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脚步声,器物声,纷杂的各种响动隔着院墙传到了杨潋的屋内。杨潋烦不胜烦,穿戴好衣物怒气冲冲地出门去,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不长眼的大清晨就在吆喝。
满天飘絮下一人披着厚重的狐裘背对的他,月白色的锦仿佛与飞雪融为一体似的,挺翘的鼻尖全是冻出的红痕。
宋陵?他一大早的在这干什么?
康复本在一旁,与宋陵沟通着接下来的行程,抬眼却见身后满面怒色的杨潋,浮躁的眼神里还透露着睡眼朦胧的惺忪,一瞧便知定是早上被吵醒来兴师问罪的。
为了避免被殃及池鱼,康复收拾好药箱,携带着弟子先行告退,随着众人往院外走去。
“一大早上就敲锣打鼓,我还以为出丧呢。”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宋陵皱眉回头,语气充满无奈,“注意言辞。”
杨潋没有理会他,而是注意到了周围不断往外抬着大箱小箱的仆从们,火急火燎的架势如同逃命般。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宋家出了什么事,所以大清早要背着人逃难?
“公子,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带着棉帽的侍卫穿过人群复命道。
宋陵颔首走了两步,忽地想起身后还有一人,匆匆道了句,
“早些回去休息。”
杨潋把他的匆忙当做心虚,越琢磨越不对劲。
仔细想来这几日宋陵如此反常,肯定是心里有鬼!
杨潋想此,连忙跟在后面,生怕人跑了。
才一出门便被浩大的阵容吓了一跳,整整一行地车队把路都排的满满当当,除却医师与宋陵坐的马车外,还用了三辆牛车,一车放着锅碗瓢盆,一车放着瓜果蔬菜,另一车则是些杂物,干柴。
杨潋见此更加笃定了宋陵是打算逃跑的心思。
我就知道,叫他早些休息,恐怕也是为了方便让自己留下背锅。
杨潋三下五除二的挤上了宋陵的马车,看着对方呆愣的神情,他不屑置辩,鼻哼一声。
宋陵正拿着不大的铜钳往炉里添炭火,见他上来了,便问道:“你怎么来了?”
装的还挺像样的。
作者有话说:
看见大家前前后后总共给我打赏了400多咸鱼,但是为什么我的总咸鱼数却没变呢?难道是只有说完结了之后才会发给我吗?
87
八十五
【洛儿村】
杨潋没好气的回,“本少爷去哪里,还要给你打报告吗。”
如今面对他的呛声,宋陵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手上又加了几钳炭,脱了狐裘,露出一身素装。
虽说是素装,但料子和材质还是上等的,只是比起平常穿的那些要更为低奢,浑身的珠饰玉佩,也换作了样式,配了些简单的螺钿与翠环。
随着马夫的一声吆喝,车子行驶向前。
宋陵挑起一帘窗,看着雪地上碾出的车辙,瞧了眼远处朦胧的高山。
“路途遥远,还可以休息些。”
杨潋仿佛要故意与他作对,听了这番话,原本有些迷糊的眼神瞬间瞪大了几分。
宋陵见人如此,觉得既好笑又心酸,笑他的幼稚,酸他的防备。
因为积雪车马走的并不顺利,颠颠晃晃的,行了不知多远,杨潋再也按耐不住,靠着车壁睡了过去。
虽然车内的炉火只有一屉大小,但贵在精炭焚烧,整个厢内都是暖烘烘的,杨潋睡了几刻便觉得热,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替他解了禁裹的大氅,这才好受许多。
不知走了多久,待杨潋醒来时,满眼都是本离鼻尖不远的藏青色书面,上面明晃晃的写着五个大字,《伤寒杂病论》。
透过书间的缝隙看去,他先是望到一张紧闭的薄唇,随后是笔直的鼻尖,再往上就是低垂的眼睑,眸子被浓密的睫毛微微盖着。
听到动静,宋陵放下书,与还没回过神的杨潋对上目光。
“我们就快到了。”
果然,宋陵这边话才说罢,外头就传来铿锵有力的回声。
“公子,已经到了!”
趁着他撩帘探查的功夫,杨潋匆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何时竟睡到了宋陵的腿上!
