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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有利可图。

    傅恪抛弃糟糠妻,好似从来没有这桩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归,成了雨龙宗的祖师堂嫡传,便全然抛之脑后。

    虞富景当然不是威胁,也不敢威胁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经心,说漏了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夹杂在追忆往事当中。

    傅恪放下了酒壶。

    虞富景便自己给自己了一个耳光,“看我这张破嘴!傅恪你别多想,这件事情,我打死不会在外人那边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后虞富景便当场死绝了。

    傅恪拿起酒壶,继续慢慢饮酒,望向大门那边,自言自语道:“虞富景,你来找我,搏一搏富贵,我便离开雨龙宗,撑船见你,给了你一份想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你要是安生一点,识趣些,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未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境界是境界,脑子是脑子,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领略过山巅的风景,我却亲眼见过,面子、名声这些东西,可以的话,我当然都要。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我觉得你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了,那么与其养在身边,迟早祸害自己,不如早点做个了断。其实我留你在这边,还有个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会警醒几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低贱出身,就可以让自己愈发珍惜当下拥有的每一颗神仙钱,每一张谄媚笑脸,每一句溜须拍马。”

    傅恪神色落寞,“你真以为你死了,是什么大事吗?我什么都不做,出了门后,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么返回雨龙宗,整个碧玉岛,就会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要由衷感谢你,帮着碧玉岛与我攀上了一份隐蔽的香火情。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还是眼界不够,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眼那个死人,“早说了,好好喝酒,少说醉话,你偏不听。”

    傅恪果真就这样离开了碧玉岛,去了山门那边,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龙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闭上眼睛,想了些将来事,比如先成为元婴,再跻身上五境,又当了雨龙宗宗主,将那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龙宗水精宫,收入囊中,成为私人物,再衣锦还乡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宝瓶洲,将那些原本自己视为天上神女的仙子们,收几个当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么正阳山苏稼,哦不对,这位仙子已经从枝头凤凰沦为了浑身泥泞的走地鸡,她就算了,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吗?不缺,缺的只是傅恪这种志在登顶的天命所归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只手,轻轻攥拳,微笑道:“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被我金屋藏娇几个,听说罗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纪不算大,长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剑仙胚子,那么剑气长城若是树倒猢狲散,我是不是就有机可乘了?”

    至于万一剑气长城失陷,这么个烂摊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圣人们收拾残局,哪里需要他傅恪和雨龙宗出力。

    不说中土神洲,只说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头上的醇儒陈淳安吗?

    何况这就只是万一。剑气长城的那些剑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人人怕死,剑气长城那边,反而个个好像怕活,做着求死之事。

    想到这里,傅恪睁开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蛮荒天下的畜生太废物啊。”

    有飞鸟掠过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诗家说那舟子水鸟两同梦。

    我辈神仙客,御舟白云中,与飞鸟同梦才对。

    ————

    芦花岛能够与那以行事强势著称于世的雨龙宗,只是当邻居,而不是成为藩属附庸,没点本事肯定不行。

    雨龙宗在最近千年以来,也就在那位剑仙手上吃了点亏,其余过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样给雨龙宗收拾得没脾气,反正下场都不太好,而雨龙宗离着三洲陆地都太过遥远,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所以雨龙宗的规矩,很多时候,要比儒家书院的规矩更管用。

    芦花岛能够不被雨龙宗吞并,其实与自家修士没关系,只是芦花岛有一处上古遗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为“造化窟”,据说有一位来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镇其中,占尽了气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过关于这本老黄历,就连芦花岛辈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经无法确定真伪,实在是太过久远。胆敢去一探究竟的外乡大修士,一个个有去无回,也就渐渐断了念想,仙家机缘再珍贵,总不能为此丢了性命,再者芦花岛自己都没半点非分之想,雨龙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芦花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芦花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用那姜氏家主的话说,就是老子打个喷嚏、放个闷屁都能挣钱,有那闲工夫跑什么倒悬山挣什么钱?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花岛就是首选。

