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周砚池张着嘴,没有叫住她。“我现在医院,你在哪里?”
周砚池置身飘满白雪的世界,他在哪里?
挂掉电话以后,周砚池试图冷静地回忆着所有从南县到北京的交通方式,飞机,去南京坐飞机最快,但是最近一班航班是在四小时以后。
四个小时……
身体渐渐地冷了下来,周砚池将地上的御守捡了起来,地上有泥,御守沾了雪水,已经脏了。
周砚池擦了擦,擦不干净,没有办法送人了。
他将御守里的戒指拿出来,身旁站着一个四五年级模样的小学生,在看着他。
“这是《王子变青蛙》里的真爱戒指。”女孩子指着他手里的东西显得很雀跃。
“你也认识?”
“嗯,我们班看的人可多了!”
“那你,能帮我把它送给一个人么?”周砚池轻声问。
“谁呢?”
“六年级
10
班的祝佳夕。”
周砚池将戒指递给她。
“你为什么不自己送给她呢?”女孩不解地问。
“因为,我马上要离开了。”
女孩接过这枚戒指,还有些忐忑,被委以重任的忐忑。
“可是,万一我没找到她,或者弄丢了怎么办?”
御守被寒风刮着在天空中,不知道落到了何处。
“如果丢了,”周砚池看着风雪中已经消失了踪迹的御守,垂下了眼睛,“那就丢了吧。”
他说。
说完这句话,周砚池走进了白茫茫的冷雪中。
他将佳夕的眼泪还有他自己留在了
2008
年南县的第一场大雪里。
-
没有人知道的是,2008
年的这场雪下,还埋藏着许多秘密。
2007
年
8
月,破产负债的周远为了尽快还钱,在许宜周砚池母子离开南县后,就前往深圳谋出路。
朋友给他介绍了房地产销售的工作,为了省钱,他和两个同是打工养家的男人合租在城中村庞杂杂乱的出租屋里。
来这里没有三个月,周远站在高楼上再也没有以前从容的感觉,有时候,他想起那些人因为信任他,将钱财全部砸进那个传销组织,最后搞得家破人亡,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还落在人间的鬼,站在高楼上,他偶尔会想闭上眼睛跳下去,但是不可以,他梦里都在想怎么能快点赚钱,他还完钱要去北京找许宜和儿子。
当时出事的时候,为了不牵连他们母子,周远已经和许宜领了离婚证。
兴许还了钱,他们一家三口还有可能一起好好生活?这是支撑着周远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来到深圳的四个半月,他没有休息过一天,他本来打算至少过年的时候,他要去北京见他们母子一面,远远地见一面,不打扰也可以。
不过公司里的人都说这雪只会越来越大,等到过年火车都有可能停运。
老板是个客家人,看周远元旦都没有休息,好心地说,如果他不一定非要过年回去,15
号是腊八节,这几天可以让他休一休,和家人团聚两天。
所以周远在
1
月
13
日上午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火车差不多需要近
24
小时,硬座只要
257
块钱,他舍不得花快一千多的机票。
火车在北京丰台停下,周远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坐了一天的火车,身体像是散了架。
他又坐了许久的车才到了周砚池的中学。
这是分别前,许宜告诉周远的,她说她已经托朋友办了海淀六中的借读。
到校门口的时候,周远才开始担忧,会不会许宜当时对他说在这里上学只是安慰他,他走到保安室,问了门卫,有没有一个叫周砚池的学生。
人家立刻说有,听说过,成绩很好的,问他是谁。
周远谨慎地说,他父亲的朋友。
保温盒里装着从深圳带来的腊八粥,只是他买的时候都没想过,一天以后还能不能喝。
两点钟,周远听门卫说这里四点钟就放学了。
周远笑得很开心,“放学这么早?我们那里的小孩子没那么早。”
因为规定,他只能在校外等着。一夜没能安睡的身体有些凉,他精神没那么好,但是一想到再过两个小时就能见到儿子,周远已经感觉不到疲惫。
人家看到他就在门口一直干等,于是建议他:“你要不要登记一下,登记完可以让老师把你带进去的?”
周远看着登记簿,目光闪烁着没有上前。
传销的事被曝光以后,记者采访过许多人,他的名字也曾上过几次报纸。
他的儿子是这么优秀,周远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涉嫌传销的不体面的爸爸,砚池本来就是外地来的,周远不想有任何人会看不起他。
“不用,我在外面等就好,也没多久了。”他缩了缩身体,换到了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站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远不知道,为什么北京没有下雪,天还是这样冷,和深圳的阴冷不同,这里是干冷的。
他感觉到头有些疼,四点钟,他强撑起精神望向校门口一个又一个身影,北京的孩子真高,忍不住想砚池这小半年有没有长身体呢?
