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长春宫与未央宫相邻,占地甚广。来到那扇守卫森严的厚重宫门前,李扶光终于?停下了脚步,匀长的指节轻轻覆上门环上的一颗夜明珠,夜明珠随着他的触碰而发出柔和的白光。
“一旦踏入这扇门,便没有回头之路。”
李扶光墨色的眼仁望向身侧明丽纤柔的少女,几乎是逼视她,“你要看吗?”
这扇门施加了重重机关术法,晏琳琅能感觉到门后蕴藏的秘密——
一个能影响世间格局的,极大的秘密。
她点了点头,在李扶光暗沉的目光中,缓缓抬手覆在那颗夜明珠上。
夜明珠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炽烈白光,而后承受不住力量似的,骤然裂成几瓣,碎冰般砸在两?人的脚下。
“……”
“……”
“我并非有意的。”
晏琳琅蹲身戳了戳那些?崩裂的明珠碎片,有些?惋惜。
碗口大一颗亮晶晶的明珠呢,摆在房中多好看!她都没用?力触碰,就这么碎了。
李扶光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片刻,忽而扶着门扇低笑?出声。
他眉眼间的阴霾随着笑?容散尽,好半晌才缓过气来,解释道:“钟离在这颗珠子上附着了通灵之术,可感应触碰者的心境,所有进入‘后宫’之人都要经此检验。赤诚之人触之,则明珠光芒纯净;心怀不轨者触之,则明珠光芒浑浊。”
显而易见,不管面前的少女是人是仙、是妖是怪,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私欲。
而晏琳琅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如果这颗夜明珠能测出人心的善恶,为何身负天命魔种的李扶光摸上去时,却不见明珠有半点浑浊混沌?
不待她细思,厚重的宫门已?朝着两?侧打开,一片秋菊萧瑟的花苑率先呈现眼前。
殿中孤灯如豆,窗扇上映出两?位美人执子对弈的的剪影,看上去就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深宫寂寥图。
可落在洞悉万物的神明眼中,却是另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果然,晏琳琅提裙迈入长春宫宫门的一刻,便宛如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瑰丽的灯火、喧嚣的热闹霎时扑面而来。
萧瑟的花苑其实是一片开辟成了无数方格的田块,每一格都种着诸如冬麦、萝卜能抗寒的良种作物,上头插着小木牌,标注了作物的播种日期与长势对比。
再看殿中,哪里有什么执子对弈的深宫美人?
只有一群撸起袖子的年轻男女正热火朝天的往来穿梭,有人在激昂地争执讨论?,有人满手墨痕地俯身就地修改图纸,有人正调试莲池中自行运转的机关水车……
晏琳琅似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瞧见了世界天盘中展现的人间盛景。
她唇瓣轻启,诸多疑惑,不知?该从?何问起。
“玄门修士干预大曦朝政,大约,是从?三百年前开始的。”
李扶光踏着灯影向?前,主动打开话茬。
“彼时曦朝惠帝仁弱,江山不稳,时有内乱发生。都言‘盛世修士上山,乱世修士下山’,惠帝痴迷于?求仙问药、占卜鬼神,便给了玄门修士入朝为官的契机。”
“以国师为首的玄门势力迅速把控了朝局,他们自称‘人仙’,可通晓神谕,因而无论?曦朝出征、动土、丧喜,皆要仙师们占卜神灵方可施行。而每一次占卜悦神,皆要大兴祭祀。”
“一开始,悦神的贡品只需清气充足的花果即可,后来国师不满足于?花果的单调,提出要以牛羊牲口-活祭,再后来,就变成了人祭……他们说,人为万灵之长,身上的灵气最是充足,远非花果、牛羊能比。而人牲中,又属处子、婴儿?的灵气最是纯净。”
李扶光哂笑?一声:“百年来,曦朝被逼活祭的人牲足有三万人。神灵之下,皇权受顶级仙门的挟制,形同虚设,百姓更是命如草芥。”
“渐渐的,民间也受玄门之风影响,有为求长生消极避世者,为求仙丹倾家荡产者,生病不吃药,天灾不抗灾,不忙耕织,不事?农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求神拜神之上。国库连年亏空,繁重的税银全进了玄门囊中,筑成祭神的高台。”
轮到先帝这一代,虽有心改变,可已?是无力回天。
李扶光记得,有一日父皇仅是在朝上含蓄提及人祭似有不妥,翌日一早醒来,他的床幔上就被人用?鲜红的朱砂写了“不敬神明,有违天理”八个大字,如同一面张牙舞爪的战旗。
父皇那一瞬苍白的面色,如诅咒般深深烙在李扶光年幼的脑中。
然而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力地挥手命宫人扯下床幔,便更衣去了朝堂。
父皇还是选择保下那一千名人牲,为此,他以一种极其屈辱的方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李扶光比他的父皇更聪明,也更桀骜大胆。
他知?道自己命格特殊,有着可以恣意妄为的资本。