    芦花岛太过与世隔绝,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挣钱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欢搜罗外边的奇人趣闻,拿来说道说道,不然修行来修行去,给谁看?芦花岛可比不上那雨龙宗,就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奇怪的争执。

    两帮修行资质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两座阵营。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位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剑修。

    有说不能比的,也有说肯定相差无几。

    后来不知不觉,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有说那剑气长城个个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剑仙最扎堆的地方,据说走路上,去买壶酒而已,就能随处可见,这么个地方,这辈子不去走一趟、喝点酒,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颗雪花钱。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人在芦花岛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没架子,与谁都能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样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所以芦花岛的晚辈都爱听这位老神仙讲笑话。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说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乡俗,就能说上几百种,什么立春日买春困,什么青楼里边花魁们会请那穿开裆裤的小崽子跳床驱邪,什么儒家书院不推崇烧纸钱一事,佛道两家也都不认此风俗是自家流传开来,然后就闹哄哄吵了好多年,听得芦花岛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奇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嘞。

    没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浆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老人都有那老习惯,便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花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事,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挠挠头,有些惆怅,一辈子无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与那姜尚真喝过酒,倒也好了。

    以后与孩子们吹牛的时候,拍胸脯震天响也不心虚。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老人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登山,再数一遍登山台阶,脚步慢悠悠,半点不急。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额头,稳了稳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阶上的月色,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的古怪,只是环顾四周,天地寂静,唯有偶尔松花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

    老人心细,虽说不曾与姜尚真真正喝过酒,走过数洲之地、见过奇人异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觉得这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立即御风来到一棵古松之巅,依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护山大阵没有丝毫动静,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芦花岛划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经名声大噪又名声渐无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边的老神仙出关,是好事才对。”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广袤,历史上有极多的仙人悄然离开陆地,在海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隐匿其中,潜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为人知。

    ————

    玉圭宗位于桐叶洲南端。

    峰峦叠翠,深邃幽奇,灵气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宝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极于天的美誉。

    加上玉圭宗英才辈出,且从无青黄不接的忧虑,忧虑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师堂应该如何避免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

    从老祖荀渊,再到稍稍年轻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韦滢。

    而与姜尚真、韦滢差不多辈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这两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实换做其他宗门,在山上的名气,会大许多。

    一座名为九弈峰的山头上,殿阁连绵,仙气缭绕,仙禽盘旋,不是小洞天,胜似小洞天。

    而这座时时刻刻都会从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脉峰头、溪涧江河汲取灵气的山头,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渊便是如此,成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传闻当年姜尚真正是跻身了金丹境,觉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鸭子,鸭子没飞,老子竟然没筷子了,由于没能顺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这才一气之下,撂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大摇大摆离开了桐叶洲,直接去了北俱芦洲闹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个玉圭宗在北俱芦洲那边名声烂大街。

    在荀渊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韦滢上山之前,因为姜尚真没能成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悬无主。

    因为谁都清楚,谁能够结丹,在此开峰,就意味着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选。

    韦滢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岁那年,就又在众望所归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后韦滢就喜欢时不时站在九弈峰,抬头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打量视线。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处修道之地,只要在这期间,别画蛇添足,安心修行,迟早就是他韦滢的,那还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韦滢站在一处楼顶的廊道中,又仰头望向那处神篆峰某个地方,这与早些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韦滢身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与他爹不一样,年轻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个略显脂粉气的名字,但是他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这才让他与他父亲总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师堂谱牒和姜氏家谱上边,却改成了姜北海。

    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为姜蘅。

    能不能称呼姜北海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种证明。

    因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罢,都是姜尚真的独子。

    如果说韦滢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韦滢,却怎么也该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腾出来了个儿子。

