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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女子衣着鲜亮,妇人模样,五境练气士,资质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错了,她对吕阳真印象不错,此次参与一位金丹地仙的谋划,最少他们兄妹二人与吕阳真,还算坦诚相待,以心湖涟漪悄声问道:“来者不善,分明是那两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吕阳真抹了把脸,“静观其变吧。”

    女子点了点头,此次围剿,她算是最为超然的一个,大战拉开序幕后,比她哥哥以及吕阳真都更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因为她是一名阴阳家旁支的地士。

    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壮汉,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诸多符箓的青色铠甲,满脸血污,不过所幸都是些皮开肉绽的外伤,因缘际会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无非是得了本淬炼体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遗失秘籍,加上早年倾尽财力,购买了这副灵器宝甲,这才如虎添翼,在庆山国边境一带颇有威名。

    而真正挣钱的,却不是这位战力不俗的披甲壮汉,而是他那个地士妹妹。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山泽野修,关于寻宝一事,大有学问。

    除了误打误撞而来的所谓大道机缘,还可以从地方县志中寻找蛛丝马迹,加上官府衙门秘藏的那些形势堪舆图,需要实地查看,与当地樵夫、渔民这些经常跋山涉水的百姓询问,才有机会找到发财的机会。

    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来帮着开山问路。相官,相传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够以星象占卜人之气数、国之气运。地士,精于寻龙点穴,尤其是对于灵气的细微异样,极其敏锐。

    找到了,又有关隘要过,世间的天材地宝,往往有那鬼神精怪严密看护。

    而这一直是山泽野修最致命的难关所在,散修往往单枪匹马,一人独行,不像那些拥有神仙洞府的山头门派,一旦发现了这类地点,大可以倾巢出动,实在不行,寻一两个世交关系的别处山头仙家,所以极少失手。而散修一旦确定无法得手吃独食,就只能找人合伙,不然极有可能

    至于为何不找山上仙家门派,岂不是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一来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发现天材地宝、上古秘藏,却很容易落得个吃点残羹冷炙的下场。再者还有更惨的结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杀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统仙师所轻视、厌恶,练气士当中的孤魂野鬼,天地灵气的蛀虫,不择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历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辈,为何在宝瓶洲野修当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口碑?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道出了万千野修的心声,“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饱饭!”

    名字被记录在册,一份在门派祖师堂,一份在山门临近的某个朝廷,这类练气士,被誉为谱牒仙师,不在此列,就算是散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欢这类散修,性情多变,容易捅娄子,飘忽不定,经常害得他们擦屁股。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散修,几乎人人杀伐果决,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里,硬生生趟出一条路子的狠人,喜怒无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间,做事肆无忌惮。但是要说散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过其实,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门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三方都这么渲染,故而年复一年,野修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点实力的野修,都会跟某座朝廷讨要一个身份,或是在某个山上势力弄个水分极大的供奉身份,以谱牒仙师之名,行山泽野修之实。

    吕阳真一行三人,由于一个不擅攻伐的阵师,一个注重防御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个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地士,所以都还算稳重。

    可是另外还有一撮人,七八人抱团,看待那位年轻仙师的眼光,除了审时度势的含蓄打量之外,还多出了一丝阴鸷狠辣。

    这伙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鸾国附近版图的生面孔练气士,多半是趁着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的热闹,过来碰碰运气,此次围杀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出力颇多,既有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箓傀儡的旁门道士,使用一杆招魂幡的鬼修,一位本命物竟是三块藤牌、鸢牌和铁符盾牌的壮汉,负责随时帮助躲闪不及的同伙抵御攻势。

    一名暂时仍是五境的老剑修,一口飞剑,离开窍穴后凝为实质,通体漆黑,两尺余长,裹挟风雷,血腥气浓郁,由于尚未跻身洞府境,真正“开辟府邸”,所以一身灵气不足以支撑飞剑现身太久,往往是一击得手即返回本命窍穴温养,以雪花钱大补窍穴灵气,等待下一次出剑,那头黄色土牛的几处致命伤,有半数是这名老剑修的飞剑使然。