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那个总带着面具、看不出年纪的国师便曾试图派人笼络他,直言:“太?子殿下集世间气运于?一身,若肯随本座潜心修炼,必能白日飞升做九天神明,掌管天地秩序。”
年幼的太?子嗤之以鼻,一拳将国师的使?臣揍翻在地,然后从?对方直挺挺的身躯上跨过。
比起掌管秩序,他更想?要成为秩序本身。
刚登基一年,李扶光的确给了玄门一记重创。
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他的恩师、挚友,还有那些?在朝中拼死拥护他改革的忠臣……
十二岁的少年抱着恩师血淋淋的人头,假装受惊疯癫,亲手将那个一腔热血的李扶光扼杀在黑暗中,从?此只剩下荒淫无道、暴虐无常的大曦暴君李扶光。
荒淫无道,才能借着沉迷美色的由?头将志同道合的能人异士藏入深宫,共谋驱仙救国的大计;
暴虐无常,便可借着装疯犯病,杀几个玄门眼线、毁几处监视阵法。
死水之下,热血未凉。
隐忍七年,才有了如今的日臻成熟的“破仙之计”。
连天道神女也不知?道,群狼环伺下的李扶光,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晏琳琅听毕,凝眸道:“所以,后宫的美人并非真正的妃嫔,而是陛下的……盟友。”
“也不尽是盟友。”
李扶光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睨目看着她道,“至少,有一个还不是。”
晏琳琅刚想?问“那人是谁”,就见一个什么东西自檐上俯冲而来。
不待晏琳琅出手,李扶光已?先一步攥住那只扑腾的小木鹰,朝窗边那抹浅金的身影道:“李昭昭,别只顾着谈情说爱,管好你的废木头。”
康宁郡主闻声立即从?钟离寂的案几上跳下去,隔窗喊道:“皇兄手下留鹰!这侦查鹰就剩这么一只,别弄坏了!”
殿中忙碌的人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忙不迭拱手行礼。
李扶光大概事?先与他们打过招呼,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晏琳琅身上,惊艳有之,了然有之,更多的是探究。
李昭昭绕着晏琳琅走了一圈,挤眉弄眼道:“还好意思说我谈情说爱呢!这就是皇兄的新欢?的确是个气质独特的美人呀。”
她身后的那名素绢遮目的高挑美人也随之起身行礼,嗓音低沉道:“钟离寂见过陛下,见过晏小娘子。”
这位传闻中深受暴君喜爱的钟离美人虽做女子乔装打扮,但晏琳琅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然最让她意外的不是这个。
“你是玄门修士。”
晏琳琅洞若观火,笃定的语气。
钟离寂一怔,随即笑?笑?,算是默认了。
“巫宗传人,玄门名士,能驱万鬼,擅天衍占卜之术。”
李扶光将木鹰放回案几上,漫不经意地领着她朝中庭走,“有他在,我们便能抢占玄门先机。”
晏琳琅略有不解:“他跟随陛下,玄门不会有意见?”
李扶光回首望向?那道正静坐占卜的清雅身姿,声音沉了几分?:“所以啊,他叛出师门了,改名换姓屈居于?此,跟随一个前路未卜的暴君,是不是很傻?”
这样傻的人,远不止一个。
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皆是如此。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除魔
让凡人?摆脱玄门挟制的第一步,
便?是?要?让百姓相信人?定胜天,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故而长春宫中吸纳的皆是?精通农桑营造的能人?异士,他们在?此钻研治水抗旱的良策,
改良稻黍麦种。据闻今年的良种已经?悄无声息在?大?曦的土地上?推行,
只待秋来大?地流金,
便?可从根源上?断绝大?曦百姓要?靠玄门求风祈雨才能吃一口饭的窘境。
晏琳琅想起寒衣节那晚,
李扶光撇下她独自去了那家的乐坊,心下了然:他必然在?宫外安排了接应之人?,
负责执行宫中商议出的良策。
至于未央宫里?养着一帮什么人?,
李扶光却是?只字未提。
一名身着宫女服饰、肤色略深的年轻女子听?说晏琳琅擅枯木逢春之术,
便?急匆匆将她拉去一旁,用沾满泥土的粗糙双手小心翼翼捧起蔫黄的麦苗,
向?她请教植株抗病的方法。
这?名叫若秋的女子道:“我按照农官留下的手札改良了抗寒抗旱的麦种,可无论如何都迈不过抗病这?一关,
马上?就到了麦种播种的时令,
再想不出解决之法我头发都要?掉没了!”
晏琳琅总算知道,
为何李扶光得知她能“枯木逢春”后的第一晚,
会抬几箱子病虫害稻黍种子刁难她,
原是?在?为长春宫的育种做准备。
她接过枯死的麦苗,指尖轻轻一触,
麦苗便?重新焕发生机,
迅速抽条灌浆,结出沉甸甸的麦穗来。
若秋大?惊,
欣喜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我能学吗?”
“问题并非出现在?麦种上?,
而是?此处土壤。”
晏琳琅花了一刻钟,
同若秋解释“土壤受瘴气所染则植株易生虫害病变”的道理。
未开灵脉的女农师听?得云里?雾里?,挠挠脖子问:“啥意思?”