    这让姜蘅这些年心情始终舒坦不起来,不舒坦也只能忍着,连那派人潜入藕花福地、宰掉那个弟弟的念头,都不敢流露出丝毫。

    理由很简单,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亲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种可怕,桐叶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对自己父亲的畏惧,要更深。

    姜蘅的母亲,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辈分极高老祖的嫡女,一辈子都知道姜尚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但是她与年幼姜蘅独处之时,依然会流露出幸福的诚挚神色,与尚且年幼的姜蘅说些心里话,对孩子说,能够陪在你爹身边,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将离世之际,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边,神色温柔,轻轻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没有说。

    反而是姜蘅的母亲,死死抓紧姜尚真的手,然后笑着说了些让一旁姜蘅如坠冰窟的言语,“那女子,我偷偷去见过她一次,白发苍苍了,便是年轻时候,长得应该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与我说声谢谢,我这么些年,只与你生气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女子的手背,柔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偷偷看她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你当时好像什么都赢了的娇憨模样,傻乎乎的,好看极了。”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离开人世。

    姜蘅坐在床边的一条椅子上,呜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转过头,笑道:“哭死了娘亲,还要把你爹也哭死啊?这可不是孝子所为。”

    孩子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坐好,纹丝不动。

    姜尚真当时说了一句让姜蘅只能死死记住、却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学会骗自己。姜尚真的儿子,没那么好当的。”

    不过撇开对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姜蘅在玉圭宗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韦滢在内两三人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姜大少爷媲美。

    此时此刻,姜蘅顺着韦滢的视线,望向神篆峰那边,笑问道:“就对那个隋右边如此念念不忘?”

    韦滢摇摇头,“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却不是如何痴迷喜欢,她最让我生气的,是宁肯死了,都不来九弈峰做客。”

    韦滢斜靠栏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轻声笑道:“这些女子心思,还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栏杆上,不愿聊这个话题。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许多老祖师的乐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师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过他爹,所以就喜欢拿他姜蘅撒气。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对姜蘅这个儿子,从来不给予希望,更别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转移话题,“看神篆峰那边的气象,老宗主肯定能够成为飞升境。”

    韦滢笑着点头,“所以我想要成为下任宗主,就愈发遥遥无期了。还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叶洲却能拥有两到三位飞升境。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够成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黄庭,以及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书院的孩子,相对希望比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韦滢,什么话都能讲,都敢讲,不是进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韦滢就已经是这样。

    姜尚真就从不掩饰对韦滢的青眼相加,说亲生儿子不像儿子,所幸还有个更像自己儿子的韦滢,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势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渊会跻身飞升境。

    还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经在宝瓶洲书简湖彻底站稳脚跟。

    再就是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个个伤筋动骨,如今宗门里边都开始有了那个说法,只要我们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结盟,也挡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属。比那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国土,更加惊世骇俗。

    玉圭宗当了好几千年前的桐叶洲老二,然后啥事没做,就成了桐叶宗的执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几千年,好像玉圭宗继续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够稳坐头把交椅。

    估计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做梦都能笑开了花吧。

    委实是桐叶宗倒了八辈子血霉,怨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先是飞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还牵连了一座小洞天,杜懋连那兵解离世的琉璃金身碎块,都没能全部遗留给自家宗门,加上那剑仙左右的出剑,太过缜密,影响深远,伤了桐叶宗几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浅不一的差别。后来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云海上的大摆宴席,就在桐叶宗地盘边缘地带,换成以往杜懋这位中兴之祖还在世,根本无需杜懋亲自出手,姜尚真就给砍得狼狈逃窜了。

    然后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携带宗门至宝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着姜尚真去宝瓶洲选址下宗,一起开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没了此人的消息,据说是闭关去了。

