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摊主是?个憨厚的青年,见她站在摊位前细细观摩了许久,又生得天仙似的貌美,便摘了一只?螃蟹灯递给她,红着脸结巴道?:“小娘子,这、这个送、送你啦!”晏琳琅抬指碰了碰螃蟹的大螯,竹骨的关节处居然还?会动,就跟活的一般。
晏琳琅道?了谢,提着灯继续朝前走,看到了一家贩卖钗环首饰的铺子,当即走不动道?了。
照夜神女对?一切亮晶晶的物件毫无抵抗,包括这些珠宝首饰。
她将螃蟹灯轻置于一旁,在店主的极力吹嘘下戴上一对?叮当作响的金玉镯子,又拿起那支红石榴宝石攒成的珠钗迎光瞧了瞧,眸色都亮了三分,再就是?绿翡翠的指环、璎珞项圈、珍珠步摇……
直至她双髻上都插满了华丽的钗饰,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最?后一对?绿玉珠花。
若旁人打扮得这般珠光宝气,难免过于艳俗,可堆砌在她的发间,却如?神妃仙子,越发衬得她明艳不似凡间之物。
店主看得几欲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啪啪啪拨了半天的算盘,才笑道?:“一共七百三十一两七钱三分,看在您是?新客的份上抹个零,付七百三十两即可。您核对?一下?”
人境的珠宝不能靠捡,是?要?付钱的。
晏琳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回道?:“我没有钱。”
神情自然,语气认真?,没有半点局促尴尬之意。
饶是?人精般的店主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一息,才讪笑道?:“哪有娘子自己付钱的道?理?自然是?要?家中郎君来……”
“我也没有郎说话间,晏琳琅已开?始摘发间的钗饰。
每取一样,她眼?底的光便黯淡一分,看得店主都有些于心不忍。
起风了。
一阵平地阴风吹得门扇哐当作响,满街游人皆举袖四避,惊呼一片。
晏琳琅抬掌按住险些吹灭的螃蟹灯,凝目望去,原是?两名玄门修士在空中斗法,殃及此街百姓。
一名青衣道?人背着酒葫芦,随手朝街上一指,将一名举着袖子避风的男子变成一只?眼?突肚大的蟾蜍,大笑道?:“我这幻形术,你可有解法?”
人群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众人争相四散逃离。
另一名黑衣老者立于檐上,随手朝另一名受到惊吓的少女一点,少女立刻满脸生疮流脓,捂着脸痛苦倒地翻滚。
“我这内毒之功,贤弟又岂能破解?”
“那就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不能解对?方术法者为败,要?跪下来给对?方叩三个响头。”
“哈哈哈哈哈哈,正有此意!”
两名玄门修士竟然旁若无人地以凡人做赌,你来我往地解法斗法,直将那变成蟾蜍的男子和毁容生疮的女子折腾得惨叫连连。
珠宝铺子的店家早已躲在柜台后去了,望着街上明灭不定的法术符光直叹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晏琳琅眉心微拢,不动声色地于袖中翻转手腕,弹指一挥。
神力发散而?出,轻而?易举化解男子的幻形术和女子的丹毒。
两人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身上,确认恢复如?常了,这才连滚带爬地逃离是?非之地。
斗法斗到兴头上两名仙师不乐意了,于空中怒吼:“何方道?友破我功法?何不现身一见!”
见无人应答,青衣道?人施法唤醒了街上的一对?守门石狮。
石狮身形迅速膨胀至丈许高,口吐浊气,一路上横冲直撞,直将屋檐和坊墙撞得七零八落,挨家挨户扒着门框搜查方才的出手之人。
石狮摧毁了好几家商铺,哗啦啦散落的木块瓦砾砸中了不少惊慌奔跑的行人,眼?瞅着它锋利的爪子就要?踏上一个跌倒的少年,晏琳琅毫不迟疑地出了手——
这次,她再无半点保留。
掌心下的神力缓缓推出,咆哮的石狮瞬间化作烟雾散去,连带着空中操控术法的两名仙师亦是?被当胸击中,倒飞出几十里地远。
这一掌化去了他们全部的修为与?功力,使其再不能为祸四方。
晏琳琅翻掌,掌心朝上轻轻一托,那些毁坏的木块瓦砾便如?时光倒流般自动归位,恢复如?初。
满街残落的纸灯亦缓缓上升,朝各自的摊位飞去。
李扶光就站在街对?面,隔着摇曳的灯海静静地看她。
晏琳琅刚消耗了神力,眼?前一阵眩晕,没来得及看清少年暴君那深暗的眼?波中到底藏着什?么情绪。
李扶光穿过悬浮上升的纸灯,朝晏琳琅走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晏琳琅方才念念不舍摘下的那些华美钗饰,一一插回了她的发间。
“还?想要?什?么?”
