年来他们聊得最平和的一次,实在难得。
“也许就像乐蒂说的那样,她真的会一些让世界变好的魔法。”
徐运墨:“你少陪她看点迪士尼。”
按下手机,有人咚咚敲门,徐运墨抬头,看到夏天梁手里拎个饭盒,笑眯眯靠在门边等他。
你哥啊?对方一边问,一边坐到徐运墨对面。徐运墨点头,刷新对话框,一条新信息随即跳出。
徐藏锋:乐蒂说下次要抓你一起看。
附一张照片,短发圆脸的小姑娘穿一套艾莎蓝色裙,咧嘴指向电视,屏幕正在播放冰雪奇缘。
徐运墨盯了一会,手指长按,点保存。
再抬头,夏天梁撑着下巴,目不转睛望向他。徐运墨取过饭盒,他还在看。
我脸上有什么?徐运墨问,对方摇摇头,视线往下,“稍微有点羡慕你。”
徐运墨知道他指的家事。过年那几天,夏天梁给自己看过那个冷清的家庭群,今年也发去祝福和红包,但无人回复。
有些问题,解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夏天梁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起来,难免情绪低落。他仰头,慢慢呼气,看回徐运墨时,张嘴说:“这里难受。”
徐运墨心领神会,靠近他两分。
夏天梁又开始戒烟了。这次并没有什么特别动作,香烟壳子一丢,自然而然地继续,只不过他不再需要薄荷糖辅助,嘴巴要是闲下来,必然让徐运墨帮忙填充。
之前也用过这个方法替他抵挡烟瘾,但那时候更像夏天梁的试探,是一种讨。如今不同了,夏天梁当自己随时可吃的戒烟糖,有念头,就说嘴里不舒服,要求徐运墨主动奉献。
两人一阵窸窸窣窣,亲完,徐运墨点头,“嗯,没抽。”
夏天梁发出笑声,“万一我抽了呢。”
“挨罚啊,不是说好的吗?”
啊,夏天梁佯装失落,“要抽了才能罚呀?”
说惩罚也没那么严重,只不过破戒要承担一些后果,夏天梁的提案,都是怪里怪气的东西,徐运墨没见过。
“你这么想讨罚?我也没真的罚过你吧。”
除了学英文的时候打过几次手掌心。徐运墨指关节敲他额头,夏天梁吃痛叫一声,半真半假,他揉额头,眼珠子转两圈,“那下次要不要试一试,我是说……”
声音低下去,他附到徐运墨耳旁窃窃私语,然后看到那张雪色的面孔意料之中地变红。
徐运墨眼神飞到边上,“我没用过那种东西。”
夏天梁贴着他脸颊,说没问题的,你这么聪明,肯定很快能学会。
对象循循善诱,没有不接的道理,不过有时太热衷于学习,反而有害身体——当然,都是后话了。
节日过去,二月份也走完一半,天天恢复正常营业。
这段时间放假,夏天梁一扫疲态,精神最好,其余几个员工却大灵不灵:赵冬生跑兼职跑得太累,体力有些不济;严青则是偶尔走神,问起来说是小孩读书的事情,她女儿马上考高中了,但成绩一直不太行,有点发愁。
剩下一个大菜师傅,问题最大。自从复工以来,童师傅话少很多,在后厨房总是紧紧抿着嘴,烟也不怎么抽了,反常到赵冬生都觉奇怪,和夏天梁说不对劲,这几天我搞错配菜,放到往常,必定是爹啊娘啊的朝我问候,现在居然一句都不骂我,好怪啊。
找老法师询问情况,童师傅一改往日暴躁的脾气,对夏天梁沉声说没事,再多问两句,他就吊起眉毛,说你烦来,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夏天梁不放心,给吴晓萍打了电话,可惜他师父也没头绪。童师傅状态不好,直接反应在出菜上。接连几天,不停有客人找夏天梁,说最近小菜吃起来味道不对,和以前的不能比,难道换厨师了?
影响到出品,夏天梁决定找人好好谈一谈,结果意外得来更快。某天午市,夏天梁在外面开单,后厨房突然一声巨响,随后赵冬生火速奔出来,喊天梁哥、天梁哥,童师傅晕过去了!
