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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章

    天下圣贤豪杰

    第七百八十三章

    邀请

    第七百八十四章

    议事

    第七百八十五章

    无话可说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

    第七百八十八章

    问剑去

    第七百八十九章

    持剑者

    第七百九十章

    备战

    第七百九十一章

    横着走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术法

    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绣虎

    第七百九十四章

    明白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过风波

    嫩道人在鸳鸯渚一战成名,打了南光照一个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丢入河水当中,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捞。

    一位声名卓著的飞升境大修士,只是凭借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么随水飘荡。

    嫩道人站在岸边,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顾盼自雄的气度,道风高渺,无敌之姿。

    鸳鸯渚岛屿那边,芹藻与那位嫩道人遥遥心声询问:“前辈,能否让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声,“可以,怎么不可以,随便救,捞了人,等下就可以让人救你了。”

    芹藻无可奈何。

    这位巅峰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绝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后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开就一定让路。

    李槐浑身不自在,他习惯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根本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处境,就像蚂蚁满身爬,紧张万分。天晓得鸳鸯渚四周,远远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当下正在掌观山河,看他这边的热闹?

    李槐问道:“受伤么?”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顿火锅,瞬间敛起身上那份桀骜气势,咧嘴笑道:“屁事没有,些许术法砸在身上,挠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个低头哈腰,搓手不已,赔笑道:“公子,只管宽心,我与公子朝夕相处,如伴芝兰,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气,今儿做事,很留一线了,这老东西都没跌境,而且没那寻仇的胆子。”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儿,要是真有这份说死就死的英雄气魄,倒好了。下一场厮杀,双方订立生死状,挑个僻静地方,出手无顾忌,事后文庙肯定都不会管。

    先前没有听从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万不能被老瞎子听了去,由奢入俭难啊,跟在李槐身边,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万大山继续吃土。

    李槐说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过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气,我不好多劝什么,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万大山那边,一件事很容易牵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辈还是要小心些。最后说句不讨喜的话,人不能被脸皮牵着走,面子什么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别来烦我。

    嫩道人心中感叹一声,能够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诚挚和担忧,点头轻声道:“公子教训的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槐蓦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头,“你这老小子,可以啊,原来真是飞升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还好,还好。”

    到了老瞎子那边,一脚就得趴下,给踩断脊梁骨。就算离开了十万大山,不过是多几脚的事。

    白也。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鸡汤老和尚,护法东传的僧人神清。在蛮荒天下裂土割据的老瞎子。

    这几个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剑,杀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败,最难破开。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小道消息,“半个十四境的攻伐,两个十四境的防御”。据说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这个说法。

    关于这位外乡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只是些猜测,有说是合道一部《金刚经》的,还有那“龙象炼化百万狮子虫”的古怪说法。

    老观主道法极高,学问驳杂,注定会很难缠。至于老瞎子,太过性情古怪,孤僻乖张,喜欢搬山作画,在蛮荒天下,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谜团。

    哪怕是当了多年看门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脚。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数,抛开天时地利两条大道不谈,只说第三种的合道人和,确实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诗篇,吴霜降的道侣心魔,斩龙之人的世间有真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袭扎眼至极的粉色,还是忍住出手的冲动。

    不然搁在十万大山,只要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路过,谁敢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白帝城琉璃阁阁主。

    小小鸳鸯渚,今天竟然同时聚集了三大豪杰。

    白帝城的琉璃阁,阁主柳道醇,那一袭粉红道袍就是身份象征。

    柳赤诚,只是借用白河国书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谱牒上边,其实是柳道醇。

    云杪手捧白玉灵芝,转过身,对那柳赤诚打了个稽首,“云杪见过柳师。”

    柳师是敬称。在山上,师字后缀,最早源于佛门,后来浩然皆用,相当于“子”字后缀。

    等到柳赤诚现身鸳鸯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遥遥见着了那一袭粉红道袍,就要心里边打鼓不停,这让许多赶来鸳鸯渚凑热闹的修士,纷纷停步不前,有晚辈不解,便有师门长辈帮忙解惑,说起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风光”履历,因为柳阁主所过之处,必有风波。