少年暴君将最?后一只?金臂钏推入晏琳琅凝脂般的腕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晏琳琅疑惑地看向他半垂的眼?睫,摇首时满头的钗饰随之闪出耀目的光泽:“没有了。”
“回头送几箱珠宝首饰去宁芜殿,你自己挑。”
暴君自顾自拿了主意,颇有几分色?*?
令智昏的昏聩。
……
变故就发生在从收拾铺子出来的一瞬。
无数燃烧的流箭从四面八方朝晏琳琅聚拢,上面附着的术法使得它们如?流星疾速,根本不给人以反应的机会,似乎要?将她连同?整条街的百姓——最?好是?连同?暴君一起,灭杀干净。
能使出这样庞大术法的,唯有玄门中人。
他们并?不知晓照夜神女携灭神箭下界时遭遇意外,神识被禁锢在一具极其羸弱的少女病躯里,因晏琳琅屡屡动用?术法化解危机,某些不知情的玄门修士便将她划成了暴君同?党,欲除之而?后快。
晏琳琅方才动用?了神力,身体正虚着,无法保证自己能在接住这一杀招的同?时,还?能护住周遭百姓不受伤害。
她正要?动手,却闻身侧一声清澈的剑鸣。
李扶光目如?寒星,眉间戾气翻涌,手中的扶光剑迸发出璀璨如?日光的剑芒,剑气四荡,将飞来的流箭灭得干干净净。
待扶光剑再次飞回暴君的手中时,雪白的剑刃上已沾染了殷红的血迹。
晏琳琅早听?说过,这把扶光剑只?斩飞仙,不伤凡人。
扶光剑上的血,便是?操控术法者的鲜血。
那是?晏琳琅第一次见到李扶光真?正的实力,从出鞘到回剑,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当之无愧的凡境人皇。
路边不少百姓认出了扶光剑,自然也认出了私服出行的大曦少帝。
他们俱是?伏地跪拜,双肩颤抖,既敬又怕。
李扶光只?是?沉默着震去剑刃上的污血,收剑回鞘,而?后冷着脸转身就走。
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快,晏琳琅下意识跟上,却听?暴君低低道?:“滚吧,你自由了。”
晏琳琅不解。
“滚,别再跟着孤。”暴君又重复了一遍。
晏琳琅能感觉到暴君的情绪起伏,如?阴湿的暗流翻涌,冲散了方才在铺子里的一瞬难得安宁。
李扶光确实心情不佳。
他带晏琳琅出宫,本就是?为了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树一个活靶子——
晏琳琅近来风头正盛,已经引起了玄门的注意。将她单独放出来便能很好地引走玄门的眼?线,不会再有人留意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明知如?此,可真?当晏琳琅遇到危险时,他的心中还?是?涌出了一股难言的燥郁。
“街上的百姓没事,我也没事。”
少女略微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清泉涤荡阴暗,“你在担心什?么?”
李扶光仿佛被定住,忽的停下脚步,晏琳琅险些撞上他挺拔的后背。
过了许久,久到晏琳琅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站成一座雕塑时,少年冷戾的声音终于传来。
“孤刚登基那年,也曾想过要?做明君,要?做你们口中的好人。孤重用?司天监以制衡国师,提拔朝中支持仙门不涉朝政的官吏……”
“直到那天晚上,风吹灭了殿中所有的烛火,孤自睡梦中惊醒,摸到了龙床边那一颗颗血淋淋的、尚且温热的头颅。”
“孤将它们捧至眼?前,一个个摸索辨别:有孤的老师,孤的伴读,还?有朝中那些支持孤改革的拥趸,他们的首级围着龙床摆了一圈,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孤。”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飞天遁地、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再将其打包送至监守严密的深宫?”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不得不疯。
少年暴君回过头来,凛凛寒风中墨发飞舞,癫狂一笑:“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杀不了孤,就会杀光孤身边的人。所以,滚。”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这桩阴暗沉重的过往。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后宫
晏琳琅提灯站在光河之下,
与立于?晦暗中的李扶光相望,光影将他们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主动向?前一步,于?是螃蟹提灯的暖光便驱散了少年暴君脚下的三尺黑暗,
也镀亮了她那双不染尘埃的通透眼眸——
这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世间所有虚伪真相的神秘,
偶尔却又表现出与她秾丽外貌不符的、稚子般的好奇与天真。
“你在担心这个?没人能杀死我,
也没人能决定我的去留。”
少女的声音清澈空灵,
仿若碎星碰撞出的呢喃,“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什么理由??难不成是为了孤吗?”