    这伙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骑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黑狐,拥有五条尾巴。

    老者转头看了眼那位藏头藏尾的金丹修士,意思很简单,你是这次掏腰包用雪花钱换地牛妖物一身宝贝的家伙,之前大伙儿没少出力,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来了个不知根脚的捣乱剑修,是打是退,你说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这位年轻剑修,酬劳可就不是先前那么些颗小暑钱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经给过定金,双方就这么一拍两散。

    那名御风悬停在空中的金丹修士,竟是不以心声告知二十余位散修,山水雾气笼罩面孔的这位地仙,望向那位白袍年轻人,直接出声道:“你真要断人财路?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这头黄色土牛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抽出一成,折价为雪花钱,事后我亲自双手奉上。”

    在张山峰徐远霞的解释后,陈平安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缘由。

    身后这头血泊中的黄色土牛,虽也算是世间地牛之属的妖物,天生性情温厚,市井坊间所谓的地牛翻身,根本与它无关,它在此隐藏两百多年,是想要修缮那条破碎的上古龙脉,作为日后开府之地,这么多年来,它一直现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脉,山石堆积,“山上”早已树木郁郁葱葱。

    真正的地牛翻身,是鳌鱼、蝼蛄、蚯蚓和蛰伏地底长眠的巨蛙,这些山精-水怪,喜静不喜动,凭借天赋,喜欢将庞大身躯与山根相连,缓缓汲取大地灵气,畏惧春雷。它们一旦跻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结成金丹之际,都需要鲸吞天地灵气,因为常年隐藏地底,蚕食山根气运,一旦破境,涉及大道机缘,往往天性迸发,凶性毕露,所以才会有地牛翻身、鳌鱼翻背的说法,惹来一场场地震惨剧。

    张山峰和徐远霞两人,先前也属于被招徕对象,只是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是精通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来源,对于黄色土牛的根脚、秉性更是极其熟稔,所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张山峰清楚那头黄色土牛一旦真是龙门境,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那么给围剿攻杀,泥菩萨尚有火气,老实人也会血气迸发,何况是一头妖物?所以张山峰就怕土牛在濒死之际,牵动地脉,那就真是一场巨大的地牛翻背了,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地震波及,离此最近的那两座郡县,说不定就会死伤数万无辜百姓。

    徐远霞走南闯北,相对经验老道,也没有多做什么仗义执言,要那些散修野修直接舍弃了围杀土牛,而是将地牛翻背的可能性和危害性,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当时招徕他们两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够捎话给幕后人,稍微破费点银子,聘请笼络几位阵师,尽量将地牛翻背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少莫要让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当是花钱积德。那名洞府境练气士拍胸脯保证会把话带到,徐远霞当时便假装憨傻实诚,与那修士说了一番客套寒暄的言语,之后则与张山峰暗中跟随查探,当他们发现那名金丹地仙的阵营当中,只有一位阵师坐镇之后,就知道这注定是一场人祸造就的灾难了。

    张山峰和徐远霞一合计,两人分头行事,徐远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门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谱牒仙师,出手拦阻交恶一位金丹地仙,就是向对方施加压力,或是早做准备,帮着压制地脉震动千里的险峻局面,张山峰因为有个正经身份,算是一位中土龙虎山在俱芦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鸾国朝廷能够给予重视,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来此“督阵”,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地仙,作为笼络手段都可以,只是在那头黄色土牛的隐匿地点周边,务必早早布置几座山水大阵。

    那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倒是还算好说话,答应立即将此事禀报朝廷,去辖境内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争取以飞剑传讯京城。

    但是这位青鸾国权臣表现得颇为务实精明,开口要求张山峰交出两件值钱物件,不然是虚惊一场,或是他这个外乡道士信口雌黄,他到时候如何跟山上仙师和皇帝陛下交待?

