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腊月的北风像把豁了口的镰刀,贴着地皮剐进教室。张老师用报纸糊住窗缝的窟窿,寒风还是从砖缝里钻进来,在孩子们冻得通红的耳朵边打转。煤炉里几块碎煤核苟延残喘地冒着青烟,铁柱把冻僵的手指头贴在炉壁上,灼痛感从指尖窜到心尖——这炉子连块像样的煤都没有,烧的是他们从后山拾来的枯枝败叶。</p>"都坐好喽!"张老师敲了敲缺角的讲台,从破棉袄里掏出几个冰疙瘩似的萝卜。这些萝卜在窖里存了整个冬天,表皮皱得像老人家的脸,冻得能敲出梆子响。秀秀盯着萝卜上发黑的裂口,喉咙不自主地滚动着。她早上只喝了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面糊糊,此刻肚肠正绞着疼。</p>
"今天咱们用这个上算术课。"张老师把萝卜在讲桌上摆成一排,霜花簌簌往下掉,"铁柱有一个萝卜,秀秀又给了他两个..."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像张拉满的弓。粉笔灰混着煤烟在他头顶盘旋,把花白头发染成了灰褐色。</p>
孩子们吸溜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铁柱数着讲桌上的萝卜,眼前却晃动着父亲临行前的背影。那天下着冻雨,父亲把最后半袋苞米面倒进面缸,说要去城里给人扛大包。"等爹攒够钱,给你买带磁铁的铅笔盒。"父亲的话和哈气一起消失在北风里,转眼都三年了。</p>
"铁柱!"张老师的教鞭敲在他课桌上,震得铅笔头滚到地上。铁柱慌忙弯腰去捡,后脖颈突然针扎似的疼——是冻疮又裂开了。去年冬天捡柴火落下的病根,今年入冬就发了脓,结痂的地方总往外渗黄水。</p>
"三个萝卜。"他直起腰时撞得课桌哐当响。秀秀在斜后方偷偷笑,冻得发紫的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她棉袄袖口露出灰白的棉絮,像朵开败的蒲公英。铁柱忽然想起开春时,他俩在河沟里挖到的那窝田鼠——那些粉红色的肉团也是这样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p>
课间铃刚响,孩子们就呼啦围住煤炉。铁柱把开裂的胶鞋底贴在炉壁上,闻到股焦糊味。秀秀缩在墙角,右手始终插在衣兜里。"藏着啥宝贝呢?"铁柱凑过去,看见她指缝间渗出的萝卜汁,在冻得发青的手背上凝成冰晶。</p>
"俺娘给的..."秀秀掏出半截萝卜,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啃过。萝卜芯透着诡异的透明,冰碴子闪着细碎的光。铁柱想起前天夜里,他起夜时看见秀秀娘举着煤油灯,在地窖里摸索了半宿。</p>
煤炉突然"噗"地爆出火星,惊得几个孩子直往后缩。铁柱摸出兜里焐得温乎的窝头,掰下大半块塞给秀秀。窝头渣掉在积着煤灰的地上,立刻被不知谁的手抓走了。秀秀的眼泪砸在萝卜上,冻成小小的冰珠。</p>
下午的日头斜斜照进来,在黑板裂痕上投下金色的伤口。张老师举着萝卜的手直打颤,粉笔字写得东倒西歪。铁柱在本子上画着加减号,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后排的栓子晕倒了,脑门磕在桌角上渗出血丝。教室里顿时炸了锅,几个孩子扑上去舔他棉袄上沾的萝卜渣。</p>
"造孽啊..."张老师把栓子抱到炉子旁,解开自己的棉袄裹住孩子。铁柱看见老师贴身的褂子补丁摞补丁,肋条骨的形状清晰可见。秀秀突然把剩下的窝头塞给铁柱,冰凉的指尖划过他掌心:"明天...明天我给你带个好东西。"</p>
放学时,北风卷着雪粒子往人领口里钻。铁柱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家走,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秀秀从玉米秸垛后面钻出来,棉裤膝盖处露出灰黄的棉絮。"给!"她摊开掌心,是颗裹着冰壳的野山楂,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p>
铁柱咬开山楂的冰壳,酸涩的汁水激得他直眯眼。秀秀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两个人在雪地里你追我赶,摔倒了也不觉得疼。暮色里,村小学的破窗户像只哭红的眼睛,望着雪地上两串歪歪扭扭的脚印。</p>
路过秀秀家时,铁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秀秀脸上的笑突然冻住了,她攥紧衣兜里剩下的野山楂,转身跑进飘着药味的黑屋子。</p>
铁柱站在雪地里,嘴里还留着山楂的酸味。他想起去年冬天,栓子他爹就是用野山楂就着雪水熬过了三天。村头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投下的影子像极了张老师弯曲的脊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