夏天梁进去一看,老头仰面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喊两声,没反应,赵冬生急得团团转,伸手想掐童师傅人中,被夏天梁拦住,让他赶紧打120。
电话打上,两三分钟之后,童师傅醒了,气若游丝说腰痛。
夏天梁想扶他起来,刚拽一下,老头子喉咙呼呼响,说不行,一点都动不了。
一时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好等救护车过来。天天也暂时关门,严青留在店里收档,夏天梁和赵冬生跟车去医院。童师傅独身,无儿无女,碰到这种情况,肯定是没人陪的,他俩一个老板一个没名分的学徒,凑合用用。
到医院,老头子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坐不行站不得,夏天梁找了一张担架床让他躺下。三个人等着做核磁,赵冬生在旁边不安分地抠手,时不时瞄两眼童师傅。
怎么了?夏天梁问,小年轻张张嘴,又闭起,最后只说没什么。
排队做完核磁,一套检查结束,医生看报告,说是急性腰椎间盘突出。再看年纪、职业,了然,说你这个没办法,做厨师需要久站,属于职业病。腰突是不可逆的,还好今天情况不算太严重,回去至少卧床休息两个月,之后再去挂个康复科,做做理疗,可以帮助缓解。
童师傅一听,不干了,说不行,两个月也太久了。
医生冷静道,六十岁朝上的患者,再来几次急性腰突,恐有瘫痪风险。
两个字说得相当严重,童师傅当即闭嘴,恨恨将脸别到一边。
见他一时半会起不来,夏天梁决定安排老头子住院观察两天。手续全部办完,已接近零点。他看手机,徐运墨还没睡,对方听说了天天的事情,发消息过来问怎么样,缺不缺人手,他明天没工作,要是需要的话,可以过来帮忙。
原本还有些疲倦,看到这条信息,夏天梁弯起嘴角,回他:不用了,我和冬生都在,今天估计要陪夜,回不来了,你先睡吧。
徐运墨:没硬撑?
真的没有。
有事打给我。
夏天梁抿唇,将这几条信息细细再看一遍,然后发个小猫听话的表情过去。
走回住院病房,夜深,其他床上传来深浅不一的鼾声,躺在角落的童师傅醒着,不愿意说话,闭眼装死。
人老了,越活越倒退,和小孩子一样。
夏天梁嘀咕,被听见了,老头睁开眼睛,凶狠道:“你讲谁呢。”
“谁应就讲谁。”
“……”
夏天梁见好就收,四处看一眼,悄声问,“冬生呢?”
“买饭去了,没用的东西,就晓得吃。”
“你不要这么讲他,大半天耗在医院里,是个人都该饿的,”夏天梁对他说,“再说你今天昏倒,他也急的,救护车上还在偷偷抹眼泪,就怕你眼一闭,睁不开了。”
少来咒我!童师傅呿他,两手一撑,试图坐起来,“我还可以再烧一百年!”
好了好了,夏天梁按住他,算你有本事,再烧五百年,行了吧。
这么一折腾,老腰又顶不住了,童师傅艰难地呼气吐气。难怪前两天摆出一张死人面孔,原来是硬着头皮假装没事,夏天梁想想,也有些自责。他早该看出来的,若是早一点发现,童师傅也不至于到住院的地步。
他拍拍老法师的手臂,安慰道:“医生说躺两个月,你就躺吧,厨房我会看着的。”
童师傅最后一口气吐出去,斜眼瞥他,“神仙啊你,前后就一个人,你做到死都来不及。”
蛮好,这下换你咒我咯?夏天梁开他玩笑,“放心吧,总有办法解决的。”
两人静下来,各自在想办法,未果,童师傅摇头,“不是我自吹自擂,那些客人来你店里,就是为了我的手艺。你顶几天班没事,两个月,肯定不行。”
说完又皱眉,呸一声,“最没用还是那个赵冬生,跟了我一年,什么都没学会,半点忙也帮不上。”
“他还小呢。”
“屁!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茹茹的当家大厨了。他?赣棺材一只。”
童师傅不买账,他向来对赵冬生不留余力,总是痛批对方蠢笨,做事没有轻重。一年下来,除了打荷,从不让对方执锅,赵冬生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切菜加配菜,再被他用千奇百怪的方式颠来倒去骂两句。
夏天梁沉默两秒,道:“冬生也有优点,他肯吃苦,也重感情,要是换个人,哪里顶得住你天天骂他,早辞职不做了。”
童师傅嘴唇皮抖几下,哼哼说:“我巴不得他滚蛋,看到那张脸就搓气,指望他有出息,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数。”
嗯,嗯,这不是挺明显的吗?内心多少是指望过的。
夏天梁清楚,童师傅不像吴晓萍。不论结局如何,自家师父至少收过四个徒弟,他呢,驰骋餐饮界多年,座下没有半个童子相随。
虽然嘴上老是嫌弃吴晓萍收徒是自讨苦吃,实际明眼人都看得出,老法师心里是羡慕的。不过他眼光高,早年谁也瞧不上,拖伐拖伐,拖成孤家寡人,到如今,再想培养一个弟子出来,确实有些迟了。
来天天之前,童师傅做私厨,有一块自己的私房菜招牌,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他不会被吴晓萍骗到自己这家小饭店待着,也不可能遇到赵冬生。然而辛爱路有自己运作的法则,这两人还是遇到了,童师傅如此嫌弃对方,未尝不是一种别无他选的无奈。
