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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郭竹酒是个小怪人,从小就脑子拎不清,说笨,肯定不算,是个极好的先天剑胚,被郭家誉为未来顶梁柱,说聪明,更不行,小姑娘闹出来的笑话茫茫多,简直就是陈三秋他们那条街上的开心果。小时候最喜欢披着一张被单瞎跑,走门串户,从来不走大门,就在屋脊墙头上逛荡,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长了点记性,不然估计这会儿还是如此,还有传闻,隐官大人其实挑中了两个人选,除了庞元济,就是郭竹酒。

    陈平安显然也有些不敢置信,“这也成?”

    陈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计还得看郭竹酒明天来不来。”

    陈平安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难说。”

    陈平安也没多想,继续去与两位前辈议事。

    关于老大剑仙的去姚家登门提亲当媒人一事,陈平安当然不会去催促。

    在陈平安厢房屋子里边,白嬷嬷笑问道:“什么事?”

    陈平安笑道:“还是那个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师学艺,给我糊弄过去了。”

    纳兰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个记名弟子,其实也不错。”

    陈平安摇头苦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白嬷嬷说道:“郭家与我们宁府,是世交,一直就没断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嬷嬷的眼神,有些问询意味。

    白嬷嬷点头道:“算是唯一一个了,老爷去世后,郭家举家前来宁府祭奠。后来斩龙崖一事,郭家家主,直白无误与齐家剑仙当面顶过。不然换成别的小姑娘这么瞎胡闹,咱们小姐都不会两次拖进家里。不过收徒一事,确实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沉声道:“那郭竹酒这件事,我认真想一想。”

    纳兰夜行笑道:“这些事不着急,我们还是聊那陈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长生桥一起,陈公子才会真正理解,何谓修道。在那之后,才能不是先天剑胚,亦可勉强成为剑修。别看小看了‘勉强’二字,身为练气士,是不是剑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别。其中缘由,陈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问老大剑仙。”

    ————

    一天清晨时分,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座寒酸的酒铺子,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叠嶂。

    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笑容灿烂,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叠嶂如果不是名义上的酒铺掌柜,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边待着,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颗铜钱的关系了。

    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

    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酒壶的铺子里边,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这会儿都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骂骂咧咧。

    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竟然挂了幅楹联,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好家伙,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那小小铺子,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

    钱算什么?

    要是真不算什么,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

    大街两边,口哨声四起。

    叠嶂到底是脸皮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脸色紧绷,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只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陈平安,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

    陈平安微笑道:“就算没人真正捧场,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愈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

    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嘛,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蝇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没跑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亏得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骂死,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颗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些?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颗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酒碗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然后陈平安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颗雪花钱。”

    庞元济喝过了碗中酒,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颗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把额头,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颗雪花钱,她笑容灿烂。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结果又看到了一位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颗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边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在宁姚这边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都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边,剑气森森。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最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

    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颗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颗小暑钱里边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

    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边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为何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如获大赦,赶紧起身。

    原来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对陈平安直接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语,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才要来这边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她们。

    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颗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

    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颗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颗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

    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

    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这边。

    莫名其妙的董黑炭,已经给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着铺子里边的柜台,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我自己开壶酒去,记帐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酒桌酒客,“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不藏着的笑脸,她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不过宁姚递过了手掌,陈平安抓起些瓜子。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说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说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见我,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

    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

    那个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端着小板凳那边,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赶紧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然后经常坐在太阳底下,与一帮孩子们说些浩然天下的山水鬼怪故事,当起了说书先生。

    又后来,有孩子询问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的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那座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见那人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那人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内容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那人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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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一章

    唯有饮者留其名

    秋去冬来,光阴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头,就能远远看到南边剑气长城的轮廓,陈平安都要误以为自己身在白纸福地,或是喝过了黄梁福地的忘忧酒。

    哪怕陈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没有懈怠,甚至可以说是很忙碌,可陈平安依旧觉得这不成事,于是请了白嬷嬷帮着喂拳,不曾想白嬷嬷如何都不愿出死力,至多是传授未来姑爷一些拳架招式,陈平安只好在意犹未尽的练拳之外,喊了纳兰爷爷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杀力,同时跟这位从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学习隐匿潜行之法,许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白昼近身如夜行”,必须是剑修才行,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

    在这之外,一得闲,陈平安还是尽量每天都去酒铺那边看看,次次都要待上个把时辰,也不怎么帮忙卖酒,就是跟一帮屁大孩子、少年少女厮混在一起,继续当他的说书先生,最多就是再当当那教字先生和背书夫子,不涉及任何学问传授。