    张山峰和徐远霞都觉得合情合理,便各自交出了那把“真武”法剑,一把在彩衣国战事中获得的短刀。

    最终的结果,便是当下的境地了。

    道理讲不通。

    散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就像那名金丹修士开门见山所说的那四个字,断人财路,这在山泽野修当中,是很人神共愤的行径。

    至于这伙“早起求利”的练气士,当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脚的说法,在这人迹罕至、一个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围杀一头妖物,不曾在市井杀人越货,更不曾以神仙术法、仙家兵器祸害百姓,便是谱牒仙师寻宝,都不过如此,干干净净的手段求财,还要怎样?你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道士,外加一个胡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说这土牛会牵动地脉,地震千里,你们算哪根葱?

    之后一路隐匿潜行至此的,亲眼看到那头抖落背脊上无数土石、树木的黄色土牛,大如山峰的温驯妖物与二十多位练气士对峙,一开始想要逃离,且战且退,仍是被追杀得无比凄惨,这才开始反击,双方打得天翻地覆,

    张山峰和徐远霞只好护在那头黄色土牛之前,在它伤重,不得不现出大小如水牛无异的本命真身后,一旦拼死一击,那就真的无可挽回。

    只是不知为何,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见着两人非但没有对它出手,反而对它拼死相救,妖物一番心神挣扎之后,虽说清楚他们二人的大致心思,应该是害怕自己牵动地震,导致山崩地裂绵延千里,可它到底没有做那玉石俱焚的举动,竟是任由生命流逝。

    陈平安看着张山峰和徐远霞。

    那拨练气士应该是胜券在握,并未对两人下死手。

    年轻道士,受了些外伤,只是被剑修的飞剑刺透了肩头,血流不止,敷药之后,效果不佳,应该是伤到了筋骨,毕竟是一把本命飞剑,绝非锋锐二字那么简单。

    大髯豪侠的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多处虬结为块,显得有些滑稽。

    此刻那名金丹修士退让一步。

    张山峰担心陈平安一口答应下来,一把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不能这么做。”

    金丹修士笑道:“如今那头妖物已经束手待毙,并无亡命挣扎的迹象,两位义士,和这位刚刚赶到的仙师,何必多此一举,偏偏要与我们自相残杀?”

    徐远霞已经支撑不住身形,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在地,一手抹了把胡子,“理是这个理,就是有些憋屈。”

    大髯汉子转头瞥了眼那头黄色土牛,“总觉得对不住它。”

    张山峰喟叹一声,收起桃木剑在背后,松开握住陈平安手臂的那只手,无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

    却是询问的语气。

    包括金丹修士在内,所有人其实早早注意到了这位年轻剑修的四位扈从。

    皆是气势惊人的纯粹武夫。

    相信这才是他们一直按兵不动、好好说话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我来解决。”

    张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俩都没意见,不为难你,真的。”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位御风凌空的金丹地仙,笑问道:“不知你是来自那座山头仙家,还是那座青鸾国大都督府?”

    盘腿而坐的徐远霞会心一笑,哎呦,陈平安这小子如今心思活络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心中的揣测方向。

    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没往前挪一步,还是那三境?

    也正常,距离上次分别,这才过去两年多时间,陈平安当下才多大岁数,十七虚岁?如今三境底子打得这么好,算是相当不错了,在江湖上捞个“武学天才”的称号,不用心虚。

    三人之外,围着一圈的虎豹豺狼。

    魏羡隋右边这画卷四人,并未走入圈子去往陈平安身边,而是站在圈子更外边,这四名看不出具体深浅的纯粹武夫,难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围”二十多位练气士?

    那名金丹修士笑了笑,“我是谁,与小仙师你作何决定,并无关系吧。”

    陈平安问道:“这头黄色地牛,在你看来,价值多少颗雪花钱钱?”

    金丹修士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市价约莫是二十到三十颗小暑钱,只不过地牛之属,极难寻获,有价无市,所以真实价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这个算法,大致是五千颗雪花钱。怎么,小仙师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几颗雪花钱?还是觉得一成太少,对不起自己的实力,想要两成,甚至更多?”