    韦滢突然说道:“先前说到了那个黄庭,其实在我看来,她的福缘比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叶洲的剑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态,愿意多走走剑气长城,哪怕桐叶洲注定成为不了北俱芦洲,也该早早拢起一两位仙人境剑仙的气运了。我若是说话管用,从今天起就会让剑修去往倒悬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归的,蚂蚁搬家,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年复一年,积攒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来。当然这些游历剑修,必须被蒙在鼓里,因为唯有心诚些,才能成事。”

    韦滢无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帮她与黄庭在剑道上,争上一争的。”

    姜蘅不知道所谓的气运一事,是韦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机。不过姜蘅自然不会询问。知道了事情,何必多问。

    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韦滢又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韦滢最后缓缓道:“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远处,懒洋洋笑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千秋大业,都交由滢哥儿想去。”

    “边头老马,解下韁绳便欲眠,绝无筋力可胜鞭。”

    韦滢笑了笑,竭尽目力,举目远眺,“好一个暮气沉沉,千坟万茔。”

    姜蘅听了这些奇怪言语,也就只是下意识记住而已。

    姜蘅思绪飘远,早些年游历倒悬山,桂花岛桂夫人,来自老龙城的云上一剑,倒悬山的梅花园子……

    那一次远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拥有桐叶洲第一条跨洲渡船,算是为姜氏开辟出一条新的财源,钱不多,但是有噱头,怎么也该让那个好像永远云遮雾绕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这个儿子一次。

    结果事事不顺,非但这桩密事没成,到了倒悬山,返回玉圭宗没多久,就有了那个恶心至极的传言,他姜蘅不过是出趟远门,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弟弟?

    今天姜蘅御风离开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旧是娘亲住过的那栋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里边,哽咽道:“娘亲,爹是骗你的啊,当时爹还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头,喃喃道:“娘亲,你那么聪慧内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里边最紧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娘亲,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与你道歉,一定可以的,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骤然之间,有个熟悉至极、又让姜蘅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乖儿子,这么说自己爹,可不孝顺,会死的。”

    姜蘅浑身紧绷,僵硬转头,望向那个满脸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给自己长子一通埋怨,亏得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连跌数境。”

    姜蘅摇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着姜蘅,片刻之后,笑着点头道:“笨是笨了点,毕竟随你娘亲,不过好歹还算是个人,也随她,其实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过该有的家规还得有,今天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长这么大,我这当爹的,没教过你什么,也不好骂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记一句话,父不慈子要孝,然后争取兄友弟恭,谁都别让我不省心。”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点头。

    姜尚真转身离去,啧啧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丑崽子,实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对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见到我,低头说话。”

    姜蘅这才敢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恍若隔世,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男人今天这些话,兴许被外人听了去,只会怜悯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实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说言语,都算好听的话了。

    姜尚真离开了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师堂,要恭迎老宗主出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韦滢无论是境界还是地位,其实都该在这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位置还肯定不会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没有座椅。

    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没道理可讲。而宗字头仙家,祖宗之法从来比天大。

    进了门,被姜蘅坏了点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转几分,就喜欢这些老王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头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位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颗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位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与黄庭身边,这个落魄书生模样的读书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还算是最早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南下归途,期间路过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位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杀价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先机,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已经把自己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那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边三场问剑,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边,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嚎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书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这些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历路过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

    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难开颜,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钟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

    钟魁就是不喜欢。

    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

    这让钟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

    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谣、谶语傍身了,是福是祸,暂时都还不好说。

    想到这些,钟魁突然转头说道:“黄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也不负点责任,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得怨你们一怨?”

    黄庭笑呵呵道:“找砍?”

    钟魁嬉皮笑脸道:“若是剑仙姑娘,能把我这死人砍活,随便你砍。”

    黄庭收敛神色,轻声问道:“你不怨命?”