许宜会来接他吗?他紧张地将身上的厚羽绒服又掸平整了些。
四点半钟,他感觉到身体开始冒虚汗,胸口像被石头压着,闷得喘不过气,他费力地看着所剩不多的面孔,突然感觉到眼前一片黑。
倒在六中校门口毫无温度的地上时,周远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有人向他跑来,他真希望这是他的儿子,他强撑着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
是砚池吗?他张了张嘴,感觉有人蹲在地上叫他。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已经听不清这个声音,他只是将手覆在了那只温暖的手上。
是砚池吧,你妈妈还好吗?
闭上眼睛之前,周远决定当作,这是老天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给他的最后的馈赠。
周砚池赶到医院的时候是凌晨两点。
许宜看起来很平静地坐在旁边,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在这里。
她望向周砚池,突然笑了。
“这样是不是也挺好的,至少你爸爸,他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
周砚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床上那个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的人。
许宜说完话,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
“名字叫周远,没想到,最后真的远死在他乡了。”
周砚池没说什么,手紧紧地握住了爸爸的手。
他的手很凉,爸爸的手也是。
火化仪式很快进行,这是周砚池第一次近距离地得知,原来人死以后,还是需要遵守许多规则,并不完全自由。
周远是外地人,周砚池未成年,为他处理后事的人还是他法律上的前妻许宜。
火化以后,周砚池捧着他的骨灰盒带回了他们在北京还不能称之为家的出租房。
一直到
2010
年的清明节,许宜和周砚池回去办理转学籍的事宜时,才将周远带回了南县。
墓地选在了离教师大院很近的地方,周砚池记得,以前张小敦吓唬佳夕的时候,总是会说,小心他把她带到全是鬼的坟场去。
周砚池看着周远的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爸爸真的离开了。
在医院看到他躺在手术床上的时候,甚至捧着周远骨灰盒的时候,周砚池都没有流下眼泪。
周砚池总记得,07
年分开的时候,爸爸对自己说,要照顾好妈妈,他很快就会来找他们。
但是,那一天以后,周砚池没有再听到过爸爸的声音,也没有再见他最后一面了。
以后,就算他考上很好的学校,他都不会有爸爸了。
周砚池看着教师大院的方向,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丝,周砚池摸了摸脸,原来,如果能和佳夕见面,可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佳夕,你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在生我的气?你知道吗?以后,我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
-
时间回到
2008
年
1
月
14
日傍晚,拿到周砚池戒指的小女孩很小心地将戒指收好。
她给妈妈看,妈妈说这一看就是铂金的。
小女孩不知道什么叫铂金,“很贵很好吗?”
“当然好了。”
小女孩翻箱倒柜,找出来自己最漂亮的粉色礼物盒,将戒指放了进去。
第二天,她难得起了大早,拉上了自己的同桌一起去了六
10
班,班里果然没有什么人。
“请问,你们班的祝佳夕到来了吗?”
“没呢,她都是卡着铃声来的,你是?”
小女孩没说什么,只是她担心戒指会被偷走,想到昨晚见到的那个哥哥,如果祝佳夕没有收到,他应该会失望吧。
她灵机一动,拿下了自己钥匙扣上的钥匙,将戒指扣在了钥匙扣上,最后把戒指塞进了礼物盒的海绵垫里,这样别人一打开也只能看到钥匙扣,就一定不会偷走了。
“那你能告诉我她的座位在哪里吗?”
知道了她的座位以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礼物盒放进了祝佳夕的桌子里。
她笑着想,这是今年冬天,她做的最浪漫的事。
-
只是经历了一夜漫长等待的祝佳夕,蔫蔫地回到班级。
得知有低年级男生托女孩送来了礼物,她完全提不起精神,甚至没有看一眼的心情。
祝佳夕只是问:“知道是谁吗?我好还回去。”
“不知道,里面是钥匙扣诶,你不看看?”
祝佳夕趴在桌子上,摇了摇头。
就这样,这个粉色的礼物盒在祝佳夕的桌子里待了几天后,在周五的晚上被她随手放进了包里。
后来,祝佳夕搬了家,这个装着真爱戒指的礼物盒更是不知道被祝玲整理到了哪个小角落,无人知晓。
??097.
永恒
2014
年的
8
月末尾,周砚池送祝佳夕去了上海。
北大和同济的军训时间都被安排在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周砚池还没有开学。
建筑系属于建筑城规学院,在杨浦区四平路校区。
这是祝佳夕第一次来到上海,临近九月,校园里林荫道上都是学生。校园各地都能看到可爱的小猫。
自从八月十六日晚上,祝佳夕在周砚池房间里看到那张车票之后,两个人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说是微妙,祝佳夕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因为那晚,许妈妈很快回了家,他们并没有时间就周爸爸的遗照和票夹多说什么,而之后,周砚池对她似乎也没什么改变。
其实按照祝佳夕往常的个性,她当时应该立刻问他:那一天,你明明回去南县,为什么没有找我呢?