    虽然这位金丹地仙在后边的言语中,带着些许笑声,只是其中的阴森之意,在场所有山泽野修都听得出来。

    这可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地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磅礴威势,便是那头坐骑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只要结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你们虽然不讲理,其实是我两个朋友造就了当下局面,可不管何种原因,难在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不曾出现地牛翻背地震千里的惨剧,所以现在我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陈平安笑道:“好,你们势在必得的这头黄色地牛,就按照你报价的五十颗小暑钱计算,刨去我那一成收益,这里是四十五颗小暑钱,拿去。”

    众人只见那白衣剑修仙师,重重一抛,一大把小暑钱,给抛向了相距颇远的金丹地仙。

    那名地仙皱了皱眉头,一挥袖子,四十多颗小暑钱如溪水流淌,围绕在他身旁一丈外,不让它们真正靠近自己,然后他一颗颗凝神望去,并没有在神仙钱上动手脚,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小暑钱。

    吕阳真和所有散修,既眼红,又狐疑。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生意经?

    金丹修士没有立即收起那些小暑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不说以富饶著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只说庆山国,朝廷一年赋税才多少?所以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便是他这位地仙,都不觉得是一笔可有可无的进账。地仙一边继续观察着缓缓流转的神仙钱,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我先前问你来处,你不一样不回答。”

    金丹地仙微微一笑,“那敢问公子花钱买下这头黄色土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这些前辈不用管了。”

    陈平安想了想,又抛出五颗小暑钱给那位地仙,“这五颗,劳烦前辈分给其余仙师,就当是我‘后却到先得’的赔罪礼了。”

    这么一来,那些山泽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

    毕竟额外多出的五颗小暑钱,等于是白拿的,他们二十余位练气士,大大小小的山头其实有四座,吕阳真三人是最小的山头,骑狐的黑袍老者那拨人,是最大的一座山头,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最突出,所以这意外之喜的五颗小暑钱,说不定可以直接划走两颗。

    金丹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气魄和财力,能够将小暑钱当做雪花钱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

    有些野修便又起了心思涟漪。

    委实是地仙这句话太过戳心窝子了,他们这些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挣钱,一年能挣几颗小暑钱?

    “好话说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来就该聊点实在的。”

    陈平安环顾四周,淡然道:“天底下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身上确实还有些小暑钱,各位如果心动,凭本事拿走便是,只是出手了却拿不走,那我就要你们留下命了。”

    金丹地仙猛然间收起了那五十颗小暑钱,笑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一走了之?本人无法扛走一头黄色土牛,招摇过市,可带着五十颗小暑钱,还不是来去自由?”

    金丹地仙又问道:“你就不怕我用这已经到手的五十颗小暑钱,买你们的命?一来一回,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等于赚了两份的钱。何乐不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只管走,尽管买,你高兴就好。”

    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杀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

    而所有山泽野修也都在等待这位金丹的决定。

    就在此时,那头受伤惨重的黄色土牛,口吐人言,望向那一袭雪白长袍的背影,“仙师何必如此?”

    陈平安没有转身,伸手扶住腰间的养剑葫,轻声道:“我觉得你比很多人更像个人,就这么简单。从今往后,希望你继续好好修行,以后人间多出一位与人为善的金丹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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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备

    金丹修士突然笑道:“公子原来是法家门生,难怪。”

    陈平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误会。

    这位应该很熟悉青鸾国世情风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该切磋切磋。”

    山坳内顿时剑拔弩张。

    山泽野修习惯了翻脸不认人的场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乐意额外多赚个五十颗小暑钱?干净钱能挣当然要挣,脏钱挣的何曾少了?那些个被朝廷官府招徕的散修,或是讨要谱牒仙家一个供奉头衔的,帮助他们讨要护身符的那块敲门砖,多半就是先做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例如帮助朝廷刺杀敌国大将文臣,为谱牒仙师解决那些不适合亲自出手的仇杀、恩怨。

    金丹地仙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

    陈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土牛一旦选择翻背,牵动地脉,会殃及数万百姓?”