晏琳琅不知该如何用凡人?能听?懂的话语解释,
遂抬起食指于若秋眉心轻轻一点,将自己的想法共享。
若秋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连疲惫的双眼都清亮了不少?,忙不迭寻来执笔记录,将脑袋里?那些“灵气”“瘴气”“净化”等仙门术法转换成对应的农官术语,又感慨道:“嗐,那些玄门那么厉害,若是?肯以灵力净化土地、造福百姓,天下又岂会饿殍遍地?”
晏琳琅端坐于石凳上?,侧首看着若秋冻红的鼻尖:“我听?闻人?境士农工商皆掌握在?男子手中,你一介弱质女流,怎会来这?里?育种?”
若秋笔下不停,吸了吸鼻尖道:“我家世代皆为农官,上?有父兄,下有幼弟,原本衣钵是?传不到我手中的。”
“那为何……”
“家父体弱,自玄门之风盛行后,他就不大?爱吃药了,掏空家底买了一堆假仙丹,最终中毒而亡。兄长原是?大?曦司农手下最年轻的育种师,七年前国师为震慑朝中的变革派,施法降暴雨冲垮了龙门堤。兄长惦记着自己那几亩良田的稻种,连夜冒雨前去疏通沟渠,却不甚跌入深水中,被洪流卷去。”
晏琳琅的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脑中不自觉呈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及冠之龄的小青年身披蓑衣面露焦急地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而行,电光闪过,岸边只剩一盏熄灭的提灯。青年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喊出,没入水中时,他手中或许还?紧紧攥着一把即将成熟的饱满稻穗……
这?凭空出现的画面无端令她难受。
“大?水过后,良田尽毁,便?是?两年饥荒。母亲和幼弟相继饿死,我也?被卖给?一户乡绅为妾婢,偷偷整理着父兄留下的司农手札……嘶,沙子进眼睛了。”
若秋扭过头拭了把微红的眼睛,换上?轻松的语气自嘲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和土地啊、育种啊没有什么关系啦,直到有一天突然来了一队卫兵,一言不发就将我从乡绅家抢走,然后我就进了宫,成了宫人?。我当时吓得要?命,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之貌,让大?曦少?帝都为之垂涎……后来才知,陛下是?看中了我祖传的农师手艺。”
让她扮做宫人?,也?是?方便?出入宫门,与其他官署交接。
晏琳琅不禁回首望去。
李扶光负手立于廊庑下,不时同前来请示的年轻男女闲聊几句,偶尔还?会露出一点少?年人?张扬的笑意。
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哪里?还?有半点阴鸷暴君的影子?
晏琳琅方才在麦苗上感应到了极淡的瘴气,这?意味着宫中确有魔种潜伏,吞噬此间灵气,以至于连土壤都受到了污染。
可李扶光触摸门口那颗夜明珠时,又不曾显示出半点的混沌。
晏琳琅一时分不清,正与邪,气运之身与天命魔种,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李扶光。
“若秋,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廊庑下,李扶光与钟离寂比肩而立。
“如何,在?她身上?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我试图掐算她的来历,却险些神魂俱裂,只得‘吉凶难料,福祸相依’八个字。”
钟离寂回想方才那一瞬来自本能的敬畏之感,缓声道,“方才见她本人?,更觉如渊似海,不可直视。偏又气质温和纯澈,未有半分锋芒敌意。”
“吉凶难料,福祸相依。”
李扶光嘴角动了动,“孤是?出了名的逢凶化吉,世间竟然有你算不出来的人?。”
“天地之大?,不知者多矣。”
钟离寂摇首轻笑,又正色道,“玄门召神,恐有大?动作,万望陛下当心。”
“这?仗迟早要?打。”
李扶光目光变得轻远,而后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了,门口那颗珠子换一下。什么破玩意儿,碰一下就碎。”
碎?
钟离寂愕然,他做出来的通灵之物便?是?仙人?之力也?能承受,怎会碎裂?
长春宫的后墙开了一扇暗门,与未央宫相连。
一名禁军打扮的男子正在?禀告军情?:“陛下,武忠他们已按照您寒衣节制定的部署潜藏军中,目前收编二?十万军士愿誓死追随陛下,至于周既的十万右军,尚在?游说中。”
“周既乃墙头草,靠不住,让武忠想法子换成自己人?。”
李扶光挥手示意男子下去,随即接过司天监的人?新研制出来的法器——
一柄遮天伞,打开后可暂时遏制方圆五里?的灵气,使得玄门修士无灵力可用;
一把散阳针,凡中针的玄门修士皆会灵脉麻痹,一刻钟内无法引气入体,形同废人?。当然,若是?对方修为高深,这?个麻痹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却也?足够为己方赢得宝贵的反击契机。
两相配合,威力惊人?。
李扶光对两样法器的效果很满意,着令墨家配合司天监量产。
量产需要?银钱,而现在?的大?曦宛如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子,最缺的也?是?银钱。
“钱的事,你们不必担心。孤自有办法。”
李扶光吩咐完,便?起身回了长春宫。
长春宫的中庭里?摆着十来口箱子,俱是?堆砌如山的金银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