夏天梁轻轻叹气,替人掖好被子,说奔波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童师傅喉头咕噜一声,闭上眼,再不讲话了。
关掉床头灯,夏天梁出病房。他浑身僵硬,想舒展下手臂,一抬手,不小心撞到谁的肩膀,抱歉还没说出口,先看到对方染成乱七八糟颜色的一头杂毛。
赵冬生捧着三盒盒饭,也不知道在病房门口站了多久。
他脸发白,没有大吵大闹,呆呆站着。见到夏天梁之后,扁起嘴,把盒饭塞到他手里,说自己先回去了。
等等,夏天梁喊住他。赵冬生却没听,低下头,拖着步子离开。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赵冬生近来的辛苦,夏天梁看在眼里。过年期间,他几乎没有一天休息,日日去做兼职,只为多赚点钱,用来弥补被老乡骗走的那一笔。
刚来借住那段时间,晚上赵冬生和他交代,说去商场餐厅干活,才知道自己原来比厨房很多人都要厉害——真的!我看他们好些小细节都有问题,不严谨,还有些简单得不行的事情,居然都不会做。
在天天一年多,他每天挨批,以为童师傅有意针对,不肯传授真功夫,只是命令他进行着切菜配菜的死循环,然而事实却是,他早已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无形成长。
不让他上灶,专注打荷,是为了让他静心打好基础,这是童师傅育人的第一步。
说到这里,赵冬生冲夏天梁傻笑,说天梁哥,我起初特别讨厌童师傅呢,觉得他看不起我,什么都不愿意教,实际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想,他骂我,大概也是为了让我把该记的都牢牢记进心里,所以我现在已经不会怪他了。
终究是他们的事情,自己没法说破,也不能插手。夏天梁长出一口气,转身回病房。
这夜过去,童师傅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旧不能大动,夏天梁找了一个护工帮忙照料,让他安心休养,天天有自己在,不会出大问题。
大概是觉得自己如今与废人无异,老法师心情不好,闷声不吭。
歇业一天,饭店重新开门。
听讲天天的大菜师傅出事,辛爱路居民感叹,新年上来就不太平,小夏,你回去查查生肖,是不是和今年犯冲?是的话搞点红色的东西戴戴。
夏天梁一笑置之,进后厨做伙头,将外场交给严青。
少个人,头一日就是忙得团团转,就连严青都在咬牙坚持,孩子放学都破天荒没去接。
夏天梁心里过意不去,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关完店,他马不停蹄去医院探望童师傅。对方见到夏天梁,二话不说赶人走,说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哪里需要你每天来陪夜,赶紧滚回去睡觉。
兜兜转转,回到遇缘邨,钥匙开门进去,夏天梁连床都走不过去,一头倒在沙发上。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人摸他头发,随后皮肤热喷喷的,对方替他换了衣服,慢慢擦身、擦脸。夏天梁想问是谁,可惜实在太累,半点声音发不出,只能任其动作。
隔天,闹铃响。他惊醒,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在床上。
摸过手机一看,九点,不算太晚,赶得及开档。他松口气,想起昨晚回家,进门倒头就睡,根本没来得及设闹钟。
应该是有人替他定的。
家中无人,夏天梁匆匆套上衣服,下楼。出弄堂的时候,远远见到99号亮着灯,他心一跳,快步穿过马路。
推门进到天天,某个身影提前光临,两只手戴着袖套,正认真往桌上喷清洁剂。
第67章
砂锅小馄饨
他怔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徐运墨抬起头,蹙眉,“你不多睡一会?我还给你定了一个十点的闹钟。”
说完又低头抹桌子,自言自语,这块脏的地方怎么那么难擦。
心底暖流奔涌,经年累月的劳动已让这具身体长出了生物钟,哪怕没有闹铃,身体也会自动告诉夏天梁,你必须在某时某刻醒来,不能懒惰,不能豁边,严格要求他遵从一切勤劳的规则。
他不能怠慢,更不敢崩溃,小心翼翼地维持这套平衡。
幸好,以后的他可以稍稍放松,不用时刻紧绷。即使下一秒,老天真的不懂事,塌下一角,他想自己身边也会有徐运墨在,替他撑一把的同时,忍不住抱怨,怎么那么重。
走到桌边,徐运墨右手那个袖套滑下去。夏天梁帮他重新戴好,头靠到徐运墨肩膀,低声说:“徐老师,谢谢你。”
徐运墨本在聚精会神与桌上的污迹搏斗,听见夏天梁声音不对,猜他可能又在蓄水了,下意识想抱抱他,无奈一手清洁剂一手抹布,实在腾不出空,只好伸直手臂,用胳膊夹住对方。
“哎呀。”
严青提着水桶进门,没料到店里如此温馨,她知情识趣,往后退一步,“我要不要晚点再来?”