    虽说陈平安当了甩手掌柜,但是大掌柜叠嶂也没怨言,因为铺子真正的生财手段,都是陈二掌柜提纲掣领,如今就该他偷懒,叠嶂说到底不过是掏了些本钱,出了些死板气力而已。何况酒铺顺顺利利开业大吉后,后边花样还是多,比如挂了那对楹联之后,又多出了崭新的横批。

    “饮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楼酒肆掌柜们,都快崩溃了,抢走不少生意不说,关键是自家明摆着已经输了气势啊,这就导致剑气长城的卖酒之地,几乎处处开始挂楹联和悬横批。

    只是看来看去,许多酒鬼剑修,最后总觉得还是此处韵味最佳,或者说最不要脸。

    在几乎所有酒铺都开始依葫芦画瓢之后,这座铺子又开始有了新手段。

    店铺里边挂满了一堆平安无事牌样式的小木牌,都是让叠嶂恳请前来喝酒的剑修,以剑气刻名字,留下的墨宝,全部挂在墙上,说是讨个好兆头。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会有高下之分,谁先写就先挂谁的木牌,正面一律写酒铺客人的名字,若是愿意,木牌背面还可以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文字写多写少,酒铺都不管。

    如今已经在酒铺墙上挂了无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四位,有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剑气长城本土剑仙高魁,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还有一次在深夜独自前来喝酒的北俱芦洲玉璞境剑修陶文。都在无事牌背面写了字,不是他们自己想写,原本四位剑仙都只是写了名字,后来是陈平安找机会逮住他们,非要他们补上,不写总有法子让他们写,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叠嶂大开眼界,原来生意可以如此做。

    于是魏晋刻下了“为情所困,剑不得出”。

    独眼大髯、瞧着很粗旷的汉子高魁,写了“花好月圆人长寿”。

    风流潇洒的元青蜀写了“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剑仙陶文最上道,听说可以白喝一坛竹海洞天酒后,二话不说,便写了句“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

    算是最年轻一辈的天才剑修当中,就有庞元济,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在内十数人,当然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写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绿端”之外,在背后偷偷写了“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

    还有不少暂时抹不开面子的地仙剑修,不过多是只留名不写其它。何况陈平安也没怎么照顾生意,叠嶂自己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后来陈平安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了叠嶂几张纸条,说是见着了顺眼的元婴剑修,尤其是那些其实愿意留下墨宝、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的,就可以结账的时候,递过去其中一张。

    于是一位性格粗砺、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在瞧见其中一张纸条后,原本还在与掌柜叠嶂推托,摆一摆架子,不曾想立即变脸,偷偷收起了那张纸条,让叠嶂速速取来无事木牌,以对敌大妖的认真姿态,照搬纸条写下了那诗句,走的时候,还多买了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故意压了剑气,一边酣畅饮酒,一边踉跄而走,高歌而行,翻来覆去,就是“才思涌现,亲笔撰写”的那篇诗词。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一夜过后,在剑气长城的酒鬼赌棍当中,这位莫名其妙就会写诗了的元婴剑修,名声大噪。

    不过据说最后挨了一记不知从何而至的剑仙飞剑,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

    还有个还算年轻的北俱芦洲元婴剑修,也自称月下饮酒,偶有所得,在无事牌上写下了一句“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颗雪花钱一坛的,滋味最淡。

    更好一些的,一壶酒五颗雪花钱,不过酒铺对外宣称,铺子每一百壶酒当中,就会有一枚竹海洞天价值连城的竹叶藏着,剑仙魏晋与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证明此话不假。

    头等青神山酒,得花费十颗雪花钱,还不一定能喝到,因为酒铺每天只卖一壶,卖了后,谁都喝不着,客官只能明儿再来。

    一时间小酒铺人满为患,只不过热闹劲过后,就不再有那众多剑修一起蹲地上喝酒、抢着买酒的光景,不过六张桌子还是能坐满人。

    叠嶂虽说已经很满意店铺的收入,但是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陈平安所料,铺子名气大了后,买酒就成了天大的难事,许多酒楼酒肆宁肯违约赔钱给叠嶂,也不愿意卖出原浆酒,明摆着是要店铺断了源头,一旦几次酒客买酒无酒卖,生意就要一路走下坡路,昙花一现的喧嚣,生意难以长远。

    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到了酒铺这边,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蹭点酒水喝,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就只能自己寻思着破局之法。