宋陵动了下发麻的双膝,自杨潋一路枕来,脚已失去了知觉,一动就带着刺痛。
杨潋见他依旧坐在原地,也不管他,率先下了车。
出了温暖的车厢,寒风迎面而来,温度骤降,一时天差地别,让人难以适应。
郊外一片旷野,参差不齐的田地连着山脉,毫无阻拦的风,肆意妄为,如刀如刃,刮着裸露的肌肤。
四处都是白茫,地上的积雪混着泥泞的土地,不复洁白,难堪的雪泥扒在崭新的鞋底,蹭的到处漆黑。
杨潋从未想到位于天子脚下的京都,居然还有这种荒芜凄凉之地,行了几步,惊讶发现原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是有人家的。
只是零星的村子看起来太过贫瘠,若不是有人烟,杨潋还以为是个废村。
宋陵从后面跟了上来,替杨潋带上耳帽。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这是位于京城与冀州交界处的洛儿村。”
宋陵一下车,挺拔的身影就被一位在外玩耍的儿童发现了,对方遥遥地看见宋陵,很是激动,随着兴奋的一声喊叫,原本安静的村落一下子吵闹起来,本没有多少人的街道上,像是逢年过节似的涌出了不少攒动的人头。
只不过奇怪的是大多都是些老少妇孺,诺大的村子中正值壮年的男子只有草草几人,显得少之又少。
看见一群穿着朴素,摇摇晃晃的人群奔过来时,杨潋下意识的皱眉往后退了几步,似乎不是很愿意与这群平民百姓扯上关系。
反观宋陵,抬脚迎了上去,看上去与他们似乎很熟络。
“是宋公子啊,宋公子又来看望我们了。”
一位岣嵝的花白老人颤颤巍巍地从人群走出,与他欣慰交谈。
运着杂货的牛车跟在嘈杂的人群后缓慢向前行进,直到一处以往用作传教的空地才停下。
跟随的侍卫,婢女们手脚麻利的此地搭棚,运货,直到他们开始架柴烧火,杨潋才明白过来,原来宋陵来此是为了施粥布善。
仿佛只有在儒家圣贤的自传中才会上演的一幕跃然呈现在眼前。
康复与弟子坐在街道的另一头,就地坐诊,民众们也自发地有序排起队来。
在满是落雪的初冬,杯水情谊虽然寂寥但却实实在在温暖了人心。
但并不是所有人会为因此而有所体悟。
布棚下,杨潋站在一旁懊悔不已,眼前的温馨,掀不起他的一丝波澜,原以为是宋陵有什么大动作,才跟着来此,早知是这幅光景,还不如回房睡个回笼觉。
就在杨潋愤恨的时候,一位嘬着手指的稚童目光如炬,好奇的盯着他看,白嫩的脸蛋因为干裂而红肿起来。
幼嫩的孩童往往都喜欢看脸来亲近别人,于是,瞧了一会儿小孩就咯咯的笑了起来,臃肿的棉衣导致他走起路来如鸭子般一摇一摇的,即使这样孩童还是费力的支着俩条萝卜小腿笨拙的想要靠近杨潋。
这傻乎乎的模样自然没躲过杨潋的眼睛,他看着只有自己小腿高的萝卜头,还有那糊着鼻涕的嘴脸,嫌弃的眉毛好似都拧作了一团,恶声恶语呵斥道:“臭小鬼!离我远点!”
小孩还不到识字的年纪,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依旧固执的往这边靠。
杨潋生怕他弄脏了自己的衣角,嫌恶地连连后退,但对方仍执迷不悟,嘟着嘴跑的还更快了些。
眼见就要抱了过来,杨潋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也不管弱小的孩子是否能承受的起成年人的一脚,抬腿就要把人踢开,恨不得踹的远远的,再也烦不了他才好。
好在宋陵一直默默观察着杨潋附近的状况,及时把人拉开,才避免一场惨剧的发生。
“你怎么可以!”
宋陵扼住杨潋的手,难以置信。
“他还是个小孩子!”
“那我的还是新衣服呢!”
熟悉的头疼感扑面而来,自动情后,这还是宋陵第一次对杨潋发火,嘴角的抽搐不断透露出压抑的愤怒。
孩童虽看不懂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但还是可以感知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情绪。
从杨潋身上传来的厌恶与避讳深深感染了幼小的心灵,孩子接受不了自己被他讨厌的现状,按耐不住涌出的眼泪,站在原地高声啼哭。
尖锐的哭声似锐利的剑般划破耳膜,一下子把大伙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孩子的母亲这才姗姗来迟,也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哭出了声,来不及探究原因,妇人连忙揽着年幼的儿子对宋陵与杨潋道歉,恐怕得罪了贵人。
宋陵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安抚了几句妇人,随后又强硬的拉着杨潋往自己原本待着的棚下去。
暗自低声道,“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作者有话说:
原来打赏的咸鱼我是收不到的啊那有什么用啊?
88
八十六
【济贫赈灾】
杨潋很不想依他,可又奈不住宋陵的武力压制,外加上,因为刚才的闹剧,许多不明所以的人还时不时的往这边瞥,为了面子,他只好坐在一边等着。
宋府来洛儿村赈粮义诊之事,很快就在周边传开来,许多附近的村民也闻声赶到,泥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地上的雪也被踩化了。
宋陵伏在临时搭建的案桌上,一面听村民念叨一面在信上记录。
若是碰上年轻人倒还好,一刻钟便能写完一封,但大多数都是年事已高的老人,口齿不清,光是耐上性子询问,就耗费了不少心神。
“老人家,你是要写给儿子‘孙岩’是吧,是山字顶的那个‘yan’吗?”