    最后一桩战绩,便是掳走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少女,挑衅龙虎山,结果大天师便携天师印下山,据说追到了海上,赵天籁根本没有给白帝城什么颜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郑居中并未对这个小师弟出手相救,然后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阴。前些年柳道醇大摇大摆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阁,不过开始改用柳赤诚这个名字。

    连那岛屿上的芹藻、严格都倍感头疼,尤其是最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没完没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柳赤诚看都懒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别说搭话客套了,一路御风直接来到陈平安身边,“好有闲情逸致,跑这儿钓鱼呢?有无趁手的渔具,没有正好,我与绿蓑亭仙人褚羲相熟,关系一向不错,回头送你一套?”

    与好友陈平安心声言语?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门在外,一身浩然气,无话不可明说,无事不是公然为之。

    陈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摆地摊。你帮忙与褚亭主讨要一根鱼竿就行,回头我把神仙钱给你。”

    对这位柳书生的无事献殷勤,陈平安心中有数,已经猜出了大致缘由,当年招惹李宝瓶的那个人,多半就是这个柳赤诚了,李宝瓶才会有那个“顾璨让人意外”的说法。

    柳赤诚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蓦然醒来,缓缓转头,瞥见那柳赤诚暂时顾不上自己,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鱼跃入水,运转本命水法,沿着鸳鸯渚往河水下游疯狂远遁。不愧是曾经与刘志茂争夺一部《截江真经》的野修。

    别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从元婴再一次跌回龙门境,再通过那座龙门重返金丹,可是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当不俗,其实不输元婴。

    柴伯符很怕顾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顾璨这小子,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连那郑居中都不怕,唯独很怕陈平安。

    柴伯符一直觉得那座处处没道理可讲的白帝城,简直就是为顾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顾璨在那,如鱼得水。这小子在修行路上,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势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气象。

    直到现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顾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剑修,又学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确定一件事,顾璨要想要收拾自己,从来无需境界。

    柳赤诚神色肃穆,假装不知那位龙伯老弟的脚底抹油,等到那个王八蛋逃远了,柳赤诚小心翼翼掂量几分,破例一回,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瞧见没,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家伙,恶名昭彰,歹人一个,名叫柴伯符,道号龙伯,曾经是你们家乡那边横行一洲的元婴,这种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讲究,好像还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姘头,当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与李宝瓶不对付,我当时正好与顾璨同行,路过狐国,遇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管?”

    柳赤诚一转头,望向岸边,陈平安就已经帮着说话,“咦,怎么跑了。”

    给抢了话的柳赤诚顿时神色尴尬。

    心中腹诽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的陈平安,说话实在太恶心人了。

    陈平安笑问道:“鬼话连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诚破罐子破摔,开始祭出一门无师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浑道:“反正我已经给李希圣教训过了,还被顾璨记恨至今,不差你陈平安今天再如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今天本来打算,与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场,输是必然,毕竟南光照是一位飞升境,哪怕不是裴旻这般的剑修,胜负没有半点悬念。只不过出手所求,本就是个年轻人,不知轻重,脾气太差,玉璞剑修,就敢跟与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问剑。

    可惜被那嫩道人给搅了局,错失大好机会。

    等到柳赤诚一来,陈平安就连与云杪再演戏一场的心思都没了,没关系,那就在鳌头山那边,对蒋龙骧提前出手。

    至于还有一场问拳,是私人恩怨,问拳双方,都不会大肆宣扬。

    陈平安看了眼鸳鸯渚河水,万事万物,随缘而走。

    比如柳赤诚的现身,就让陈平安立即有了个新的打算,效果不比与云杪再打一架来得差,说不定只会更好。

    云杪屏气凝神,这对白帝城师兄弟,又开始钓鱼了?这次是郑居中持竿,小师弟柳道醇来当鱼饵?难道钓起了南光照这条飞升城大鱼,还不够?