    这天深夜,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已经无饮酒的客人。

    叠嶂取来账簿,陈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颗雪花钱,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掌柜喝酒,也得掏钱,这是规矩。

    陈平安一边喝酒,一本仔细对账。

    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喝酒,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

    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

    晏琢一人独霸一张,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忍不住问道:“叠嶂,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

    陈平安会心一笑,也没抬头言语,只是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所以愿意自罚一口。

    叠嶂没好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做买卖,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本来就是朋友,才合伙做的买卖,难不成明算账,就不是朋友了?谁还没个纰漏,到时候算谁的错?有了错也没事没事,就好啊?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生意黄了,跟钱过不去啊。”

    晏琢委屈道:“叠嶂,你也太偏心了,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当年挨的打,不是白打了?”

    叠嶂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当年听你说对

    不起,还挺高兴来着,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

    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总是这么糟心。”

    晏琢摆摆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磕碰了一下,笑道:“我不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粗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过一眼,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就晓得这会儿卖得不剩下几坛了,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对吧?这种事情好说,简单啊,都不用找三秋,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躺着享福的主儿,完全不懂这些,我不一样,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有何难,放心,叠嶂,就照你说的,咱俩按规矩走,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争取小赚一笔,帮你多挣些。”

    叠嶂神色复杂。

    陈平安有些无奈,合起账本,笑道:“叠嶂掌柜挣钱,有两种开心,一种是一颗颗神仙钱落袋为安,每天铺子打烊,打算盘结账算收成,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晏胖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

    晏琢恍然大悟,“早说啊,叠嶂,早这么直截了当,我不就明白了?”

    叠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着酒,求饶道:“怪我怪我。”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

    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有心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一拖,运气好,不打紧,拖一辈子而已,小事终究是小事,有那做得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每个人,在座所有同龄人,连同宁姚在内,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

    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言语婉转,以旁人身份,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这些思虑,不可说,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甚至会让陈平安觉得太过算计人心,以前陈平安会心虚,充满了自我否定,如今却不会了。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好人有好报这句话,陈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需一味向外求,只知往高处求。

    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好像不够以诚待人,可若是循规蹈矩,最终做所作为,无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确实裨益世道,那就不该因此而束手束脚,一番作为之后,再来扪心自问,缓缓在良知两字上砥砺,就是修心。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绕回原地,也是头等功夫,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岂不美哉?岂非善哉?

    天地那个一,万古不变,唯有人心可增减。

    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归根结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过之后,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

    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最近还会有一位北俱芦洲剑仙,即将赶赴剑气长城,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

    北俱芦洲剑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让人措手不及,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再打过一场再说。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不但不会有怨言,每当一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都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与之相熟的几位本土剑仙,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为其送行,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

    那边走来六人。

    皆是剑仙!

    其中一位女子剑仙,陈平安不但认识,还挺熟悉,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她曾经说过,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兵解离世的后者,多杀一头大妖。

    其余五人,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走在最前边,是位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脾气那是真不好,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位老者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这位董氏老家主,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撂了一句“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印象极为深刻,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也有些好奇,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董观瀑这位“小董爷爷”,其实人很好。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一座剑气长城,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纷扰更多。

    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在内一行人,好像就是奔着这座小酒铺来的。

    陈平安便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

    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

    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便说了句公道话,“铺子不记账。”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没带钱?”

    董画符摇头道:“我喝酒从来不花钱。”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孙,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整个剑气长城,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起来,都显得格外有理。”

    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这位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

    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董”字的老剑仙!

    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让董三更给钱,不给钱,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

    董三更大手一挥,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对那些晚辈说道:“谁都别凑上来废话,只管端酒上桌。”

    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郦采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不曾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也未言语。

    董三更落座后,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啧啧道:“真敢写啊,好在字写得还不错,反正比阿

    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叠嶂的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

    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没办法,他们到了董三更这边,挨句骂都够不着,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揍。

    还算镇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一同告辞离开。

    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黄童和郦采,则留了下来。

    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晚辈陈平安,见过韩宗主、郦宗主、黄剑仙。”

    郦采笑眯眯道:“黄童,听听,我排在你前边,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不曾想黄童笑眯眯道:“我在郦宗主后边,很好啊,上边下边,也都是可以的。”

    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顾不得礼数了,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

    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听说太徽剑宗这位剑仙,如此性情中人啊。

    齐景龙为何怎么也没讲过半句?为尊者讳?