夏天梁回过头,对上严青的时候眼睛有点红,不过仍是微笑,说阿姐你进来吧。又从徐运墨手里拿过抹布,说你这么擦是擦不干净的,来,我教你。
十一点,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客人登门,迎面撞见柜台后一尊冰雕。
徐运墨围裙一系,附加圆珠笔、点单牌、开瓶器三件套,端庄面孔板正语调:欢迎光临,随便坐。
众人讶异,不过结合时事,心中明了,好笑之余,有心调侃:徐老师,涧松堂又出问题啦,怎么转行来天天做服务员?
徐运墨回:体验生活。
居民们乐得不行,说好呀,个么再加一瓶老酒,开个贵点的,给我们徐老师捧捧场。
天天的菜单,徐运墨不知道滚过多少遍,平常听夏天梁给客人介绍,各类用语早就烂熟于心。面对提问,他一一作答,虽然算不得热情,却没有半点敷衍,认真详尽。
老客人有自己的口味,无需多费唇舌,但要遇到新客,打听推荐菜,徐运墨就说我们这里现点现炒,没有预制,也不放味精,哪道都推荐。
随后圆珠笔在菜单敲几下,语气淡淡,说咸口这个甜口那个,想吃鱼就一二三四里面选,都是东海直运,整个黄浦都找不到第二家比我们便宜还好吃的。
这么自信啊。新客人见他讲得一本正经,有些好笑,打趣说口气这么大,我们倒要挨个试试了,但万一不好吃的话,你说怎么办?
徐运墨刷刷下单:不可能难吃的。
旁边暗中监督的严青心情像坐过山车,不过拿来单子一看,均是毛利最高的几道,瞬间释然,朝徐运墨竖起大拇指,鼓励他多多发挥自身优势。
外场两名服务人员,一冷一热合作无间,店内气氛相当融洽。
夏天梁不用烦恼外边,尽全力关照灶台,但他忙于人前生意,在后厨的速度与效率都不能和童师傅相比,一整天待下来,累是其次,更多是觉得自己手脚太慢,影响出菜。
晚上回去,他也闲不得,不停揿计算机,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大菜师傅顶班。
尚在思考对策,倒是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两日后,一顶复古贝雷帽飘进天天。
吴晓萍进门时,正巧看到徐运墨系着围裙打发票,不由扬眉,老神在在对夏天梁说:“就讲了,我视力还可以的吧。”
夏天梁先是笑,接着轻叹一声,顺他的意思,说当然,你一双眼睛多少厉害。
听闻童师傅腰上惨案,吴晓萍把崇明岛几个大棚暂时托管给本地农民,掉转枪头杀回上海滩,说要重出江湖,让夏天梁将天天的后厨房交给自己。
夏天梁起初当然不肯。当初吴晓萍提早退休,就是因为长年执锅导致关节炎,好意他心领了,但有童师傅前车之鉴,他不想拿吴晓萍的身体健康冒险。
师父却很乐观,说他在崇明种了几年菜,相当于复健,目前已经好了很多,再说自己也不是一直待在这里,顶替一段时间,当个摄政王玩玩,等老童回来,自然还位于他。
夏天梁还要劝,吴晓萍率先发难,端出教育他的态度:“关掉,你是师父还我是师父,不许再争了,我厨师服都拿出来干洗过了,这两个月的皇位我是坐定了。”
一个比一个倔,夏天梁拗不过,只得说好吧,不过我会盯紧你,但凡有一点不舒服,立即终止,这点没的商量。
自家师父日行一善,没有白做的道理。施与的人情,必定要童师傅认领,于是电话打过去,吴晓萍乐呵呵说,看,老童,最后还不是我给你擦屁股,认了吧,你就是要欠我一生一世。
隔着两米远,夏天梁都能听见童师傅在电话那端痛骂,滚滚滚!谁要欠你!吴晓萍你不要弄脏我的厨房间,否则等我回来一定拔光你头上那几撮毛!