    地仙犹豫片刻,仍是点头坦诚道:“到了我这般境界,当然知道此事。”

    对此那拨山泽野修并无太多意外。

    唯有阵师吕阳真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极好。

    陈平安又问:“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笑道:“这可不简单,要么按照你朋友的说法,靠着烧钱,大范围布下法阵,稳固地脉,减轻地震动荡,要么需要练气士拥有类似骊珠的先天灵宝,并且炼化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脉’。”

    见陈平安不再问话,这位地仙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后会有期。”

    金丹修士似乎放弃了“切磋”的念头,望向那几座散修山头的主心骨,例如坐骑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阵师吕阳真,各自以心声告知“分赃地点”,交付定金之外的剩余报酬,然后御风而去。

    所有散修跟随地仙离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是那位金丹修士会在不同时辰、不同地点,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钱,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山峰轻轻捶了陈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钱当雪花钱使唤来着。”

    徐远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鲜血结块的髯须,“暂时是安全了,就怕这位金丹地仙,是条心怀不轨的地头蛇,实在不行,我们就别等那场青鸾国京城的佛道之辩,早早离开为妙。”

    张山峰犹豫道:“陈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剑,还有你那把短刀,难道就留在大都督府?”

    陈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远霞虽然心疼,仍是神色坚毅,“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会长脚,以后总有机会讨还回来,一旦大都督府是这场围杀的主谋,我们就是自投罗网,青鸾国唐氏皇帝一向桀骜不驯,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嫡系心腹,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有理说不清,人家随便泼点脏水下来,我们躲都躲不掉。”

    张山峰曾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弃儒学道,去山上当了道士,这趟从北俱芦洲南下远游宝瓶洲,见闻颇丰,挫折收获皆有,成熟了许多,听过徐远霞的解释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陈平安酝酿许久,才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能让张山峰和徐远霞不牵扯到自己的云诡波谲当中,又能让两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我在桐叶洲一家书院有机遇,得了一块玉牌,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虽说如今青鸾国鱼龙混杂,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有那块……等同于书院君子亲临的玉牌,寻常金丹元婴,都不太敢痛下杀手。所以我们拿回真武剑和那把短刀,问题不大。”

    处事确实讲究一个待人以诚,可如果因此陷人于险境,遭遇那种类似陈平安遇到杜懋的灭顶之灾,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

    裴钱和画卷四人已经走近。

    对于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样子不是陈平安的老乡,而是之前远游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羡四人都看得出来,年轻道士只是个境界平平的练气士,大髯刀客是个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这样?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手持行山杖,腰间交错悬挂着陈平安亲手做的竹刀竹剑,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年轻道士嘴角翘起,跟小姑娘笑着打招呼道:“裴钱你好,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一并蹲下身,大髯汉子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地仙金丹,只说骑黑狐的那拨野修,心性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土牛不管,那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大风刮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分开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钱,画卷四人却看得更多想的更远。

    魏羡隋右边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平安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并且自然而然就听进去,一切水到渠成。需知跟他们四人这一路,打打杀杀也不算少了,隋右边都死了多少次了,陈平安的种种表现,无形中都展现出极其强硬、坚韧和主见的那一面,但是同时又对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便是魏羡都不得不承认,他溜须拍马所谓陈平安的“霸王之资”,其实水分不大,要是搁在藕花福地的乱世当中,说不定陈平安就是与他战场上见的对手了。

    陈平安望向那头黄色土牛,“你能否以人身现世,如果我没有记错,跻身观海境或是龙门境,应该可以变成人形吧?我有瓶疗伤的丹药,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离开老龙城之前,桂夫人捎人带来了一只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宝匣,里头装了十二瓶丹药,并没有一掷千金,每一瓶都是地仙所需,而是中五境每一级阶梯都最为划算实惠。