    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芦洲,

    郦采冷笑道:“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

    黄童哈哈大笑,半点不恼,反而快意。

    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对陈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

    黄童收敛了笑意,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讯,每一把的往来根脚,内容,都死死盯着,甚至许多还被擅自主张封锁起来,都没办法说理去,好在我们家齐景龙的书信,写得聪明,就没被拦下封存,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那么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好了。首先,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帮着齐景龙开了个好头,与书院交好的那位,紧随其后,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有了齐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这件事,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

    说到这里,黄童微微一笑,“所以郦宗主想要前边后边,随便挑,我黄童说一个不字,皱一下眉头,就算我不够爷们!”

    郦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

    黄童立即说道:“我黄童堂堂剑仙,就已足够,不是爷们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当年他那金丹就能当元婴用,以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用,那么现在仙人境了?哪怕不谈这家伙的修为,一个简直就像是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谁乐意牵扯上关系?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剑递出,真会换来屎尿屁的,关键是此人还记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位元婴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祸害,结果便宜没挣多少,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关于整座师门乌烟瘴气的爱恨纠缠,给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还是有图的那种,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不收,我姜尚真给你钱啊,你收不收,收了是不是好歹翻几页看几眼?

    韩槐子笑道:“师兄,这里还有晚辈在,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

    黄童咳嗽一声,喝了口酒,继续道:“郦采,说正事,剑气长城这边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实则大不同。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有着天壤之别,许多别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一着不慎,就是陨落的结局,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战场之上,厮杀起来,相互算计,妖族里边,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

    黄童手腕一拧,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两旧一新,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两本书,剑气长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绍妖族,一本类似兵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所写心得,我劝你一句话,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那么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因为你是郦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

    郦采收起三本书,点头道:“生死大事,我岂敢自负托大。”

    黄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师弟,也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郦姑娘这是宗门没高人了,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咱们太徽剑宗,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师弟,我不擅长处理庶务,你清楚,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芦洲,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不是很好吗?剑气长城,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有我啊。”

    韩槐子摇头,“此事你我早已说定,不用劝我回心转意。”

    黄童怒道:“说定个屁的说定,那是老子打不过你,只能滚回北俱芦洲。”

    韩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剑宗,好好练剑便是。”

    黄童忧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个黄童,我太徽剑宗,足够问心无愧。”

    韩槐子说道:“我有愧。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后者,有刘景龙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成前者。”

    黄童黯然离去。

    不过去往倒悬山之前,黄童去了趟酒铺,以剑气写了自己名字,在背后写了一句话。

    老人离去之时,意态萧索,没有半点剑仙意气。

    郦采听说了酒铺规矩后,也兴致勃勃,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再来写。

    韩槐子名字也写,言语也写。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

    “此生无甚大遗憾。”

    在这期间,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

    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并肩离去,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

    陈平安站起身,喊道:“两位宗主。”

    韩槐子轻声笑道:“别回头。”

    不曾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笑道:“酒水钱。”

    郦采询问韩槐子,疑惑道:“在剑气长城,喝酒还要花钱?”

    韩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郦采皱了皱眉头,“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一颗雪花钱你就记账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

    两位剑仙缓缓前行。

    郦采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就陈平安的脾气,不该如此才对,转头望去。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望向他们两个,见到郦采转头后,才坐回酒桌。

    韩槐子以言语心声笑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没话找话,大概觉得多聊一两句都是好的。”

    郦采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槐子想了想,竟然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剑修与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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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

    宁府相较以往,其实也就是多出一个陈平安,并没有热闹太多。

    宁府的沉寂缘由,太过沉重。

    原本宁府在宁姚出生后,有机会成为董、齐、陈三姓这样的顶尖家族,如今皆已过眼云烟,却又有阴霾挥之不去。

    倒是叠嶂的铺子那边,因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的返乡酒,老剑仙董三更亲自出马,总计六位剑仙拼桌喝酒,大驾光临,又有三位剑仙在无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铺刚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过后便生意兴隆得不像话,蹲着喝酒的剑修一抓一大把,与此同时,酒铺推出了晏记铺子独有酱菜,买一壶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显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酱菜,滋味绝佳。

    陈平安在宁府的衣食住行,极有规律,撇开每天待在斩龙崖凉亭六个时辰的炼气,往往是清晨时分,与白嬷嬷一起洒扫庭院半个时辰,在此期间,详细询问练拳事宜,在狮子峰李二帮忙喂拳,说得足够详细,只不过不同的巅峰宗师,各自阐述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异,风光大不一样,老妪经常说到细微处,便亲自演练拳招,陈平安有样学样。老妪其实尤为欣慰,因为陈平安在街上一战当中,就已经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白炼霜的拳法,与绝大多数世间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内敛,打熬到一个仿佛圆满无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谈向敌递拳。