“不是不是,就是yan啊,那个hang字的yan。”
眼前的老妪,牙齿几乎都要掉光了,说话时带着浓浓的气音,舌头好像僵了一样,翻来覆去念什么字都相同,把宋陵弄得满头大汗。
雪一直下到晌午才堪堪小了些,顶着寒风,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宋陵的手已经冻的有些红肿了,仍旧僵硬的持着笔,一丝不苟的记着。
站在一端为公子研墨的侍从,注意到了百般聊赖的小夫人,想着杨潋是第一次来,自然对此地还不熟悉,便自告奋勇的为其解释到。
“小夫人,还不了解洛儿村吧,我就是这个村里出来的。”
杨潋听见有人竟敢同他搭话,意外且傲慢的睨了少年一眼。
随后不明所以的笑了下。
怪不得一股子穷酸气。
年轻的侍从对杨潋的接触并不多,只是偶尔从院里的前辈们那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由此见他冲着自己笑,还以为是待见自己的意思,黄黑的脸色顿时羞涩起来,大受鼓舞的滔滔不绝。
“我们村子虽然地处繁华的汴京,但是因为位置偏僻,土地贫瘠,一直都发展不起来,大家伙平日里都靠种的庄稼维持生计。”
“虽然生活节俭些,但好在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可自从几年前朝廷要与金人抗战,官府押了村里许多正值壮年的男丁走后,村里的状况就一年不复一年了,尤其到了冬季,那是我们贫苦百姓最难熬的日子。”
年轻人谈起往事,手上的动作不由慢了些。
“不过自打公子知道这件事后,每逢冬季都会特意来此照顾我们,即使前阵子公子去了青崖山上学,也一直没有忘记我们。”
“村民们大多都没条件读书,不认得几个字,又想与远在前线的亲人送信,都是公子替他们抄录下来。”
说到激动处年轻人还抹了几把眼泪,“多亏了公子收留我让我可以在宋府做活养家”
面对说着说着就哭了的少年,杨潋满头黑线。
他全篇就听出了宋陵的蠢笨,不知到底有何感人肺腑之处。
杨潋才不管少年此刻澎湃的心情,只觉得一个大男人抽抽哒哒的样子实在碍眼,不解风情道,“你可以到一边哭去吗。”
侍从吸了把鼻涕,这才注意到小夫人不耐烦的眼色,感受到了杨潋身上的烦躁,吓得肩膀一抖,不敢再发言。
“这些微薄的帮助又有什么用,光靠这些就可以救世人吗?伪善罢了,根本无法改变什么。”杨潋讥讽道。
年轻的侍从感到不适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左右为难。
“君子问迹不问心,问心世上无完人。”
宋陵摆手让研墨的小厮退下。
“伪善也罢,矫饰也罢,即使只是微薄的帮助,能起到作用就行了。”
“多做些善事不是也好吗?”
杨潋讪讪勾起唇角,却毫无笑意,明摆着不愿听他的套词。
他理解不了宋陵这种吃力不讨好行为,也不愿去了解这群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贫苦生活。
在他看来只为碎银而拼死的活着,人生有何种意义。
恱擱
无情的上位者思想已在杨潋的心中根深蒂固。
宋陵自然也知道,他蹭着笔尖上多余的墨水。
不再试图去强硬的改变,而是选择了接受。
“我知道你不愿做这些。”
宋陵弯了下指节,蜷着手哈了口气,这才感觉僵硬的脉络灵活了些。
“往后我多做点就是了。”
其实宋陵出门前本是有暖手炉的,但因为谁都没有料到杨潋竟会突然加入到赈灾济贫的队伍里,就少备了个,宋陵见此便把自己的手炉拿给他用,一上午下来,暴露在空气中的双手不可避免的生出冻疮,尤其是用作执笔的右手更为严重些,手背处红肿一片,钻心的痒。
时至晌午,宋陵才得到了片刻的休息。
洛儿村地处偏僻,为了方便,宋陵吃饭也同村民们一起,于是随行的丫鬟还当往常似的,为二人打好了稠粥,搁置在桌前。
杨潋看着毫无装饰的素碗与平淡无奇的粥面,挑剔的用瓷勺搅了几下,嫌弃的摔了碗。
“这是给人吃的吗!”
杨潋的声音并不低,位于附近的下人与村民们都听见了他不加掩饰的轻蔑,纷纷露出尴尬的神情,暗自捏了下碗沿。
被杨潋无情贬低的白粥对于他们而言已是难得的美食。
宋陵听后面色如常的挖着吃了口,“我觉得还可以啊。”
随后又乘出一勺,放到他嘴边,“你也尝一下?”
杨潋偏过头,“不吃!”
宋陵锲而不舍的追着递了上来,活像哄小孩子似的劝着。
“就吃一口。”
“滚开!”
“都说了不吃了!你烦不烦人啊!”
杨潋气的去推他,宋陵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恼,顺势躲了过去,也不生气,含着笑,杨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中了他的套。
往四周看去,大家都看呆了,被二人间的打情骂俏羞的抬不起头,刚才那番言论也成功含糊了过去。
甚至还听到有人赞羡的称。
“宋公子与小夫人的感情可真好啊。”
杨潋反应过来后,本想与宋陵大吵一顿,但感受着四面八方聚集的视线,又觉得眼下自己做什么都不合适。
宋陵自然也听见了那人的揶揄,心里受用的很,借着衣袖遮掩,偷摸地笑。
杨潋就没那么好受了,一张小脸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只感如烧着了样,火辣辣的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