    听到陈平安的问话后,那头伤了大道根本的龙门境妖物摇摇头。

    张山峰解释道:“相较寻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较特殊,就像水属蛟龙一般,五行之属越是纯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难,像它就需要跻身金丹境才行。”

    陈平安恍然,点头道:“没事,我们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尽量绕过大的郡城城池,挑选山水小路就成了。”

    张山峰笑道:“这个我们就熟门熟路了,这两年在青鸾、庆山国逛了不少地方。”

    等到陈平安掏出一只适合龙门境练气士服用的丹药,黄色土牛服用后一炷香,已经能够挣扎起身,虽然依旧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行走无碍,毕竟世间土属妖物,本就以体魄坚韧、耐力惊人著称。而且这头龙门境妖物坦言,自己炼化了一只青釉山水瓶作为本命物之一,能够容纳、积蓄天地灵气,陈平安闻弦知雅意,便直截了当将那瓶灵丹全部给了黄色土牛,由着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内,慢慢汲取药性灵气疗伤。

    黄色土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内竟是泪水莹莹,凝视着眼前这位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仙师高风,如何回报?”

    它愧疚不安道:“我在此修行两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龙脉,之前偶然所得两件灵器和法宝,都已经炼化为本命物,此外并无攫取任何天材地宝,仙师于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为我续道之德……”

    裴钱哀叹一声。

    怪我。

    怎么才出了老龙城,自己就又成了个赔钱货?在蜂尾渡那边是差一点赔了两颗雪花钱,在这山坳更是亏到姥姥家。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真要有心,等你伤势痊愈,结成了金丹,能够以人身远游四方,以后可以去我家乡,那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欢迎你来做客……”

    当陈平安说到这里,徐远霞含有深意道:“何必等到结丹再去,养好了伤势,直接去你家乡便是,说不定可以直接在那边结丹,有圣人坐镇气运,还不用担心惹来地牛翻身的意外。”

    黄色土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陈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远霞已经笑道:“不急,还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对不对脾气,再做决定不迟。若是性情不合,还不如留个好印象,以后有缘再会,总好过朝夕相处,结果生出龌龊,好好一桩善缘就浪费了。”

    张山峰附和道:“可行。”

    陈平安自无异议。

    一行人缓缓而行,离开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鸾国的大都督府。

    陈平安与张山峰和徐远霞聊了一些可以说的游历。

    两人也跟陈平安说起了青蚨坊分别之后,他们的江湖故事。

    ————

    青鸾国唐氏皇室,一贯是封王却不就藩,亲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拥有各自府邸,并且这些府邸只有居住权而无所有权,一旦失去爵位就会被宗人府收回。

    青鸾国设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边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区还有一座,权力极大,负责漕运、盐铁等诸多国之命脉事务,寻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权臣握柄之害、藩镇割据之忧”,在青鸾国数百年历史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且将相相宜,一直表现得让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通,难道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封疆大吏,就没有一个人生出过野心?一个个恪尽职守,为唐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这个青鸾国,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净土,尤其是在中部战事如火如荼之后,引发了士子南渡、衣冠弃北的数股洪流,而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就吸纳了数以万计的南迁豪阀子弟,其中又以青鸾国人数最多。

    现任五位青鸾国大都督,靠近边境的四位,都是靠着战场功勋或是外戚身份开府领军,唯独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一直姓韦,现任主人是靠着祖荫世袭而来,代代相传,而且近三百年来,家族香火都是靠着一根独苗支撑,看似摇摇欲坠,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余年的“铁杆庄稼”大都督。

    当今这位韦都督,也就是跟张山峰徐远霞索要了真武剑、短刀的那位青鸾国权贵,在世袭罔替之后,就不再游山玩水,优游林野,而是深居简出,但是靠着早年的种种事迹传闻,在青鸾三国之间名声不小,擅长青词、草书、注释佛经以及佛像绘画,尤其是后者,有“独步一时”的说法,朝野上下,一画难求。关于这位正值壮年的韦都督,在士林文坛风评极好,被誉为风姿特秀,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在京师贵妇和闺秀之中,更是好评如潮,传言这位大都督负笈游学之时,与数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访仙,他被樵夫误认为是谪仙人,磕头便拜,惊呼神仙。