可是她几次想要开口,一想到两人重逢时周砚池的态度,还有后来他所说的话,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她又想起今年除夕的时候,妈妈在饭桌上说,周爸爸没能等到过年,人就已经没了。
她记得妈妈跟她说过,周爸爸是在冬天去世的……
难道是因为周砚池来找她,所以没能见到周爸爸最后一面吗?怎么可能呢?
-
因为男生不方便进女寝,所以周砚池在寝室楼下等她,祝佳夕放好行李以后走到他身旁,将头贴在他的肩膀上。
祝佳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校园,所以周砚池并没有什么亲密举动,只是牵着她的手,在校园里转悠。
和周砚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快,到了真正要跟他分开的时候,祝佳夕心里有些惆怅,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
由于今年又没有办法一起过生日,祝佳夕在离开北京前提前送了周砚池一台笔记本电脑作为生日礼物,不过她没想到周砚池也在当天送了她一台。
“你买的这台好贵的……”
“设计需要好的电脑。”周砚池说。
“可是我妈妈说要用奖金给我买的。”
“用我的奖金买,”周砚池说,“以后都花我的钱。”
祝佳夕被他一本正经说出这么财大气粗的话逗笑了。
“可是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让你买吃的你都是推三阻四。”
周砚池也笑着捏她的脸,“讲点道理,那是因为零食对身体不好,而且,我哪一次最后没有给你买?”
祝佳夕甜蜜地笑,“也是哦。”
-
飞机开始检票的时候,祝佳夕心里泛酸。
两个人就在机场大厅的边缘站着,祝佳夕不想说不舍的话,看到有初中生模样的学生在购票,于是没话找话说。
“他一看就没有成年,也可以自己买票吗?”
“可以的,满
12
周岁,带户口本就好。”
祝佳夕靠在他胸口,“你知道的真多。”
周砚池没有说话。
离开的时候,周砚池的视线从她的眼睛逐渐下移,挪至她的嘴唇。
他盯着她的嘴唇看了很久,祝佳夕以为他会亲吻她,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但是周砚池最后也只是捧住她的脸。
“我走了。”
“嗯,”祝佳夕不舍地说,“到北京要告诉我哦。”
-
祝佳夕住的四人寝,开学前一天,其他三个舍友都来了,一问三个是江苏的学生,还有一个是河北的。
四个人一起去了西苑三楼吃了很有名的同济那碗面,因为有共同的话题,大家关系相处得很融洽。
大一上学期的课就很紧凑,祝佳夕知道周砚池也是。两个人总是挤出时间打电话,每一天。不过因为在寝室,祝佳夕不好意思打扰室友,所以总是站在寝室外。
“你知道我们的第一个作业是什么吗?是用瓦楞纸板做椅子!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这种纸板是叫瓦楞纸!”
“有意思吗?”
“有意思,你呢?”
“这学期学一些基础知识,刚刚上完一节高数课。”
“还在本部?”
“嗯。”
祝佳夕一开始还以为周砚池大一就在医学部,后来才知道大一他大部分的课程都是在本部。
“太好了,那我国庆去找你,看江雪也很方便。”
江雪最后报了北大的法律,而咏恩在九月前就已经去了加拿大上预科,每一天都在三人群里跟她们说好想念国内的食物,在佳夕问她英语是不是有所长进的时候,咏恩说,多伦多到处都是华人,说中文更方便,所以她的英语基本没有得到提高。
-
大一因为紧张的课业,时间过得飞快。
临近寒假,祝佳夕白天和同学在历史街上拍视频,晚上熬夜赶画稿。
她回到南县的时候,周砚池才刚考完试。
两个人过年前在一起待了几天,其实,祝佳夕很想让周砚池叫许妈妈来南县一起过年,但是她不知道许妈妈是不是不想回忆起一些不好的记忆,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
-
年后,祝玲说新年新气象,要把整个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人都得参与起来。
本来王辰轩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只要坐在座椅上旁观就好。
但祝玲指了指他,“做家务这个习惯得从小养成,小男孩要勤快一点,不然以后到哪里都讨人嫌。”
祝佳夕赞同地点点头,王辰轩只好听话地开始干活。
祝玲以前舍不得扔东西,但是自从结束完一段早该结束的婚姻以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洒脱起来。
三个人分工合作,祝佳夕整理书柜,王辰轩整理抽屉里的小玩具。
等到找到一个铁盒子,王辰轩问:“这里面有很多小纸片,要丢掉吗?”
祝佳夕一回头,就看到泛黄的纸片是小学时候她跟圆圆在课上传的小纸条。
“不扔!”她立刻说。
昨天她还和圆圆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