    钟魁摇摇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

    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再加上护山大阵“梧桐天伞”还在,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人心不稳,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叶宗,其实版图犹在,但是人不够了。

    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胚子,恰恰相反,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极多,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

    而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的一贯跋扈行事,原本种种的天经地义,原本其他仙家势力,从上到下,人人习惯,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露个面,参加某场山头典礼,帮着撑场子,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能够带上自家修士,打骂随意,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能有一席之地,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然后回了各自山头,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不光是诟病,许多小动作,越来越过火,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

    所以桐叶宗宗主,即便跻身了仙人境,依旧倍感疲惫不堪。

    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祇,也偷偷缔结盟约,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

    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别样心思,会绕远路,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论事,桐叶宗不是没有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泽山河万里,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

    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谁乐意提这些。

    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变故骤然而生,看似毫无征兆,实则细究之后,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

    以往的桐叶洲,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

    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碾压群雄,上行下效,宗门上下,大体上皆是如此。

    安稳世道,这个大体上,绝非坏事,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蔚然大宗。

    能够用境界和法宝解决的山外麻烦事,就先斩后奏,不行,就用桐叶宗三个字解决,再不行,就返回宗门,请师长前辈出手,三板斧落地,屡试不爽,要么不识趣的,人头滚地,识趣一点,赔礼道歉,在山门外磕头。

    不是说桐叶洲数千年以来,全然没有独到之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锦上添花,好像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等到中兴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惜毁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举措,别说是那些喂不熟的记名供奉,也不谈那帮年纪轻轻、心思简单的祖师堂众多嫡传,便是身为宗主的这个男人,他自己也会感到寒心。

    哪怕转换位置,他自认一定会与杜懋做出同样的选择。

    男人身边,来了一位怯生生模样的年轻女子。

    男人转头笑问道:“他剑心弥补得如何了?”

    那个桐叶宗公认的剑仙胚子,得了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一把长剑,只是后来又被左右几句话,便差点打烂了剑心。

    刚刚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轻女子开心道:“启禀宗主,师兄剑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旦剑心重新圆满,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虽然心力交瘁,对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经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这些桐叶宗下一场中兴崛起的未来栋梁,男人便又能恢复几分心气。

    男人微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了,许多原本属于你们师长的职责,都落在你们肩头上了。”

    他眼前这个早年被祖师堂一致认为唯一缺点,就是太怯懦的孩子,不曾想在太平世道里边,修道之心,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样那般软糯,更不曾想到了如今的惨淡光景,反而道心愈发坚韧起来,而且这份坚韧,是以前的桐叶宗年轻人身上不太常见的,当然这以前宗门与太顺风顺水也有关系。

    她使劲摇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点不辛苦,宗主不要担心!”

    紫袍剑仙笑了笑,是很好,这丫头都敢当人面大声说话了嘛。

    他御剑离去,离去之前,与她说道:“我们桐叶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河边只剩下年轻女子一个人。

    等到宗主身影远去,约莫该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边,发起呆来。

    不知道那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是如何与蛮荒天下讲理的。

    她丢了一颗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骂了那个人一句。

    ————

    宝瓶洲,老龙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说是大骊宋氏谱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实在是烦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静来了,躺在一条廊道的长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藩王府邸里边钻。

    宋集薪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缺少几个可以放心使唤、又很好使唤的人物了。

    只要脑子好,境界足够,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选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阳山、清风城许氏的种种人物、种种言行,都让宋集薪觉得烦躁。

    关键是许多有资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还不好怠慢。

    以前没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什么难的,现在一样没觉得太难,但是觉得自己真是累。

    归根结底,宋集薪哪怕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大骊藩王,依旧没觉得自己真是个所谓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婴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对他以平礼相待,就算是大骊实权武将、以及那些南下游历老龙城的上柱国姓氏子弟,与自己言语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辞和语气。

    宋集薪还是不习惯。

    做梦一般。

    可是最让宋集薪内心深处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

    身边婢女,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宋集薪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事实上,稚圭没有说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够察觉到藩王府邸与老龙城苻家府邸的那种诡谲氛围。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想要她自己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以及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宝瓶洲,她可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摔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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