    此次青鸾国京城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韦都督就会赴京负责京师安危,准许带兵六千精锐北上,驻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对此人的倚重和信赖,可见一斑。

    以至于江湖上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是君臣二人有那断袖之好,要知道这次佛道之辩,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两位君主都会来到青鸾国京城,而韦都督带兵北上一事,能够让两位别国君主视为平常,并未反悔,更是一桩怪事。

    这一天,大都督府来了一位登门拜访的魁梧青年,没有惊动外人。

    大都督韦谅在书房内待客,韦谅如今才三十多岁,生得玉树临风。

    韦谅身居高位,但是对那位青年却很随意,既不是略带疏远的客气,也不是刻意的热情,而那位魁梧青年显然与这位大都督也是旧识,没有跟韦谅相对而坐,而是站在书架下,翻翻捡捡。

    韦谅笑道:“姜韫,看来家族对你青眼相加啊,愿意将此事交付给你。如此一来,我倒也省心省力了,到时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这场春末的佛道之辩,不会有太大的风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尽头的那位,大概是离开了半个家乡的仙家渡口,将腰间炼化为本命物的铁链“腰带”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镇市井惹来侧目。

    名为姜韫的青年随手翻阅一本书籍,旁白注解极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杂,显然这本书,大都督韦谅不止看了一遍。

    姜韫转头道:“老韦,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们皇帝陛下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现在事态很复杂,除了我之外,家族内好像还会有人暗中潜伏,而且修为绝对不低。”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有些无奈,“小小一个青鸾国,就敢举办佛道之辩,而且故意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争的凶险,老韦你会不清楚?我们云林姜氏,当初是怎么迁徙到宝瓶洲的?我这次离开蜂尾渡,一路上专门挑了些热闹地方,说句不夸张的,如今满大街的练气士,地方上犹然如此,更不用说你们京城,你们是真不怕啊?”

    韦谅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顿时寒光盈室,他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为师承的关系,所以会对山泽野修怀有一份同情,我可不会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散修,不管是在青鸾国境内犯事,还是在别处,我会捞网数次,是死是活,规矩行事,一颗老鼠屎尚且能够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一窝窝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书案文-刀,虽是蕞尔小物,可却是被视为“君子武备”。

    韦谅身前桌上的这只木盒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将近十把“祖传文-刀”,大致分为岁月悠久的书刀,和裁剪宣纸的裁纸刀这两种。

    前者又名削刀,上古时代只能以竹木简记载文字,修治简牍的小刀,就叫书刀,最早是青铜制,后来是铁制,如今的种种珍贵材质,其实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经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韦谅此刻双手各持刀,是两把裁纸刀。

    一把贴竹黄裁纸刀,桌上刀鞘篆刻有“贞松堂制”。

    一把白玉雕龙纹鎏金“工官百炼”刀。

    姜韫放回书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所以你就设局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收拾那些山上谱牒仙师比较费劲,没有直接打杀这些野修就算他们坟头烧高香了,当然,之所以大费周章,我也有些私心,不过其中好些个墙头草,如今已经成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会发挥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间以准绳行事,便是如此简洁明了。”

    言语之间,韦谅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那把纹路精美的“工官”刀,然后以竹刻刀轻轻敲击此刀,声音清脆,闭眼倾听,十分享受。

    姜韫虽然与韦谅私交颇好,仍是有些恼火,“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还是恶法?”