    郑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术通天,只喜欢钓大鱼,恰恰相反,郑居中的蛊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处鱼塘,就没有任何漏网之鱼了,郑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极好,一样愿意花费精力,最终串联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当年九真仙馆那场险之又险的变故落定后,欺师灭祖的云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余悸,事后极小心复盘棋局,发现从祖师堂的几个供奉、客卿,再到两位嫡传弟子,涿鹿宋氏的护道人,打扫庭院的外门杂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馆藩属山头的几位山水神灵……似乎都有郑居中在棋盘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虚实不定。

    垂钓地点,抛竿时辰,鱼饵分量,鱼路走向,钓深钓浅……一切都在郑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个“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鱼只在镜中悬”。

    云杪如何能够不怕?

    陈平安转头与那云杪说道:“飞剑。”

    云杪早已松开那条即可捉剑还能炼剑的五色绳索,求着那把始终悬空不去的飞剑,赶紧物归原主。

    陈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隐匿水底的十五,两把飞剑重新栖息在两处本命窍穴。

    云杪问道:“敢问先生,如何处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陈平安随口说道:“小惩大戒即可。事后九真仙馆传出话去,李青竹很无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

    云杪心声答道:“晚辈领命。”

    这些路数,熟门熟路。

    陈平安只得再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是郑先生?”

    云杪说道:“当然不是。”

    晚辈自己心中有数就是了。

    嫩道人见那白衣小崽子,乖乖与年轻隐官交还了飞剑,就一挥袖子,将那在水中飘出去很远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那位飞升境,一路飘荡去往问津渡。人要脸树要皮,不打不相识,准确说来,自己好像还得感谢这个老头,不然找谁打去?符箓于玄,还是大天师赵天籁?是奔着长脸去了,还是着急投胎?

    南光照被抛“上岸”后,依旧昏迷不醒,翻了几个大滚。足可见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时间还是无人胆敢靠近南光照,被那严格一马当先,御风如电掣,大袖一卷,将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格不惜祭出两张金色符箓,缩地山河,瞬间远离鸳鸯渚,去往鳌头山。

    芹藻翻了个白眼。

    天倪打趣道:“烧了个好大个冷灶。”

    嫩道人几分心虚,与那年轻隐官笑道:“谢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称呼隐官大人一声小师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说。”

    陈平安得了一个心声,“这个柳赤诚,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计较。”

    是李希圣。

    陈平安回了岸边,与李宝瓶心声道:“鳌头山蒋龙骧那边,小师叔就不捎上你了,因为会闹得比较大。”

    “三个”陈平安,花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脸跟随陈平安。

    与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那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

    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那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看把你牛气的。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

    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划比划?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急匆匆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与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与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那青草、或是树枝当那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那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她却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收起掌观山河神通,转头与那少女花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这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花神命格,与这位凤仙花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以后陈平安

    少女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花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都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花种,花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与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花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花福地,就属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花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而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买卖,其她花神姐姐,能挣一颗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颗雪花钱,还要暗自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花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

    最后,少女花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给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还有位仙人道侣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花神,一起去找那个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

    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

    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在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那个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花神,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与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脾气暴躁的剑仙了。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

    那家伙分明就在河边等着自己了,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

    文庙继续议事。

    而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继续闲逛。

    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处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草,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当之无愧的陈平安心中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其实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而北俱芦洲的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胆子小,运气好,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

    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呦,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

    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道,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

    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那年轻人言语不似作伪,愈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那头绣虎,这个王八蛋,对那《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

    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它书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没认出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春蒐书院,桐历书院,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其中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那位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其中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个咋回事。”

    那位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那人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

    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一并剥夺,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那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个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

    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礼圣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轻儒生的脑袋,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丢往文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这么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出文庙大门外,与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文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文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文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文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

    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

    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登天之难。可双方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脚跟并且大展手脚了。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

    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

    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的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

    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懂得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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