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端着酒盏的手一顿,心里忽地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冬日的夜里起了雾,宋府的灯笼华烛罩在一层雾气之下,显出几分旖旎,印在苏陌忆的眼中却带了淡淡的酸涩。
他摇摇头,笑自己莫不是魔怔了。当下这样的关头,竟然还能得空去想林晚卿穿上嫁衣的样子。
他叹口气,转头便听见一声极细极轻的闷哼。手里的杯盏抖了抖,他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那声音,他可是太熟悉了。
因为寻常女子吃痛会喊,声音尖而细;但林晚卿却是例外,她因为常年的女扮男装,已经养成遇痛先忍,故而声音会格外沉低一些。
一颗心随即便提了起来。
一片火光摇曳,傧相唱词之中,苏陌忆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找。
林晚卿不会破案心切,自己混进来了吧?
可今夜虽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难保宋正行不会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她一向莽撞,还真不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新娘子当心。”耳边传来侍娘的提醒。
苏陌忆这才察觉到,方才那声响动是新娘子提脚跨过火盆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铜盆后发出来的。
他松了口气,心里的那点疑虑这才好了一点。他转头揉了揉眉心,只当方才是自己连日劳累,精神不济才产生的幻觉。
还真是怕她来这里参合。
思忖之间,新娘子已经被侍娘引到了正堂上座之前。堂中乐队吹起梅花调,像是晴日溪山里的水流花开。
傧相站在一旁,和着乐声开始唱道:“作揖,拜——”
新郎新娘并肩而立,对着天地鞠身一拜。
郎才女貌,明明是一对璧人,可看在苏陌忆眼中只让他心头不快得紧。他皱紧了眉头,目光停在那新娘子的侧身,片刻不移。
红烛和喜乐之间的一点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定睛往新娘子没有被团扇遮住的耳侧看去,上面正打着秋千的坠子有几分眼熟——那是一枚红玉髓嵌金丝的耳坠,做工精巧,材质上乘。
他依稀记得,上月他去长安殿探望太后的时候,恰巧有人将西域进贡的首饰拿给太后挑选,其中便有这样的耳坠。
他们材质相同、款式也从牡丹样金丝纹,到芙蓉、金雀、蝙蝠各种,他当时选了一对牡丹样纹的送给林晚卿。
如今因为隔得远,这新娘戴的是什么样式,他倒是看太不清楚。不过,转念一想,顾侍郎乃户部老臣,他家二姑娘出嫁,太后随意打赏些首饰也实不为过。新娘子虽然是假的,可嫁妆倒是真的。
“啧!”苏陌忆察觉到思绪又飘到了林晚卿那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之前他饶是再喜欢她,也分得清事情轻重,断不会在办着正事的时候,精神飘忽成这样。
他烦躁地扶住了额角,开始默背《洗冤录》。
“礼成──”
随着傧相的一声唱报,堂上新人从对拜的姿势起身。
乐队再次奏起喜乐,新郎对着宾客笑着拜过,俯身将新娘子打横抱起,在一众喧哗中往新房行去了。
苏陌忆看得心头一紧,扭头默默拽紧了拳头。
这厢林晚卿被抱进了新房,宋三郎便被一众狐朋狗友拉着拽着,拖去了前厅喝酒,应付宾客。
侍娘和婢女们都下去了。她这才放下一直举着的团扇,先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林晚卿来的时候刻意记了下路。因为她上次潜入过宋府,再加上事先叶青的调查和交代,她现在大致知道书房该往哪个方向走。
于是她快速脱下了一身繁重的喜服和珠钗,动了动快要直不起来的脖子和腰,摸出叶青塞给她的那些证据,沿着后院的墙角荫蔽之处,往书房摸去了。
一路上很顺利,就连小厮也只是看到零星几个。
其实也不怪宋府守卫不严。今日永徽帝亲临,府上所有人都被宋正行调去了婚宴现场保护圣驾。
眼前出现一间暗着的屋子。月色皎皎下,“青竹斋”三个字在牌匾上若隐若现。
这里就是宋正行的书房。林晚卿绕着外面走了一圈,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外撑臂跃了进去。
书室不大,倒是林林总总地放了好多书架、博古架。
林晚卿在里面逛了一会儿,思忖着手里的东西放在哪里才会既不是太显眼,又能让叶青他们搜到。
“砰!”地一声惊响,书室的门忽然被踹开了。
林晚卿心下一凛,手里的东西根本来不及放下,便侧身往书架尽头跑去。
“点灯!”来人一声令下,漆黑的周遭亮了起来。
林晚卿这才遥遥地看清楚,来人正是身着喜服的宋三郎。
他眉眼冷冽,神色肃然,甫一进门,就让小厮们在书房里四处查找起来。
“三少爷没有人,”小厮禀报,对着他一揖。
“不对,一定在这里,”宋三郎道,目光阴鸷,“除了父亲的寝屋,她也只能来这里了。”
林晚卿当即明了,想是有人中途回过他们的新房,发现新娘子不见了。所以,现下她的身份应该是已经暴露了。