    “恶法依旧是法嘛。”

    他睁眼后,神色云淡风轻,转移话题,笑道:“不谈这些注定是鸡同鸭讲的事情,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与我同门的法家子弟,极有意思,他的朋友,还留了两样东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多待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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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当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贵的隐士出资建造,并且一定喜好垂钓。

    一行人就在此落脚,各有分工,陈平安去砍了两只纤细的老龄竹竿子,一长一短,回来的时候朱敛已经点燃篝火,陈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鱼竿的韧性,不然水中大物见了光亮,稍稍一拽,竹竿就绷断了。陈平安将那只短竹竿交给裴钱,要她跟着自己学。

    竹屋内,朱敛在跟大髯汉子切磋学问,两人坐得离众人有些远,朱敛似乎在显摆那本荀姓老人赠送的“神仙书”,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年轻道士在与卢白象席地而坐,手谈对弈,魏羡蹲在一旁,依旧等待着胜负的水落石出。

    那头黄色土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风。

    面对此方清秀山水,趁着四下无人,隋右边离开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边缘,脱了靴子,坐在那边,将一双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剑横放在膝,双手按在剑鞘首尾两端,眺望远方,山野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长短两只鱼竿,陈平安甩了几次,试看弧度大小,裴钱站在旁边依葫芦画瓢。

    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

    然后带着裴钱去远处湖边掀起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边,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泛黄的梧桐叶,据说里边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和一大堆桐叶宗偿还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耐心不太好的,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出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拽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拳谱的第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除了详细介绍了真气运转方式外,这个动静结合的拳桩,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三种境界,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世人,倒立练拳,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然后“行走”。

    关于天地此拳桩,书中豪言,顶天立地大丈夫,习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拳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笈,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要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老老实实转过头,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的裴钱十八停,离开蜂尾渡后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颗铜钱的口气,小小雀跃,又没觉得有多了不起,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继续叮嘱裴钱戒骄戒躁,脚踏实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武道攀登,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远更高,陈平安却要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在东海老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曾经以旁观者看过了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江湖之远的那士林文坛,专门会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连身边最近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座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

    这是陈平安对裴钱的初衷。

    一般情况,这就像是在用两条腿走路,四平八稳,并无问题,可关键是裴钱习武天赋太高,武运太高,总有一天,只要她觉得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觉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大妖,花费了五十颗小暑钱也不皱眉头,那么将来他亲手造就了一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陈平安别说是五十颗小暑钱,恐怕五十、五百颗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

    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先前在山坳内,面对包藏祸心却终究尚未造就惨剧的山泽野修,陈平安说“难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出现,所以道理还能再讲”,不然陈平安何须那般迂回,各凭本事厮杀便是。

    这是陈平安在边陲客栈一役提出“扪心自问”后,经过老龙城一役,通过女冠黄庭了解了桐叶宗山门的后续变故,陈平安做出的一些改变,因为陈平安觉得应该小退一步,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多在这“一小步”上做学问,多琢磨些,不然世人处处以“问心无愧”作为借口,是非混肴犹然多。

    正愤懑鱼儿如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微微疼的脸颊,却发现隋右边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颗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经常风吹日晒尚未变白的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

    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肩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相逢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个板栗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吧?”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板栗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错,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笑着也稍微转身而坐,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对,你觉得是错,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对的,就是对的啊,说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琢磨,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

    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的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颗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极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奋然挺身、只管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是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以你裴钱师父的身份,压你的道理,你裴钱那时候如果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管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

    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

    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实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巅花圈子,也分大小。师父曾经在一个叫彩衣国的地方,一座破庙里头遇到的一头小狐魅,喜欢读才子佳人,捣乱吓唬人,从不真正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背的黄色土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可以跳过那些剑尖千万年向南的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这些人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但是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亏永远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土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乡谣曲儿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内容,在家乡那边,可以用来调侃骂人,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呦。

    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陈平安会心一笑,“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过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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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人,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一拨十数人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无疑,为首一人是位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位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两拨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风物人情,对方一番介绍,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只是经常一年到头都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位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年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涌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神仙还是假高人,一行人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除了学宫给予的正统名义,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州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圆脸少女眼神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好在黑衣老者虽然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可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给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砸得脸庞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颤,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功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裴钱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撑起那把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桐叶伞,还取了件蓑衣出来,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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