    每天午时,与纳兰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场上,去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约莫消耗半个时辰。

    子时时分,还有一场演练,这都是纳兰夜行的要求,想要学习到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精髓,这个两个时辰,就是最佳时分。

    与纳兰夜行学剑,不比与白嬷嬷学拳,经常要负伤,其实纳兰夜行出剑极有分寸,陈平安也就是看着伤痕累累,皮开肉绽,都是小伤,可白嬷嬷却次次心疼,有次陈平安稍稍受伤重了些许,子时练剑过后,按照老规矩,与纳兰爷爷喝两盅,结果白嬷嬷对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通骂,骂了个狗血淋头,纳兰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还嘴。其实练剑一事,陈平安说过,宁姚也帮着说过,都希望白嬷嬷不用担心,可不知为何,可谓知书达理的老妪,唯独在这件事上,拧不过弯,不太讲理,苦的就只能是纳兰夜行了。

    后来听说陈平安剑气十八停瓶颈松动,有了破关迹象,老妪这才忍着心疼,勉强算是放过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纳兰夜行。

    关于阿良修改过的十八停,陈平安私底下询问过宁姚,为何只教了这么些人。

    宁姚神色凝重,说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几人,而是不敢。

    陈平安当时坐在凉亭内,悚然惊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

    教得多了,整个蛮荒天下年轻一辈的妖族剑修,都可以齐齐拔高剑道一筹!

    宁姚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我至今为止,只教了裴钱一人。”

    宁姚点头道:“那就没事。”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询问城池这边除了两本版刻书籍,还有没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剑仙笔札,无论是本土或是外乡剑修著作,不管是写剑气长城的厮杀见闻,还是游历蛮荒天下的山水游记,都可以。宁姚说这类闲杂书籍,宁府自身收藏不多,藏书楼多是诸子百家圣贤书,不过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楼,可以碰碰运气。

    陈平安却犹豫起来。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脚,是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却长久凝聚不散为实质,琼楼玉宇,气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将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筑,能够容纳数千人之多。城池本身戒备森严,对于外乡人而言,出入不易,所以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有长久贸易的巨商大贾,都在那边做买卖,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宝重器,应有尽有,那座海市蜃楼每百年会虚化,在那边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楼重新自行凝聚为实,再搬入其中。

    宁姚曾经就在那边遭遇一场刺杀。

    白嬷嬷也是在那边从十境武夫跌境为山巅境,纯粹武夫不是跌境常见的练气士,由此可见,当年那场偷袭,何等险峻且惨烈。

    陈平安没有答应宁姚一起去往那边,只是打算让人帮着搜集书籍,花钱而已,不然辛苦挣钱图什么。

    如果不说手段尽出的搏杀,只谈修行快慢。

    陈平安哪怕不跟宁姚比较,只与叠嶂陈三秋他们几个作比较,还是会由衷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场上,说要“代师传艺”,传授给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绝世拳法,陈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闹,只是抬头瞥了眼陈三秋与董画符在凉亭内的炼气气象,以长生桥作为大小两座天地的桥梁,灵气流转之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陈平安瞧着便有些揪心,总觉得自己每天在那边呼吸吐纳,都对不住斩龙崖这块风水宝地。

    宁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长生桥尚未完全搭建,他们两个又是金丹修士,你才会觉得差距极大。等你凑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辅,如今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宝瓶洲五岳土壤,木胎神像,三物品秩够好,已经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雏形。要知道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绝大多数地仙剑修,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丹室。”

    陈平安笑道:“剑修,有一把足够好的本命剑,就行了,又不需要这么多本命物支撑。”

    宁姚说道:“我这不是与你说些宽慰言语吗?”

    陈平安笑道:“心领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叠嶂每天忙着铺子生意,当真不会耽搁她修行?”

    宁姚摇头道:“不会,除了下五境跻身洞府境,以及跻身金丹,两次是在宁府,其余叠嶂破境,都靠自己,每经历过一场战场上磨砺,叠嶂就能破境极快,她是一个天生适合大规模厮杀的天才。上次她与董画符切磋,你其实没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战场,与叠嶂并肩作战,你就会明白,叠嶂为何会被陈三秋他们当作生死好友,除我之外,陈三秋每次大战落幕,都要询问晏胖子和董黑炭,叠嶂的后脑勺看清了没有,到底美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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