思及此,她不由忐忑,暗暗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屏住呼吸。
“你们再去把我爹的寝屋找一遍,”宋三郎吩咐,“剩下的跟我来。”
言毕,他带着几个小厮,往书架尽头缓步行来。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宋三郎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地重,在烛火飘摇的寂静里发出慑人的声响,好似一记一记凿在太阳穴上的利器,让心人跳突突。直到那片火红的袍角,在她眼前停了下来。
呼吸骤然一滞,手里的公文几乎被汗浸湿。
宋三郎似乎停在了她方才动过的那个书架前,沉默良久。
“唰──”
一声冷器呼啸。
宋三郎猛然抽出手里的剑,书室里随即响起裂帛之声,伴随着厚绒落地的闷响。
书架的尽头,有两扇用于遮光的厚绒窗帘,垂及地面,或可藏人。
方才,宋三郎就是用剑劈下了其中的一扇。
没有人。
宋三郎未有片刻迟疑,提起手中的剑,往另一扇窗帘处行去。
“唰──”
又是一阵刺耳的裂帛之声,厚绒落地,将书室内的烛火都震得猛然晃了晃。
依旧没有人。
“三少爷,”小厮凑过来道:“看来她不在这儿。”
“难道是已经走了?”他喃喃道,“可是这书架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兴许是走了。”小厮道。
“走了?”宋三郎说话间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两匹落在地上的绒布上。
正如他爹所言,今日这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自从上次赵姨娘的命案之后,皇上虽说明面上对宋家还是一如既往,甚至还给予了一些赏赐以示安慰。可是暗地里,宋正行知道,他手上的权力,正在被永徽帝一点一点地搬空。
在这个节骨眼上,永徽帝竟然亲临他的婚礼,这么做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宋正行提醒他回屋去看看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永徽帝许是耍了一招声东击西,借着皇帝亲临,要增加守卫,让宋府内部空虚,趁机派人去他父亲的寝屋或是书房寻找证据。
可是,存放要件的地方他都知道,里面并没有什么缺失。
现在这人来了又走,莫不是没找到,已然放弃了不成?
思忖之间,门外响起一阵慌乱。
一个小厮冲了进来,颤颤巍巍道:“三少爷,不、不好了。方才有人行刺皇上,现在,皇上已经让禁卫军围了宋府,要搜人!”
“什么?”宋三郎踉跄了两步,这才回过味来。
宋府颇大,证据存放之地只有他父亲、他大哥和他知道。贸然派人来找,怕是找到天亮也不会有头绪。
可是这么一来,搜查倒是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窝藏刺客,等同谋反,苏陌忆不借机将宋府查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宋三郎神色微凛,行到书房侧边的一张梨花木书架前,从一众的书籍里取出一本,打开来——竟然是个暗盒。
“这些,”他将里面的文书都交给几名小厮,道:“全部都烧了,什么都别留下。”
吩咐完,几人锁上书房的门,往正堂去了。
林晚卿从书架下面的一个木箱子里爬了出来,捻了捻挂住头发的耳珰。
方才发现有人之后,她就将箱子里的书都取了出来,放在周围,然后躲了进去。
这里本身都是书房,木箱旁边多了几本书,没有人会怀疑。好在苏陌忆那边起事及时,她才能躲过一劫。
林晚卿寻着宋三郎方才的位置,找到那个暗盒,打开将手里的文书放了进去。
一切都做好了,林晚卿拍了拍手,又从书房的窗户跃了出去。
宋府前厅,苏陌忆依旧是坐在宾客席上。
手里的清茶温度刚好,是他喜欢的黄山毛峰。茶香氤氲,冲散了方才那股刺鼻的鞭炮味。
他端起茶瓯嘬了一口,眉眼之间尽是闲适。
永徽帝把这里全权交给了他,先回了宫。如今宋府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苏陌忆也下令将宋府大小主仆家丁都留在了正堂,由大理寺衙役看管。
苏陌忆看看屋里的更漏,搜查才进行了一刻钟,然而一边的宋正行却早已是冷汗涔涔。
“大人,”一个大理寺衙役行了过来,对着苏陌忆道:“属下们在宋中书的书房里搜到了这个。”
“哦?”苏陌忆假意惊讶,将一个书籍样的暗盒接过来。
里面,正是他和皇上交给叶青那份证据。
“收起来,明日呈给皇上过目。”他随意应了一声,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空掉的盒子道:“这个盒子也留着,大理寺取证要用。”
衙役领命要走。
“回来!”苏陌忆厉声唤住了他。
手中的茶盏磕到桌案,发出“哐啷”一声惊响,让在场之人都怔了怔。他疾步上前,扯过衙役手中的耳珰拿在手里反复看了数遍,最后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红烛喜幛下,一枚红玉髓嵌金丝牡丹样耳坠静静地躺在暗盒里,格外扎眼。
苏陌忆不敢置信地将它取出来,骨节分明的手十指修长,只是紧紧握住那枚耳坠的时候,让人觉得仿佛要将它捏碎了去。
“这个,”苏陌忆问,语气森凉,“是什么?”