吴晓萍哈哈大笑,对夏天梁说不错,中气十足,看起来他恢复得很好。
厨房来了一位新的大菜师傅,还是夏天梁的师父,赵冬生起初有些局促。开工当天,吴晓萍气沉丹田,一双无情铁手运锅,翻炒自如,铁镬在他那里轻巧得像用塑料做的一样。
这番手上功夫,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断然练不到如此境界。赵冬生连连惊叹,由衷称赞说吴师傅,您可真牛掰。
吴晓萍对他友好地笑一笑,说小朋友,学东西用脑子,不用嘴。
天天的菜式由夏天梁与童师傅联合拟定。童师傅个人风格强烈,行走江湖靠的是出刀快准狠,凭借多年手感,做菜时,油盐酱醋候分克数,全都恰到好处。
吴晓萍则剑走轻灵,做的是聪明菜,五味均衡,讲究巧劲。两门武功路数迥异,落到出品,味不似而神似,均有大家之风。普通客人只能说出好吃,倒是几位熟客,筷子一动就挑眉,问夏天梁又从哪里找来一位高人。
夏天梁没透露吴晓萍的名字,要被老同行知道,难免一番交际。师父退休已久,早就不想应付那些麻烦事,因此夏天梁打个太极,统统敷衍过去。
反而是赵冬生,无意间得知了吴晓萍的身份,私底下悄摸摸问,天梁哥,你师父以前在豪华大酒店做的吗?
夏天梁见瞒他不过,点头,说对啊,四季中餐厅的行政总厨。
赵冬生震惊:这样的人物来帮童师傅顶班,说明童师傅以前一定也很厉害吧?
老法师来天天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只做菜,不出面。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是谁,以免引发矛盾。夏天梁想了想,回答,是,童师傅过去和我师父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在上海餐饮圈的名号很响,不过来天天,他想低调点,所以一直没和外人说过。
赵冬生傻愣愣张嘴,半晌后,他合上,低低噢一声,说难怪呢。
又一日开张,天天后厨与时间赛跑,
三月寒回头,食客力求暖物落胃,菜单上一道河鲫鱼豆腐汤分外畅销。
吴晓萍按照下单顺序,有条不紊出菜,手势极快,身法如幻影。赵冬生跟在后面处理河鲫鱼,努力追赶节奏,结果太过着急,给鱼开膛破肚的时候,不小心弄破苦胆,搞得手底下几条鱼全部报废。
夏天梁只得出面赔礼道歉,帮忙退掉客人的单子。
动乱过去,晚市后,吴晓萍伸个懒腰,指一指蹲在角落的赵冬生。
小伙子做错事情,正反省。吴晓萍虽然工作时也是一张严肃面容,不过该夸的时候不会吝啬,一周下来,赵冬生收获的表扬比过往一年加起来还多。这次犯错误,见年轻人已在内疚,他也就不多说了,交给夏天梁处理。
两人回遇缘邨,夏天梁开瓶啤酒,赵冬生接过去喝一口,仍旧垂头不语。
“再不说话我扣你工资了。”
小年轻立马抬头,带点愧疚说:“应该赔的……”
夏天梁笑,说天天不缺两条河鲫鱼的钱,你这几天做事总有点心不在焉,是不是又有什么问题?
自从与徐运墨住在一起后,夏天梁就没让赵冬生急着找房子,遇缘邨那个单间就当员工宿舍了,赵冬生心存感激,每天打扫卫生,房间倒是比自己住的时候干净不少。
他思考两秒,“担心童师傅?”
赵冬生不置可否,纠结好半天,他才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大袋子,交到夏天梁手上。
夏天梁一看,专业按摩仪,看牌子,不是便宜货。
你买的?他问。赵冬生嗯一声,说能不能麻烦你拿给童师傅。
“干嘛自己不送?”
“我送的东西,他不会要的。”
夏天梁将袋子还给对方,“那天在医院,他身体不舒服,你也晓得他的脾气,说话不过脑子的,讲来讲去都是气话,不用放在心上。”
赵冬生摇头,“没说错……我是太笨了,在天天做了一年,连鱼都剖不清楚,他嫌弃我也是正常的。”
他看着啤酒瓶,里面的泡沫上升又消失,“虽然之前童师傅老是骂我,但我知道他是想我有长进,所以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当他是老师了。我是想,总有一天,他会愿意带我的。可是天梁哥,你师父一来,我才知道,童师傅是和他一样厉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又怎么可能收我做徒弟?我一没天赋,二没背景,哪里有资格……”
他越说,声音越轻,几乎变成蚊子叫,最后将袋子推回去,请夏天梁代为转交。
“你开饭店,怎么还要负责心理辅导?”
按摩仪拿回对门,徐运墨听过事件始末,一脸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