李扶光漆黑的眼仁中像是藏着锐利的尖刺,
不无嘲讽地说。
“是。”
晏琳琅想?了想?,
杀死他体内的天命魔种,
应该算是“为了他”吧?
“是为陛下,更是为天下苍生。”
李扶光眸底的讥诮,
有一瞬的凝滞。
李扶光放任她旁若无人地上了他马车,放任她坐在自己身侧摆弄那些?亮晶晶的首饰,
放任她累极而眠的脑袋随着摇晃的马车歪在了自己的肩上……
晏琳琅眼下有一点点苦恼。
自寒衣节那晚回宫以后,
李扶光召见她的次数便明显增多。
偶尔他自朝中归来,
连身上的戾气都还未褪干净,
便解了外袍、蹬了靴子往她的小榻上一躺,
闭上眼睛不动了。
他好像将宁芜殿当成了可供喘息的避风所,累了就来这里躺躺,
或是虚阖眼睛打量晏琳琅的动静,
像是一只卸下爪牙慵懒偷窥的大猫儿?。
这本是好事?。
李扶光越放松警惕,晏琳琅便越有机会进入他的灵府中找出天命魔种。坏就坏在他来得次数太?勤,
晏琳琅根本抽不出空闲复原神力,
灭神箭迟迟无法凝形。
不能再等下去了。
某日夜间,
晏琳琅看着以一个入土为安的姿势平躺于?她榻上的少年暴君,直言道:“我要另寻住处。陛下睡在这里,
我很不方便。”
李扶光大概误会了她的意思。
他掀开浓郁的眼睫看了坐在榻边拨弄炭盆的少女一眼,很平静地往榻里面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来。
小榻原本就窄,李扶光肩阔腿长,即便让出一半位置,躺两?个人还是过于?勉强了。
少年很轻地皱眉啧了声,索性翻身侧躺,白皙瘦长的手掌拍了拍外边宽敞的空位,复又阖上眼皮:“现在方便了。”
“?”
晏琳琅歪头看了那空位半晌,而后反应过来,李扶光大概以为她是在抱怨软榻被占领。
她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我的意思是,陛下后宫中美人无数,也该去她们那里歇歇。”
李扶光后宫庞大,光是长春宫和未央宫中便养着数十位贵人、美人,即便一日召幸一个也要花上两?三个月,如此晏琳琅便有足够的时间蕴养神识,恢复神力。
她这边盘算得清楚,落在暴君的耳中却成了另一层意思。
“你很在意她们?”
李扶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探究的视线落在晏琳琅身上。
“她们?”
“后宫那些?。”
“不是很在意。”
晏琳琅说的是实话,可不知?为何,李扶光将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解读成了“故作轻松但实则如鲠在喉”的孤高倔强。
暴君很久没说话。
暴君消失了好几天。
晏琳琅以为他听从?自己的建议宿去了别的妃嫔处,便焚膏继晷地抓紧蕴养神识,眼瞅着就要有所突破时,李扶光如鬼魅般出现在宁芜殿,拉着晏琳琅就往外走。
晏琳琅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那晚他送的臂钏镯子,随着步伐撞出叮当的清脆响声。
此时正是夤夜,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连随行的禁卫也被李扶光调走了,唯有月华铺道,星凉如水。
“这是……要去哪里?”
晏琳琅问。
“后宫。”
李扶光应是思虑了许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说这话时语气是少有的平静,“带你去看看,孤的后宫里到底有什么。”