衙役早就被苏陌忆这幅样子吓破了胆,赶忙跪下哭道:“卑职一发现这个暗盒就送来给大人了,卑职不知道这盒子里的耳珰是谁的呀……”
“耳珰……”苏陌忆冷笑,将那枚耳珰又递还给了他,冷冷道:“这里暂且交给大理寺少卿朱大人和叶侍卫负责,查出什么直接向他们汇报。”
言毕他袍裾一撩,跳上一辆马车,沉声道:“去大理卿卿:哦豁,暴露了……
苏狗:呵……堂都拜了,洞房难道不继续么?
第67章第六十三章
星火
冬夜寒凉,呼吸间都是白雾。
林晚卿回到大理寺的时候,叶青和苏陌忆都还在宋府忙着“找刺客”。
今日办事的时候,林晚卿是脱了喜服的。夜行衣单薄得很,方才她因为紧张不觉得冷,可是现在这么一静下来,才惊觉手脚都已经冻僵了。
时辰已经不早,林晚卿没再换上常服,只寻了件厚一些的袍子罩在外面。
小白在院子里闷了一天,见她回来,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凑到跟前,拿头蹭她的腿肚子。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它还没吃饭,于是去取它的小碗。
可是这一看,她愣住了。
院子的木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好几根骨头,而且都是连着筋的上好牛骨。一般人家都会拿来炖汤,几乎不会舍得拿来喂狗。
当然,大理寺里苏大人养的那只“皇犬”司狱除外。
所以……
司狱这是动用“公粮”,来讨好“姑娘”了?
一边的小白见林晚卿要拿碗却又没动,似乎反应过了来,走到那堆牛骨旁边,用后腿唰唰地抛了两把土。
意思就是,这东西它不喜欢。
“……”林晚卿忽然有点心疼司狱。
她只得先将司狱苦心积攒下来的牛骨收好,又在门口给小白擦了脚,引它进去后,从桌上的油纸包里摸出两个肉包子给它。
小白吃得欢畅。
炭盆烧了起来,屋里终于暖和了一点。林晚卿这才顾得上坐下来,把快要冻僵的手脚暖一暖。
“砰!”
小院的门不知被谁猛然推开了。声音之大,震得榻上的烛火都跟着颤了颤。
林晚卿愣了愣,正要起身打望,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可每每砸下来,都是重重的一记,让人心跳蓦地一滞。
这么晚了,除了苏陌忆,怕是没有别人会来了吧?
思忖间,她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趿着绣鞋去开了门。
“大、大人?”林晚卿往他身后瞧了瞧,问到,“宋府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么?”
苏陌忆沉着脸,也不答话,默不作声地入了室内。
也不知怎么了,他今日一身锦缎紫裳华服,明明是带着几分艳色的装扮,可浑身那股凛冽的威压却掩都掩不住。
林晚卿忽然想起那一次,在出逃的驿馆中遇到他的场景。
这人莫不是又被谁踩了尾巴不成?
苏陌忆进屋之后不动也不说话,只垂眸看她,半晌,才伸手去解他厚绒大氅的系带。
林晚卿赶快乖巧地接过来,转身替他挂好。
“你今晚在哪里?”身后的人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
拿着外氅的手僵了片刻,林晚卿很快反应过来,苏陌忆这是已经疑上她混去宋府婚礼的事了。
但左右这事是为了大理寺办的,她又不是真的去嫁人。所以若要一口认了,也未尝不可。
可问题在于她答应过叶青,出尔反尔,可是要遭报应的。
思及此,她回身对着苏陌忆笑了笑,轻松道:“我就在大理寺,哪儿也没去啊。”
苏陌忆的脸再沉了三分。
他不说话,侧身坐到榻上,昏暗的烛火之中,林晚卿看见他幽暗的眸色。
她被这样的苏大人瞧得头皮发紧,只能一边去解他的腰封,一边转移话题道:“大人这是案子办完了吗?”
一双手才环上他的腰身,便被他握住了。
苏陌忆既生气又别扭,摁着林晚卿让她保持着贴靠的姿势,低头看着她问到,“上个月我送你的耳珰呢?”
“耳珰?什么耳珰?”林晚卿是真的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